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會講樹木故事的彼得．渥雷本（Peter Wohlleben）又有中譯新書問世。對熟悉他的讀者來說，他筆下的植物，和動物一樣具有行動能力、會思考、能反應（雖然與動物的時間尺度不同），和其他生物透過合作或競爭一起適應環境。藉由親身觀察，佐以研究報告的歸納整理，渥雷本讓大家看到一座生命力旺盛的森林。

作為森林守門員的渥雷本，在一系列樹木科普書籍獲得廣大讀者迴響，甚至電影上映之後，這次更以樹木科學觀點，透過文字鞭辟時政，為樹木發出不平之鳴。

《樹的韌性》從微觀的生理生態談起，藉由樹木的田野調查，佐以科研報告的梳理，描繪出樹木的環境適應力。透過精采的研究案例，聆聽植物的需求後，渥雷本筆鋒一轉，批判起森林經營理念導致的後果。他不走悲情的群眾抗議路線，也不依附官方，而是優雅的吐屬自然，更提出關於森林未來的具體建言。

在當前全球暖化環境變遷的情境下，人類必須展開彌補與自救，能固碳的森林正是解方，因此，有志之士高呼全民造林與森林永續利用。然而所有緊急的事，經常缺乏關鍵的例證，面對全球前所未有的林業挑戰，政府與林學家必須攜手，惟因許多科學上的不確定，在法案游說與利益團體夾擊下，政策制定者需更加小心的求證，仰賴科學證據判斷，避免善意好心的造林，卻導致毀林的結局。

樹木是有機體，是活生生的生命，具有調適性。植物面對困境的生理反應，以及應對環境的複雜機制，經常不符合學者的單一假設。例如本書提及樹木落葉的物候，會受到暖化的影響，學者預想樹木會因較為暖和的秋天，往後推遲幾周落葉，觀察後落葉卻反而提前。究其原因，樹木在早春因天暖提早萌芽，光合作用持續儲存養分，當糖分已堆滿木質組織，必需提早停止光合作用，才導致提早落葉。

而整個影響過程，不僅只是樹木生理受到溫度的影響，還涉及落葉分解、養分回收，花芽缺乏促發春化作用的低溫條件，種種不再預料之中的其他因素，都可能影響樹木有性繁殖。僅就樹木落葉的生理生態，就可能比學者的預期更加複雜，也因此，從微觀的生理作用，推估制定巨觀的森林政策，需要考量更多的潛在因素，導致的後果亦充滿不確定性。

德國是森林經營與計畫經濟的祖師國，在世界林業上舉足輕重。傳統林業關注森林利用論、人工林與天然林的競合，作者以林業科學家與從業公務員的觀察，提出頗有見地的批評，例如近年來引入國際商用樹木的單一外來種造林，改變林相卻未顧及林下的生物多樣性，嚴重低估老樹的固碳能力，並波及棲地原生動植物與微生物。或者德國傳統法正林的經營模式，未計入各種長期遭逢的風險，林業補貼制度受到木材加工業者政策關說，林業立法者球員兼裁判……

作者揭露先進的歐洲林業問題，讀之充滿既視感，惟其討論皆本於林業人的科學邏輯，面對議題，需要更多真知灼見，但既成政策的修復，卻涉及更複雜的角力。

觀察自然、提出假說、小心驗證是科學的邏輯。在環境變遷的今日，森林生態系受到的衝擊，可能超越林業管理的前期假設，好的構想也有可能引發後續的災難。我輩只能持續投入基礎科學，跨域整合來解決問題，也需參酌來自不同觀點的反饋，除了依賴樹對環境的韌性，依照適應性經營的前提，在瞬息萬變的自然環境中，經營森林除了要加入各種環境友善的創新制度，確保更多權益關係人的參與，政策需要視成效靈活調整，人也要向樹學習經營制度的韌性。

時至今日，世界已經不再二元對立，建立在生態林業上的跨域對話與合作成為普世價值。台灣也面對諸多林業爭議，綠能與農地的競爭、坡地過度開發、木材自給率過低、不伐採既有經濟性人工林，導致更脆弱的熱帶雨林被濫伐。

渥雷本在文末提出的建言，在台灣是否也有機會推動？例如保留天然林去拓展其他造林區域，在固碳並穩定環境、增加生物多樣性的目標下，進行平地混農林業，讓森林替農田建立更完整的互補性生態系統。在可預見的未來，處於人類世的我們，是否有足夠的智慧，尋求尊重生態環境，認知樹木生理力量，構築出基於自然解方的遠見，並以此拯救人類文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