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文學轉譯,讓臺灣從在地走向國際,走進生活日常:訪臺文館館長林巾力

  • 黃資婷(國立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2022-11-10 11:00

臺灣文學館館長林巾力(本文圖片提供:臺灣文學館)

9月30日,臺師大臺文系教授林巾力接任國立臺灣文學館第七任館長,並於交接典禮上宣讀任期內的三大方向:「國際推廣、深化傳承、跨域多元」。專長台灣現代詩、鄉土文學及台灣文化思潮史研究的林巾力,父親是臺灣詩壇一代巨擘林亨泰。出身文學世家的她,上任三週後接受Openbook訪談,回顧當日心境,非常慶幸自己能在前人萬事俱備的基礎下,成為新一任的掌舵者。

林巾力分析,去年臺文館從四級升格到三級機構,終於與各個國立博物館同重,無論從實質層面或象徵意義來看,都代表臺灣文學在國家體制裡受重視程度的提升。除了肯定幕後強大的工作團隊,林巾力也感謝前幾任不同專業的館長各展其長,譬如甫交棒的前館長蘇碩斌因具備社會學專業的知識背景,完成了諸多文學轉譯與創意發想;抑或2016至18年任職的第五任館長廖振富,將臺文館的體制、組織辦法及條文擬定得更加細緻完善等等。

以文學外譯與駐村作為接軌國際的具體方法

林巾力透露,上任的第一個規畫重點是加強國際連結。因應近年兩岸關係導致現階段國際情勢嚴峻,她從實際考察經驗,觀察到國外研究者對臺灣感到好奇:「除了半導體產業之外,國外民眾很想了解臺灣的文化與歷史,以及我們與中國大陸的關係到底如何。」

一個土地面積這麼小的國家,為何能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國外民眾或許透過網路與社群媒體報導,得知臺灣人民熱情友善,甚至還有風靡一時的「奶茶外交」,但是如何讓他們進一步了解臺灣的人文歷史?

「文學提供很好的平臺。」林巾力說:「我們都知道文學不只是文字文本,更是思想的產物,反映時代的特質,尤其臺灣文學更是如此。臺灣文學的啟蒙,早期是作為社會運動的一環,彼此關係緊密。在現下這個大家對臺灣感到好奇的時刻,文學若能扮演反映臺灣社會、人文、歷史等想法的載體,讓世界透過文學來理解我們,這會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為了達到國際交流與推廣目的,林巾力特別推舉「文學外譯」與「駐村」兩個對應方針。從過去參與臺灣文學外譯的經驗,她判斷這是讓世界了解臺灣文化最根本的方法;駐村則是在文學的輸入與輸出之外,更深化對不同國家文學及文化的理解,「臺文館非常適合作為國際交流的平臺,讓世界文學走入臺灣的同時,也讓臺灣邁向世界。」

林巾力將駐村細分為「翻譯人才駐村」與「作家駐村」。她舉例翻譯人才駐村的執行方式:「讓他們來臺灣3個月或是更長的時間,由館方協助安排行程,或者讓譯者自行探索皆可。館方會針對駐村譯者有興趣翻譯的主題,協助他們與作者交流,透過這樣的形式讓他了解臺灣社會,作為他翻譯的工具以及知識基礎。」

作家駐村則是從創作者立場出發,邀請國內、國外作家進行深度對話。林巾力說明這類交流的必要性,剖析儘管駐村時間有限,但若能為國外作家搭起深度交流的橋樑,讓他們看見臺灣更深厚的文化底蘊,並將這些經驗產出成中、短篇小說或其它文學作品,透過語言與創作傳播給國際讀者,便能將臺灣文學豐富多采的樣貌推向世界。

從傳統典藏邁向數位應用

典藏是博物館的重要機能,館藏品的多元更能彰顯臺灣凝聚文化集體記憶,與建構文學知識體系的態度。林巾力強調,文學是積累而來的,相較於日本文學或其他已發展出多元並置史觀的國家,臺灣在蒐藏、保存與再現這些歷史檔案方面,必須更努力才行。

那麼,如何活用現有館藏?除了常規策展外,臺文館近年在數位典藏與線上資料平臺的建置,以及文本詮釋與優化上花費了不少心思。館藏的數位化,讓大眾能輕易在家中即可檢索到感興趣的資料,林巾力說:「臺文館正式館藏非常多,有12萬4000件藏品。現在利用線上搜尋、資料透明化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提供給大眾更全面了解臺灣文學的管道。無論出自於知識上的好奇,或是做文學IP的轉譯,這些藏品都成為我們的根本,能在未來達到最好的利用與發揮。」

文學的「轉譯」不止侷限在語言文字的翻譯層面,更能應用在生活物件的質地中。而線上資料平臺的建置與檢索門檻的降低,也帶來了更多跨界合作的可能。林巾力舉臺灣設計師品牌UUIN於10月中旬舉行的臺北時裝周2023春夏大秀「MOGA毛斷女孩」為例,創立UUIN的三位年輕設計師主動找臺文館合作,以《臺灣新民報》作為設計元素,並結合優人神鼓的演出,為時裝周華麗的視聽盛宴增添了文化深度。

