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劉瑞華》沉默的讀者與聒噪的觀眾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在別人眼中,我從小就愛讀書,真正的原因是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幾次被爺爺奶奶帶著到親戚朋友家打牌,八圈麻將的時間裡,我只能翻出茶几下面的《南國電影》或者一兩集前後不搭的漫畫、武俠小說,坐著一動不動地看。人家都說這孩子真乖,喜歡看書,我好像聽出來那個意思,只要自己一個人靜靜地看書,就會得到誇奬。

很多很多年之後,我聽到有位美國小說家寫了一本書叫做《如何獨處》,我買來一邊看著,一邊不由得想起當年在別人家客廳裡看過的呂四娘刺殺雍正、共工氏撞倒天柱,至於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書裡,我現在只記得好像有個到郵局寄信的故事。我知道,在五十幾年間,我已經從沉默的讀者變成了聒噪的觀眾。

我以前就不需要學習如何獨處,現在更不需要,經常沒辦法靜靜看書。聒噪反倒是學來的,甚至可能已經是我的職業病。我在大學教書,從唸書到教書,從讀者變學者,我原先以為這是個很平靜的過程。然而,在步上學術生涯的一個個階段裡,尤其是在美國唸書的時候,我逐漸知道要站上講台開口之前,在台下不能太安靜。

造成我聽講時積極發問的不是美國這個地理條件,而是競爭環境的經濟因素。在淘汰率甚高的博士班裡,出現在研討會、舉手問個顯示你有所準備的問題,可能影響你能不能留下來,或者有沒有奬學金。「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對於這一點,我有些其他想法……」、「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專業素養告訴我,我必須有意見。

雖然失去了純粹閱讀的天真,老實說我並不覺得遺憾。一方面教書的工作需要有目的地閱讀,如果是為了增加新材料,現學現賣應該不是罪惡;另一方面每年總有兩三次受邀為出版社的新書具名推薦,這些書我未必都能看完,不過我確定知道那是些什麼書。我當然希望能看些閒書,可就是閒不下來。

受邀為新書推薦這件事,我的反應都是深感榮幸,找到我的那些書幾乎都是我想看的、人家出版社的編輯做了功課的。記憶中我好像只曾經拒絕過兩次。我開始覺得自己聒噪,就是在接連幾次受邀的時候,會不會有點太……而我又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財經類的書在台灣出版界屬於主流,真有人會因為我而多讀一本書,我怎能說不呢?

那天我接到電話時是在會議中間的休息時段,對方不斷道歉直接致電的原因,我因急著想掛電話並沒細聽,然而當她說到《索拉力星》,我正苦於壓力過高的雙眼一亮,莫名的興奮讓我答應在一週內寫一篇專文。這通電話真的讓我想起「十年寒窗無人問」,我讀英文科幻小說那時已不只10年,幾乎看完萊姆(Stanislaw Lem)的全部小說,終於……終於……我已經聒噪到這樣的程度了。

《索拉力星》的編輯會找到我,是因為在網路上找到我一篇介紹科幻電影的文章。沒錯,我當觀眾的時候意見更多,可是多半只在走出電影院時對同行友人一吐為快。不過有件事卻在我腦中記憶深刻,顯然對我影響至深。

那是在美國讀書時的某個下午,我獨自看完一部如今毫無印象的科幻恐怖動作片,走進廁所面對牆壁準備釋放時,聽到旁邊的陌生年輕人說:“How do you think of that?”(你有什麼想法?)那時我是個在美國生活五年多的知識分子,突然意識到我必須能夠應對這樣的問題。“Well,”我的尿不多,主要是被電影院的冷氣給逼出來的,我拉上拉鏈時說:“It started very interestingly, but later seemed going nowhere.”(一開始很有意思,不過後來似乎施展不開。)我退後轉身看見那位老外的表情,我心想,我應該挺會當個有意見的觀眾!

