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一個小故事。

我小六畢業前夕，畢業紀念冊發送到各班。當天中午，校長氣急敗壞地跑到教室，疾問是誰給先總統蔣公銅像戴了帽子？大家嚇了一跳，面面相覷。那帽子是我們拍校園照時，同學阿昆隨手放上去的，但我們不當一回事——因為我們自認對先總統蔣公行誼知之甚詳，舉凡看小魚逆流而上、嗆日本教官是泥土裡的幾萬萬隻寄生蟲、浙江省奉化縣是地靈人傑的好地方、站在中正紀念堂大中至正牌樓下我愈感自己的渺小云云，班上同學無一不曉；可是我們在國語課本裡沒有讀到先總統蔣公不喜歡戴帽子啊！

校長下令，全校的畢業紀念冊，先總統蔣公頭戴白色棒球帽的那張小相片，頭頂白帽處一律用黑色簽字筆仔細塗黑，就這樣平息了解嚴後發生在鄉下小學的一則小小「白色」恐怖風波。

▉被嚴格規範的漫畫

連1990年代國小畢業紀念冊出現的蔣公銅像，都不能加上帽子，在戒嚴時期的漫畫表現，當然更不能馬虎。

在那時代，政府甚至頒布了《塑建總統蔣公銅像注意事項》，銅像的神貌、神態、服裝、高度都有明文規定。漫畫雖然不是立銅像，但原則應該差不多，蔣公總不能表情猥瑣、站三七步、穿女僕裝吧！如果有漫畫家膽敢畫出看起來有點可笑的蔣公，可用《臺灣省戒嚴期間新聞紙雜誌圖書管制辦法》治罪。一旦被扣上「詆毀中華民國元首的圖畫文字」的帽子，事情可大可小，不信去問問柏楊。

當然，像《諸葛四郎》畫武俠故事、《阿三哥大嬸婆遊寶島》畫幽默遊記，這些漫畫完全沒有出現孫文或兩蔣的必要。不過，既然戒嚴時期都有這麼明確的規定了，大家也不想冒險。除非像李石樵的畫作《大將軍》祕而不宣，否則公開的偉人肖像作品，幾乎沒有違反法條的。

因此，在戒嚴時代，除了柏楊神來之筆翻譯「大力水手」吃牢飯之外，似乎未曾聽聞有誰因漫畫而被關。CoCo黃永楠雖然因替黨外畫政治漫畫而常被警總關切，但警總最後將他半送半押解、逼他出國，並未入獄。另有一個小八卦是，某出版社為了打擊交惡的同業，在對手將漫畫送到打字行之後，趁機偷改對方的圖畫，在花草中藏寫「打中央」、「共產第一」等字樣。幸好沒被誣陷成功，反而是作案者被判有期徒刑，這也不能算白色恐怖。

▉1980年代的偉人漫畫

有著偉人角色的漫畫作品，通常是用來激（ㄒㄧˇ）勵（ㄋㄠˇ）未來國家主人翁的兒童漫畫。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就是《中華卡通兒童漫畫故事專輯》。

光看書名，一定看不出來內容到底是什麼吧？一言以蔽之，就是把國立編譯館的國小國語課本12冊改編成漫畫。這套漫畫於1980年代召集逾百位臺灣漫畫家編繪，因此也擔負了臺灣老漫畫家與年輕漫畫家銜接的橋樑。

由於這套漫畫的內容，就是國語課本課文，因此非常忠實地反映出當時教材的政治性。畢竟在戒嚴時期，曾有國小社會課本中出現名人102次，其中孫文加兩蔣就占了1/3以上；而生活與倫理課本中的圖片，孫文8幅、蔣中正19幅、蔣經國6幅；換句話說，小學6年可說是被這偉人鐵三角輪流轟炸長大的。

在《中華卡通兒童漫畫故事專輯》中，曾經特別提到的偉人有：孫文8次、蔣中正8次，其他各1次的有蔣經國、陳英士、羅福星、鄭成功、吳鳳、卓國華、黃百韜、秋瑾、劉銘傳，甚至還有楚留香；其中在台灣土生土長的只有吳鳳一人，而且故事還是捏造的。

孫、蔣氏父子三人除了幼年故事的插圖，其餘的形象都像是從相片照樣描下來的，極度缺乏原創性。畢竟漫畫家受委託混口飯吃，別在這三人的造型上動歪腦筋，既好畫又保平安。

▉解嚴後的漫畫自由

解嚴之後，漫畫家便開始把創意大膽地轉移到這些「偉大領袖」身上，於是在政治漫畫中，漸漸可以看到創作者的身影。

當然，政治漫畫是從戒嚴時期的黨外時代就有的了，但當時只敢諷刺「整體」，不敢指名道姓指向「領袖」。直到解嚴之後，《臺灣省戒嚴期間新聞紙雜誌圖書管制辦法》廢除，在漫畫裡才逐漸出現兩蔣圖像的諷刺漫畫。1987年底，報紙上首次出現漫畫造型的蔣經國，到了1988年，李登輝、郝柏村、連戰等名人便是政治漫畫的常客了。

洞察敏銳的創作者，筆下的政治漫畫，甚至可以成為預言。我小時候曾經有一份暑假作業是「剪報」，其實就是拿一份報紙，見框就剪、胡貼了事，也不管看不看得懂。當時懵懂無法理解的漫畫，今日重看居然哭笑不得，原來在1990年代前期，就揭示了某些政治人物「親共」的策略，令人嘆服為「先知」！

解嚴後的自由開放，到如今政治性漫畫粉絲團百家爭鳴、各有懷抱，回看30年前政治過於正確的《中華卡通兒童漫畫故事專輯》，才驚覺：那真是個把荒謬當正經事的年代啊！●

（本文原載於《觀．台灣》vol 43，經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授權刊登）

▇民主學笑：政治漫畫在臺灣特展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