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寫出狗狗咪寶也能看的詩:專訪楊智傑《第一事物》

「如果我得了一個文學大獎,我就雇一台計程車,然後再請5台計程車跟著我們走。」

這句發言,不是詩人楊智傑在《第一事物》獲得楊牧詩獎時的心情感言,而是他在回憶大學初次拿到月涵文學獎首獎時,迸出的「排場」意象。

這個意象來自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Salvador Dalí)與西班牙詩人劇作家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乘坐馬車時,特意雇了兩台空的馬車跟隨在後的故事。

楊佳嫻曾形容楊智傑為「意象的暴發戶」。「意象」這個概念貫穿著整場採訪,然而出了第4本詩集的詩人卻在後記裡坦言,已放棄對意象、隱喻以及主題的裝飾。這樣的做法,得到詩人羅智成如此評價:「它的難度很高,因為他所描述的事物在被描述之前往往是抽象的,甚至是不可捉摸的。」

回歸日常與生活的描述往往是最困難的,因為它乍看再明顯不過。問起詩人的語言轉向,他說:「我覺得我寫到一些生活中親近的人,像狸貓或咪寶的時候,會違反自己對詩歌的一些原則,只為了讓他們讀懂,讓他們明白。」

狸貓是老婆,咪寶是狗狗。為了讓所愛之人理解,楊智傑選擇放入了更原始的經驗,包括自己的詞彙、口語、感覺結構。

➤大魷王的青空

採訪一開始就切入所謂「放棄意象」的話題,問起如此一來《第一事物》與過往詩集有何區別?捨棄了什麼不同的東西?智傑以動機與結果論作答:

「我覺得『放棄』是意圖,而不是最終的效果。因為真的要做到這件事情其實不一定容易,或甚至不可能。但有時候光是心中懷有這個意圖,就會避免掉一些東西,譬如過度的形容、比喻。為什麼要用A東西寫B東西?為什麼不直接寫那個東西本身?」——就像是大魷王。

大魷王是什麼?

「就是魷魚王。」

這是一個遊戲嗎?

「也不是,他就是一個魷魚的國王。當你意識自己不去形容,只是展現的時候,詩的走向會有點不一樣,這大概就是所謂放棄。」智傑笑道。

去掉對經驗的美化與裝飾,是《第一事物》相對前面詩集做出的改變,但延續也是有的。《野狗與青空》以及《第一事物》裡有不少楊智傑詩迷熟悉的意象群,例如心、月光、時間,以及詩中不時出現的各式各樣的「小」:微小、渺小、在巨大事物面前的小;還有「金」:金盞花、金蟾蜍、金匠、金錶……

對楊智傑而言,這些意象群就像朋友,總是會跟著自己前進。他其實遲疑過這樣的「意象慣性」會不會是一種偷懶,但這些意象其實已經是他的感覺結構,不覺得需要特別擺脫,它本身即是詩人的化身。

楊智傑說:「它們是有個人意義的。例如很多人覺得黑暗的相反是光線,可是對我來講,黑暗的相反是金色。小時候,我的家裡雖然沒什麼錢,但是客廳天花板卻掛著一個突兀的金色水晶燈。我常常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那盞水晶燈。金色的東西還有很多,像外婆家電視的金鯉魚、金蟾蜍,還有巨大金錶造型的時鐘。從小我就覺得這些亮金金的東西,在黑暗的空間裡給了我安全感。」

這些意象是楊智傑的基底,甚至某些時候也可以說是信心。但為了避免詩落入重複迴圈,詩人也意識到要有反抗的時刻,要有讓某些外來物影響自己的空間。只是那個空間很刁鑽,介於好球跟壞球之間:

「我會被那種『差一點』擊中我的東西所影響。有的東西正中好球帶,這讓我很舒服,很喜歡。可是對於這樣的東西,我可能反而覺得這就只是我的一個投影。如果有個東西它似乎跟我擦身而過,擦到喜歡跟不喜歡的邊界,反而可以擴大感受的範圍,讓我知道除了自身的身體範圍或守備範圍之外,自己還可以再接受一點。」