林巾力說:「他們以『毛斷女孩』(moderngirl)為主題,想展現1920年代的臺灣。我們館藏的《臺灣新民報》便是非常好的素材。設計師將報紙上的文字融合在服裝設計,穿在模特兒曼妙的身材上,達到非常現代的視覺效果,成品非常好看。這是數位化的成果,讓年輕人關注到這些硬梆梆的史料,並將它轉化成創作的元素。」

「MOGA毛斷女孩」系列服裝設計,演繹台灣女性時裝設計的變化。

➤透過多元轉譯,鞏固文化認同

「毛斷女孩」只是其中一個案例。林巾力細數在前館長的挈領下,已有不少跨域合作的實戰成果,譬如今年10月慶祝19週年館慶時,臺文館邀集在地知名店家以文學家的作品為靈感入菜。因而有阿霞飯店循著蔡珠兒《紅燜廚娘》的〈自討苦吃〉料理出「金沙酥炸脆苦瓜」;Hērá酒吧以琴酒茉莉花茶特調的「日光節約」,展現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中〈半糖半冰〉有點甜又不太冰的滋味。文學大宴重現作品中的氛圍,也更貼合大眾的日常。

林巾力感念諸多新型態的嘗試,無不仰賴前輩作家們對臺文館的信任,將文學作品交由館方典藏,才得以透過數位化的形式與大眾相遇,產生各種跨界的結合。林巾力重申:「文學轉譯是很重要的。」日前臺文館推出文學咖啡包,針對文學作品去調配相對應的咖啡,旨在行銷推展館藏品、文學金句。「這種類型的轉譯,既能帶給民眾對文學的全新體驗,又可製造商機。」


Hērá酒吧以黃麗群《我與貍奴不出門》為靈感,特製調酒「日光節約」。


臺文館邀集在地知名店家以文學家的作品為靈感入菜。

不可諱言,現下流行的文創商品易流於「可愛即正義」。林巾力分析,臺文館有文學作為根基,衍生商品設計上特別著重其中的故事性,就算消費者只是一時衝動購物,也可以因此認識商品背後的故事;未來就算物品破舊或消失了,這則故事早已浸潤在消費者心中,甚至進而讓他對文學產生興趣。

多元轉譯的最終目標,是讓大眾對自身文化產生認同。「擴大來說,是讓我們去Proud我們自己臺灣的東西。」林巾力表示:「當這種從歷史去尋找知識的氛圍建立起來之後,它本身就是一個品牌。將臺灣文學與歷史對外連結,讓它逐步變成全民意識裡頭的常識,這種文化行銷本身就是一種商機,而且也具有創造性。我們想要去創造這個,雖然路還很長,但我們已經啟程了。」

草擬國家語言基地,搶救瀕死母語

說到文化認同,去年由文化部、教育部、客委會及原民會共同主辦、臺師大承辦的「2021年國家語言發展會議正式大會」,林巾力正是團隊的核心成員。她表示會將參與的經驗與心得帶入臺文館:「這部分很重要。消極面來講,譬如客語、臺語、馬祖語等國家語言目前幾乎是瀕死狀態,儘管看似很多人會講臺語,但仍面臨新世代越來越少人使用它的窘境,而語言附著的就是文化本身。」

她剖析母語日漸式微的原因:「在歷史背景中,不管是現代化需要標準語言或出於壓迫,華語的強勢犧牲掉了許多不同的語言,我們要趁它們尚未死滅之前,把它找回來。它們還殘餘在我們的腦海裡,等著我們召喚,的確有種時間上的急迫性。」

依據《國家語言發展法》,國家語言係指「臺灣各固有族群使用之自然語言及臺灣手語」。那麼要如何具體執行復育母語的計畫,來達到傳承、復振及發展等願景呢?林巾力指出臺文館本身已有許多語言的出版品,包括兒童繪本。但她也深知,除了出版相關書籍、籌辦母語活動之外,還需要一個固定的場域來鏈結人才。


臺文館期以「台灣文學史長編」繪本製作企畫,讓兒童及青少年讀者親近台灣文學。

對此,林巾力分享一個概念雛形。她曾與多位長官討論,希望在臺北成立類似「國家語言基地」的空間,來落實《國家語言發展法》。如果能有固定空間來進行資源整合,包含籌辦活動、固定聚會與母語交流,必然更能加快復育母語的腳步。她列舉先前推廣母語時曾遇到的各種困境,譬如母語媽媽們想舉辦母語講故事的活動,場地往往是首要的難題。若有專門為這類活動設計的適當場所,定能凝聚大眾說母語的意願。

