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青春期的完美風暴:父母究竟做錯了什麼?《混沌少年時》觀後感

對話的房門重重的闔上,門裡是孤獨而倔強的青少年,門外是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的無助母親。陪伴和支持從來沒有停止,然而陪伴和支持的內容卻日漸空洞模糊。愛失去投注的標的和方向,對於青春期的反叛,我們無言以對。

➤青春期是無預警的完美風暴

短短4集的英劇《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是最近的爆紅神劇。4集不長,一個少年凶殺女同學的個案裡,卻談到了許多跨越國界文化的共通問題:校園霸凌、網路世代文化隔閡、親子教養等等,場景雖有不同,情境和觸及的面向卻如此類似。

一鏡到底的完美調度形成一種逼近現實的壓迫感,鏡頭就是觀眾的視角,平行而精準的從混亂的逮捕、青少年校園如叢林的霸凌現場掃描、心理諮商師犀利切開少年平靜純真外表下憤怒脆弱的心,然後拉回鏡頭注目著災後復原中的破碎家庭——第4集的收尾,對於同為青少年父母的觀眾而言,相信是最能同感共情,心碎無助的自我責問。

讓人窒息的不是凶殺的過程和真相,而是這個年輕的孩子何以致此?為何會犯下撕裂自己和他人人生的罪行?而身邊的人,特別是父母,為何沒能承接孩子的憤怒和無助?到底,我們做錯了什麼?

孩子剛進入青春期時,我也體驗過這種斷裂式的溝通徬徨。原本甜蜜可愛的孩子,忽然倔強而堅硬。他們進入網路的平行時空,組建著他們同儕的話語和社群,在那些遊戲的殺戮戰場上,他們很輕易的辨識同伴和引為同類,而親密的母親變成多餘的干擾。

所以影集中的Jamie遭遇到的成長困境,那些有毒的網路言論和厭女霸凌,他的焦慮和憤怒無法得到妥當的紓發和調度,這一切是當代親子教養的日常。這個影集提出的質問正是我們的張惶:當孩子不再跟我們對話,我們要如何接收到他們沉默裡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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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孩子,我只是想確定你好嗎?

同樣作為育有兩子的母親,我們總以為能有多一次的機會去修正並更好的教養子女,所以在這部認真凝視男性親子世代的影集裡,母親的視角顯得更無助和邊緣。Jamie的母親如同多數進入婚姻家庭的女性,善待丈夫及子女,操持家務並且關注兒女的各種狀況,追問、關切、設限,希望兒女在安全無虞的狀態下成長,卻沒能意識到關切和掌控的界線。愈靠近,對方愈設防,當青少年的孩子把親子關係視為獵人與獵物,那掙脫和逃離就變成一種必然。

我也同時在小兒子15歲時經歷到青春期的完美風暴,原本貼心甜美的孩子,忽然變成堅硬沉默的刺蝟。他沉溺在電競遊戲的蠻荒世界,痛快的以虛擬殺戮競技彌平現實裡尷尬的成長。他不再讓我牽他的手,拒絕擁抱,而他日夜顛倒的作息讓我惱怒不解。我用斷網來操控他的活動,每一次想好好談談,他的第一個反應永遠是不耐煩的:「又怎麼了?」

「又怎麼了?」這個「又」十分刺傷我。母親是如此的耽憂——耽憂孩子錯過黃金般閃亮的學習時光,耽憂網路世界的各種迷離暗黑陷阱傷害了孩子,然而這些耽憂一旦出口就變成無數貌似說教的唸叨責問。一而再的「又」怎麼了?

劇中令人難忘的一幕,是母親試圖與Jamie對話,卻只收到他的冷淡回應:「你又來了。」那語氣裡的疲憊與排拒,是許多父母都聽過的。當我們一再地追問「發生什麼事」、「你怎麼了」,有時候不是因為我們真的關心他的內在,而只是想確認——他還沒有失控。

➤高關注教養的高風險

在台灣普遍「高關注教養」的集體氛圍裡,或許我們都太過努力了,做得太多,憂慮太多。這些教養焦慮反映在網路和書市充斥親子教養的學派和著作,各種主流和非主流的學說,樂於分享示範的各類版本教養專家,親子教養比兩性關係更成為當代顯學。