智傑回想近期能帶給他這類感受的包括:中國詩人王煒、日本音樂創作者Nujabes,以及坂本龍一的最後線上演奏會。

➤我不會在路上遇見「文學」

問楊智傑如何思考詩歌的技術,他說:「假設我的詩有技術,我希望它是為人性負責,而不是為技術本身,甚至不是為文學性負責。」

他笑稱,「我其實有時候不是很能了解或掌握文學性,因為我們並不會在路上遇到一個東西叫『文學』,可是我們每天都遇到各式各樣的『人』。所以我們可以想像:這個意象我覺得滿有趣的,你(讀者)應該會覺得不錯吧!或這個節奏的安排好像還滿特殊的,那麼你(讀者)應該也會喜歡吧!但要想像『文學』喜不喜歡我的作品、意象、節奏,比較難。」

因此「人」對楊智傑來說始終是創作的核心,而2011到2016年間,楊智傑作為記者見證各種第一現場的人群經驗,也成為他詩中的潛在伏流。這段期間的創作,也有部分成為《第一事物》中時代的見證。以楊智傑的話來說:「是我跟時代在某個時間點相遇。」不斷延伸的戰火,他也用詩歌回應。

電視牆,俄羅斯光斑的不幸力量
一團黑霧創造的全球事件
未獲解決

冬日下午,另一個孩子
在烏克蘭語中
把安詳的綠色動物送往天宮,而他自己
在灰塵的遮蔽下漫遊
消逝

一束燈芯草在火上飄
兩個孩子
在圍成一圈的槍眼內緊緊相擁

——〈狙擊〉(節錄)

但即便詩人就在現場,他卻選擇不用第一角度出發。除了性格關係,楊智傑也解釋那不是他擅長的策略:「像宋尚緯的〈馬英九〉、曹疏影的一些詩,可以把一瞬間的衝突張力寫得非常好,或者帶有很強的現實性、反身性,可以直接對現實造成強烈的鎚擊感。」但回到他自己的立場,「我是想站在退一步,從時代或歷史背景的角度,去吸納比較多聲音進來之後再表達。」

2014年太陽花學運期間,楊智傑恰巧發表了〈在火中〉一詩,有人印下來拿到濟南路發送。加上更早之前的大埔事件中,他因為貼「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貼紙被便衣警察逮住,這些經歷讓楊智傑有一段時間被定調為社運詩人。尷尬的是,日後當他被邀請到社運工作者的場合進行分享,卻發現自己講出來的東西完全不是他們預料的內容。

楊智傑笑說:「覺得有參與到這件事很讚,但後來我就比較少寫這樣子的詩。」

那麼現在都寫什麼樣的詩?《第一事物》後記裡楊智傑提到,他認為這本詩集更像星象盤、深海動物大全。他補充:「星象盤本身無法呈現任何星空,就像我寫的一個漂亮鞋盒沒有辦法去到任何地方,它們就是經驗的載體,讀的人才是那個穿上鞋子去到遠方的人,或拿著星象盤去看到星星的人。」如同詩人在詩中所寫的那樣:讓暴雨如注/朝向繁星。

➤是詩人也是野狗

退出時代,回歸現在,從詩延伸到對詩人一詞的第一經驗,楊智傑帶著一絲幽默意味說:「我覺得詩人這詞跟野狗差不多。」他補充:「有值得尊敬的野狗,也有很頑劣的野狗;有被收服的野狗,也有始終是野狗的野狗。就看每個人對野狗的感覺。我覺得它就只是許多事物中的一個稱呼。」

如果非要給詩人稱呼一個意義,楊智傑把它想像成一種敦促。「有些人也許是因為:人家叫我詩人,我就要好好趕快寫詩,是某種自我督促。如果不是這樣,我覺得這個詞就毫無意義了。」

楊智傑曾以《小寧》入選文訊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20年20本詩集。談及他對於新世代寫作的觀察,他說:「下一個時代的寫作者其實是我視為前輩或老師的存在。」他坦承,對於下一代寫作者,他帶著敬畏。

楊智傑舉例:「楊牧老師已經無法再產出新的作品了,可是年輕一代的寫作者可以寫出新東西,比如洪萬達、林宇軒。某種程度上,他們給我帶來的未知,比起楊牧給我帶來的未知還要更多,因為他們學習了新的詩歌規則或參悟了新的知識,或者擁有我們沒有的感知。」

接著他把時間軸拉長,「換個角度說,一、兩百年之後,可能大家會覺得我們都是同一個世代的。」他回憶自己曾採訪過詩人唐捐,唐捐告訴他:「我、你、楊牧,大家都是坐在同一張很大的桌子上寫作。」

