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書展・場外》翻轉視線,翻轉城市的多重風景線:《翻轉首爾》實地解說導覽側記

2025-07-13 17:00

《翻轉首爾》作者及實地解說導覽活動講者郭奎煥。(攝影:林欣誼)

依據時代變化,「首爾」有不同名字。它原名漢陽,朝鮮時代(1392~1897)成了漢城,戰後則改為「首爾」。首爾(서울)在韓語中,便是首都的意思。

《翻轉首爾》作者郭奎煥、南霄兒在緒論中寫道:「從漢城、京城到首爾這段更名過程中,城市人口成長百倍、都市面積擴增了30倍以上,是二戰後最急遽膨脹的城市,有些人將首爾描繪成『超過2000年歲月卻只有60年里程數的都市。』首爾是在時間、人與敘事皆極為壓縮的狀態下凝聚而成的,這個壓縮的現場正是今日的首爾。」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認識今日的首爾呢?

2025年首爾國際書展將台灣定為主題國,讓韓國讀者有了深度閱讀台灣的機會,而從台灣飛至首爾的作家、出版人和讀者,也都利用這個機會,認識並探索這個城市。因此,游擊文化在這期間舉辦的「《翻轉首爾》實地解說導覽」活動,正逢其時。透過《翻轉首爾》作者郭奎煥和南霄兒的引領,參與者可以依據不同議題,「走讀」這座城市。

➤辨認差異做為理解的起點

第一條路線的第一站,便是景福宮和光化門,既是近代韓國歷史的起點,也可以參照台灣的歷史遺緒。

「台灣沒有經歷過中央集權的狀態,但朝鮮半島有超過1000年中央集權的歷史。所以,日本殖民朝鮮半島跟殖民台灣,人民心裡產生的感受跟反應會不一樣。」郭奎煥站在景福宮的入口解釋,日本人曾經在此蓋了朝鮮總督府,擋在景福宮的主殿勤政殿和正門光化門之間,破壞了朝鮮王朝建城的「權力軸線」。從勤政殿往外望只看得到總督府,而老百姓也見不到「朝鮮的象徵」,只能看到日本打造的權力象徵。

曾在台北居住一段時間的郭奎煥指出,日本殖民政府在台北蓋的台灣總督府,改造了城市結構,但首爾的權力空間卻因為朝鮮總督府被改變。他說,台灣人對日本有情感,韓國人對日本則有情緒,「看一個國家、城市,需要了解情感面,也要知道情緒面,才能進入脈絡裡。」

南霄兒隨後補充,很多韓國人到了台灣,看到台灣總督府在戰後直接作為總統府使用,都感到不可置信,對於許多日式建築被保留,更是驚訝。「雖然台灣跟韓國的歷史發展歷程相像,但終究是不同國家,彼此之間還是有差異。我們應該要感受並享受這種差異。」


郭奎煥在世宗大王像前講解,左側遠處即為光化門。(攝影:林欣誼)

面對「差異」並進而理解,或許就是《翻轉首爾》孕生的源起。

為了建立台韓之間的橋樑,在亞洲各地遊走的郭奎煥,和居住在台灣的韓國夥伴,打造了「窓Project」這個計畫,並首先透過翻譯,嘗試補足韓國對台灣的空白。「電視節目《花樣爺爺》在韓國掀起一股台灣旅遊熱潮,但當時韓國多數媒體跟出版品,大多以觀光行程介紹為主軸,來呈現台灣與台北。因此我們認為,將《叛民城市:台北暗黑旅誌》引進韓國出版界,具有其獨特且重要的意義。」郭奎煥說。

而《翻轉首爾》的企劃,便也在這個時期萌生。當時,郭奎煥一邊從事翻譯工作,一邊思考是否能將「叛民」的概念應用在首爾這座城市,而後便與游擊文化合作,挑出19個台灣人最常造訪的首爾景點,所談的議題處處可見與台灣社會的連結,寫了一本專為台灣讀者量身打造的《翻轉首爾》。

然而,郭奎煥並不是首爾人,僅是時常以首爾為中心,來思考韓國的現在與未來。

➤初遇首爾的感官衝擊

出生於釜山、成長在馬山的郭奎煥第一次來到首爾,是在高中時期。當時,他代表學校到首爾參加論說文比賽,花上近10個小時,搭夜車北上,抵達首爾車站後天還未明。穿著高中制服的郭奎煥被手上拎著酒瓶的無家者「發現」,被招呼著一起去麵攤吃了烏龍麵,也陪著他們喝酒——當然,是這個鄉下來的高中生買單。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無家者,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們聚集在同一個地方的樣子。」郭奎煥回憶自己對首爾的想像是「光鮮亮麗、閃閃發光的城市」,但因為答應來接他的學長沒有出現,讓他一抵達首爾,就成了一個無處可去的人,而這城市中第一個走向他的人,竟是5位無家可歸的大叔。