這種集體焦慮也反映了當代父母對網路社群的束手無策,我們再怎麼被提醒警告過早讓孩子接觸3C產品網路等等,將如何影響腦部發展社交功能和未來成就,然而終究網路已統治了地球,早或晚,孩子終究要獨自走入這個複雜惱人的新世代虛擬叢林。

如同第二集警員的兒子Eden不安的告訴父親,如何解讀那些網路的表情符號,青少年的網路密語,如同黑幫同夥彼此辨識的暗號。父母理所當然的被排拒在這個對話系統裡,我們不得其門而入。語言建構了世界,而父母和親子各自在不同的語言系統裡,教養的失語似乎就不難理解了。

對於父母而言,總是顧慮不夠,不夠關心不夠支持不夠了解。我們在忽然長大的青年少身體上辨識我們撫育熟悉的那個幼童,母性是本能,但本能之外仍有技巧的學習。父母需要克制的是自己的「恐懼」和「貪心」,恐懼長大的孩子難以理解另有天地,恐懼失去孩子對自己的依附;貪心則是對孩子的期待,甚至是想用孩子的成就來填補自己的匱乏和期待,亞洲的父母尤其容易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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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need to talk about ….

Jamie的故事讓人心碎,卻又隱約熟悉。他不是單一事件的悲劇男孩,他是一個符號,一個提問: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10多年前的電影《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裡,也曾冷酷而徹底地提問類似的問題。我還記得這本小說和電影帶給我的悚然。一樁虛擬的校園屠殺事件,凶手Kevin成長於正常溫暖的中產家庭,母親Eva雖然自知不是滿懷母愛的理想母親,但一直很努力,世俗對於母職的要求總是毫不懈怠。Eva看著Kevin從嬰兒到少年一路成長,內心的不安與懷疑從未遠離。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夠愛他,也不確定愛是否就足夠。直到那場震驚社會的校園屠殺,當兒子成為殺人犯,她才開始面對更殘酷的問題: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是怎麼創造出這個凶手/怪物?

這兩部作品相隔10年,卻都指向同一個母題:當代母職的困境,尤其當這個母親面對的是一個男孩。

因此當《混沌少年時》第4集鏡頭回到努力想恢復日常的破碎家庭,自責悲痛的父親反省自己雖然曾經被父親家暴,但他努力不重蹈自己從原生家庭遭受的傷害,努力當一個好父親,帶兒子踢球,貼近孩子的生活。他以為自己夠努力了——但不曾被愛的人要如何給出他自己都匱乏的愛?

問題並不在於網路,問題也不在於教養的方式或是技巧。我們總以為我們足夠努力也足夠認真,Jamie在第一集依賴父親的陪伴,在心理師的會談裡一再提到父親如何善待他,卻無法承受當他踢球踢不好時父親的別過臉去。那是他渴望父權/父親對自己的陽剛的認同,而竟然連自己的父親都別過臉去。

崩壞不是一瞬間的憤怒行凶,而是在那些貌似日常的生活相處裡,一點點的不對勁,細微得令人不安的壓抑和平靜,充滿臭味和暴戾的校園,被塗漆的車,一句嘲笑輕蔑的話語……是這樣一點一點不動聲色的暴力,緩慢的改變著風暴少年的人生。

結尾父親痛哭著把兒子留下的布偶安放在床上,流淚親吻向不在場的兒子道歉——「我應該要做得更好」。這個和解或許到得太遲,從影集初始劃破家中寧靜日常的逮捕開場,到最後恢復平靜卻再也回不去平靜的痛淚致歉,這是個完美的收尾,卻留下永遠不可能完美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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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8 17:30
人物》從無名小站、正興街到現在的老朋友,專訪圖文創作者beat《浪費才華的日子》

圖文創作者beat一派輕鬆的走入約訪的咖啡店,完全看不出剛剛從臺南趕來的舟車勞頓。在場的除了訪談的我和攝影師以外,還有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和行銷企劃。有趣的是在座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beat,《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出版的過程,作者與出版社雙方幾乎只用電子郵件溝通,訪談變成了初見面的「網聚」,大家好像熟稔卻又陌生。

