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為何女鬼尚未投胎?讀《如果電話亭》

2021-04-21 11:00

(林鈺馨/攝)

▇謙虛是美德,過分謙虛是虛偽

《如果電話亭》獲得紅樓詩社第5屆「拾佰仟萬出版贊助計畫」,書中後記如此寫著:「今年妳二十四歲。在這之前,沒有人知道,妳已經懷才不遇很久了。」在講求「謙遜為美」的台灣社會,竟有人膽敢宣稱自己懷才不遇,而且還很久了,實在顯得有些倨傲。但是當我們翻開蔡欣純的這部小說,卻不得不同意,她的確已經準備(好)很久了。縱使她才出生於1996年,相當年輕。

閱讀這部作品,首先會訝異於作者小說技藝的純熟。在小說語言上,其文字操演的老練程度,全無新手之姿;雖偶有文青字眼,但總體來說並非追求華藻美文,更多是日常遭遇、生命景況的凝鍊直抒:

「當不了網美,那就當直美。」──〈交換身分棒〉

「他們偏要把話說得那麼好聽:『每個男人的心裡,都住著一個小男孩』
拜託,心智年齡和男孩相似,到底有哪裡好?」
──〈作夢確認機〉

「對不起,我果然還是不願意屈就。」──〈任意門〉

「連早餐店老闆娘,偶爾忘記蛋餅要加辣,她都要哭哭說自己生來好衰。」──〈超能停時表〉

「你自己應該來生場病。」──〈如果電話亭〉

若說對於遣詞造句的精雕細琢是一種能力,那麼作者能夠進入書中人物(或,書中人物進入作者?)精準捕捉其吐露的語言、念想、囁嚅,應該也是另種強大技能吧。畢竟我們讀過不少教人感到尷尬的作品,裡頭的敘述或對話,彷彿人人都是哲學家皇帝。

而比起小說語言,《如果電話亭》更外顯的秀異在於形式結構。其以9種小叮噹——好啦,哆啦A夢——的道具作為篇名,構成9個短篇,內容未必是這些道具特殊功能的直接展現,但皆有巧妙聯繫或影射;再者,9個短篇有時是尋常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有時是較少見的第二人稱敘述,有時為日記體、有時揚言要寫封遺書,甚至還有BBS站內信。作者出入這諸多形式,皆能駕馭,猶如一回回登上不同的舞臺,而始終有著優秀演出。

或許會有這樣的疑問,究竟該將這9個篇章視為各自獨立的短篇,或者將之串連為一部長篇小說?我的認知比較傾向後者。若為獨立的短篇,有幾個篇章固然完滿自足、饒富意義,但部分篇章則顯得力有未逮;若將之視為長篇,無論由第幾項道具展開閱讀,都有種近似繪製日劇「人物關係圖」的趣味;而且隨著這幅關係圖不斷填補而鋪展開來,它同時也在不斷被覆寫、翻轉,讀者將會聽見不同角色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任真自得;但也能夠意識到,其背後尚有另外版本的聲音不停迴盪著……究竟何者為真,甚麼是假?又或者,那都只是當事人的自我詮釋而已。

如此藉由闡述各角色故事、關係交織來推動情節的手法,在台灣的小說中似乎較少見,而會令人想起香港1990年代的辛其氏《紅格子酒鋪》、陳慧《拾香紀》等作品。

▇你是要丟掉我了吧!

9個短篇中的人物,不斷講述故事,究竟他們說的是甚麼?陳柏言在本書推薦序〈涉險的女鬼〉中指出,《如果電話亭》雖然挪借了哆啦A夢的故事,卻完全是一部「後童年」、甚至「反童年」之作,所言甚是;而換個方式表述,雖然哆啦A夢從未放棄過野比大雄,但在這部後/反童年之書裡頭,則盡是「被丟掉」的故事。

無論是欣賞「極光」的小咪、穿布偶裝的阿明、上街蒐集故事的雅琪、胖女孩阿美、擁有漂亮指頭的勝雄,無一不是曾經被拋擲、被丟棄,而感到身心俱裂。所以他們警示著:「不要突然消失,那樣真的很傷人」、「你不要找了啦。你看看我啊」、「不要隨便期望自己不能得到的東西就可以了。」甚至還養成告別任何「被丟掉」可能的方法:

我總是在關係穩定之後,依依不捨地,主動轉身離去。爛漫時光既然無從定格,那麼且讓我以我的方式,把時間喊停。我要把所有關係都留在最圓滿的狀態,不放任,不讓它自然而然地走下去。

因為我知道: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肯定會傷心。

──〈謊言成真擴音器〉

為了拒絕傷心,乾脆在事物最美好的時刻喊停,其姿態之決絕,令人咋舌。

但必須指出的是,或許正因為講述「被丟掉」的故事,書中人物的遭遇雖各有不同,但他們在聲腔上其實有些近似:大都桀驁不馴,對既有的規範不輕易買單、善於戳破成人世界的虛假偽善……等;他們通常也不很快樂,但仍假裝蠻不在乎。

如此聲腔出現於不同篇章,一方面當然有凸顯全書「世界觀」的效果,同時亦能製造不少如「幸福終歸只是幻象,不如去看極光」、「最怕的是平庸的你卻妄想躋身上流」等金句。但是當許多角色都猶如看透世情的智慧長者時,毋寧會導致一定程度的審美疲勞。

▇為何女鬼尚未投胎?

然而有趣的是,書中的各角色偏偏都並非對於一切了然於胸、看淡欲求的智慧長者,套用其中〈翻譯蒟蒻〉的比喻,他們更像是女鬼,既已身卒卻「不得不活著」,而在人世間彳亍飄盪。

不難發現,所謂「薛丁格的貓」(Schrödinger's cat)那種生死疊加的狀態,乃是這部小說的中心意象之一。它探問著「真實的我死掉之後,反而比較被愛」的課題,又或者主張「青春期之後,代替我們活著的,都不是我們自己了」,甚至可能是來自另一個平行宇宙的我。

既然如此,不免使人泛起(有些尖銳的)疑問:為何這些鬼魂仍要遊盪人間,他們留著戀著甚麼?

然後才會發覺,他們其實仍然害怕孤獨,還是「希望有人記得我,陪我走過百無聊賴的日子」。即使書中最謎樣又迷人的小咪,由自己艱難的身世會歸納出「我這輩子不可能愛人」、「不要隨便期望自己不能得到的東西就可以了」的結論。但在笑過哭過之後,仍願意遞出與命運和解、懷抱企盼的橄欖枝,「開始比較能鼓起勇氣,去思考未來的事」;又或者負氣離去,但其實「如果我能從他的言行中讀到一點愛,哪怕只有一點點愛,我就會回頭。」

既已死去,為何女鬼仍踽踽獨行於人世,尚未投胎?因為愛,因為還渴望著被愛?答案是否這麼簡單?我不確定,抑或還有更多的一些甚麼?這也許是《如果電話亭》留給讀者的大大提問,而每人的答案不盡相同。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如果電話亭
作者:蔡欣純 
出版:雙囍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蔡欣純
1996年生,霧峰人,鳳梨田大學法律系畢業,成功大學台文所學生。鄰家女鬼,信仰是粉紅色大象,灑糖或摩斯密碼,請往這裡走:angeltsai0317@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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