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科普寫作同道的妻子是文學評論兼小說家,曾好心送我一本她的小說舊作。我看完後,提了幾個我認為邏輯不通之處,惹得小說家好生不高興,同先生抱怨道:「你學科學的朋友怎麼都提些怪問題?」(顯然我不是第一位)。看來文學家與科學家看事情的角度確實會有些不同。
因此,當Openbook來信要我就吳明益的小說《苦雨之地》與科普作品的差異寫篇文章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但編輯信上說,「這部作品將許多自然科學的資訊熔進小說故事中」,同時作者在「新書付梓之前,也曾將書稿交給不少相關專業人士過目尋求指正」,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我便答應下來。
我從小喜歡看小說,更佩服會講故事的人,因為我只會就事論事,完全不會編故事。好的小說得具備吸引人讀下去的慾望,在這一點上,吳明益是成功的。他是個優秀的說書人,全書6個中短篇小說都能吸引我一口氣讀完,且意猶未盡(註1) 。這6篇小說的故事各自獨立,並無實質關聯,所以硬要以一個電腦病毒的存在把它們連成一部長篇小說,有些牽強。但那只是定義問題,與小說本身好壞無關。
6篇小說的前3篇主角具有科學家身分,分別是研究蚯蚓的動物學家、研究鳥鳴的動物行為學家,以及研究樹冠生態的植物學家。至於後3篇的主角雖然不是科學家,但也從事登山尋找雲豹、出海尋找藍鰭鮪,以及賞鳥數鷹的活動。之所以會選擇這些題材,顯然與作者參與生態保育工作有關。書中穿插了許多冷知識,應該來自作者的閱讀經驗。
加入科學素材的小說有好些類型,最常見的是以科學家為主角(如同本書)。這些主角通常都有過人之處,見人所未見,單槍匹馬地拯救了世界(或某個危機)。對真正的科學家來說,這些都不怎麼真實,離他們的日常生活甚遠。但這點無可厚非,因為小說要好看(也就是有故事性),主角必須有些與眾不同,否則也就沒有書寫的必要了。
科學活動分兩大類:田野研究與實驗室研究,不同的科學家會選擇適合自己性向的研究方式。但無論是哪種研究,收集數據只是第一步而已,建立及驗證理論才是科學的最終目的,因為唯有經過驗證的理論才有應用的價值。達爾文曾寫過一段著名的話:「觀察必須支持或反對某個觀點,否則毫無用處。」(…all observation must be for or against some view, if it is to be of any service.)就是這個意思。這也是科普寫作與一般自然寫作的最大差異之處:科普寫作會針對某個科學發現與理論作詳細說明,不可能跳過「科學」這個坎;自然寫作與科學小說就可以自由發揮一些,甚至出現虛構。
接下來,我要挑兩個與小說本身沒那麼重要的科學細節,發表一些我的想法。頭一個出現在〈人如何學會語言〉這篇,作家藉主角狄子媽媽之口,說狄子原本是個活潑愛講話的孩子,因為接種了麻疹疫苗後才變得不愛說話。作者還加入了生動的描寫:「當針頭插進狄子的皮膚時,他的眼神頓時失去光彩,接著劇烈痙攣、放聲大哭,高燒了一個禮拜,自此狄子語言的芽被掐斷了。」
作家引用的這段敘述,明顯出自反疫苗接種人士的宣傳,早已遭醫學界一再駁斥,我也寫過兩篇專欄文章介紹(註2) ,可惜還是有人選擇相信。在此摘錄一段專欄中的話:
從小圈子生活起家的人類,通常只看重個案,對大數字並無多少概念;同時人腦也習於將前後發生的事產生因果連結,以符合熟悉的模式。像動輒數以百萬人次計的疫苗接種,難免有人在接種過後罹患某些疾病;除非該事件的發生率與未接種族群的自然發生率相比有統計顯著差異,否則不能逕行認定與疫苗接種有關,尤其是在缺少學理證據的支持之下。
反疫苗接種已經造成許多傳染疾病的反撲,給許多小孩帶來不必要的痛苦,小說家實不應對此議題表態,尤其是與小說情節的關聯性不大。
另一個出現在〈恆久受孕的雌性〉這篇,裡頭提到4位主角出海多日終於碰上他們一心找尋的藍鰭鮪,卻發現那是人造的「假魚」。嚴格地說,那不是單純的人造機械魚,而是由生物組織與電子機械結合而成的仿生魚:其外表與行為與真魚並無二致,同時有血有肉,會進食也會排泄。所以這一篇與其他幾篇不同,落入科幻小說的範疇。
仿生生物在科幻小說及影視作品中早己數見不鮮,從70年代的美國電視影集《無敵金剛》(The Six Million Dollar Man ,1973-8),到電影《異形》(Alien ,1979)、《銀翼殺手》(Blade Runner ,1982),以及日本漫畫與同名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 ,1989, 1995)等,都有仿生人的身影。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仿生生物仍是遙不可及,就算材料科學、人工智慧、機器人學再怎麼進步,要做到生物組織與機械合而為一,還是不可能的任務。
《銀翼殺手》中的仿生貓頭鷹(取自imdb )
小說家的描述避重就輕,只說從魚身上找出好些作用不明、帶有許多尖細觸鬚的錠狀物。但真正的問題是:誰製造並控制了這些仿生魚?牠們突然出現的目的為何?書中均無交代。作家在後記中提到,該篇小說與他之前的小說《複眼人》有關,可惜我去國已久,沒有讀過該本小說,無從得知。
