餐桌對話》總有一天,每個人都會老到不要不要的……
傍晚的泰順街,路燈白晃晃地照在地面,行人彷彿涉水而過,一點風聲,一點漣漪從轉角處傳來。袁瓊瓊與夏夏,這兩位相差30歲的眷村女兒,坐在大樹下吃著熱湯圓,聊起波動的過往。
「記憶都是挑選過的,非常不可靠。多數人傾向去記得不好的那些。」以一本《滄桑備忘錄》描寫眷村生活的袁瓊瓊,回首過去,卻選擇淡化故事中的不堪與難關,只留下好的。「去問我的母親、妹妹或隔壁的鄰居,他們可能會給出完全不一樣的眷村面貌,但每個人都有權力去扭曲自己的記憶,畢竟又不是要收進歷史課本裡。」
一如當年的國民黨帶著百萬民兵舉家來台,口述記憶、書寫史料,也是各種細碎瑣事的大遷移,有些落在後頭但終究跟上了,有些卻從此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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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夏近來籌劃的《沉舟記:消逝的字典》,為的即是文字裡面封存了某些記憶、提供了許多線索,可以讓未來的讀者更了解我們現在的生活。這些年,她反覆凝視著年老長照與記憶保存問題,之前與人合出《媽!我要住眷村:黃埔新村「以住代護」紀實》的鳳山在地書寫,也是由於發現對故鄉不甚了解,「但補課的同時,我也在思考,老家跟故鄉真的這麼重要嗎?對我們這一輩來說,email帳號可能用得比老家更久。」
老家閒置著,像刻舟求劍。人都走遠了,舊物的標記還留在原地。如今夏夏的父親也是這樣的狀態:「目前他的頭腦還是很好,但記憶停在某一個時間點,新的事情他都記不起來。」在臉書上,她戲稱父親為邦迪亞上校。因為73歲的他身體擱淺在這裡,但精神已回到馬康多,不問世事,反覆鑄造與銷毀金屬的小金魚,宛如記憶的遺失與重拾。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緩和我自己。在陪伴他的過程中,叫他邦迪亞上校,可以讓整件事變得有趣、有意義。」夏夏沒想過成年之後,還有機會跟父親住在一起,重新去認識他,重啟親子間的對話,「好像彌補了以前他沒有告訴我們的事情。那個時代的父輩,很少主動向子女說些什麼。家裡的敘述者,通常都是母親。」
身為母親、擅長說故事的小說家,袁瓊瓊確實也是整個家族甚至是她那一代的主要敘述者,但行為舉止卻不同於一般傳統母親。「我跟兒子說,哪天我斷氣了,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電腦裡的卅多萬筆檔案,通通刪掉——我的惡夢,就是有人要來寫我的事。」
對於記憶的保存,袁瓊瓊顯得相當灑脫,而對於年老她也看得自在。「我很享受年老的好處:可以誰的話都不聽,大家也會比較包容;年輕不能做的事情,也都能做了。以前戀愛很受拘束,現在——自己說可信度好像有點低,但這是真的——過了50歲之後,追我的人,比年輕時更多。只是如今沒那麼多時間談戀愛。」
▉接手一個家
相較於袁瓊瓊的單身主義,對年老的想像是「後繼無人、沒人照顧」的夏夏,除了是喜歡長期計畫、討厭被打亂的個性使然,卻也代表了同一代人對獨身的憂患意識。「我28歲買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就是一張終身醫療險。我要安排好自己的老年。」提早規劃,是不想造成家人的困擾,也不想讓他們替自己下決定,「我連器官捐贈同意書、放棄急救同意書,都已經註記在健保卡裡。遺書雖然還沒寫,但也跟我的家人講好,未來要火化。」
但一向不太為明日擔心、樂天知命的袁瓊瓊,卻認為這是因為我們這一代整體缺少安全感。「買保險好像是跟保險公司賭:我會生病(不生重病就輸了),以及會死於橫禍、死得很慘。從吸引力法則來說,當你買了保險,等於許了一個願:總有一天我要出事。」
真的是這樣嗎?夏夏的這些準備是其來有自:「那一年,爸爸在小年夜中風,媽媽在5月過世,從昏迷到過世,只有3天。我同時要面對這兩件事,要開始學會打理家裡的一切事情。」