這或許是許多關注beat的讀者常有的心情吧。從無名小站開始,他以單幅圖像加上簡單的文字記錄並分享生活點滴,幽默而親切。以部落格為起點,轉換到不同的社群平台,他開始將創作觸角延伸到不同領域,但多數人印象最深的應該還是他對生活的訴說。觀看beat張貼的作品,與其說在閱讀或欣賞,更像是定期關心一位老朋友最近的生活,即使從來不曾謀面。

剛坐下的beat馬上招呼大家說先來玩個遊戲。他手裡拿著自製的書籤,一面是書裡的插畫,另一面是他親筆寫下書中的句子,每張不同,像籤詩一樣。他說在未來的新書活動,可以發給到場的聽眾。這樣的舉動不只貼心,也反映著《浪費才華的日子》的屬性:這本記錄beat從中年身心卡關的困境中慢慢走出的圖文書,有他個人親身的體悟和感受,沒有故弄玄虛的高談闊論,更像朋友分享「走出來」的經驗。就像他最初想出版這本書的理由:「希望這會是一本讀完,讓讀者感到堅強和勇氣的書籍。」

人生的卡關都是長期的積累,就像書中的修復,必須回顧人生的每個段落才能釐清前因後果。


《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 beat/大塊文化

➤升學與無名小站

beat從小就喜歡畫畫,小學數學作業簿裡的方格,是他最早發表創作的天地。他一天可以畫完一本,產量驚人。他忍不住笑說:「可見都沒有在上課。」時隔多年,只記得內容「大概就是生活的大小事吧。」beat畫完後就在班上傳閱,連老師偶爾都會拿來翻閱。傳回來的本子,同學會在旁邊留下評語,「就像現在的留言回應吧!」

中學面臨升學的選擇,beat想選復興美工,但在那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被家裡打了回票。最後雙方各退一步,beat繼續留在普通高中考大學,家裡則允許他報考美術系。然而,非科班出身,加上成績不是那麼突出,挑戰美術系結果就是名落孫山,開啟了《浪費才華的日子》提到「像籠飼雞一樣壓縮的活著」的重考生活。

幾經波折,beat如願考上東海美術系。人生第一次離家生活,加上能完全沉浸在繪畫裡,讓他感受到了自由的滋味,「跟世界的關係撥雲見日,那是人生的第二次誕生。」在美術系時beat接觸了油畫、膠彩、水墨、複合媒材等等的創作,也看了大量的電影,藝術成為生活的重心。beat很享受系上的氣氛,他不再是班上唯一會畫畫的人,周圍的同學和師長都在創作,讓他可以觀察大家的想法,彼此切磋。


《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 beat/大塊文化

但一直要到他在南藝大研究所,攻讀紀錄片拍攝的時候,beat才開始創作插畫的念頭。因為紀錄片的拍攝曠日廢時,一部作品的完成都以「年」為單位:「拍片是很迂迴的過程,我想重拾一些比較直接的表達方式。」恰巧遇上無名小站開站,beat於是利用部落格這個新媒介發表創作。內容一樣以生活紀錄為主,一開始只有朋友觀看,「只是想要單純的輸出」,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

無名小站很適合單幅的圖像,無需特意加上邊框,剛好符合beat的作畫習慣,也漸漸成為他的特色,「我沒有特意去創造什麼風格,只是我知道哪些東西自己比較不擅長,哪些東西是這個格式可以被接受的。」隨著觀看人數增加,他也開始接一些插畫的工作,即使面對業主的請託,beat也只是專注在「有沒有我的圖可以發揮的空間」。

beat曾經試著畫過分格的漫畫,但總覺得不太自在,也才發現自己畫圖時很不喜歡畫格子。為什麼不喜歡畫格子?他認真的想了想:「我覺得我需要空間,延伸的空間。」這也是為何比起前作《退休的貓侍衛》,《浪費才華的日子》的圖明顯小了很多,有著大量的留白。一旁的編輯忍不住表示, beat總是不斷要求把書中的圖縮小,讓他感到十分意外。beat解釋空白是他構圖的重要元素:「對我來說那些空白就像是空氣吧,我可能需要含氧量比較多的地方,尤其這本書。」

