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紀念專題 III 》張培哲:生死關

2017-10-30 12:09

我和老師,已經有8年沒有見面了。我與他的記憶,始終留在8年前,我和明偉、永馨三個是李老師在創英所最後指導的學生,三個人陪他在七星潭逛蕩,一起和曾老師共進晚餐,師生幾人最後在海邊閒遊了一晚,燈昏聲寂,我們才在微弱的光影中回家。

今年5月底,明偉輾轉得訊,向班上透露李老師身體有恙,不甚樂觀;原該是得訊的他探問徵詢為宜,可他人在聖露西亞,不便聯絡,因此就由我代表同學洽詢,並試著向李老師聯繫,希望老師可以讓大家到淡水探望他。

李老師似乎不太喜歡使用電信通訊,至少過去幾年,我在教師節致電或簡訊向他問安時,從未收得回音。為了與老師相見,為了讓老師應允,我決定寫一封信騙他,跟他說我過得好苦,好讓他心軟,好讓他答應。

我說,畢業8年來沒有作品,自己的畢業作品也沒有好好修改,給一個交代,令我不太敢面對您、面對郭老師以及創英所的大家。創英所後,我面臨到自己在寫作上的困境,這個困境並非是文字技巧或者敘事手法等瓶頸,而是我發覺自身,沒有東西可以寫。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與體驗,「沒有東西可寫」是說得太傲慢與狹隘了。但我自創英所後,體認到自己其實沒有好好的過自己的生命,使得生活如水一般從我身邊流過,而我覬覦、渴望一種想出來的東西,我長年以來以為那是一種文學目標、文學藝術性,拼命追逐著它,用文字堆砌著自己。

可是當文字拿掉以後,我沒有了自己。那樣的空虛感,使我一直反省自己,叩問自己到底希望做什麼。我不知道要寫什麼,也沒有一股力量使我寫作,最後就使我停了下來,每每回想那三年在創英的歲月,總覺得愧疚……。

……如此云云,為了欺騙他,我說得非常真切,很誠實地將自己的處境,向他透露。

我已經停筆了。

信,是近午時寄的,我沒想過會在兩個小時後,接到老師的電話。

那是老師的聲音,只是比較瘦。

他說,培哲呀,我收到你的信啦!我真的很感動,我想打一封信給你,可是我的手會抖,打太慢了,只好打電話。你說,你寫不出來,這是沒有關係,是很正常的事。真的,我和郭老師,和曾老師,我們什麼都教了,寫作的一切都教了,可是一個作家的生命,它教不出來啊,它沒辦法教!

欸呀,我們在一旁著急,可是就是沒有辦法,我們插不上手。我和郭老師,和曾老師,我們只能在大家從創英所畢業以後,遠遠看著大家。真的,我們都在看,我們都在想,我們可以怎麼幫?

所以你不要灰心,要繼續寫,每天寫一點點,只是一點點,都好。你知道嗎?你停下來的這段時間,其實都是你的能量,但是你不要放棄,要繼續寫,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呀……

老師說得很輕,很虛弱,說他正在寫一部武俠小說,目標大約是22萬字,文訊那邊打算先將完成了的7萬字出版,因此他又開始整理寫好的部份,很是要緊。

最後,老師沒有正面同意我們去看他,說要養好身體,讓自己長胖一些,過陣子由他邀請大家在台北見面。

他說,我的身體很弱,可是意志很強。

他說,因為我在台灣沒有家人,創英所的大家,就是我的家人。

相信,是一種定錨,是堅持把自己覺得應發生而未發生的事,牢牢釘在未來,好讓世界理所當然的運轉,要它成為事實。我始終相信老師與我的約定,相信老師會完成他的武俠,讓自己長胖一些,和我們見面;夏秋更迭,總會在某處知曉,他如何動了手術,如何在病榻中奮力疾筆,使我心深處的某塊萎靡,漸漸同他變得堅強。

我是創英所的人,沒別的本事,只會寫幾個字,可是我不寫了,從戰場上逃了,是一個逃兵,躲躲藏藏安安份份,只想好好活著,不想生事。有人問我怎麼可能放得下來,可這種事其實沒那麼聲淚俱下,就只是個選擇,如同有人為了創作割捨很多事,我為了生活割捨創作,也是一樣的。