當時,夏夏連母親的存摺印章都找不到,還要安頓父親,一點一點慢慢把事情全部接手過來。過程中,當然也曾生氣,但她覺得這些麻煩跟瑣事都可以克服,「不過,我相信不少人的照護經驗是超出負荷的。我身邊很多朋友,對於未來要照顧父母,其實是很恐懼的。」
▉要什麼,不要什麼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如今長照已是台灣社會的趨勢,也是兩人的共識,「老了之後,想住那種獨立套房的安養院,把它當成飯店,還會有醫生來探訪。而且親朋好友們只需要來看看我,不需要照顧我。」夏夏希望大家多去理解長照,它並非想像中那樣絕對的辛苦跟負面,「現在很多人都把照護的工作交給移工。因為這一塊要靠體力、勞力,但我們都被教育成要靠頭腦。」
袁瓊瓊也覺得,有高齡現象的台灣,很適合發展成一個長照國。「老人住在這裡,交通很便利,地方不大,可以一日生活圈,風景也很好。而且子女為了看自己的長輩,都會來消費。長照做得好的話,自然可以發展觀光。」
訪談至此,兩人彷彿互換了年齡跟身分:夏夏作息規律,喜歡固定與重複,對老年與死亡的規劃如一位長者。而六十多歲的袁瓊瓊,則是越活越年輕、越沒有設限。那些年的大大小小遷移,無論是遲疑該不該丟掉父母舊物的夏夏,或是早就不囤積東西的袁瓊瓊,成長後定型的兩人都非常清楚,接下來的日子只有要什麼跟不要什麼——我只是在想,年輕時的袁瓊瓊以及再過幾十年的夏夏,究竟是什麼樣子?而如今的生活裡頭,還有沒有介於兩者之間的,要或不要?●
【袁瓊瓊的推薦書單】
- 瑞蒙.卡佛《大教堂》
-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
- 姜峯楠(Ted Chiang)《妳一生的故事》
- 肯.福莱特《巨人的殞落》
- 榮格《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
【夏夏的推薦書單】
滄桑備忘錄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袁瓊瓊 |
沉舟記:消逝的字典 |
將邀集台灣詩壇老、中、青三代,合計約百位詩人,藉以定位出半世紀的寬幅作為這次書寫的回望空間,以對比出世代間的差異與共同凝視的消逝。 我們也邀請不同語言的使用者,如原住民語詩人、台語、客語詩人等參與紀錄,讓屬於這片島嶼上關於消逝的體察面向加以拓寬。 除此之外,語言的使用早已比我們更繁複地跨越地域的限制,以各種形式滲透生活當中,同時也邀請華文的共同使用者一起參與這個寫作計畫。 2017年起,將實施大規模徵稿行動,使這場寫作計畫成為全民運動。除此之外,更進一步規劃,讓這場筆尖下的寧靜革命從紙上躍出,成為不同形式的展演,走進全民的生活中,觸動更深的觀察與對話。 |
7月伴讀 超粒方、亞次圓、邱顯忠》預告:Youtuber與他們的產地
▉一家三代都在做影像
走進邱家,空間劃分明確,有著大量書籍、音樂鈴和視聽器材。邱顯忠領我們參觀,他的妻子陳燕琦獨自一人安靜在廚房忙碌,準備一夥人的午餐。他特別叮囑今天必須早起的超粒方和亞次圓,過來打招呼。
亞次圓的眼神清澈、專注,臉型跟《北斗之拳》男主人翁肯西諾很相似。超粒方身上有些美式配件,眼神帶著活在自己世界中的專注;兄弟倆的老爸邱顯忠,談吐與氣度明擺著是知識分子的典型。
一九八零中期,邱顯忠懷抱電影青年的熱情出國留學,當時,台灣電影已然沒落,他回國後,自然地成為電視公民。他的父親曾是板橋第一家電影院環球戲院的經營者,如今兩個兒子從事YouTube影片工作,他自己則是公視紀錄片、節目製作人。
邱顯忠語氣溫和講起親身見證台灣從電影到電視,繼而來至當今網路影像盛世,雖不免欷噓,但邱家祖孫三代,始終沒有離開過影像工作這件事,似乎讓他很感欣慰。即便,兒子們的專業領域,他有些陌生。
邱顯忠說:「雖然工作都與藝文相關,但工作與生活的口味,我是可以分開的。」他以前就會帶孩子去看好萊塢大片或迪士尼影片,最近更是買了不少動漫相關書籍回來惡補,充分展現出父親接近兒子世界的努力。