這幾個大叔身上的氣味瞬間佔據了他的嗅覺,就算今天已經記不得他們的臉跟表情,但氣味還清晰烙印在他的記憶裡,「我和與首爾的第一次相遇,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更像是『聞到』與『聽見』的感官體驗。」

直至到首爾讀研究所,郭奎煥才算真正認識了首爾,「走在以前只能在新聞畫面中看到的首爾街頭,感覺內心蠢動。我一個人走遍首爾的各個角落,像是在翻找什麼一樣。參加了不少抗議活動,還曾在檢察廳前舉著牌子進行一人示威,甚至通宵來回橫跨漢江。」郭奎煥說,當時在首爾認識的人都覺得他很奇怪,因為他沒有在做研究或工作,而是在各處閒晃。


首爾時常有陳情抗議活動,圖為《翻轉首爾》實地解說導覽活動途中遇到的抗議隊伍。(攝影:林欣誼)

「我用身體去體會『首爾』這個詞在韓國是什麼意思。」郭奎煥表示,他最初是被首爾帶有異質性的風景所吸引,接著注意到這座城市的運作方式,感受到它的多樣性,甚至細細品味它的聲音、濕度、氣味與質地,「最後,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被安排於空間與場所中的人。」

因此,在由游擊文化策畫的「《翻轉首爾》實地解說導覽」中,負責導覽內容的郭奎煥替活動做出這樣的定義:「簡單地步行以應對複雜的真實,慢慢地步行以觀照快速奔跑的城市。」

➤5大主軸為切點,漫遊首爾創造的韓國

這場走讀活動的幕後推手,是游擊文化的企畫編輯郭姵妤。她說,當年《叛民城市:台北暗黑旅誌》在韓國出版後,韓國山鷹出版社趁著台北國際書展期間,辦了一場台北走讀活動,讓她受到啟發,也想舉辦類似的活動。

「但2022年《翻轉首爾》出版的時候,正好是疫情期間,而且要帶團到首爾,也是很大的成本跟功夫。」當時無法實現構想的郭姵妤,在去年得知首爾國際書展將以台灣為主題國後,認為時機到了。於是,先在今年初邀請郭奎煥來台參加台北國際書展,除了讓他直接面對讀者,出版社也能向讀者拋出這個活動訊息,探測水溫。

郭奎煥開始策畫走讀內容,並由游擊文化製作問卷,讓讀者投票選擇,最後選出包含景福宮、水色地區、南營洞、梨泰院、麻浦大橋等5條路線。

「這5條路線是讀者選的,不是我選的。」郭奎煥在專訪時雖如此強調,但這5條由「讀者選出」的路線,含括了從城市、社會和國家等面向,藉著不同關鍵字為這幾條路線定下主題。

例如,景福宮和明洞華僑街這條路線,就是「軸線」、「想像」和「象徵」;走訪水色地區談的是城市開發的議題,關鍵字是「慾望」;而以自殺地聞名的麻浦大橋,要勾勒的概念是生存和掙扎。

「我不希望這場走讀只是講述書裡的內容。」郭奎煥在構思導覽路線與內容時,思考的是如何擴充《翻轉首爾》的內容,並「提供新的線索」,讓讀者可以提問、思辨,解構原本二元對立的認知框架,甚至能夠自行嘗試和台灣比較,「儘管我們無法真正理解各種議題,但要有努力理解的態度。」

郭奎煥認為,首爾是一個巨大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力量匯聚的熔爐,同時也是一部引擎,從這座城市衍生出的種種事物,會向韓國其它地區擴散出去。而在首爾發生的事,也往往會成為韓國其它地區的方向指標。韓國人衡量自己人生的基準,也時常是在首爾的生活經驗中建立起來的。


首爾的夜景。(圖源:維基

「首爾是韓國的一個城市,但現實的情況是,韓國是『首爾的韓國』。」郭奎煥直言,首爾不僅涵容韓國所有的議題,也是韓國文化、政治跟商品的製造地。外國人想到韓國,其實想到的只有首爾,「首爾創造出韓國的標準,其實也就意味著首爾在創造韓國本身。」

因此,認識首爾,相當程度也認識了韓國。這是郭奎煥設計這5條路線,嘗試帶領讀者從街區肌理中感受城市變遷與社會議題,體驗首爾多重面貌的背景。而參與者也透過步履,重新認識韓國社會的問題,例如麻浦大橋的路線,就讓大家印象深刻。