綜觀來看,楊智傑認為現在有人寫口語詩、有人寫經典、有人維持現代主義,無論路線為何,寫作者都是在試圖說出能讓自己明白的語言:

「當我是受訪者的時候,我講出的東西是為了試圖讓你明白,我在餐廳點餐講出的東西是為了讓服務生明白,可是更多時候人其實沒有辦法講出讓自己真正『明白』的語言。我想,可能所有的詩人其實都是在找出一種能讓自己明白的語言而已,不管他們用什麼方式。」

楊智傑說,「有些人會一直用相似語言,有些人可能是暫時的,因為經驗改變了,或世界改變了,你得換一個姿態或語言跟自己說話。就像那首〈短暫的情誼〉,詩跟經驗之間其實只有短暫的情誼,不一定能夠永遠維繫。」

滿月前的烏雲
知曉那光亮沒有意義

也不會將一切永久遮蔽

——〈短暫的情誼〉

楊智傑下了結論:「詩人只有在詩裡才能夠說出讓自己完全明白的語言,別的方式沒辦法,所以我們才求助於詩。」

➤詩人的第一

《第一事物》的書名來自哲學領域的「First principle」,根據維基百科的解釋,可以簡單理解為「一個基本命題或假設,不能從任何其他命題或假設推導出來。」

訪談最後問楊智傑,為何要將詩集取為《第一事物》?他接著和我們說了一個故事,是他5、6歲時對怪手的記憶:

「我小時候外公是開壓路機的,我也有個怪手的玩具,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後來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爺爺還是我爸帶我到一個農場(或砂石廠),讓我坐到那些怪手的駕駛艙裡面。我一開始很著迷那個手臂,很帥,充滿機械感,直到我看見駕駛艙裡面的操縱桿尖端,有一個半透明的圓圓的假花。」楊智傑伸出手,靈巧地在空中展現出示意圖給我們看。

「操縱桿有油污,所以那個假花外面的塑膠殼其實包了一層黑黑髒髒的油污。後來我一直對那東西的著迷勝過怪手,每次想像如果一個東西有靈魂,就是那朵花。」

楊智傑說他覺得那就是一。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第一事物
作者:楊智傑
出版:雙囍出版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楊智傑
 

1985年生於台北,畢業於清華大學。有詩集《深深》、《小寧》、《野狗與青空》。入選文訊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20年20本詩集,獲邀任德國柏林文學協會2021年駐會作家,並以詩集《第一事物》獲第九屆楊牧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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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4 13:30
閱讀隨身聽S11EP7》山岳探險作家崔祖錫、雪羊(下)/與自然融合,追尋未知的遠方,沒有極限!

今年兩位知名的山岳作家、登山教育講師崔祖錫與雪羊,分別出版了《島嶼裡的遠方:探索台灣中級山,尋找荒野裡的最後一片祕境》,以及《道拉吉里的風》。承接上集<從荒野裡尋找祕境,到世界高峰踏勘冒險>本集節目繼續邀請到兩位作者,聊聊登山如何發展成蔚為流行的休閒活動,攀登高山才能感受到的特殊體驗是什麼?攻頂前的漫長等待又要如何度過呢?還有,到底為什麼要登山?節目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登山知能與文化的變遷

主持人:上一集兩位有談到,這一百多年來山林政策、人類活動等等對於山林面貌的影響。這幾年台灣也愈來愈流行登山了,也發展出很多厲害的裝備,看起來好像讓人覺得,花錢可以解決很多事,不一定要有什麼準備,就可以去爬山了?

崔祖錫:民國60年代左右山難很多,突然很多人去爬了百岳,結果發生很可怕的山難,那時候可能還不具備足夠的山野知識能力,所以發生很多類似的事情。


臺灣山岳會成立十週年時 (1936年) 發行的《臺灣山岳寫真集》。(圖源:維基)

雪羊:每個時代都可能會有這樣的狀況。我覺得台灣登山大約有三波浪潮。第一波是臺灣山岳會成立,大家開始意識到登山是一件好玩的或者可以從事的事情。第二波是台灣百岳選定。第三波就是COVID-19疫情的時候,因為大家不能出國,加上自媒體的傳播,就轉往台灣的山裡。

