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步專題之1》令人不可自拔的「亂步體驗」:日本推理之父江戶川亂步
若問誰是「推理小說之父」,許多人的回答應該是「柯南.道爾」。可惜這個答案似是而非,因為道爾寫的福爾摩斯探案享有盛名,導致後人誤以為他是推理小說的原創者,其實他只是承先啟後的創作者。
那麼,排在道爾前面的開山祖師到底是誰?正解是美國作家暨詩人愛倫坡,他才是正港的推理小說之父。
若再問誰是「日本推理小說之父」,毫無懸念地,大多數人給的答案都會是「江戶川亂步」。亂步不僅贏得世人的肯定,文壇給他的評價,也是無可撼動的大師。事實上,如果再探本溯源,就會發現「江戶川亂步」是取自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日文發音,這意味著亂步是愛倫坡的死忠追隨者,才會取這個筆名向推理先驅致敬。

▉病床上啟動推理魂
江戶川亂步的本名是平井太郎,1894年出生於日本三重縣名張町,祖先曾經是伊豆伊東的鄉士,可說出身武士世家,享有持姓佩刀的權力。不過由於時代更迭,其父平井繁男原先擔任地方公職人員,後來辭職開辦商社,所以亂步是在家境小康的環境中長大。
亂步自幼體弱多病,小學有一次臥病在床,母親找了一本推理小說《謎中之謎》給他打發時間,排遣無聊。這本翻譯自歐美偵探小說的著作,讓亂步開了眼界,從此對推理文學產生濃厚興趣。
無獨有偶的是,歐美的推理文壇也發生過因長期臥床而迷上推理的例子:一名藝術評論家需要長期靜養,醫生吩咐他不可作耗損心力的閱讀,結果在兩年間,他讀了兩千多本推理小說,並下定決心要寫出超越前人的傑作。後來他說到做到,用12本長篇小說,開創了美國推理文學的黃金時期,他就是范達因(S. S. Van Dine)。
回顧歷史的軌跡,總會發現成功之人的一生很少諸事順遂,就算不是多災多難,也得碰上幾回挫敗的考驗。對亂步而言,體弱多病只能算是小挫折,父親經商失敗,才是巨大的波折(另一個類似的案例:少女時期的「謀殺天后」克莉絲蒂,也曾嘗到家道中落的辛酸)。由於家庭陷入困境,亂步即便考上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系,也必須過著半工半讀的生活。他到印刷廠當工人,到圖書館當管理員,也曾做過英文家教老師,由於長期兼差,導致最後並沒有取得學位。幸運的是,亂步因此累積了不少社會歷練,也讀了很多書,為自己後來的創作生涯打下扎實的基礎。
文人心思細膩,容易為情所苦,再加上家境貧困的拖累,差點阻礙了亂步的戀愛之路。廿來歲的亂步談了兩次戀愛,他愛上的第二個女孩村山隆子,就是他的真命天女。亂步擔心自己難以養家活口,狠心與女方分手,沒想到村山因思念過度而憂鬱成疾。經過這番波折,兩人重修舊好,進而步入禮堂。
然而,現實的苦難還是躲不掉,婚後因為經濟狀況不佳,兩人甚至需要賣掉棉被換錢。亂步的大舅子見狀伸出援手,介紹他到東京都社會局工作,但亂步做不到半年就辭職不幹。自此,亂步明白自己不適合當上班族,對懷抱的推理作家夢也更加堅定,他用筆名「藍峰」寫了一篇〈石頭的祕密〉投稿報社,結果音訊全無,重重打擊了信心。
從結果論來看,我們都知道這只是猶如插曲般的小挫折。亂步的作家之路,即將神展開。
▉本格推理打出名號
千里馬之所以存在,當然要有伯樂的識人之明。亂步帶著妻子返回鄉下老家,成日埋頭寫作,他把完成的短篇故事〈兩分銅幣〉,投稿到專門刊載歐美偵探故事譯作的《新青年》雜誌。當時的主編森下雨村收到本土作家的稿件,十分欣賞,不但刊登了這篇作品,而且還親自登門拜訪,鼓勵亂步繼續寫作。於是在1923年,28歲的亂步以〈兩分銅幣〉正式出道。
