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民族主義」能否打破「不戰之牆」?一則關於自由與羈絆、關於《進擊的巨人》的政治性解讀

2021-04-19 10:00

(圖片來源:漫畫《進擊的巨人》第1(左)、33集(右)書封,東立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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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把今日國際政治背景硬生生植入《進擊的巨人》,那麼,在調查兵團進入祕密地下室,終於得知「城牆外存在其他人類種族」真相後,他們派出海外考察團,卻抵達了跟漫畫設定異常相似的「現實地球」,會發生什麼事情?

再假設其中一位使節,就這樣遠渡重洋來到,比如說,我們台灣好了。該使節一定非常非常驚訝(當然使節不能是頭腦太過遲鈍的莎夏或柯尼),因為「現實地球」跟「巨人地球」未免太過相像──被驅趕到帕拉迪島上的「艾爾迪亞人」,被整個大陸視為非人惡魔,要對之趕盡殺絕、留島不留人。這樣的處境,豈非完全雷同於圖博、香港、東突厥斯坦等少數民族面對中國強權的狀況?

所以,我們不難辨認,《進擊的巨人》其中一個重要主題,就是被我們稱為「民族主義」的當代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相信,被血緣與文化所「連結」起來的人群,會形成利害與共的獨特共同體,並在種族仇恨、資源爭奪等等極端情況下,與異質的其他共同體之間發生一種,幾乎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矛盾關係。

所以不只在漫畫中,此種「我族」對「他族」無法抹滅的警惕、懷疑與憤怒,基本上就是現實地球中,18世紀以來的國際政治主旋律。不管是以巴衝突、中日戰爭、美蘇冷戰、波灣戰爭、科索沃戰爭,當然還有情勢緊張的台海兩岸,都有「民族主義」激情在背後搧風點火。

▇巨人是「仇敵」還是「同胞」?

回到剛剛完結的《進擊的巨人》吧。在這個波瀾壯闊故事中,「艾爾迪亞人」背負著原罪。他們的祖先運用「巨人」的力量,藉由戰爭、屠殺、奴役,鐵腕統治世界上其他民族。一直到百年前,艾爾迪亞第145代皇帝,也就是帕拉迪島上的初代雷斯王,出於道德上的內疚,自願逃入小島的高牆內,從此與世隔絕,並運用始祖巨人的力量,洗腦所有子民忘卻「牆外」還存在整個世界。這才讓「其他民族」能夠獨立建國,同時依舊耿耿於懷「惡魔種族」所遺下的刻骨仇恨。

所以漫畫的主角們,包括「進擊巨人」繼承者艾連在內的104期調查兵團諸人,他們要面對的難題主要有二:在故事前半,調查兵團要「走出牆外」,想辦法在(本為同胞的)「巨人」威脅之下生存下來。到了故事後半,真相大白,原來整個世界都對於巨人民族懷有莫大仇恨,那麼究竟要化身怪物無情反擊?還是為了贖罪任人刀俎?


「巨人」為人類在高牆內的最大生存威脅(翻攝自youtube

其實,今天的歷史學家普遍認為,在中世紀以前,鬆散的封建政體是沒有「民族」這一現代觀念的。要到工業革命以後,隨著使用共同語言的大眾媒體、強制性國民教育、中央官僚組織等等社會變遷出現,人們才「認同」自己歸屬於特定民族。所以,「民族」並非生物性的,純屬社會建構,而不同人種之間的基因差異,其微小程度在遺傳學分類上也根本沒有意義。

但是在《進擊的巨人》這部傑作中,所有「艾爾迪亞人」被一條存在於其他次元中的「道路」連接,在特殊條件下,讓始祖尤彌爾的神秘力量進入任何一個同胞體內,將個體捏塑成沒有自我的「純潔巨人」或者保持自我的「九大巨人」。同時,這個架空世界的其他民族,比如瑪雷人,就沒有辦法「變成」巨人──故事中的「民族」,帶有相當非現實色彩,是本質的、基因的、與生俱來的。

但也因為這條聯繫所有艾爾迪亞子民的「道路」,導致這個民族無法擺脫祖先的過錯。在初代雷茲王躲入帕島高牆後,為了「監視」有潛力變成無敵巨人的惡魔民族,殘存於各國領土的艾爾迪亞人種被拘禁在集中營裡,戴上「六角星」臂章,並且從小就得背誦祖先的侵略屠殺歷史,將自身貶低為「惡魔種族」。

漫畫中,島外艾爾迪亞人的生活完全等於猶太人在納粹德國下的悲慘待遇,也讓人不禁聯想到新疆少數民族在極權體制下的現況。追根究柢,當「民族主義」這種意識形態走到極端,人類就可以理所當然將「其他種族」視為邪惡怪物或劣等國民。

