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家節2》詩人應當朝自己潑冷水:訪日本詩人四元康祐

2025-12-07 11:50

臺灣作家節邀請詩人煮雪的人,為臺灣讀者介紹日本詩人四元康祐,其自2020年返日後定期舉辦「四元康祐 presents Poetry Talks Live」邀請國內外詩人到訪,而今年蒞臨臺灣作家節卻是首次與臺灣詩人相遇。(煮雪的人提供)

由國立臺灣文學館主辦的第一屆「臺灣作家節」,以「自然醒」為主題,邀請國內外作家、譯者,以及30位藝術創作者、出版人,舉辦講座、工作坊、跨域展演及展覽等活動逾30場。活動場地分布於臺灣文學館臺南本館、臺北分館的臺灣文學糧倉與臺灣文學基地,同時也號召獨立書店共同參與。

本次作家節除了邀請作家擔任講者,也特別邀請作家擔任活動寫手、專訪受邀的國際作家,留下作家寫作家的特別紀錄。歷時3周的文學節慶,以此台文館與Openbook合作的專題,為文學創作的靈光與思辨,保留精彩的現場紀錄。

四元康祐有一首詩題為〈團圓〉,描寫家族成員各自的秘密,詩末以兩句收尾:

復活的貓咪桑丘
磨著指甲邊注視這一切

  (田原、劉沐晹譯)

初讀此詩之際,我自動將四元康祐的臉替換在貓咪身上,彷彿是詩人一邊以指甲刀磨著指甲,一邊觀察詩中的家族成員。他的作品常給人這般感覺──詩人不在詩行裡,而是站在作品之外,採取旁觀視角。

➤盡可能讓作者消失

四元康祐認為,詩人可以分為「投入」(Attachment)跟「抽離」(Detachment)兩種類型。前者會將自我情感投入詩中,後者則會試圖抽離並「消除自我」,隱身在千萬人之中。他認為谷川俊太郎與新川和江皆屬於後者,而四元康祐自己顯然也是。

這樣的旁觀視角,與1980年代文字處理器(word processor)普及有很深的關係。此前,由於四元康祐相當憧憬詩人中原中也,曾參考他的風格寫過幾首詩,卻因為手寫字不夠端正,總認為自己距離專業詩人尚有段距離。文字處理器出現後,光是印刷在紙上,就能讓作品產生前所未有的專業感,四元康祐才終於可以正式看待自己的作品,同時也切割掉手寫字的「肉體性」。

「對我來說,所謂的『詩』,與『消除自我』有很深的連結。」他說。

比起錄影,四元康祐更愛靜態攝影(此刻他的包包裡裝著兩台相機)。對他來說,錄影容易被看出掌鏡人的動作、心思;而攝影,則可以更接近客觀,難以被發掘其中的作者自我。他也認為,優秀的攝影作品與優秀的俳句相同,都是要盡可能讓作者消失。這並不代表肉體性消失,而是轉移到讀者身上──四元康祐認為詩的「多義性」與「肉體性」有很深的連結,透過「作者不在」,讀者更能夠深入參與其中。


臺灣作家節安排四元康祐與臺灣年輕詩人們聚會,包含楊智傑、黃璽、煮雪的人、嚴毅昇、曹馭博、陳怡安、柏森、林宇軒,以及來自香港的阮文略,一起在午後的迪化街聊創作。(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詩是一種認識形態

至於為什麼會想「消除自我」,四元康祐認為與自己的成長經歷有關。不同於那些經驗過苦難的詩人,四元康祐作為一名出生在平凡家庭的獨生子,剛好又碰上日本戰後經濟奇蹟,成長過程可說是相當順遂,沒有什麼必須用文學去處理的深沉創傷。儘管如此,四元康祐卻依然擁有寫詩的慾望,因此他也曾煩惱於「想寫,卻沒有該寫的事」。

移居美國後一年後,約莫27歲之際,四元康祐才意識到寫詩未必要經歷過戲劇般的人生,而可以僅僅將所見之物透過語言表現出來,並藉此超越自我。「假如我喜歡眼前這杯咖啡,或者因此想起一同喝過這咖啡的女性等等,這些現實層面上的念頭或許可以成為小說題材。然而,我會試圖超越這些,用一種彷彿宇宙中只有這杯咖啡漂浮著的視角來看待它。」他說。