〈兩分銅幣〉走的是本格推理路線,畢竟亂步受到歐美偵探小說的影響甚深,因此早期作品多半以解謎色彩濃厚的短篇推理為主。像是〈一張收據〉、〈D坂殺人事件〉、〈心理測驗〉,都非常強調邏輯性的推理,很快就讓亂步打出名號,再加上森下撰寫評論文章為他背書,使得亂步出道才一年就小有名氣。
成為作家之後,下一步就是要往暢銷作家邁進。小有名氣與大受歡迎之間,絕對有一大段距離。就像60年後的晚輩島田莊司,從浪漫解謎轉向旅情推理,亂步也開始研究受到日本民眾喜愛、充滿異色風格的怪奇、犯罪小說,同時在自己的創作中刻劃變態或陰森的人事物。這個時期的代表作有〈紅色房間〉、〈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帕諾拉馬島綺譚》、〈鏡地獄〉,是評論家界定的「變格派作品」。
然後來到1928年,這一年亂步發表了中篇小說《陰獸》,雖然用了性虐待為敘事主軸,但受到《新青年》當時的總編輯橫溝正史的青睞,同時也贏得廣大讀者的喜愛。《新青年》雜誌銷量激增,接連再版,亂步以一飛衝天之姿,迎接創作的全盛時期,並被公認為足以代表「色情、獵奇、荒唐」時期的重要作家。

▉重新執筆打進青少年市場
縱然是才華洋溢的作家,終究還是凡人。只要是人,就有意志動搖、內心脆弱的時候。亂步在寫作上雖獲得眾多掌聲,但只要報上出現批評的負面文章,他就心生封筆的念頭。幾度「封筆」之後,連與他私交甚篤的橫溝正史也看不下去。即便中風臥病在床,橫溝還是寫了一封信,激勵亂步要擺脫自卑自憐的心態。
受到鼓舞的亂步,重新執筆投入文壇,並且嘗試創作給青少年看的小說。他先在《少年俱樂部》雜誌連載《怪人二十面相》,後來又寫了以少年偵探團和明智小五郎為主角的《少年偵探團》等作品,結果打進青少年市場,贏得年輕讀者的喜愛。
這個系列作品對後代最大的影響,莫過於出現了《名偵探柯南》這套長銷漫畫,從角色的名字到人物的設定,處處可見與江戶川亂步相關的哏。許多小時候看過《名偵探柯南》漫畫和動畫的讀者,成年後回過頭來閱讀亂步的小說,結果不僅大受衝擊,而且對以往閱讀過的推理作品,也產生極大的觀點轉變,日本評論家稱此為「亂步體驗。」
▉兩個重要的推理獎項
高手總是有好幾把刷子,亂步也是一手寫小說、一手寫評論的二刀流。1945年日本戰敗後,亂步為了重振推理小說的閱讀風氣,再度活躍於文壇。他四處演講,開始擔任評論家,並創辦專門刊登偵探小說的文學雜誌《寶石》,以總編輯的身分挖掘了高木彬光、筒井康隆等新人作家。1953年,亂步擔任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的第一屆理事長。隔年,為了慶祝60歲生日,亂步宣布將多年積蓄作為基金,設立江戶川亂步獎,藉此鼓勵大眾從事推理小說的創作。
時至今日,眾所周知想要嘗試推理創作的新人作家,能夠鯉躍龍門的重要門檻,就是拿到「江戶川亂步獎」。一旦成為出道作家,前面還有個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高牆,等著去挑戰。這兩個推理獎項的誕生,亂步都是功不可沒。亂步對日本推理文學界的貢獻,可謂空前絕後,難怪日本天皇會頒贈紫綬褒章,以獎勵他在藝術領域的卓越成就。
或許有人會突發奇想、有此一問:究竟哪位推理之父比較偉大,是愛倫坡?還是江戶川亂步?
就創作量來比較,愛倫坡只寫了5個短篇推理故事,遠不及亂步長短篇加起來洋洋灑灑數十部作品。若以個人生平來看,愛倫坡不但短命,而且一生窮困潦倒,在文學上得到的榮耀宛若遲來的掌聲,幾乎都是死後才得到世人的肯定。亂步則活到71歲,不但結交知心好友,並且熱衷於提攜後進,生前早已功成名就、備受尊崇。如此看來,算是亂步勝出吧?
