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花道盡頭的光:《國寶》原著與電影的取捨與詮釋

  • 黃于真(雜誌編輯/文字工作者)
2025-11-18 18:30

本文劇照由ifilm傳影互動提供

今(2025)年10月23日,由吉田修一同名原著改編的小說《國寶》終於在台上映。

關於《國寶》的熱潮,我們早有耳聞:影展首映獲得長達6分鐘的掌聲、日本票房突破170億日圓、打破2003年以來的日本真人電影票房紀錄、代表日本角逐第98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等。甚至出現了「國寶病」這樣的社群用語,代表對《國寶》的高度熱愛。

11月,《聯合文學》雜誌推出「吉田修一與《國寶》」專輯,作為本期責編,有幸在10月初時先看完電影。還記得當天走出放映室,我立刻轉頭問了對本片毫無預設立場的同事是否喜歡。或許是作為工作的前提大幅消減了我們的感性,也或許是當日的天氣太冷或太熱這樣的藉口,同事紛紛回覆喜歡,卻也坦承,當日沒有人為喜久雄落淚。

「這是不是一部沒辦法讓大家『靠近』的作品?」過去有太多叫好不叫座的電影,《國寶》的優秀成績如今我們都知道了,但那時的我才剛拜讀完吉田修一的原作。上下兩冊足足600頁,每個角色都立體又豐滿,尤其主角喜久雄,在原著裡,讀者能清楚看見他如何自黑道之子轉變為女形,他對「藝」的瘋狂、犧牲,到最後的孤獨。

在電影裡,諸多段落與角色戲份被刪減,李相日導演以大量的篇幅拍攝喜久雄與俊介在舞台上的畫面。確實,若要談對「藝」的追求,舞台上的畫面是最直觀、震撼也漂亮的選擇,但相較小說的細細鋪陳,那些日常的、舞台之下的段落卻顯得有些單薄。

所幸,《國寶》在台上映後,20天內突破2000萬票房,11月號雜誌也收到了廣大好評。那時的擔憂或許是純粹的編輯病。引用吉田修一自己受訪時的話作為註解再好不過:「我認為,在最後一行被寫下後,或是在讀者闔上書本的瞬間,小說本身即走向完結。而影視化則是完結之後的產物——透過導演、劇組、演員合作誕生的新事物。」

小說與電影的呈現確實有所不同。電影因時間限制,勢必需要修剪甚至改動,但導演李相日與編劇奧寺佐渡子的厲害之處,在於透過結尾處的調動,以不同方式呈現出本作的核心——人的脆弱。

*以下內容涉及小說與電影的嚴重爆雷,強烈建議看完電影與原著後再行閱讀*

➤被取消的群像

小說中有不少重要的角色在電影中被匆匆帶過,除了大家常提到的德次與女性群像外,我想特別提兩個人物。

一是三友的竹野。喜久雄24歲時,與俊寶一同前往四國琴平巡演,彼時還是小社員的竹野說出了:「歌舞伎都是世襲的吧?就算他們現在對你一視同仁,你最後還是會抱憾而終。」(青春篇,p.133)喜久雄關於血緣的夢魘,也幾乎可以說是自這句話開始萌芽。

竹野這個角色在小說中其實有承先啟後的作用。身為企劃社畜,在苦無主題、收視低迷的生活中,某次喝醉後,他偶然在鄉下土戲班的演出中發現了離家多年的丹波屋繼承人俊介,且遠離丹波屋的繁華後,俊介此時演技已有了長足的進步。


三浦貴大飾演的竹野

竹野遂開始安排起俊介的復出計畫。作為媒體人,他以輿論為刀刃,將喜久雄與俊介的故事多加渲染,強化喜久雄在血緣上的不正統、黑道出身的背景,並邀請俊介與妻女以模範家庭之姿登上電視台受訪。也是透過他的安排與引介,讓萬菊成為俊介復出的後盾。對喜久雄來說,他生涯的巨大挫折,有一大部分是由竹野所打造而成的。

小說後續,喜久雄後半生的演出之路、喜久一家的公關危機,竹野都持續以「媒體」的角色參與。甚至在最末,他也是少數在看見喜久雄對「藝」瘋魔般的追求後,為其感到悲傷的角色——「竹野認為,無論什麼理由,鬼才會相信『瘋子很幸福』這種胡說八道。」(花道篇,p262)