只是在心底,總覺得愧疚。

直到老師打電話給我,我才驚覺,自己其實時日無多。那不單是一個人時間上的問題,而是重視你的人,在近處遠處看顧你陪伴你的人,是不能一直等下去的。我其實真真切切的遭遇了一次,我其實真真切切的遭遇了好幾次,可我就是不懂,就是不懂。

生死關頭,來日無多,時間,其實一直都不夠;可是我必須相信,也只能相信,我們的約定,來日方長。

9月上旬,老師的書重版出來,辦了一場發表會。他6月時在電話中對我的囑咐,我希望可以當面和他應諾,但事有蹉跎,自台南北上到達發表會場時,只差了一步,老師因身體不適,已先離席休養。

而短短10日,原先應該方長的日子,起了變化。老師,住進加護病房,而我這一次,終於與他聚首了。

8年了啊,才從山海與他一別,如今卻在生死相逢。老師的神智清楚,我一走進病房,說,老師,我是培哲,他就認出了我,身子顫動,眼裡流泛著光,使我的淚不由自主撲簌簌地掉。

於是我強忍哽咽,和他敘舊,和他說6月時電話中未答的事,和他應諾。

他走的那天,是三日月,月亮才冒出了一個彎彎的芽。我一如往常的收拾生活,心裡想,自老師身體出了狀況,他最喜歡的啤酒與炸物,已經有好些年沒碰了吧!

我決定出門買炸雞和啤酒,邀請他一塊兒吃。

可是我的哀慟出了芽,然後潰滿了地,止不住的淚水顧不及與他開心,咽嗚瀝漉泣不成聲,而炸雞和啤酒,都沒了味道。有人說,神靈魂魄吃的就是氣味,使我深深相信,那晚,老師就在我身旁,陪著我吃,安慰我。

哀慟,是不需要回憶的,是拿了一個裝滿水的杯子,走在崎嶇起伏的迴廊,一個晃蕩,水就灑了出來,人就哭了出來。人家跟你說要放下,就放在一旁的桌上吧,可你就是不聽話,還要繼續走,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我覺得李老師一生當中,挹注最多心血氣力的,除了他的創作與譯作,可能就剩下我們了。

念及此,我和永馨幫著訂置追思會花籃時,選了兩句輓辭,送給老師;那是騎鯨西去,駕鶴道山,不僅送他到山海之端,也送他一架鶴,一座鯨。他肯定會把鯨鶴烤上瑪莎拉蒂紅,如他當年在花東縱谷的一襲車影,呼嘯在天地之間,開著新車去聖露西亞探望明偉,探望他留在這個世上的每一個學生。

算算時間,這會兒應該已經到了,你睡覺時記得窗子打開,若聞到瀟灑的菸味酒味,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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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 李永平 攝於花蓮七星潭(連明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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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永平
1947年生於英屬婆羅洲沙勞越邦古晉市。中學畢業後來台就學。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畢業後,留系擔任助教,並任《中外文學》雜誌執行編輯。後赴美深造,獲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碩士、聖路易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曾任教於國立中山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東吳大學英文系、國立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2009年退休,受聘為東華大學榮譽教授。著有《婆羅洲之子》、《拉子婦》、《吉陵春秋》、《海東青:台北的一則寓言》、《朱鴒漫遊仙境》、《雨雪霏霏:婆羅洲童年記事》、《大河盡頭》(上下卷)、《朱鴒書》。另有多部譯作。
《吉陵春秋》曾獲「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國時報文學推薦獎及聯合報小說獎。《海東青》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大河盡頭》(上卷:溯流)獲2008年度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第三屆「紅樓夢獎」決審團獎。《大河盡頭》(下卷:山)獲2011年度亞洲週刊全球十大中文小說、台北書展大獎、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大陸版《大河盡頭》上下卷獲鳯凰網2012年度「中國十大好書」獎。2014年獲中國廣東中山市第三屆「中山杯全球華人文學奬」大獎。2016年獲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第六屆文學星雲獎貢獻獎、獲頒第十一屆台大傑出校友。
相關著作:《大河盡頭(上卷:溯流)》《大河盡頭(下卷:山)》《大河盡頭(上):溯流 (珍藏版)》《大河盡頭(下):山 (珍藏版)》《朱鴒書(珍藏版)》《朱鴒書》《雨雪霏霏(全新修訂版)》《雨雪霏霏(珍藏版)》《大河盡頭(上卷: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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