不過光看亂步這個筆名,立馬了解亂步崇拜愛倫坡,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因此,姑且這麼說:愛倫坡的偉大在於開創新局,亂步的偉大則在把愛倫坡的理念和創意發揚光大。若要說兩人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大概是亂步的運氣比較好,因為只有他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吧。●
帕諾拉馬島綺譚 |
兩分銅幣 |
陰獸 |
作者簡介:江戶川亂步 繪者簡介:中村明日美子 |
日本書房》成為大人以前:從「青春小說」談起
▉青春永不退燒
前年以《流》獲得直木賞而引起極大關注、甚至獲蔡英文總統接見的小說家東山彰良(王震緒),5月又出版新作《我殺掉的人和殺掉我的人》。此書和《流》一樣,都以戒嚴下的台灣為背景(甚至還將故事場景也拉到美國),以富有懸疑與戲劇性的故事,描寫了少年們的友情與成長(已有相關新聞報導 )。相信不久之後台灣應該就有譯本,此處就不多針對內容贅述。本文想從另一饒富興味之處切入,那就是宣傳書介上打出的「青春小說」(せいしゅんしょうせつ,《流》亦被如此描述)。
「青春小說」看似不難理解、不證自明,可能也不是個太陌生的詞彙,但其實它缺少嚴謹的畫界、定義、論述,是故只能算是一種包山包海的印象式指稱。在文學研究上——比起教養小說(Bildungsroman)或成長小說(initiation story)——「青春小說」也(還)不是一種有效的概念。
然而,相較於在知識層次的認識匱乏,在出版市場的現實裡,「青春」卻依舊方興未艾,總是永不退燒的賣點。例如集英社在4、5月接連出版的文庫本選集:《短篇少女》 與《短篇少年》 ,就分別以「少女」、「少年」為主題,收錄當紅作家如三浦紫苑、道尾秀介、村山由佳、伊坂幸太郎、朝井遼、石田衣良等人的小說。
這兩本選集的前身,是2012年由「『夏一』製作委員會」編輯的4本書《那天,和你 girls》、《何時,向你 girls》、《那天,和你 boys》、《何時,向你 boys》 而來。「夏一」(ナツイチ)即「夏之一冊」的簡稱,是集英社自1994年起延續至今的夏季限定企劃,其為推廣閱讀,每年都有不同的行銷主題,亦會找藝人代言並拍攝形象廣告。
2012年的這4本書,就是在這樣特殊的企劃下誕生的:共邀請28位作家,特地以「青春」、「初戀」等主題進行創作。而今年,則是重新將4冊內容濃縮至兩冊,並提取出「少男」、「少女」之主題。
從這些作品當中,我們其實可以稍稍發現——雖然並不嚴謹——如今「青春小說」所指稱的,通常是冒險或戀愛要素占極大部分、且主角大多處於青春階段的小說作品。這多多少少能看出一種當代日本大眾的刻板想像:「青春」,就是要冒險與/或戀愛。
為什麼是冒險和戀愛?因為「青春」所指涉的,就是「並非小孩,卻也還不是大人」的人生時光。這也就是說,終於「可以」開始做一些小孩不能做的事情,來展現自己不再是小孩(像是戀愛),卻也「必須」開始做一些大人才能做的事情,來證明自己具備成為大人的資格(例如冒險)。
▉當代媒介中的青春小說
戀愛和冒險是青春小說的內核,不同的題材則賦予這些既定類型的多樣性。去年恩田陸出版的《蜜蜂與遠雷》 ,就是以鋼琴演奏大會為題材的青春(群像)小說。書中敘述身懷高超琴藝的少男少女彼此亦敵亦友的情誼,更藉由演奏鋼琴的孤獨,來暗喻青春心理中特有的寂寞感,並描繪這些少男少女們如何在音樂競爭中打開內心、面對世界的過程。
這本精彩的小說費盡作者心思,既細膩地寫出人事,亦巧妙穿插許多古典樂曲,堪稱恩田陸至今最高成就。本書不僅獲得今年上半期第156回的直木賞,還令恩田二度獲得本屋大賞,這都是史上首見的記錄,也足見此書多麼備受肯定與喜愛。
而說到受歡迎,就不能不提這兩年受到極大矚目的住野夜。2015年,住野出版他的第一部作品,青春純愛小說《我想吃掉你的胰臟》 ,其後旋即大賣,占據2015、16年度暢銷書前幾名,還催生了暱稱此書的網路流行語「キミスイ」,甚至今年4月底文庫本化之後,依舊熱銷。乘著這股氣勢,住野出道至今不過約莫兩年,但連同今年3月的《不「」能「」告「」訴「」你「》 ,總計就已出版了4部小說,出版速度不可謂不驚人。
