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台灣推理新里程:專訪《推理》雜誌復刊號總編輯既晴、《PUZZLE》創辦人冬陽
➤《推理》雜誌向前走
《推理》雜誌是於1984年由「台灣推理第一人」林佛兒創辦,在過去只有紙本的年代,曾是台灣本土推理創作唯一的發表園地。2008年休刊前,《推理》雜誌合計發行282期,橫跨了3個世代的讀者與創作者,包括復刊後的總編輯既晴,也是從這裡出道。
那是個流行《楚留香》、《包青天》的年代,最紅的偶像是小虎隊,唱片行賣的是如今已銷聲匿跡的錄音帶(卡帶),坊間還有租書店、錄影帶出租店讓人流連。最強的讀本是瓊瑤、倪匡、金庸,而國中生最愛的則是日本盜版漫畫。那時的台灣,有很多國外新穎的東西進來,整個社會氛圍就像林強的台式搖滾〈向前走〉。
當年還是國中生的既晴,第一次在賣參考書的文具店看到《推理》雜誌,喜愛鬥智解謎的他頓時眼界大開,從此為它定期掏出零用錢,成為小小年紀的忠實讀者。《推理》雜誌像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扇窗,當同學都在迷小虎隊,既晴聽的是日本推理劇的片頭、片尾曲;當大家都在看武俠港劇,他最愛的是內田康夫的《淺見光彥探案》。
在沒有手機、電腦的年代,《推理》雜誌是以紙本搭建的網際網路。相同嗜好的人會一起在這裡吸收養分、發表創作,推理迷也熱衷以明信片回函,提出感想建言。既晴說:「《推理》有『讀者園地』,什麼想法、意見都可以投書,也有『錄影帶推理劇選介』單元,我都會參考上面的介紹去租來看。」
數年後,既晴於大二出道,作品被刊登在《推理》128期。「那時網際網路已開始發展(不過只有幾所重點大學有接觸),我應該是第一批用電腦打字投稿的人。」既晴記得處女作獲刊之際,正好是他20歲生日,有著人生重要的紀念意義。如今看來,也見證了時代的更迭與推進。
「然而即便已經進入網路時代了,《推理》仍是大家的共通語言。」既晴說,他曾是台大電機推理小說版版主,舉辦版聚時,會像筆友一樣約好帶書來相認。「結果每個人全不約而同拿著當期《推理》雜誌,在台北車站北二門走來走去,互相打量對方。」
出道後一路走到今日,既晴認識了許多作家,不少人也都是看《推理》雜誌長大。「像復刊號裡的李柏青,提到小時候印象裡,媽媽長年來就已經是《推理》讀者。」讓人覺得無論網路多麼滲入我們的生活,能令彼此一眼會心的,還是曾經握在手中的那本雜誌。
停刊16年,刺激《推理》雜誌復刊的,其實是2023年台灣犯罪作家聯會舉辦的「詭祕日」活動後,與會作家們的提議,但此時的出版環境已截然不同。既晴坦言:「1980年代,台灣沒什麼發表平台,所以《推理》的成立是合理的。可是經過多年,很多資訊都告訴我們,現在紙本與數位此消彼長,復刊真的是逆勢而為。」
不過既晴也反向思考,認為:「即便是林佛兒先生,也不是在有利條件之後才創辦雜誌,而是有了這份刊物,條件才慢慢變得有利。」所以《推理》雜誌的復刊,必須思考它對當前環境的意義,才有重新出現的價值。
他歸納其中的意義包括:第一,「彌補發表管道的真空」。現在推理長篇很多,較少短篇作品,作家完成的短篇若沒有成書,在缺乏相關雜誌的情況下,讀者就無緣見到。
第二是「專業的篩選」。與過去資訊匱乏的年代相比,現在反而是良莠不齊的資訊太多,雜誌的專業適可幫讀者有效過濾、去蕪存菁、節省時間。
第三,「涵蓋的層面更完整」。台灣犯罪作家聯會一年一期的《詭祕客》篇幅有限,且以研究、評論、情報為主,搭配《推理》雜誌後,就能容納台灣的創作能量。

➤網路時代復刊
內容方面,既晴表示,不同載體各有它適合的不同事物:網路資訊的快速絕對是紙本所不及的,但紙本也有網路無法取代的特質(例如深度文章就更適合紙本)。因此,《推理》雜誌會把自己跟網路短暫流行的事物區隔開來,專注具有時代意義的紀錄,利於讀者收藏。
「像復刊號的名家單元,之所以選擇收錄柯南道爾的短篇小說,是考量大家對他大多只有創作福爾摩斯這樣的片面認識。其實他也寫過諸如大英帝國的殖民小說等,內容也有探索未知的成分。相信透過這些作品,會讓一個作家更完整地被認識。」
既晴說,文類的發展與經典作品需要時間的累積,在網路更即時、資訊更龐雜、關注更短暫的年代,回望作家養成的輪廓,再對照當前,對創作者/讀者來說有其存在的價值跟意義。
包括十幾年來,有越來越多日治時期的作品出土,也很適合台灣讀者及創作者來認識。例如當年刊登在月刊上,負責緝捕廖添丁的警察飯岡秀三的辦案過程,就反映了日治台灣的社會風景,也彌補了本土文獻及素材一直以來的斷層與缺憾。「有些朋友對這個路線的文本很感興趣,要我們持續挖掘翻譯。得到這樣的回饋很令人高興,我們下一期還會刊登這類相關作品。」
復刊的《推理》雜誌有傳承的使命,但也重視跟時代結合。像過去有錄影帶單元,現在取而代之的是「另眼看劇」;過去沒有收錄真實刑案,現在則新增「犯罪實案現場」。封面則是延續傳統,採用當代藝術家的創作,因為不同時代的藝術表現也與時俱進,長遠來看會是《推理》雜誌獨有的特色。此外,為方便讀者收藏保存,紙張與印刷的品質多有要求,版型也較過去活潑。