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篇,是〈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這篇。作者以第一人稱記述了童年及青年時期與舅舅相處的短暫時光,以及舅舅養過一頭鷹與想養一頭虎的故事。這篇小說沒有賣弄什麼知識,但故事完整引人,敘述生動有趣,結尾則讓人感傷,撫卷嘆息。
其實拋開枝枝節節,作者在5篇(〈恆久受孕的雌性〉除外)小說中,分別描寫了跨種族的養父養女、親子、情人、夫妻,與甥舅之間的情與愛,可見小說家是重情之人。書寫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歷久彌新的主題;至於對其他生物以及環境的關懷,猶其餘事。
另外還有一個橫亙全書的主題,就是生離死別:書中每一篇小說都有親人死亡及離去的情節,從親生父母、養父母、妻子,到舅舅不等。生老病死原是生物的宿命,生命既不能長生不老,就只好仰賴繼起的生命延續,但對人類這種有意識的生物來說,親人故去仍是最難接受的事實之一。作者的後記以「萬事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這句話作為開頭及結尾,顯然是對此深有感觸。只不過這句出自美國小說《長路》(The Road )裡的話,是譯者與作者的再創作,與原文有相當差距,也算是「美麗的錯誤」(註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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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枕黃鸝〉,媒材:色鉛筆、畫紙,手繪、影像後製:吳明益(新經典文化提供)
小說家吳明益近日出版最新短篇小說集《苦雨之地》,觸及的科學與自然議題範疇甚廣,為深入品賞小說中的幽微境地,本刊特邀幾位夙負人文關懷的科學研究者,以小說中各短篇為文,接合虛構與實證,讓科學與文學對話;吳明益也從創作者的立場,撰文回應。
如何虛構?如何具象?小說家怎麼寫科學?科學家又是怎麼讀文學?Openbook邀請讀者一同在苦雨中漫步。
有位科普寫作同道的妻子是文學評論兼小說家,曾好心送我一本她的小說舊作。我看完後,提了幾個我認為邏輯不通之處,惹得小說家好生不高興,同先生抱怨道:「你學科學的朋友怎麼都提些怪問題?」(顯然我不是第一位)。看來文學家與科學家看事情的角度確實會有些不同。
因此,當Openbook來信要我就吳明益的小說《苦雨之地》與科普作品的差異寫篇文章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但編輯信上說,「這部作品將許多自然科學的資訊熔進小說故事中」,同時作者在「新書付梓之前,也曾將書稿交給不少相關專業人士過目尋求指正」,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我便答應下來。
我從小喜歡看小說,更佩服會講故事的人,因為我只會就事論事,完全不會編故事。好的小說得具備吸引人讀下去的慾望,在這一點上,吳明益是成功的。他是個優秀的說書人,全書6個中短篇小說都能吸引我一口氣讀完,且意猶未盡(註1)。這6篇小說的故事各自獨立,並無實質關聯,所以硬要以一個電腦病毒的存在把它們連成一部長篇小說,有些牽強。但那只是定義問題,與小說本身好壞無關。
6篇小說的前3篇主角具有科學家身分,分別是研究蚯蚓的動物學家、研究鳥鳴的動物行為學家,以及研究樹冠生態的植物學家。至於後3篇的主角雖然不是科學家,但也從事登山尋找雲豹、出海尋找藍鰭鮪,以及賞鳥數鷹的活動。之所以會選擇這些題材,顯然與作者參與生態保育工作有關。書中穿插了許多冷知識,應該來自作者的閱讀經驗。
加入科學素材的小說有好些類型,最常見的是以科學家為主角(如同本書)。這些主角通常都有過人之處,見人所未見,單槍匹馬地拯救了世界(或某個危機)。對真正的科學家來說,這些都不怎麼真實,離他們的日常生活甚遠。但這點無可厚非,因為小說要好看(也就是有故事性),主角必須有些與眾不同,否則也就沒有書寫的必要了。
科學活動分兩大類:田野研究與實驗室研究,不同的科學家會選擇適合自己性向的研究方式。但無論是哪種研究,收集數據只是第一步而已,建立及驗證理論才是科學的最終目的,因為唯有經過驗證的理論才有應用的價值。達爾文曾寫過一段著名的話:「觀察必須支持或反對某個觀點,否則毫無用處。」(…all observation must be for or against some view, if it is to be of any service.)就是這個意思。這也是科普寫作與一般自然寫作的最大差異之處:科普寫作會針對某個科學發現與理論作詳細說明,不可能跳過「科學」這個坎;自然寫作與科學小說就可以自由發揮一些,甚至出現虛構。