第二波、第三波無疑帶來大量新的登山人潮,有些沒有登山知能的人直接衝上去,當然就出事了。不論什麼領域,如果忽然出現新手浪潮,自然會因為無法負荷而出現亂象。但是應該思考,潮流退去以後,要怎麼樣讓正確的登山觀念深耕到我們文化裡。包括自己個人生命的安全以外,可能對環境環境造成的負擔,或是社會成本等等。

崔祖錫:我覺得登山、從事冒險或是戶外活動出了事,有時候造成的社會成本很高,這跟我們整個國家對於戶外和冒險活動的態度,還沒有進化到像歐美或日本的觀念有關。期望國民對於登山的知能提升、文化改變,是需要慢慢來才會看到效果的。


1970年代台灣五岳登峰紀念章。(圖片來源:上河文化

➤無氧攀登與有氧攀登

主持人:雪羊在書裡提到無氧攀登,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有氧攀登又是什麼?

雪羊:我覺得當攀爬超過7000公尺以後,有氧、無氧的感受差異才比較明顯。在7000公尺的時候,大概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喘氣,才能再繼續講。那時候會有點懶懶的,不太想說話。

原本很想睡覺的,打開氧氣瓶,吸了幾口氧,然後越吸、睡意會慢慢被驅散,手腳與手指末端,從原本有一點冰冰的,到感覺一股暖流在身體裡面流竄,精神也愈來愈好,可以滔滔不絕了,這就是氧氣的威力!是在平地的無氧倉之類的,也很難體會到的感覺,要到了那樣的地方,才有辦法了解,我們平常是生活在多麼宜人的環境。

➤七千公尺高的書單

主持人:你在書裡提到的,在登山過程中的閱讀,閱讀對登山者的意義是什麼?

雪羊:讀書主要是在基地營,當天氣不好的時候,會撤回基地營,等待天氣轉好,還要過幾天才能上去。因為天氣一轉好,前幾天積的雪被太陽一曬,就會啪地掉下來。所以在基地營一等可能就是三、五天,最長等了一個禮拜。等待的時候書就是一種很好的調劑,跟轉換心情的方式。

所以我們讀書都是在基地營讀,它是我們在基地營的娛樂。因為畢竟攀登就是很專心在爬,沒有其他的空閒。

主持人:帶了什麼書呢,怎麼選擇?

雪羊:我帶了《自然的技藝》,是波蘭登山家Kurtyka的生平傳記,但是阿果(呂忠翰)也帶了這本。也帶了《湖濱散記》,這本自然寫作的經典我還沒看過,想說就在道拉吉里看完好了。還帶了《百年孤寂》,我覺得它的收尾好有趣啊,我想我們這一趟也是蠻奇幻的,所以我書裡有引用其中的句子,作為致敬,也別有意境吧。
那元植呢,他帶的是厚厚的一本《沙丘》,和他自己有推薦的那本《喜馬拉雅:雪之寓所、神話起點與人類的歷史》,講述喜馬拉雅整個山脈的歷史淵源。哇!太複雜了,資訊量很大,非常精彩!

➤為什麼要登山?
主持人: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可能環境也不舒適,也不一定睡得好,還有各種自然的挑戰等等。那登山的魅力在哪裡?

崔祖錫:我覺得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感受,我最早是爬高山,爬到後來不管我在高山哪一區,我都知道我在哪裡,所以就開始進入中級山。

之後去國外也發現,他們的環境有更多不同的樣貌,所以想去看更多不一樣的地方。雖然現在有時候爬山對我來說是工作、是很重的任務,必須要帶大家平安上山、下山。但是到了山林裡,我就會感覺到,跟這個環境很融合、很放鬆。

雪羊:我跟崔祖錫的新書,都是關於「遠方」──島嶼裡的遠方跟地理上的遠方。我覺得我們爬山的追求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我們仍在追求快樂。而快樂的來源是什麽?是未知。

這一點是我在基地營的時候領悟到的。當被風雪困住、書都看完了、身旁的人也聊得差不多,再也沒有新的資訊進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停滯了。但是,如果出現任何新的組合、新的創意,讓我們可以再度過等待的時間,那時的感受,無疑就是一種快樂的感覺。回到日常生活,許多快樂的感覺也是源於未知,所以大家會去追新番、新漫畫、新電影。我想這就是為什麽要爬山的理由──想要看見不一樣的風景,想追尋、瞭解未知的世界。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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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只有旅行的時候才感到全然自由:劉子超談《午夜降臨前抵達》