「這當然是未來的規畫,我們會持續兼顧出版品與活動。」林巾力補充說明:「臺文館也是手語的示範館,手語是國家語言之一,我們本來就在推廣了,若可以成立一個更穩定的基地,有系統的推動國家語言發展,這會是我任內想要達成的目標。」她直率表示,(受訪時)上任僅三個禮拜,如何更細緻思考執行面的問題仍需要時間,但她對此規畫充滿期待。

林巾力觀察到,以往都會區經常是母語流失最快速的地方,但現在已有不少年輕人自發性使用母語對話。她認為或許可以用跨域實驗中心的概念,結合文學來為國家語言找到穩定的推展動能。她構思,也許可以固定選擇週間的某一天作為國家語言日:「以臺語為例,進到這個空間的人就得盡量講臺語,另外安排臺語志工導覽,讓民眾整天沉浸在說臺語的世界裡,而客語的情形也是。就算不會講臺語、客語的人進到這個空間也沒關係,他們可以嘗試聽與說,讓語言真正走入日常生活。」

言談間雖未提及林亨泰,卻隱隱有所呼應:

沒有語言
這世界
可能也沒有什麼驚訝
沒有驚訝
這世界
可能也沒有什麼情愛
沒有情愛
這世界
可能再也無需留戀了

——〈爪痕集.之六〉,林亨泰

從她奕奕的神色,恍若能看見當年捧讀父親詩集的女兒,自他手裡繼述了語言乃一切文化根柢的志業。

在地協作文學走讀,漫步臺南

臺文館位在臺南的中西區,建築本身便是國定古蹟(原臺南州廳),加上地理位置緊鄰孔廟文化園區,是在地居民閒暇之餘的日常散步路徑。博物館學近年提倡博物館必須承擔起一定的社會責任,並強化地方參與及社區協力,那麼,要如何讓文學更走進普羅大眾呢?

林巾力表示:「過去人們對文學館的想像總是很文青的,彷彿來到這個空間,必須自備一些對文學的知識,才比較能進入狀況。」也因此,她更加期待文學的跨域轉譯,能從食衣住行等面向走入大眾的日常生活,「像臺文館的兒童樂園,便是針對孩童設計的場所,我們提供說故事的場地,也會進入校園舉辦相關活動。」

又如臺文館與台南社大公民寫作社合辦公民文學雜誌TO DO《土道》第13期發表會,「來參加寫作班的成員有些是公務員或老師,但也有勞工階層的女性積極參與寫作班。」林巾力說明:「那並不是很深奧的寫作課程,是讓在地人寫在地的故事,並且效法臺灣文化協會大廟興學的精神——古早時代的廟口本就是個公眾空間,在廟口榕樹下開講很適合。」


臺文館與台南社大公民寫作社合辦公民文學雜誌TO DO《土道》第13期發表會。

當然博物館不可能包山包海,她強調:「臺文館並不是直接舉辦符合普羅大眾需求的活動,比較是與某些已經在特定領域耕耘很久的團體合作,進而去接觸群眾。」舉例來說,臺文館提出許多條臺南中西區文學走讀路線,邀請專業講者從歷史或小說視角來說臺南的故事。曾任《臺江臺語文學季刊》總編輯的台南一中退休教師陳正雄,已經在這塊領域耕耘多年,他使用臺語來走讀吳園,因為對這些故事具有特殊的情感記憶,導覽時便格外生動感人。

落實永續發展與循環經濟

林巾力強調博物館與人、土地的關係密切。2015年9月,聯合國永續發展會議(UN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Summit)列出17項目標,希冀全球能攜手解決當代人類面臨的生存困境。為了接軌全球,臺灣如何在以「永續發展目標」為前提下落實改革?臺文館又如何擔起表率之責?

林巾力反思,文學博物館在環保路上還有努力的空間,未來會將這項目標當成一件嚴肅的事情看待,從企業身上取經,藉由連結產、官、學、研等平臺,往永續發展的方向努力。她舉10月底在葉石濤無菸廣場舉辦的「小南人市集」為例,從基礎教育做起,自材料與概念上著手,由專業職人帶領兒童開啟永續學習計畫;抑或者臺南紡織集團近年致力於淨零碳排與循環經濟等等,都值得借鑑。

瞻望未來,林巾力笑著回應:「臺文館也可以讓文學不只是在學術的殿堂與象牙塔裡,透過多元方式,讓國家的資源與菁英團隊的力量,打進一般人的生活當中,這是很讓人開心的且期待的一件事。」

採訪告一段落,我想起林亨泰的詩句:

青苔 看透一切地
坐在石頭上 久矣
青苔 從雨滴
吸吮營養之糧 久矣

在陽光不到的陰影裡
綠色的圖案
從闇祕的生活中 偷偷製造著
成千上萬 無窮無盡

把護城河著色
把城門包圍 把城壁攀登
把兵營薨瓦覆沒
青苔 終於燃燒了起來

——〈群眾〉,林亨泰

彷彿後來的人們,終於接住從歷史裡拋擲出來的一記好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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