在《進擊的巨人》的前半段,作者蓄意隱瞞了「整個世界」的存在。所以生存在高牆中、科技還停留中世紀階段的「人類」,他們最大的恐懼,來自於那些沒有自我、吞吃人類的純潔巨人──換句話說,主角們在整個故事的一半篇幅中,根本就沒有「其他民族」相關概念,只有人類對於非人的簡單憎恨。


生存在高牆中的「人類」,他們最大的恐懼,來自於那些沒有自我、吞吃人類的純潔巨人(翻攝自youtube

然後,隨著故事展開,驚人的「真相」被揭露了。痴肥猙獰的純潔巨人與其說是某種怪物,更不如說,他們只是「還未覺醒」的民族同胞。巨人原本是生活在帕島外部的艾爾迪亞政治犯,被瑪雷國從集中營押送島上,然後注射「巨人脊髓液」,把他們轉化為只剩下食人衝動的巨人,其目的就在於以夷制夷,以「艾爾迪亞巨人」阻擋「艾爾迪亞人類」走出城牆、走出小島,重新回返「現代世界」。

這個安排可說非常巧妙,其諷刺地指出了,「民族」這個東西,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相對模糊的政治性語言,隨著我們恐懼與怨恨的對象不同,民族概念也會改變它的指涉內容──在取回艾連父親紀載「島外世界」的筆記本之前,主角群根本就沒有「我們艾爾迪亞人」這種民族意識。但是當島外的「現代國家」現身成為強大威脅,主角們也就改變認知,將原本痛恨的臃腫巨人辨識為「血親同胞」,反而是在外觀、語言、生理上並無重大差異的「島外人類」,被「二次誕生」的艾爾迪亞民族視為最可恨的「仇敵」。當然,也就是同一種情感,導致了艾連決定發動「地鳴」,掃清所有非我族類。

▇「不戰契約」背後的「和平憲法」

事實上,《進擊的巨人》那耐人尋味的半奇幻世界觀,很多段落都是對「日本民族」真實歷史所做的微妙加工。

例如,帕拉迪島因為百年封閉而科技落後,但是在調查兵團終於打敗「野獸巨人」、奪取「超大型巨人」後,他們攔截了瑪雷國的先進軍艦,然後還與黑髮黃膚的「東洋」希茲爾國祕密接觸,學習包括鐵路、火槍、內燃機在內的各種科技學術。這個情節顯然改寫自日本在1853年遭遇的「黑船事件」,當時美國艦隊用武力強行逼迫日本結束鎖國政策,無論在漫畫內外,海島上的「古老民族」,都因為海外列強入侵,從而打開了快速現代化的道路。


黑船事件中,美國海軍准將馬修.培理率艦隊駛入江戶灣浦賀海面之景(取自wiki

另外,在調查兵團得知「牆」與「巨人」的真相後,艾爾文團長推翻了在島上掌握實權的雷斯家族,並且推舉擁有「始祖巨人血脈」的私生女希絲特莉亞繼位為新任女王。這個以「王族正統」為大義名份的艾爾迪亞新生王國,其意識形態也醞釀了後來追隨艾連,支持發動地鳴,一口氣毀滅所有外在威脅的「葉卡派」極右政團。

上述情節也大致上改編自日本近代史的兩件大事,一是1867年的「大政奉還」,討幕派諸侯推翻德川幕府;二則是1936年的「二二六事件」,日本陸軍「皇道派」軍官嘗試發動並未成功的政變。

與漫畫中相似的是,「大政奉還」與「二二六事件」都計畫推翻當前體制,打算讓這個國家再次「回歸傳統」,恢復萬世一系的天皇地位。更重要的是,其結果最後都促成了近代日本民族進一步踏上帝國主義、軍國主義的慘痛道路。


二二六事件為日本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叛亂行動(取自wiki

但是,更核心的問題也許是,為什麼在漫畫的構思中,純潔巨人盲目殺害同胞?為什麼避入小島的初代雷斯王,建立了三層高牆,還用巨人之力改寫子民記憶,不讓艾爾迪亞人「走出小島」?