文字整理:新經典文化

身兼作家、資深媒體人與譯者多重身分的劉子超,先後任職於《南方人物週刊》、《GQ》中文版、《ACROSS穿越》。2019年,他以長篇報導〈尋找烏茲別克的失落之心〉獲頒瑞士全球真實故事獎(True Story Award),評審主席瑪格麗特.斯普雷徹(Margrit Sprecher)推崇其超越遊記題材,是一篇「非凡的文學作品」。

在那之前,他就以《午夜降臨前抵達》奪下中國首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旅行寫作」。身為海明威、雷蒙.錢德勒、厄普代克、約翰.繆爾的中文譯者,他的文字功力不言而喻。

《午夜降臨前抵達》記述劉子超28歲時在中歐的旅行經歷,是他踏上旅行寫作之路的起點,繁體版近日在台上市。10月中旬,飛地書店舉辦《午夜降臨前抵達》新書發表會,現場由書店創辦人張潔平與作者劉子超視訊對談,串連台北、清邁書店讀者,達成台北、北京、清邁三地連線互動。

活動以現場參與的讀者先行自我介紹的方式暖場,有剛從布拉格旅遊回來的讀者,有讀者打算明年動身前往歐洲。有人因為劉子超前作《沿著季風的方向》迷戀東南亞,有人因《失落的衛星》認識他。還有歷史專業的讀者,欣賞劉子超揉合個人體驗、歷史文化的獨特寫作手法,慕名而來。

➤透過創作旅行文學,「將世界地圖拼起來」

活動一開始,主持人張潔平以「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旅行文學作家」介紹劉子超出場。劉子超坦言,他從高中時期就夢想成為作家,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創作題材。他認為,與上一代從農村背景出發的作家相比,他在北京出生長大,缺乏時代變革的衝擊,因此難以找到寫作的切入點。

轉折發生在他28歲那年。當時,他獲得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Robert Bosch Foundation)獎學金,擔任「中德媒體使者」(Medienbotschafter China-Deutschland),有機會到歐洲待幾個月。在中歐的旅程中,劉子超被當地豐富的文化和歷史深深吸引,開始思考如何用文字來表達「未經中文表達的世界經驗」。他突然明白,世界經驗正是值得他這一代作家探索的方向。

親身踏上中歐土地後,劉子超留下了這樣的印象:「中歐在夾縫中求生存,非常執拗地去保持自己的獨特性、保持自己的特色,這種生命力特別打動我。我在中歐行走的時候,甚至覺得比我在西歐看到的東西感覺更加親切。」

他進一步意識到旅遊文學是值得開發的題材。三毛是少數啟發他旅遊寫作的華文作家,而他鍾愛的旅行文學作家,比如簡.莫里斯(Jan Morris)、布魯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大多來自西方視角,「中文世界更應該要有作家以華文來理解和詮釋世界」。

寫作《午夜降臨前抵達》的過程,他第一次透過寫作釐清旅行文學是屬於他的題材,就此確立了往後創作方向。他將世界比喻為「一個巨大的拼圖」,企圖透過旅行和寫作,將散落世界各處的拼圖一塊一塊地拼湊起來。


埃格爾(匈牙利)。本書遊歷的國家遍布東歐,圖源:《午夜降臨前抵達》/新經典文化

➤讓所有感官都在場,才能真正「抵達」

旅途中是否打開感官,專注體驗,劃分出「旅行」和「旅遊」的不同,真正的關鍵是「感受」。劉子超說:「旅遊只是帶著身體去到一個地方,而旅行則需要帶著身心靈共同前往。」只有當一個人的心靈完全投入到旅行中,才能真正感受到旅行的魅力。

為了旅行時全然投入當下,劉子超會刻意遠離手機和社交媒體,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風景、與當地人的互動上。他指出,現代人很容易被手機和網路資訊分散注意力,因此要讓所有感官都回到旅行的現場,需要刻意練習。另一個訣竅是「閱讀」。透過閱讀,對異地的文化、歷史背景有所了解,「能幫助鍛鍊感受力」。