這或許也反應著beat中年時身處的缺氧狀態。30歲時衝刺事業,插畫之外,也花費大量的精力在拍攝紀錄片。工作帶來的充實感,讓beat在不知不覺超過了身心的負荷,忙碌更成為戒不掉的習慣。就算沒有工作,閒不下來的他也會努力把時間填滿,想辦法進修自己。事後回想,他覺得已經到了有點「變態」的地步。

➤中年之苦

長期處在緊繃狀態,beat一開始沒有察覺不對,頂多常常很累,三不五時生病,直到40歲前後,突然感覺撞到一堵牆。「身體會告訴你」,體力的衰退、情緒的起伏,忽略了這些警訊,結果就是他口中的人生三大關卡,感情、工作、健康三者一起爆炸。

《浪費才華的日子》就在這樣支離破碎的狀態開始。要走出低谷,也還是得由身體出發。在不同療程裡,beat重新去感受身體,從起初的陌生,到「重新把自己長出來」。beat強調:「把自己長出來,不只是去思考我的人生怎麼了,而是要讓自己的身體感受到安全,把自己引領到安全的地方。」覺得安全,「讓你覺得掉下去沒關係,我不會死,你才不會逃,才會留下來將自己心中的結一一解開。」

人心當然還是會浮動不安,外界許多人事物還是會讓你動搖,所以更關鍵的是知道什麼是「安全的感覺」,這樣才能隨時再把自己接住。對beat來說,安全感是先從身體的「觸覺」開始,那是文詞或言語無法提供的。旁人或自己的千言萬語,抵不過身體直接的回應,「安全感就是和自己身體的對話。」

詢問beat覺得自己現在是安全的嗎?他堅定的回覆:「現在的我,可以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

每次療程結束,beat都會花上一定的時間留下紀錄,想進一步將私人紀錄轉化成公開出版的書籍。因為人生的苦惱不出那幾個共同的面向,「越私人的其實越公共」,所以他想把自己的經歷公開,觸動那些有同樣焦慮和苦惱的讀者。


《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 beat/大塊文化

要將私人的故事轉換成他人的共鳴,重點在選擇什麼「角度」切入,一旦角度確定,就能判斷哪些內容能引起諸讀者的同感。另外的重點則是「距離」,要經由一定時間的沉澱,才有辦法記錄整理成給他人閱讀的模樣,「要過去才能寫」,這也是他在治療中學到的「回溯」。

beat用他熟悉的影像工作譬喻,「回溯」自己的人生,不只是有系統的幫自己做個維基百科或寫作傳記,更接近進由重新「剪輯」自己的人生,進而理解每個不同段落的經歷和意義。

正式進行前,beat很慎重的先試寫了一篇,讓親近的友人過目,得到正面回應後,才繼續後續的寫作。創作《退休的貓侍衛》時,beat給自己連續100天每日一篇圖文日記的挑戰,且多數內容都曾刊登在社群媒體。《浪費才華的日子》則是在書稿大致完成後,直接交給出版社。寫作的時間前後約莫花了兩、三個月,先完成文字,才開始配上圖畫。「但文字寫完,圖其實畫得很快。」beat說道,「對我來說,這本書的骨幹是文字,會糾結的也是文字,文字一旦過關了,配圖對我來講其實滿順的。」

這樣的工作模式,是一種和自己的相處,「如果能和自己相處,我覺得你大概和其他的關係都不會太難處理,因為關係都是以你和自己的關係延伸出去的。」beat再度聊到「框」。人生總有太多的「框」,框住人們在不同人生階段的模樣。beat並不完全否認這些「框」的價值,但人們很容易忘記,這些框架是外界強加的,而非出於自己的需要。

「任何事不要出於『應該』,而是出於『想要』,一旦動機是『應該』那就把自己陷入框框了。」beat進一步解釋,「社會期盼並不是不好,你不用完全排除『應該』,但一定要去追問為什麼『應該』?」框架必須多少出自自己的喜好、長項、興趣,不只是盲目去滿足外在的期望,而是為了讓內心感到自在。他希望自己的經驗,能給予讀者勇氣,讓讀者知道不用凡事都背負著那些非如何不可的「框」。