在故事中,希絲特莉亞女王曾經將建造牆壁、並且封印後世子民反抗意志的初代雷斯王,稱呼為「毀滅性和平主義者」。由於初代雷斯王認為在艾爾迪亞帝國兩千年歷史中,「巨人」對世界造成太多傷害,因此他留下了一道精神命令,「不可打破牆壁、不可運用巨人之力」給後代王族,這也造成了,艾爾迪亞王室明明擁有控制巨人的力量,但一百年來,每一任國王都拒絕操控巨人,放任純潔巨人吞噬子民、也任由瑪雷國繼續掌握「九大巨人」。故而從民族存亡角度來看,雷斯王的「和平主義」、「懺悔意識」,確確實實是「毀滅性」的。

而在今日的日本社會,漫畫中被稱為「不戰契約」的這道封印,也以另一形式真正存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慘敗收場後,日本依照《波茨坦宣言》無條件投降,並在戰勝國美國主導下,頒布了日後所謂的「和平憲法」。這部憲法明文規定,日本將「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只是,二戰結束以來,這條憲法也遭到日本國內右翼民族主義者的多次質疑。在數年前,某些中國及韓國輿論,曾指責《進擊的巨人》裡頭存在某種程度的軍國主義思想,他們所讀到的正是,漫畫中隱隱暗示著廢除「不戰契約」──或說是「和平憲法」,以及日本國民對於侵略歷史之反省──的主張。

所以,為什麼純潔巨人沒有自我?其實就是當「國家巨靈」高喊「民族存亡」的沸騰時刻,本來溫馴的普通人可能會被法西斯狂熱所淹沒。而故事中「壓制」著艾爾迪亞人「未來」的那種東西,也就這樣翻譯:對於那些曾經犯下侵略罪行、臭名昭彰的戰犯國族,他們是否應該再次擁有太過強大的軍事武力?若從漫畫裡提供的奇幻視角來說,所謂的巨人之力,恐怕就是,廣大平民若受到民族主義狂熱感召,將會再次成為散播軍國主義的偏執巨靈。

▇「個人自由」才能解放「巨人主義」

儘管如此,《進擊的巨人》所勾勒的政治問題並沒有那麼樣版。這部漫畫是否暗暗鼓吹打破「不戰契約」、訴諸集體狂熱的國家至上意識形態?特別是,被網友戲稱為「艾主席」的主角艾連,他在透過「進擊巨人」能力窺看未來後,便擅自決定要發動「地鳴」,喚醒城牆中巨人,毀滅世界。

然而也不要忘記,除了民族主義外,《進擊的巨人》還有另一重要主題──艾連加入調查軍團的初衷,本來是追求「自由」。在故事前半部,之所以要打破「不戰之牆」,是有著另外一層意義的。艾連希望人類能從對巨人的恐懼中解放出來,獲得真正自由。但諷刺的也是,艾連最後成為始祖意志的傀儡,他帶給故鄉自由的方法是,把加倍的絕望返還給「充滿敵意的其他民族」。


主角艾連希望人類能從對巨人的恐懼中解放出來,獲得真正自由(翻攝自youtube

不妨這樣想,個體的「自由」,跟強調集體優先的「巨人主義」,兩者基本上有哲學性衝突。調查兵團的口號是「獻出心臟」,而軍隊這種東西,無論如何就是要求成員放棄自我、服從整體利益,仍是「巨人式」組織。

與一般「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少年漫畫不同。《進擊的巨人》顯然認為,只要集體主義被用來進行政治動員,那麼這種以「建構民族」為目標的社會過程,就不可能沒有副作用。

在現實中,由仇恨結構導致的、召喚國族至上的意識形態,向來非常容易失控,甚至可能把人改造成他自己都不認得的模樣。所以,奮力追求自由的艾連,遭到「巨人之力」控制,慢慢轉變為冷酷的法西斯領袖以及無差別屠殺的劊子手,部分帕島人民(即所謂「葉卡派」)也跟著成為艾連的狂熱追隨者。

儘管如此,仔細閱讀故事便可以發現,單就艾連天生的性格來說,比起國家民族的整體利益,他更加重視身邊的人。比如84話,艾爾文團長與阿爾敏兩人都在瑪利亞之牆奪還戰役後重傷瀕死,艾連不惜對里維兵長兵刃相向,也要搶過「脊髓液」來拯救身為士兵的好友阿爾敏,而不是復活功勳彪炳的戰略家艾爾文。

又比如108話,因為繼承巨人力量之後,人類只剩下13年壽命,所以調查兵團成員私下討論,在艾連死後「進擊巨人」應該由誰來繼承?儘管「為了艾爾迪亞的未來」,約翰、柯尼、莎夏紛紛認為該由自己承擔,才能夠將調查兵團的損失降到最小。但是艾連深知背負巨人力量的痛苦,於是當場拒絕,「因為你們很重要……比任何人都重要」,他不希望這些出生入死的朋友重複自己的悲慘命運,就算,艾爾迪亞如果沒有了巨人做為後盾,很可能會被世界徹底消滅。

