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小說《花開時節》在台中舉辦新書分享會，活動以「台灣歷史百合小說是如何煉成的？」為主題。「歷史百合小說」一詞，顯然是個嶄新的文類。「百合」（ゆり）的概念源發日本，活躍於漫畫、動漫與遊戲領域，通常指女性之間精神層面的戀慕情愫。當形象嚴肅的歷史小說，融入具有大眾文化性格的百合元素，究竟會產生什麼樣的作品？《花開時節》本身就是最佳回答。

翻讀內文，讀者必然會感到驚訝，只在日治時代的導覽專書裡現身的事物與名詞，如瓦斯發生器、冷藏器，或習俗與飲食細節、台日旅行的交通方式等，悉數活靈活現地嵌在其中，而人物間的對話多半以當時的語言習慣呈現。

大量陌生的詞彙與方言，或許影響了小說的閱讀流暢度，但此舉營造的好處卻讓人一讀難忘──歷史課本裡二次元的老時光，活起來了。

昔日楊馨儀以為日本殖民五十年就是不間斷的壓迫、苦難與漫長的戰爭，透過楊雪泥的雙眼卻看見一個意想不到的，繁花正茂的黃金年代。

隨著穿越至王田富貴人家的研究生楊馨儀（穿越後的身分為楊雪泥，暱稱雪子）的言行，舊時生活如畫卷展開，日治時代由天涯來到咫尺，「臨場感」油然而生。讀者感受到的日常，是以王田楊家為核心的女性們所織就。

女性關心的事與男性不同，政治局勢不如年節送禮、與友人相聚重要，國族認同問題比不上扛家來得迫切。《花開時節》與多數日治時代作品訴諸的議題有分明的區隔，在「穿越」、「百合」的通俗標籤下，它揭示了一項嚴肅的主題：於男性／權力話語建構的歷史之外，重塑以女性主體為中心的敘事脈絡。

對日治時代文學有所涉略的人，見到「花開時節」的標題，很難不想起楊千鶴。楊千鶴於1942年以日文發表短篇小說〈花開時節〉，談高等女校的學生對於犧牲個性、步入婚姻的反抗與煩惱。

無獨有偶，《花開時節》的雪子也是高等女校的學生，作者就女性難以違抗傳統與家族安排一事，做了長幅且細膩的鋪陳，可見小說篇題的雷同乃刻意設計。21世紀《花開時節》的雪子，替40年代〈花開時節〉的惠英，重新探問女人的身體自主權何在？一今一古，遙相對話，頗具深義。

「花開」也與雪子的密友松崎早季子的名字有關。早季子（さきこ）的「さき」，日文就是「花開」的意思。穿越至舊時代而成為雪子的楊馨儀，雖享受富貴人家的尊榮，卻也體會到世家千金的難處、社會對女性的強大束縛。正是早季子那反思女性處境、攻讀博士學位的決心，鼓舞了雪子不向時代氛圍示弱，勇敢地承擔責任與開創命運。所以，「花開時節」也指雪子與早季子相遇的時節，「花開」是書中女性們青春綻放的身影。

那個春寒料峭的深夜，月光裡艷艷的山茶花，悄然無聲落到地面上，月光像寒冰，將馨儀心頭凍結一片冰冷，無人知曉。

唯有早季子那雙黑色的眼睛，看見了她心底的那座冰山。

小說中，數次提及雪子心底的冰山。遠嫁大稻埕茶行的大姐春子，婚後，長房千金的氣勢全消，安靜得像斷頭落地的山茶。靜默、堅韌，這是女人承受悲哀的特有姿態。細姨秋霜倌、恩子、好子，也都與無從自主的命運妥協，奮力生存於現實。雪子的冰山是為那時代女性的悲哀而冰冷，為了提醒自己堅強、擔起延續家族的重任而固聚成山。

冰山令人堅強，也讓人硬心腸。雪子割捨了與早季子共赴日本留學的理想，理智地接受祖母的安排，在知如堂內無聲但殘酷的權力分配中，接棒扛家的大位。事事不盡如人意，卻看似順利。然而冰山終非善物，心懷冰山的雪子難以無芥蒂地回答：明明擁有才能與現代的知識，為何仍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上天讓她穿越至過去又有何意義？

為此，作者在〈桂花〉一章，讓雪子參訪台南城隍廟。這是段魔幻且富詩意的描述，以為心事無人知的雪子，見到正殿的「爾來了」匾額，頓時一驚，思緒紛飛，而自忖或許自頭至尾神明皆看在眼裡。以此「神知我」做為契機，冰山崩解了，她不再以冷硬武裝自己，不再悲嘆花開花落的事實，而以擁抱一切的強大愛意接受了命運。

全書止於雪子去信早季子的這句話：「月季花四季盛放，說起來，落花時節就是花開時節呢。」《花開時節》由孤挺花拉開序幕，以月季花做終，中間18章皆以花命名。花是女性角色的代稱，如春子是山茶，恩子是牡丹；花也串起了女人們的幽微心思與令人低迴的場景。

《紅樓夢》有「開到荼蘼花事了」句，春天終結，花就開盡而落，這也隱喻了傳統女性的共同命運。然而做為終章的月季花，具四季盛開的特性，彼簇花落，此簇便花開，花的開落自成生生不息的循環。換言之，全年都是花開時節。這巧妙的設計應是呼應雪子於〈桂花〉的體悟，以此表現看待女性之存在與命運的新視野。

在作家身分之外，作者也是研究者。她曾在論文中提到，穿越類型言情小說的出現，標示著「當代女性存在自我聲張／伸張的企圖」。主角透過穿越所產生的優勢（新知識、成為富貴人家），是為了思辨、伸張自我存在價值，帶領讀者深入台灣歷史的各個側面。如作者自言，她將這本小說看做是社會運動。

於是《花開時節》複雜而有力地回答了〈花開時節〉，以愛的體悟與行動的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