電影中竹野雖仍有戲份,但其厚度與角色功用卻大大被削減了。而這也幾乎可以解讀為,電影將現實世界對歌舞伎世界的影響力,進行了明顯地敘事上的弱化。

雖然小說與電影都強調對「藝」的追求,但原著中強調了觀眾之於演員的重要。而誰能影響觀眾呢?除了媒體不作二想。對於這樣現實的問題,吉田修一花費了極大的篇幅去著墨,使得媒體、觀眾,這些劇場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也於故事中現身。尤其竹野角色的特殊性又被刻畫得更為有趣,身為對歌舞伎的評價是「唯一的好處是比搖籃曲更催眠」(青春篇,p.131)的人,他以極為世俗且利益的「局外人」視角,帶領觀眾看見媒體產業的操弄,以及媒體業與歌舞伎世家間若友似敵的關係。

另一位角色是九州黑幫辻村將生。小說中,喜久雄並未見到殺害父親立花權五郎的人,反倒是大垣豐史(第二代花井半二郎)看見了辻村將生殺害權五郎一幕。出版《國寶》的新經典文化在重要的上集封底上所引用的句子,「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再怎麼不甘心,都要以『藝』來決勝負。真正的藝比刀槍大砲都厲害,將來你要用你的藝去報仇,你能答應我嗎?」,正是針對這件事所說的句子。

小說後續,喜久雄仍與辻村保持聯繫,甚至視之為關照自己的長輩,部分關於黑幫出身的負面謠言,也與兩人維持聯繫有關。電影中父親倒在雪地的畫面,在小說中其實是辻村老年臥病在床時,叫喜久雄來床榻旁自白,喜久雄腦中浮現的畫面。電影刪減掉辻村這個角色,等於少了喜久雄在聽見自己以敬以禮對待的前輩,告訴自己他是殺父仇人時的反應,著實可惜。

「叔叔,別說了。害死我爸的,也許是我。」(花道篇,p.268)辻村的道歉沒能說出口,喜久也沒多解釋,針對「殺父仇人」這樣沉重深刻的話題,這句話就是他們最後的討論。在他們對話的當下,喜久雄腦中憶起的,除了父親死亡的畫面,就是他與德次童年一同演出的回憶——那也正是他童年的終結。

而另外一個可以相互對照的場景,在電影中也有被呈現出來。第二代花井半二郎彌留之際,雖喜久雄就在身旁,他喊出的仍舊是「俊寶」的名字。聽到的當下,喜久雄也是下意識的說了「對不起」。

這兩次歉意究竟朝向何方?電影留下了對花井半二郎那次清晰的道歉,但捨去了對殺父仇人的原諒。我想,正是因為電影選擇聚焦於舞台上『藝』的極致追求,以及喜久雄與丹波屋血緣的糾葛,而不得不捨棄小說中其他層面的複雜性,包括更廣闊的人際關係網絡,以及黑道背景如何深刻地塑造了喜久雄的性格與命運。這樣的取捨也讓電影得以在有限的時間內,能更純粹地呈現歌舞伎之美,並聚焦於喜久雄對藝近乎信仰般的獻身。


第二代花井半二郎(中)指導少年喜久與俊寶

➤獻祭或獻身

社群上,人們提及最多的兩個改動,當屬電影中歌舞伎劇目安排的改變,以及最後女兒綾乃對喜久雄說的話。前者極為精巧,既能保留原著中以劇目象徵角色狀態的用心,又能精準地調動情節,使電影跳出小說的框架,讓故事頭尾相互呼應,更深化了喜久雄與俊介間情感的層次。

至於後者,我私心覺得有些可惜。在小說的群像描寫中,綾乃的人生其實有著完整的敘述軌跡——從小時候因父親缺席而導致的叛逆,到長大後與父親關係的逐漸緩和,甚至在她即將結婚時,還有一段幾乎可稱作和解的劇情安排。正是在經歷了這些人生起伏之後,吉田修一才安排了「惡魔說」的場面:

「不要!不要過來!不要再靠近一步!為什麼?你說啊,為什麼?為什麼壞事全都找上我們?為什麼好事都發生在爸爸身上?每次爸爸有好事,我們就有壞事!一定有人會出事!我受夠了!我再也不要了!爸,我求你,不要搶走喜重!求求你,你擁有的難道還不夠多嗎⋯⋯」
這時,喜久雄從瞪著自己的綾乃眼底,看到了早已忘卻的一幕。
啊,原來這孩子一直恨著我。我明知道,卻一直佯裝不知。

——《國寶》(下)花道篇p.246

延續這段情緒爆發,吉田修一接著安排喜久回憶起小時候帶綾乃去祭祀時說過的話:「我求他讓我變得更厲害,讓我成為日本第一的歌舞伎演員,我跟他說『其他我什麼都不要』。」這段回憶在電影中也有重現,但結尾處的處理卻截然不同——電影安排了前面從未出現過的、長大後的綾乃,在喜久雄獲得「人間國寶」稱號後的採訪現場,以攝影師的身分與這位失職的父親重逢、對話,告訴他:「恭喜你如今真的成為了人間國寶。」