➤畫畫

在2016年的一篇筆訪裡,beat回答畫畫對他的意義:「是一種讓別人不太容易討厭你的技能啊……」他解釋當時的想法,作為一名女同志,在成長過程裡總會有種「異類」的感覺,讓他一直有種「看別人臉色長大」的感覺。尤其國小到中學,會畫畫這件事就成為他「某種保命符吧!」即使「檯面上不被重視,但私底下很受歡迎。」

那麼對於2025年的他,近10年過去了,畫畫又是什麼呢?「畫畫是我的同事,是一位一起工作很久的同事」,他毫不猶豫地回覆。他說和這位「同事」的關係起起伏伏,終於找到對彼此更好的模式。不管文字或圖畫,都只是表現的形式,創作的真正核心還是回歸自己,「我真正的合作對象是自己的身心,表現的手法就真的只是共事的同事而已。」

相較30幾歲時「沒有辦法放飛自己,更不可能允許自己掉下去。」現在的beat像是〈風景〉一篇裡寫下的:「不讓事情追著跑,不讓自己躲進計畫裡去感覺充實,不用達到目標去感受自己的價值。不是不再計畫,而是把計畫當成一種邀請,邀請人事物的發生,盡心建立適合人事物發生的環境。」

放鬆應該是「邀請」,營造合適的環境或條件,讓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水到渠成。就像當初大塊出版日本漫畫家吉田戰車的新書《扁你喔》時,行銷詢問beat是否願意擔任推薦人,身為吉田粉絲的beat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回信時順道提及手邊已有整理好的稿件,不知大塊是否願意出版,就這樣催生了《浪費才華的日子》的問世。

最後,請beat用季節形容自己現在的狀態,他說應該是6月的初夏,「已經過了休養階段,覺得好像可以來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要「準備去曬太陽的感覺吧。」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浪費才華的日子
作者:beat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beat

擁有紀實魂的圖像創作者,作品在漫畫與紀錄片間遊走。

2014年在台南正興街畫出一堆正興貓,2022年出版圖文書《退休的貓侍衛》。不定期舉辦似顏繪活動、開非典型成人畫畫/影像創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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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5-04-08 11:00
漫評》藝術家的人生笑著笑著就哭出來了:讀《The Artist:藝術家的鳥生活》

「我深愛這群藝術家,但是我為他們流的眼淚,浸濕了我的斗篷。」

——聖盧卡司,藝術家守護聖人

人們對於「藝術家」總有過度的想像,這種想像表現在我們對於「藝術家」一詞小心翼翼的使用上。好萊塢電影裡的藝術家角色總是看起來瘋狂、偏執,不斷呼喊靈感與天才。而《The Artist:藝術家的鳥生活》這本漫畫正好相反,裡面的藝術家毫無迷人的個性與藝術家的光環,他就是個魯蛇,讓我想起了張之洲的攝影書《五個攝影師》(Five Photographers)裡的一個段落:

Q從來不想承認自己攝影師的身分,他堅持認為自己是個藝術家,並且是當代的。他對藝術史充滿興趣,總是泡在網上看大師們的作品照片。至於他自己的作品,他不斷地想尋求先鋒和突破,可經過幾次三番的嘗試之後,他發現他拍的東西總是和他看過的那些藝術家們的作品有這樣或那樣的相似,他為此抓狂,時不時地感嘆這世上已經不存在新大陸了,能被創作的都已經被創作了,當他意識到這個想法本身也已經被人喊爛了的時候,就開始沮喪了。」

一開始我會看得哈哈大笑,但是看著看著就笑不出來了。關於藝術家的真實生活,我們已經聽過許多。我看過最鉅細靡遺的描述,就是《藝術家之死:數位資本主義、社群媒體與零工經濟全面崛起,21世紀的創作者如何開闢新局?》。而《The Artist》這本漫畫,可以算是圖像版的《藝術家之死》。裡面提到的各種處境,都會讓投身藝術的人心有戚戚焉,彷彿藝術世界的泡泡在你面前一一幻滅。


© Anna Haifisch, 2016, 2017

➤當代藝術假鬼假怪

這本漫畫的主題可以分成四類,第一種是當代藝術的荒謬。我們都很熟悉那些對於當代藝術的批評,好像當代藝術什麼都可以是藝術。這本漫畫對此有許多諷刺,每次我看到角色大聲讚嘆:「這真的太當代了」,都無法克制地笑出來,但是這個觀點也有值得修正的地方。