接下來,我要挑兩個與小說本身沒那麼重要的科學細節,發表一些我的想法。頭一個出現在〈人如何學會語言〉這篇,作家藉主角狄子媽媽之口,說狄子原本是個活潑愛講話的孩子,因為接種了麻疹疫苗後才變得不愛說話。作者還加入了生動的描寫:「當針頭插進狄子的皮膚時,他的眼神頓時失去光彩,接著劇烈痙攣、放聲大哭,高燒了一個禮拜,自此狄子語言的芽被掐斷了。」
作家引用的這段敘述,明顯出自反疫苗接種人士的宣傳,早已遭醫學界一再駁斥,我也寫過兩篇專欄文章介紹(註2),可惜還是有人選擇相信。在此摘錄一段專欄中的話:
反疫苗接種已經造成許多傳染疾病的反撲,給許多小孩帶來不必要的痛苦,小說家實不應對此議題表態,尤其是與小說情節的關聯性不大。
另一個出現在〈恆久受孕的雌性〉這篇,裡頭提到4位主角出海多日終於碰上他們一心找尋的藍鰭鮪,卻發現那是人造的「假魚」。嚴格地說,那不是單純的人造機械魚,而是由生物組織與電子機械結合而成的仿生魚:其外表與行為與真魚並無二致,同時有血有肉,會進食也會排泄。所以這一篇與其他幾篇不同,落入科幻小說的範疇。
仿生生物在科幻小說及影視作品中早己數見不鮮,從70年代的美國電視影集《無敵金剛》(The Six Million Dollar Man,1973-8),到電影《異形》(Alien,1979)、《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以及日本漫畫與同名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1989, 1995)等,都有仿生人的身影。但這麼多年過去了,仿生生物仍是遙不可及,就算材料科學、人工智慧、機器人學再怎麼進步,要做到生物組織與機械合而為一,還是不可能的任務。
小說家的描述避重就輕,只說從魚身上找出好些作用不明、帶有許多尖細觸鬚的錠狀物。但真正的問題是:誰製造並控制了這些仿生魚?牠們突然出現的目的為何?書中均無交代。作家在後記中提到,該篇小說與他之前的小說《複眼人》有關,可惜我去國已久,沒有讀過該本小說,無從得知。
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篇,是〈灰面鵟鷹、孟加拉虎以及七個少年〉這篇。作者以第一人稱記述了童年及青年時期與舅舅相處的短暫時光,以及舅舅養過一頭鷹與想養一頭虎的故事。這篇小說沒有賣弄什麼知識,但故事完整引人,敘述生動有趣,結尾則讓人感傷,撫卷嘆息。
其實拋開枝枝節節,作者在5篇(〈恆久受孕的雌性〉除外)小說中,分別描寫了跨種族的養父養女、親子、情人、夫妻,與甥舅之間的情與愛,可見小說家是重情之人。書寫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歷久彌新的主題;至於對其他生物以及環境的關懷,猶其餘事。
另外還有一個橫亙全書的主題,就是生離死別:書中每一篇小說都有親人死亡及離去的情節,從親生父母、養父母、妻子,到舅舅不等。生老病死原是生物的宿命,生命既不能長生不老,就只好仰賴繼起的生命延續,但對人類這種有意識的生物來說,親人故去仍是最難接受的事實之一。作者的後記以「萬事生降於哀戚,但非死灰」這句話作為開頭及結尾,顯然是對此深有感觸。只不過這句出自美國小說《長路》(The Road)裡的話,是譯者與作者的再創作,與原文有相當差距,也算是「美麗的錯誤」(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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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評苦雨之地 和科學家來場文學散步】
苦雨之地
The Land of Little Rain
作者:吳明益
繪者:吳明益、吳亞庭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4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吳明益
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
著有散文集《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浮光》;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單車失竊記》,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系列」三冊。
曾六度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入圍曼布克國際獎,愛彌爾‧吉美亞洲文學獎,獲法國島嶼文學小說獎、日本書店大獎翻譯類第三名、Time Out Beijing百年來最佳中文小說、亞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年度最佳圖書等。作品已售出十餘國版權。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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