張潔平比喻「寫作」是劉子超旅行的北極星,引領他在旅途中仔細觀察和感受,這讓他無法像一般遊客走馬看花。劉子超笑稱自己每天步行2至3萬步是常態,6到16小時的巴士旅程也是家常便飯。雖然長時間的車程對體能和精神都是考驗,他仍偏好陸路交通——可以真正深入體驗他方,並在過程中邂逅更多意想不到的人和故事。

而經驗如何凝結成字?劉子超在旅途中刻意不多寫,只記下一些關鍵字,以便日後喚醒記憶。他相信,過於詳細的筆記反而會限制寫作的自由度。應該在記憶和想像的基礎上,重新建構旅行中的場景和對話,讓文字呈現更豐富的層次和質感。

旅行結束回到家後,接續將文字整理成篇。劉子超會先憑藉記憶篩選、沉澱的功能,留下在異地真正深刻的印象。之後,每天固定自上午10點到下午4點寫作,精打細磨,一天不過1000多字,這才讓一本書慢慢成形。


圖源:新經典文化

➤旅行者的位置:旁觀、鑑賞與書寫

《午夜降臨前抵達》的書寫,至今已逾10年。10年後的今天,世界經歷了巨大的變化,國際因新冠疫情鎖國又解封,科技也改變了人們的旅行方式。張潔平詢問這10年之間,劉子超作為旅行作家,有無覺察到哪些變化?

劉子超觀察到,社交媒體、短影音的興起,讓國際旅行傾向打卡和炫耀。但他依然堅持探索鮮為人知的角落,用文字記錄獨特的故事。儘管網路和科技帶來了便利,真正深入的旅行體驗仍需要放下手機,用心去感受。

對此,張潔平做出巧妙比喻:閱讀劉子超的文字,就像是成為一個他背在身上的GoPro鏡頭:「你能感覺到他的視角,但是他不會干擾你去形成對於異地的個人感受。」張潔平說那甚至有如瑜伽,經過冥想靜心之後,才能跟著劉子超的文字進入另一個節奏,看到他所見到的世界。


柏林。圖源:《午夜降臨前抵達》/新經典文化

➤真實與虛構:旅行文學的創作倫理

QA時間,有讀者提問:「書中是否有一些虛構的成分?」劉子超回應,他認為旅行文學作品中存在著「真實性」和「文學的真實性」兩種不同的概念。他認為,不可能完全如實呈現旅行中的所有細節,必須進行適當的修飾,才能讓文字更流暢、表達更清晰。

在記錄外語對話時,也必然會進行一些創造性的改寫,才能更貼切地傳達原文的意境和情感。劉子超舉例,在《失落的衛星》中,有一位吉爾吉斯女孩對他說:「如果我不喝酒,我就沒辦法把自己身體的零件拼回去。」這句話在原文中不可能是這樣的表達方式,而是經過劉子超的改寫,才讓這句話在中文語境中顯得生動有趣。

活動最後,劉子超談到他對旅行意義的理解。他認為,旅行是一種追求自由的過程,可以讓他遠離日常生活的束縛,感受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他也強調「寬容」的重要性,認為旅行者應該以開放的心態去理解和接納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

《午夜降臨前抵達》序言〈出發與抵達〉裡,劉子超提到:旅行者應該是一個「旁觀者」和「鑑賞者」,以一種既投入又不侵入的方式,去觀察和體驗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這正是他最嚮往觀看世界的位置。


茲蒂爾(斯洛伐克)。圖源:《午夜降臨前抵達》/新經典文化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午夜降臨前抵達:中歐文化漫遊
A Central European Odyssey
作者:劉子超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劉子超

1984年出生。作家、資深媒體人。200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先後任職於《南方人物週刊》、《GQ》中文版、《ACROSS穿越》,2012年中德媒體使者,2015-2016年牛津大學訪問學者。

作品曾獲2010年劉麗安詩歌獎、2014年「螞蜂窩」年度旅行家。出版過《沿着季風的方向:從印度到東南亞的旅程》、《午夜降臨前抵達》以及《失落的衛星》。其中《午夜降臨前抵達》曾獲2015年「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旅行寫作。

2019年,劉子超以長篇報導〈尋找烏茲別克的失落之心〉獲頒瑞士主辦的全球真實故事獎(True Story Award)特別關注獎;2021年,以《失落的衛星》獲頒「單向街書店年度青年作家」,評審推崇其「以肉身進入現場,用文學再現旅途」。

另有譯作:海明威《流動的饗宴》、雷蒙·錢德勒《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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