當時的四元康祐被英語所包圍,反將日語視為一種能夠自由被使用的外語,加上透過文字處理器消除掉肉體性,使得四元康祐可以用更廣大的視角去看待詩。「詩常被歸類在內心吶喊、真相、戀愛、苦痛等文學範疇內,並被禁錮其中。但詩並非僅僅如此。」他說:「詩是一個比文學更遠大的存在,是一種認識形態。只要掌握詩意的視角,世間萬物都能成為詩。」


與陳思宏曾是「愛荷華國際寫作計畫」同梯的四元康祐,在2025年臺灣作家節的特色節目:「酒吧長談」中,分享了日本自印詩集、手作小誌等的出版盛況。(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朝向寫詩的那個自己潑下一桶冷水

四元康祐的寫作傾向,源於最初憧憬的詩人中原中也。他認為中原中也雖然寫作抒情詩,卻與同代的抒情詩人有很大的不同。中原中也擁有另一對冷峻的雙眼,總是能跳脫到詩的抒情之外,從另一個角度破壞詩中的自我,也破壞詩的概念──而這就是四元康祐至今仍深深受其吸引的原因。

「只會描寫美麗事物的詩人是不可信的。」四元康祐說。

中原中也之後,他也被谷川俊太郎的詩給吸引。谷川俊太郎始終都在懷疑「詩」這件事本身,抗拒寫下美麗空泛的詞藻。第三位深深影響到四元康祐的詩人,則是金子光晴。二戰期間,許多日本詩人主動寫下讚美天皇或歌頌戰爭的詩作,情緒慷慨激昂,多是「我願意為了國家而犧牲」般的內容。那樣的時代中,金子光晴是少數沒有隨波逐流,堅持反骨的詩人。

「我所憧憬的,是那些愛詩且持續寫詩,卻又能夠與詩對立的詩人。」這些詩人寫詩的同時,會有另一個自己站在旁邊吐槽:「你這些不都只是巧言令色嗎?可以多看看現實嗎?」並朝向寫詩的那個自己潑下一桶冷水。兩個自我時而爭吵、時而合作,正是因為這樣的相互對立,詩人才能從渺小的「自我」中跳脫出來。否則,可能會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緒中。


在2025年臺灣作家節,四元康祐與臺灣作家盛浩偉以「文學實驗與文學節實驗」為題展開對談,這場由煮雪的人主持的公開活動,吸引了30多位文學愛好者到場。(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詩人沒有故鄉

四元康祐出生大阪並移居廣島、大學畢業後被公司外派至美國、後又落腳德國住到六十多歲,近年再回到東京。如此游移的居住經驗,讓我好奇問他如何定義「故鄉」?想不到他語出驚人:

「『沒有故鄉』,是日本詩人的傳統。」他說。

四元康祐認為日本詩人大多是「故鄉喪失者」,就算沒有離開日本,也總是不在故鄉。他舉例中原中也離開出生地山口縣前往東京後,再也沒有回到故鄉居住過,甚至連父親的葬禮都沒參加。詩人萩原朔太郎也是如此,兩人都是因為跟醫師原生家庭有所衝突。

長年居住海外之後,四元康祐的日語日漸生疏,所謂的「根」也逐漸在心中消失。當所有的根都消失之後,剩下的就是「詩」。「詩,總是在某個地方超越現實,也超越了個別性。」詩是普世且普遍的,為了超越既有的語言,詩人必須使用特殊的語法,嘗試把自己與讀者帶向語言所無法企及之處,離開「語言/故鄉」的束縛,從中獲得自由。

「無論身處德國還是前橋(詩人萩原朔太郎的出生地,位於日本群馬縣),詩都是終極的歸屬(Home)。」四元康祐說。


採訪當日煮雪的人與四元康祐相約在咖啡廳,聊文學、聊翻譯,也聊臺灣茶。(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 作家簡介:四元康祐Yasuhiro Yotsumoto

以嶄新的風格運用經濟、會計術語創作,具有幽默感;其正在探索散文與詩歌的混合方式,小說《前列腺詩歌日記》就是這種探索的成果。自2022年4月起,四元在經濟新聞上連載專欄《尋找詩歌之旅》(詩探しの旅),介紹各國詩人與文學節。

(照片: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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