到底個體應不應該為了集體利益無條件犧牲?為了回答這個矛盾,《進擊的巨人》安排了始祖尤彌爾這個關鍵角色。故事第122話標題叫做「從兩千年前的妳」,本為古代部落奴隸的尤彌爾因緣際會獲得「始祖巨人」的強大力量,身故之後,其子嗣應初代艾爾迪亞王之命分食她的肉身,而她仍獨自留在「道路」中,執行王所下達的無上命令:持續繁衍後代,絕對不能讓尤彌爾的血統就此中斷,為了延續被創造出來的「艾爾迪亞民族」,無數個體失去自我、成為巨人之力的糧食。然而,這其實強烈違背了尤彌爾的善良性格,她原本只是個渴望愛、同情小動物、為了身兼主人與愛人的皇帝不惜犧牲性命的天真少女而已。


尤彌爾與大地的惡魔簽訂契約,獲得了巨人之力(翻攝自youtube

這殘酷的命運一直到138話,尤彌爾終於看見了另一個與自己的命運非常相似的「獨立的人」——米卡莎,兩人都深愛著一位「不肯妥協的極端民族主義者」。然而,為了阻止巨人毀滅一切,遲遲沒有勇氣與艾連為敵的米卡莎,終於想通,自己可以在心中永遠保留對艾連的真誠羈絆(或者,對「民族」的崇高之愛),但與此同時也拒絕「殺光異類、擊潰他者」的仇恨連鎖。當米卡莎在最後關頭,親手砍下艾連腦袋,並擁吻頭顱的時候,在平行次元中注視著「歷史」的始祖尤彌爾終於現身,見證了米卡莎「反抗」摯愛的勇氣。

故事中展現了真正「自由」精神的,並非主角艾連,而是包括阿爾敏、米卡莎在內,曾與巨人、瑪雷、故鄉三方戰鬥的調查兵團夥伴──這時尤彌爾也終於明白,身為一個獨立的「人」,我們永遠可以在理性上與自己的「歸屬」劃清界線。

或許這就是《進擊的巨人》對於民族主義的思索:愛一個人、愛一個社會,都不必放棄作為「獨立個體」的自由。自由的思考、自由的判斷,不必盲目獻出,而是無比珍惜自己的心臟(跟頭腦)。


米卡莎.阿卡曼(翻攝自youtube

目睹了米卡莎所展現的「自由」──保有「愛的羈絆」,卻拒絕跟隨暴走的民族主義──尤彌爾也從自己的古老詛咒中釋懷,中止了「道路」的控制,因之所有艾爾迪亞人回復為普通、平凡,與其他民族沒有「生理差別」的人類。儘管如此,結局中也交代,地鳴之後的艾爾迪亞軍政府,即便失去了「巨人」能力,仍然堅持「只有戰勝才能存活」,持續地發展軍備,準備回擊「其他民族」尚未發起的報復行動。本作留下開放結局,在巨人大軍造成的末日過後,成為廢墟的整個世界到底能不能迎來和平?關於這點故事並未交待,不過殺死「民族英雄」艾連的「叛徒」阿爾敏等人,結局時擔任諸國和平使節,航向敵意還未化解的故土。若是我們想到漫畫之外的真實歷史,「現代民族國家」此一機制所引發的災難性紛爭,即便到了今日仍然不容許太過樂觀。

在故事以外,還有小小提示:在《進擊的巨人》的早期,作者諫山創的繪畫技巧並不成熟,與同時期連載作品相比,明顯遜色不少,但是其作畫卻有特別之處。

一般日本少年漫畫的主流畫法,人物的臉孔多經過高度簡化與抽象,變化不多,主要透過髮型與衣裝的差異來凸顯角色分別。然而《進擊的巨人》從頭到尾,包括畫技還相當稚嫩的連載初期,諫山創就對漫畫裡每一個「人」,甚至每一個「巨人」,都細心描繪了他們各自的「獨特臉孔」。

前半部有許多登場時間短暫的「巨人」,到了後半部才揭開他們的「人類」身分,讀者如果回頭重看,就會發現原來巨人的眉毛、眼睛、顴骨、體態等等特徵,都「對應」於特定角色──原來在化身「巨人」之前,我們首先是「人」!或許可以說,《進擊的巨人》是一部在「集體主義」如此恢宏的主題中,仍不忘細心勾勒「個體」面貌的作品。

到底,人類這種社會性生物,能不能夠在名為組織、種族、國家等偉大巨人身上,保留屬於「自我」的獨特臉譜呢?恐怕這不只是《進擊的巨人》的真誠提問,也是和平憲章日漸動搖的日本社會、是當代所有打著「民族大義」遂行極權的政治體制,都必須要深沉自問的最後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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