書中對於當代藝術有下面幾個批評:

  1. 說當代藝術遠離現實。確實當代藝術常訴諸於抽象語境,但是抽象不等於不處理現實。事實上當代藝術涉及的現實議題遠遠超過前代藝術家,諸如各種社會介入、社會參與的藝術。我們可以批評他們沒有真正的效用,但不能因此說當代藝術沒有面向社會。
     
  2. 說當代藝術標新立異,沒有誠意。事實上當代藝術一天到晚在講各種倫理規範,論及的各種步驟、方法、規矩絕對比前代藝術多。認為當代藝術沒有誠意,其實是因為我們把當代藝術跟觀念藝術混在一起,而後者常常給人荒謬不認真的印象。
    不過觀念藝術的不講究,是因為藝術家刻意去除藝術作品的樣子,而當代藝術的看不懂則是高度學術化的結果。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去看當代藝術家的形象,他們更像是苦幹實案的勞動者或研究人員,而非率性不羈的觀念藝術家。
     
  3. 說當代藝術沒有靈光、美感與感性。這也是要比較而得。確實跟現代主義藝術比起來,當代藝術是沒那麼講究美的形式,這是因為當代藝術不再標舉作品的美感特徵。很多人討厭當代藝術就是討厭這一點,因為不知道美在哪裡。但是跟觀念藝術比起來,當代藝術簡直美得不得了,而且就經營現場體驗而言,當代藝術哪裡不美?哪裡不感性了!
     
  4. 說當代藝術空談理論不講求作品實體,沒有媒材專技。這裡有兩件事搞混在一起:當代藝術家常常不自己製作是一回事,但當代藝術做不做東西、有沒有技術是另一回事。後者的答案是很明顯的,你看那些動力裝置哪裡沒有技術?哪裡沒有實體?這裡批評者一樣把觀念藝術跟當代藝術混淆在一起。

© Anna Haifisch, 2016, 2017

➤藝術的套路

第二類是關於藝術世界的各種套路。譬如藝術家應該在聚會時如何高談闊論,開幕時要穿什麼衣服、留什麼樣的髮型(想要大放異彩,但不想要太講究),作品要有趣但不能失去輕鬆俏皮……這本漫畫提供了許多第一手準確的觀察。

藝術世界之所以有這些刻板的樣子,並不一定是藝術家不能體認現實,反而正相反。因為大多數藝術家都活得很辛苦,所以我們想要撐起一個虛幻的形象。譬如在社群媒體上刊登各種活動、展覽訊息;在駐村時候發表跟外國藝術家熱烈交流的照片。透過這樣的方式,我們創建一個豐富多彩的藝術家形象。

這並不只是為了讓別人以為我們很成功,而是藝術家對自己的一種暗示。好像在說:雖然每天起床我都不知道要幹什麼,但至少我有另外一個生命,它看起來好像很有意義。結果是我們(在網路上)共同製造出一個藝術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許多專業的藝術家依靠藝術有穩定的收入,在藝術體系受到系統的肯定。我們甚至忘了這個幻覺其實是我們一起建造的。

➤殘酷的現實

第三類是殘酷的現實。這裡又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對於自我的認知。譬如總以為自己很特別,但後來發現並沒有。最為生動的一則就是,偶然間藝術家想起了一個無人機藝術的idea,他興奮地做了出來,結果最後卻是悲劇。我看到這則時整個都要跳起來:這不就是我的日常——以為自己發現了一個絕佳的點子,但是過兩天就覺得索然無味,也無人欣賞。

另一種則是認識到現實世界的殘酷。我想起之前看到攝影家Bruce Gilden與Annie Leibovitz破產的新聞。不熟悉攝影的朋友也許會覺得無比吃驚,但是對攝影創作者而言,心裡想的是「終究」來到這一天。

但我並不是一開始就認知到這個事實。我和許多創作者一樣,心中都曾經有一套關於藝術的劇本。這個劇本大概是這樣的:我們覺得有一套藝術的基本功,只要專心致志地去掌握,有一天作品就會出現本質性的飛躍,然後被某家藝廊簽約,或是被某個國外策展人看見,然後我們開始有穩定的展覽與收入,進而在藝術機構之中具有一個位置。