我開始真正負責任地對電影表示意見,是因為在學校裡安排一系列主題電影。科幻是很自然的選擇,可是怎麼才能在這個類型裡挑出夠份量的影片?我想起曾經看過幾本科幻小說,根據小說改編的科幻電影能讓我隱藏主觀價值判斷,且能排除掉那些相當傷眼的動作片。為了應付聒噪的觀眾,我又必須靜靜看一些書。

《2001太空漫遊》、《華氏451度》、《第五號屠宰場》,當然還有《索拉力星》,我都是為了電影而閱讀原著。為什麼為了工作會花那些時間看小說?也許是為了讓學生看看老師是怎麼做事情的;也許為了換來一句「當主任不簡單」;也許,也許我還願意變回那個沉默的讀者。

對照電影與原著小說其實有很大的趣味,我忍不住又要聒噪一下。《怒火之花》的電影結局遠比原著《憤怒的葡萄》來得正面樂觀,不過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接受了劇本的改變,因為觀眾與讀者不一樣。我對電影的意見很多,偶爾才有機會對人發表,我發覺我最愛講的就是電影劇情與原著的差別。其實我知道這樣會被人認為故意賣弄(嗨,我讀過原著耶!)可還是忍不住,因為真的很重要。

拿《索拉力星》來說吧。當男主角初次在太空站裡遇見已經過世的妻子,他冷靜地應對,發現那是一位「訪客」之後,設法將她用小艇送出太空。原著小說裡的男主角回到房間,在電腦中輸入一道難解的數學題,再拿出紙筆自己推導演算,最後拿結果對照電腦得到的答案,發現正確無誤,證明自己的神智並沒有失常,完全是科學家的表現。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俄羅斯電影版本中,將劇情改編成男主角被小艇的火焰灼傷,進入浴室沖水,流水從頭淋下的洗滌,讓故事帶有宗教信仰的成分。這純粹是我個人意見,不過有了原著加持,我可以講得洋洋得意。

說到賣弄,我其實還有經濟史本行當靠山。許多人不滿意篇幅不長的《哈比人》硬被改編成3部影片。不過,在諸多不必要的動作戲之外,有一段是值得重視的。我要說的是影片中侏儒們與畢爾博為了誘殺惡龍,決定將巨大的黃金塑像熔毁。

原著中的黃金全在惡龍盤踞之下,並沒有那個金人。黃金代表著二戰之前貨幣發行的金本位制度,黃金引來惡龍,是對於「凡爾賽合約」導致德國納粹崛起的批判。作者托爾金(J. R. R. Tolkien)會把經濟問題寫進小說裡嗎?《魔戒》裡邪惡的索倫,明顯代表納粹德國領導的軸心國,這不是我說的。在牛津教書的托爾金應該知道當時鼎鼎大名的經濟學家凱因斯(John M. Keynes)。凱因斯參加一戰之後的「巴黎和會」,會後他寫書反對要求德國賠款的合約內容,他也曾主張是金本位導致「經濟大蕭條」,因此《哈比人》裡的黃金與惡龍會被如此解釋,相當合理。

21世紀的經濟問題與100年前差別很大。電影裡加進巨大金人以及想用熔化的黃金淹死惡龍的計劃,這個安排與原著完全不同而有更深的意義。當看到熔化的黃金洪流沖下而惡龍還是飛走衝向村落,畢爾博說出的那句:“What have we done?”(我們做了什麼?)在我看來,完全是對寬鬆貨幣政策之罪惡所做的指控。

書與電影還有一個差別是,書很占空間,雖然家裡也堆了不少DVD,但那遠比不上買書的後果。為了書架上塞滿以及到處堆放的書,妻子與我有過非常多爭執。我逐漸發展出一些應對的辦法。被責怪後,我會回應「書到用時方恨少」,讓她不解又無奈。妻子也會有讓我拜服的說法,「先把家裡的書看完了再買」。看著占滿牆面的書,我沒話說了,打開電視看看HBO在演什麼吧!


劉瑞華
生於上世紀,大學開始進入經濟學領域,盡量往寬廣處遊走。1985年至1990年在美國求學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後,開始在清華大學經濟學系任教至今。曾經擔任中國時報《開卷》書評小組成員,寫過報紙專欄、書評與書籍導讀,也曾兼任清華大學藝術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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