住野的作品常以青少年為主角,多被歸為青春小說。他的話題性,除了作品本身擊中了市場品味與讀者的感性結構,更在於小說家的出道方式。住野原立志創作輕小說,《我想吃掉你的胰臟》原本投稿至Kadokawa主辦、甄選輕小說為主的「電撃小説大賞」,卻不幸落選。
之後,住野將作品發表在日本最大的小說網站「成為小說家吧」(小説家になろう) ,受到注意,才反攻進紙本市場,甚至從次文化的輕小說界,踏入主流大眾文化之中。
約莫10年前,日本就已有一波網路小說風潮。更精確地說,當時是稱為「手機小說」──雖然發表於網路,但主要以手機為閱讀介面,如《戀空》可為其代表。
到了2010年左右,手機小說退燒,但「成為小說家吧」等網站的創設,帶動網路小說(日文為「web小說/ウェブ小説」)崛起,也有數種受歡迎作品被改編為動畫、漫畫。然而,在文化階層仍相對嚴謹分明的日本,這些作品依舊極少能打入「正規的」、「主流的」文化之中。
網路小說所引發的效應早已受到論者(特別是深受次文化影響的青壯年評論家)關注,如在《網路小說的衝擊:網路熱門IP的機制》 中,飯田一史就認為,現下日本出版市場不斷衰退、紙本雜誌與小說的影響力下降,各種傳統的新人文學獎機制也已難保證能發掘有才華的新人、促銷作品。在這種情況下,網路小說(及其生態)反而有效地填補這個空缺。
▉歷史變遷下的「青春」概念
上述討論,可以明顯看到資本主義下市場機制與整體文化的拮抗拉扯。有趣的是,「青春」作為兩者的公約數,很可能默默見證了轉變的軌跡。
根據粗糙的觀察,「青春小說」一詞早期並不那麼強調「戀愛」與「冒險」,而較接近成長小說,描繪青少年與世界的格格不入,在經歷摩擦、挫折,見識到人性險惡後進而成長。然而,隨著市場機制、大眾媒體以及娛樂需求等外在原因的推波助瀾,其內涵逐漸轉為正向光明,以產出某種令人憧憬的青春想像,最終,才凝結在「戀愛」與「冒險」這兩種類型之上。
以日本近代青年為對象的研究,早有相當成果,如木村直惠《『青年』的誕生》 或北村三子《青年與近代》 ,都指出如今我們習以為常的「青年」概念,是明治日本在由前近代步入近代之際,在歷史變遷與論述之下發明出來的;這幾乎已成定論。
和崎此書注意到,雖然同樣是「青年」兩個字,但常依脈絡而有不同意涵,不能一概而論。是故他重新將「青年」本身當成分析對象,更詳盡地考察了「青年」概念誕生之後,其意義與形象的轉變。
早期「青年」作為革命與新時代的菁英預備軍,實與遵循教育體制的「學生」是對立的概念,互為假想敵。然而隨著學校系統與高等學術體系的逐步完備,「青年」轉而成為「學生」的理想目標,更被賦予了深化自身修養的使命,以達到建設家國的目標。
▉「青年」,即鵺
有趣的是,最終,1903年菁英學生藤村操自殺事件,給社會帶來強烈衝擊,因而催生了「煩悶青年」一詞,並引發大量論述。人們開始意識到:這些準大人、準菁英,竟也有失敗的可能。而和崎在考察分析了這一系列言論之後,下了一個饒富興味的結論:「青年」,即鵺。
鵺,日本傳說中的妖怪,猴面,虎足,蛇尾,狸身,鳴叫中充滿不祥。也因這種混雜的形象,鵺轉而指模糊不清、來路不明的人或事。和崎認為,「青年」其實就像鵺一樣,是個會依不同情況改變自身內涵、無所歸屬的模糊概念。
因為這個結論,過往相關的歷史研究,遂有了能夠細膩修正的可能。且這本書所勾勒的變遷,與台灣的歷史不無關聯,如陳文松《殖民統治與「青年」——臺灣總督府的「青年」教化政策》 ,或就能與之對話。
和崎也提到,「青年」一詞正向而備受期待,但「年輕人」(若者)一詞則被成人世界視為他者。同樣都是「並非小孩,卻也還不是大人」的階段,看待的態度卻有兩種極端。不過,無論是正面或負面,「青年/年輕人」都是處在「被」(大人)看待的位置上,更甚,所謂「青春」的想像,往往也是由(大人)所製造的。
這其實並不令人意外。「並非小孩,卻也還不是大人」這個階段,本身就是「被」發明、「被」定義出來的——當然是由「大人」發明和定義的。
但這裡突顯的,與其說是「青年/年輕人/青春」的被動,不如說是「大人」對自身定位的焦慮:到底該通過怎樣的儀式、具備怎樣的條件,才能算是「大人」?可能正因為答案難尋,人們才會這麼積極地寄託在「成為大人以前」的這段時光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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