喜久與女兒綾乃

這兩種詮釋展現了截然不同的情感基調。小說中,綾乃的控訴充滿強烈的怨懟——雖然平日壓抑,但在她心中始終認為,是父親犧牲、獻祭了家人的幸福,以換取極致的藝。透過「惡魔說」,吉田修一凸顯的是喜久的絕對孤獨——不論他是否主動選擇犧牲一切,對周遭的人來說,他們永遠無法在喜久心中勝過「藝」,無論是女兒、妻子還是至交,全都一樣。

相對地,電影則藉由綾乃與喜久的對話,呈現出和解的可能——綾乃雖然承認父親在親情上的失敗,卻也認可了他在藝術上的成就。這樣的改編將原著中的「獻祭」轉化為某種「獻身」,淡化了家庭悲劇的殘酷,轉而強調藝術追求的崇高性。

➤凝視脆弱與恐懼

回到前面所說,無論小說或電影,我私心認為《國寶》都是在講述「脆弱」的故事。

我非常喜歡的小說《眾神的山嶺》與《國寶》有著極為相似的主軸。《眾神的山嶺》中,主角深町誠不斷提問與被問:「你為何登山呢?」「為何要走呢?你當時是為了反覆這種痛苦的事情而下定決心的嗎?你究竟打算反覆做這種事到什麼時候呢?」深町誠跟隨著登山家羽生丈二移動,嘗試理解他為何爬山,為何反覆拋下一切,攀登到無人的頂峰。

這不正是《國寶》中,他人觀看喜久雄的感受嗎?身為凡人,我們無法理解、共情那樣瘋魔般的追求,所謂「風景」究竟是什麼景色呢?羽生丈二與喜久雄都答不出來。

他們並非沒有人類的情感,也絕非不重視所追求的道路以外的一切。只是,於他們而言,那道未知的風景,是無論多麼孤獨、多麼痛苦,都必須前往的彼方。

他們並非不害怕。他們甚至因為害怕而不斷顫抖。喜久雄代演上台前夕,他握著眉筆,卻遲遲無法落下,哽咽著對俊介坦承他的脆弱與恐懼。「幕終究會落下啊,一想到我就好怕。」(花道篇,p.291)小說最末,喜久雄如此坦白。

他們之所以不斷向前的理由,或許正因為知道自己可能永遠無法抵達那個「風景」,所以才用盡全力,用每一次幾會去證明些什麼。電影最末,喜久雄於舞台上獨舞,《鷺娘》的故事與喜久雄的一生重疊,他抬眼,看見漫天紙花折射出的碎光。

這是否是一部無法讓人「靠近」的作品?我想票房已經給出了答案。《國寶》之所以令人動容,正是因為那份距離——我們終究無法完全理解喜久雄的瘋狂與執著,只能作為一個純粹的觀眾,從每一幕亮相、見得、振袖裡,嘗試去明白世間存在這樣的追求,他們注定將背負著恐懼與孤獨前行,而我們能做的,便是見證那樣的決然與脆弱。

若可以,請別獻上眼淚。我想,喜久雄更渴望的,是那經久不息的掌聲。

所以,請您呼喚他。所以,請您照亮他。所以,請您為他獻上掌聲。
日本第一女形,第三代花井半二郎,就站在這裡。

——《國寶》(下)花道篇p.294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國寶(上下套書)
作者:吉田修一
譯者:劉姿君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7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吉田修一
 

1968年生於日本長崎。
 
1997年以《最後的兒子》出道,獲第84屆文學界新人獎。2002年以《同棲生活》獲第15屆山本周五郎獎,《公園生活》奪下第127屆芥川獎,一舉拿下大眾文學與純文學的文學獎項引爆話題。
 
2007年以《惡人》拿下大佛次郎獎、每日出版文化獎、本屋大賞No.4,熱銷超過220萬冊,並改編同名電影。
 
2010年以《橫道世之介》榮獲第23屆柴田鍊三郎賞、本書大賞No.3,改編同名電影大受好評;2019年再寫續集《續‧橫道世之介》。同年,以出道二十周年代表作《國寶》榮獲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與中央公論文藝獎肯定。
 
擅長描寫都會年輕人的孤獨與疏離感,獲得廣大的共鳴與回響,包括《路》、《怒》、《再見溪谷》、《犯罪小說集》等作品皆有影視改編。另有著作:《熱帶魚》、《東京灣景》、《地標》、《長崎亂樂坂》、《星期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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