但是大概經過幾年之後,我們就會發現情況不是這樣。於是我們猜想背後還需要某些社會資本,譬如人脈或是身分,然後對於自己欠缺這部分感到憤怒,認為自己因此錯失了藝術成功的道路。

然後再過一陣子,我們會發現其實就算擁有這些社會資本的人,也不可能依靠藝術維生。那些所謂成功的藝術家,只是活得像他們階級的生活,而不是依靠他們的階級在藝術上取得巨大的成功。到了這個階段,我們就會對一切失去了興趣。

我發現這件事非常糟糕,譬如以前辦展覽有個隱微的動力是,我覺得可以被老師或專家看見,但當我不相信這件事的時候,辦展忽然少了許多動機。又譬如說,以前去國外駐村會覺得非常開心,因為我以為可以認識國外的策展人。但現在我對於駐村常常充滿著懷疑,覺得花那麼多錢,然後無所事事究竟能得到什麼?


© Anna Haifisch, 2016, 2017

➤無法進入一場夢

所有這些關於藝術家的真相,匯聚而成一個巨大的焦慮,這不僅僅是因為沒有穩定收入,或者沒有發展機會,更是來自於一種落差。一方面,當代藝術比起人類歷史上所有時代的藝術都更加巨大。我們從沒見過那麼多的藝術機構、美術館、藝廊出現在世界之上。也從沒看過地球上有如此多的藝術家,而這是在非常短的時間之內出現的。據說1960年代紐約蘇活區只有幾百個藝術家,如今已有幾十萬人。

但是另一方面,個別創作者跟這個榮景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確實我們可以有更多的展出機會,有更多的藝術團體與學校。但這些都不能算是穩定的謀生方式。說到底,藝術還是不夠大,相比於每天都被說夕陽的出版業,人家至少還有一個產業。然而藝術沒有。

在這樣嚴峻的現實下,藝術家們因為無法參與那個其實不存在的虛幻世界而感到失落,就像焦慮自己無法進入真實的世界,但其實我們只是無法進入一場夢。為了對抗這個焦慮,當代藝術家必須小心翼翼地告訴自己:每一個字句都是有道理的,每一個步驟都有其專業的考量,每一次行動都必須考量其社會的關係,每一個關於藝術的稱謂都有對應的真實。

因為這樣我們才會忘記,我們不在夢裡。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The Artist:藝術家的鳥生活
The Artist – Gesamtausgabe
作者:安娜・海飛鯊(Anna Haifisch)
譯者:陳蘊柔
出版:相之丘藝文
定價:668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安娜・海飛鯊(Anna Haifisch)

「孤獨對創作來說是必要的。而在這個動盪的世界中,創作又是最和平的事。」

1986年生於德國萊比錫,兒時看了許多法國經典漫畫如《高盧英雄歷險記》(Astérix),對漫畫深感著迷。在2008到2010年間於紐約絹印工作室Kayrock Screenprinting工作後,開始對漫畫創作有興趣。2013年共同籌辦萊比錫漫畫圖像節「百萬富翁俱樂部」(The Millionaires Club)。2015年受「VICE.com」的邀稿展開了《The Artist》系列漫畫的週更,並且陸續與不同媒體合作插畫作品。常使用鮮明色彩與童趣般的線條來描繪可愛的動物如老鼠、青蛙等,近期活動轉趨多元,並在2023年於法國史特拉斯堡舉辦首次個展。

安娜被視為是德國漫畫界最重要的作者之一,作品多次入圍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官方選書;2018年Google為慶祝國際婦女日,邀請安娜繪製插畫,為全球12位獲邀的視覺藝術家之一;2020年更獲頒馬克思與莫里茲最佳德語漫畫家獎(Max und Moritz-Preis)。目前著有:《Von Spatz》(暫譯:馮・斯帕茲,Rotopol於2015年出版)、《Schappi》(暫譯:夏皮,Rotopol於2019年出版)、《Residenz Fahrenbühl》(暫譯:老鼠駐村,Spector Books於2021年出版)等書。
  
✦ 個人官網:hai-lif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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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7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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