「晚上,走過麻浦大橋的時候,正下著大雨,我們一群人穿著便利商店的白色簡便雨衣,頂著風雨往前走。」參加走讀活動的媒體工作者李映昕,如此描述麻浦大橋的行程。一邊是呼嘯而過的車陣,另一邊是橋下翻滾隆隆的河水,「當時下雨起霧,橋上的燈光暗暗的,走在橋上,感覺未來混沌不明,可以了解為什麼有人會在這裡跳下去。」

活動第一天的導覽路線有3條,早上以景福宮為起點,談政治權力翻轉和開發的路線,下午遊走是談都市開發的水色地區,晚上則是穿越麻浦大橋、觀看國會大廈的路線。

由於導覽第一天整日都下大雨,不論是帶隊的郭奎煥、南霄兒,還是參與的數十位讀者,都被雨水打得狼狽,尤其晚上徒步橫渡麻浦大橋的路線,更是抖寒。郭奎煥說,出乎他意料的是,全員到齊,沒有人放棄。

目前正以居住正義、東亞冷戰歷史為背景進行創作的編劇張逸寧,完整參與了2天、5條路線。第一天傍晚,她原本心情鬱悶,心想或許不該在這種狀態下到素有自殺大橋之稱的麻浦大橋,但後來非常慶幸自己還是去了。


橫跨漢江、連接麻浦區和永登浦區的麻浦大橋。(圖源:維基

麻浦大橋中央有個SOS的電話亭,郭奎煥在這裡請大家停下來,說明過去防範自殺的方式,是把橋加高、貼勸世小語,但都沒用,後來加了電話亭,才救起很多人。

張逸寧回想在下雨的夜裡,看著浩瀚的漢江、SOS電話、人們相互安慰的雕像,以及那為了防止自殺而加到近3公尺高的圍籬,聽郭奎煥說明,對於決心要死的人來說,圍籬有沒有加高其實區別不大。

「韓國有5千萬人口,裡面有幾百萬努力的上班族、幾百萬努力的學生、幾千萬用各種各樣方式拚命活著的人。他們的拚命撐起了韓國的成功,然而那每年自殺的幾萬人呢?他們也依然被當成是大韓民國努力的一份子嗎?」張逸寧轉述郭奎煥的看法:「自殺的確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否是那樣壞的一件壞事,我不能肯定。我們應該去正視他們、聽見他們。」

原本心情不佳的張逸寧因此得到平撫,她認為,郭奎煥是個擅長描述、反思的人,「雖然無法一五一十復述,但他說的話在雨裡、在喧囂車聲裡,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對於這條路線的設計,郭奎煥表示自己想提供的是「溫度」。「我不想和其他導覽一樣,拚命告訴你這個地方有什麼。我希望讀者不發一語,自己感受。」郭奎煥覺得,這個社會太多人說話、太多要求——父母要求孩子、師長要求學生、國家要求人民,但沒有人聆聽,關注「我是什麼」,只是不斷以成功與失敗去論定人的存在,才會有悲劇發生。

他認為,強調自殺率沒有意義,數字是會變動的,「況且,自殺率中沒有自殺者的敘事。人死之前,他想的是什麼?怎麼活著?」郭奎煥說,「我讓大家體驗了這種情緒。當然,天氣也幫了忙。」

儘管這5條導覽路線都讓參與者感到收獲「超乎期待」,但第一天晚上的麻浦大橋和下午的水色地區,讓很多人感受到比較大的衝擊。這也是因為,它們都不是一般觀光客,甚至本地人會給予關注甚至駐足的路線。

張逸寧說,水色與數位媒體城一帶是都市更新後的區域。在這路線中,她們看到都更後的高級住宅大樓、韓國各大電視台,抗爭到最後的老宅、不受待見的大型變電所、因應都更交易案而生的小酒館們、出入的名車,「還有居民沉默而警覺的神情。」

「部分水色地區的居民,看著另一端的數位媒體城,會有羨慕的感覺。」媒體工作者梁德珊同樣是5個行程都參與的讀者,兩天走了約5萬多步。她認為閱讀《翻轉首爾》時,因為缺乏對首爾的實質感受,沒有辦法真正讀到作者的用意,但經過這次走讀活動的體驗,書中所述在她心裡建立了深刻又立體的認知。她也如郭奎煥期望的,自然浮現了與台灣的比較:「如果我想像水色居民的情緒,可能就像金門居民看著廈門那樣。」