▉不同世代的影像方法論
邱顯忠在2013年以《台灣百年人物誌》拿下金鐘獎,《公視藝文大道》則是二十四年公視生涯最後一個節目。而他最為一般人所知的,應該是由他擔綱製作的《誰來晚餐》第一、二季。
父親在電視圈的光環,對超粒方、亞次圓而言,並不是包袱,因為他們面向的目標並不同。
我問超粒方成為youtuber的初衷,「台灣很少有人接觸美漫,我一開始只是很想跟觀眾分享這方面的知識。」升上大學,比較能有自主時間後,超粒方就動念,將原先在Facebook發表的文字評論換為影片模式。隨著youtuber工作成為生活重心,超粒方決定休學,與夥伴們創業成立「加點吉拿棒」——第一個具有多位youtuber的專業影視知識頻道。「只有我一個人做影評,總覺得太單一,我想追求更多觀點的可能。」
與哥哥類似,亞次圓一開始只是想推坑,讓更多人喜歡日本動漫,不料一支十五分鐘的《你的名字》影像點評,竟讓他迎來超過十萬的點擊率,「直到那時,我才真正瞭解大眾化東西的影響力。」跟超粒方雷同,他也有一群夥伴,但並非固定團隊,比較類似迷你聯盟,大家會自動分工,將日本動漫領域切劃幾大塊,避免撞題。
邱顯忠在旁邊很感嘆地說:「他們真的是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戰友,彼此會互相支援,上對方的頻道Feat*(編按:串場),不是單打獨鬥的,這跟我以前做電視節目是不同的。」
「我們生來就是網路世代,很多興趣與技能都是在網路上發展出來的。」還是大學二年級生的亞次圓補充,「再加上哥哥是家中唯一的榜樣,所以就跟他學影片製作,後來就變成youtuber了。」
這時,邱顯忠在旁邊笑笑地講,「怎麼,我不是榜樣嗎?」亞次圓立刻改口:「當然家裡有很多榜樣。」我們忍不住偷笑。
▉ 用不同方式守護家人的選擇
我請超粒方、亞次圓分享對父親作品感想,邱顯忠先跳出來解釋——想必出自深怕兒子們為難的體貼——「他們的成長過程裡,我都是做紀錄片居多,是比較硬的、不容易懂的東西。後來,開始做兒少節目的時候,他們又都已經長大了。」
我問邱顯忠對超粒方休學跑去創業的想法,他口吻雲淡風輕:「孩子大了,得讓他們自己去決定人生。」但處處為兒子著想、提供建議,諸如,現在的粉絲都會長大,因此得逼迫自己成長,眼光要廣闊,云云——不難看出他的強大關愛力。
相對於邱顯忠的正面與積極,陳燕琦則是以更日常的方法,支撐著邱家。這會兒,廚房處飄來各種料理香味,早上沒吃的我,魂魄整個被直接扯過去。有許多鍋具碗盤、愛上烹飪課精研手藝的陳燕琦,始終安靜、優雅地忙進忙出,最後變出一桌豪華的西式餐宴。「她比較喜歡煮西式料理。」邱顯忠微笑補充。
餐桌上,他們一家人吃吃喝喝,超粒方與亞次圓難得流露出孩子般的無慮神情。待兩兄弟吃完離席,我坐下來,問起邱顯忠夫婦的教養法。兩人侃侃而談,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陳燕琦提起超粒方剛學會爬行、走路不久,她便認真想辦法,用隔離的、用教導的、用說的、用念的,要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夠爬到廚房來。「我得讓他知道,廚房對小朋友來說很危險,絕對不能進來。」
我隨即提起超粒方以youtuber為職業,決定休學的事情,還沒有去過超粒方工作室的陳燕琦難掩憂慮,「我還在學習放下與相信。」
眾人吃完飯,準備轉移陣地去超粒方「加點吉拿棒」工作室。此時,亞次圓帶了行李箱要一起去——他提供清掃服務,來換取哥哥公司的一個空間——裡面裝滿了要拿去布置、裝飾辦公桌的公仔與戰艦。看他帶著珍貴收藏出門,陳燕琦開玩笑地說:「這裡,還是不是你的家啊?」但聽在我們耳裡,似乎都含蘊作為母親的擔憂、不捨和暗暗的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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