鄰近地鐵水色站的高樓群即是上岩DMC(數位媒體城)。(圖源:維基

「我希望大家看城市的時候,可以不斷翻轉觀點。」郭奎煥解釋,都市開發和都市再生是兩種概念,觀看城市的發展,不應該只將自己的價值觀套在上面,也應當關注住民的聲音,「帶領大家看這些地方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提供答案,因為我自己也沒有答案。但來參與這個活動的讀者可能都帶著某種進步性,我希望他們可以不斷自我提問,而後嘗試理解。」

➤非主流視角的地景紋理

「如果問我對哪條路線最印象深刻且想再度走訪,我會說是梨泰院。」參加了4條導覽路線的軟體工程師張馨云回想,當時參與者們從狹窄安靜、只剩少數居民的巷子走到清真寺,見到路上中東臉孔的小孩操著標準的韓文,很受震撼,「郭作家指著這些膚色很不一樣的孩子說,他認為,這就是韓國的未來。」

做穆斯林研究的梁德珊同樣對梨泰院有清真寺也感到驚喜,而南霄兒則提醒參與者以「氣味」來感受這個地區和首爾其他地區的差異,梁德珊說:「我的朋友提過,首爾充滿了泡菜跟大醬的味道,但這條街道有著完全不同的氣味,也會讓我想到電影《寄生上游》裡提到的氣味這件事情。」

至於梨泰院踩踏事件的現場,也令團員們好奇,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有人對於這條巷子仍然繼續使用、充滿娛樂抱著疑惑,有人則討論起事件怎麼發生的,「我有點驚訝,這裡比我想像的更小,明明在新聞上看過無數次,但到了現場整個空間感完全不同。」梁德珊表示。

行程結束後,梁德珊、張馨云和其他參與者繼續留在梨泰院,見識到此處年輕、瘋狂、五光十色的樣貌,與白天看到的場景極為不同。張馨云感覺,「像是看到螢光幕前、後的首爾。」

「這次導覽讓我這個首爾局外人對韓國建立起親近感,走訪的過程中,身體的感受還是很重要的。」張馨云表示,她今年初曾來過一次首爾,作為觀光客,儘管肯定這個城市的外貌比台北先進,但她只覺得這個城市跟自己的步調很不一樣,卻不是很能夠融入,甚至讓她感到充滿壓力,「但是郭奎煥帶我們去走水色的市場、梨泰院的窄巷、麻浦大橋等,看的視角都是比較非主流的,我覺得跟我的自我認同比較接近,讓我在首爾得到一些共鳴和歸屬感。」

➤場所記憶產生歸屬感,對異鄉亦有依戀

郭奎煥也是如此。即使過去他四處漂流,目前居住在釜山,不在首爾生活,但他自認沒有離開首爾的引力圈,始終以首爾為中心在生活,「就像作家金薰寫的:首爾是眾人的異鄉。」

他說,出生地不是他可以選擇的,但是「老家」是他可以選擇的。儘管他在導覽過程中,提到「首爾吞掉了韓國」,因為眾多人才都聚集在首爾,以致區域發展不均。但他對這個城市仍然依戀,「城市是回憶的背景,也是因記憶運作而誕生的場所的集合。但城市也常常因為回憶的時效性,比回憶還要更快地被抹去。我們雖然居住在城市裡,卻很難真正觸碰到城市本身。」郭奎煥說。

「我以前住在台北的時候,很喜歡咖啡店『海邊的卡夫卡』,把它當成我在台北的老家。但它現在消失了。」郭奎煥談及此不無遺憾,但也說這就是城市的變化,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城市裡努力留下回憶,創造屬於自己的「場所」。

或許這場首爾走讀活動,也為台灣的參與者們,在首爾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場所」。


參與者們跟隨郭奎煥,以步行的速度與尺度認識觀察首爾這座城市。(攝影:林欣誼)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翻轉首爾:叛民城市議題漫遊

作者:郭奎煥、南霄兒
譯者:顏思妤
出版:游擊文化
定價:5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郭奎煥(KWAG KYUHWAN)

「窓Project」團隊企劃者,致力於推動臺灣—韓國文化交流,將《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等書引介至韓國。關注東北亞的主要媒介及交會空間。爲了轉移與傳達各地陋巷的風景和情緒,正在流浪中。

南霄兒(NAM SORA)

現居臺北,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碩士班進行臺—韓比較研究,同時也在師大進修推廣學院教授韓文。曾經參與過臺—韓文化交流推動團隊「窓Project」,為《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韓文版譯者。嘗試將臺灣的風景與聲音傳遞給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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