「現在讀者的需求很多樣,歡迎大家拋點子過來,我們會廣納大家的回饋做調整。我們也設有徵文專欄,長期開放投稿。極短篇也可以,甚至詩作、超自然也可以。」既晴表示:「辦刊物無法靠想像,必須落地,今年的兩期對我們來講是練習,是為明年的常態化、月刊化做準備。」
復刊有指標性意義,所以編輯團隊壓力很大。博客來秒殺沒有讓他們開心多久,現在全部心思都放在下一期。「坦白講最大的挑戰還是未來的定期出刊,像是缺稿該怎麼因應等等,要想很多備案。目前還好沒這個問題。」
《推理》雜誌於1984年11月創刊,今年適逢40周年,所以原定12月出版的復刊2號,也將做成特大號紀念版,並考慮提前在11月發行。此外還有40周年紀念活動,也正緊鑼密鼓策畫中,詳情會與復刊2號的發行日期一同公佈,值得讀者衝一波。

➤網路原生《PUZZLE》
有別於承載讀者往日情懷的《推理》雜誌,全然新生的《PUZZLE》,則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創刊動機、雜誌性格與作品風貌。
《PUZZLE》主編冬陽曾在自己的Podcast上講到,對他跟譚光磊兩人來說,辦雜誌簡直「像瘋了一樣一起殉情(大笑)」。究竟是什麼時候上了頭?又是誰推了誰的坑?冬陽表示:「這其實是一個10年前就開始的念頭。」
「就像凌徹在創刊號提到的,他曾感嘆沒有了《推理》雜誌後,是否需要辦個推理同人誌什麼的,也曾找我評估,看是不是能想辦法弄一份雜誌出來。」只是跟現在的光景相比,10年前出版和創作的條件都相對不足,即便期間不時有過討論,辦雜誌的想法仍一再被擱置。
「直到今年有些情緒,才沖昏頭。」
原來疫情期間冬陽跟譚光磊曾聯手舉辦編輯課程,發現有經驗的工作者在這幾年已明顯出現斷層,兩人因此更加確信,許多編輯應該也苦於如何了解創作者的想法、與創作者合作。於是,去年底冬陽跟譚光磊商量:「我們別成為只提當年勇的糟老頭,這事不能一直只聞樓梯響,要不乾脆我們自己動手做。」
冬陽說,其實《PUZZLE》創刊之前,還有個前導——也就是近兩年台灣推理作家協會與Readmoo合作的「這本超好推」活動,單年度累計就已接近1800名讀者參與。而且,支持華文的比例,還高過翻譯書。「這個現象超乎我們預期,在過去紙本年代不易被發現。數據也反映推理閱讀圈實際比想像大許多,讓我們判斷(辦雜誌)時候到了。」
冬陽認為,如今情境與10年前大不相同之處,首先是作者的創作能量已足夠了;其次,當前又正值討論電子書的熱絡期;第三,閱讀圈被出版焦慮帶動,也期待做點什麼。而重要的是,在冬陽、譚光磊與Readmoo強強聯手下,純原生電子雜誌(非紙本出版後才轉電子書)的《PUZZLE》,搞不好還能成為國際賣點。

➤鐵三角挖掘題材與作家
Readmoo的獨家販售、冬陽的編輯與溝通能力、譚光磊的版權經紀專業,是推動《PUZZLE》的鐵三角,目標是讓作家與作品能破圈,進一步向外輸出、離開台灣。
冬陽在發刊詞上表示,《PUZZLE》對讀者而言,是謎團也是拼圖。但往深處想,拼圖也是指如何把台灣創作拼接到國際上去。
如何讓作品向外輸出?冬陽提到一個微妙的數字:「短篇上限3萬字」。他說不知從何時開始,台灣推理小說獎就訂下這個參賽規格,如果想推到國外去,其實譯成英文的字數已達中篇的規模。
他解釋:「國外出版的類型小說,習慣一年一本的發行,因此系列角色必須很有魅力。國外短篇的特色是短小精幹、主推好點子,缺點是人物較單薄。而台灣3萬字的短篇,則能讓故事情節與角色豐滿度兩者都達成,非常適合拿來向國外投石問路。」
3萬字規模就像一個IP,已足以讓國外預約作者的書寫計畫。「向作者預約未來,在國際上並不罕見。張國立《炒飯狙擊手》是很好的例子,台灣都還沒跟他敲下一本書,國外就已直接訂了兩本書的合約。」
尤其在陳浩基、張國立、紀蔚然等人的小說之後,國外對這類小說很感興趣,《PUZZLE》上的短篇作品,除了利於翻譯轉載,也可以發展成長篇。「例如臥斧在第2期的作品〈Eggs蛋〉,背後已經有個長篇準備好了,只要國外有興趣,隨時可以直接出版。」
「從類型著手是我們目前可做的,且最好是外國當地沒有見過的故事。」台灣的創作者該如何落實?那就必須集眾人的力量。冬陽說:「因為台灣沒有江戶川、沒有愛倫.坡,但有一整個世代的創作者可以橫向連結、成為夥伴。世代的力量就是要趁這個時候呈現出來,接觸到海外。」
冬陽以日本推理市場為例,他觀察到:「現在中國是很強的,有的中國作者直接以日文發表,也有中國出版人直接在日本翻譯出書。他們都卡到位置了,所以我們至少要先把自己的創作實力拿出來。」而《PUZZLE》就是台灣作家展現實力的平台。
➤善用經驗與出版形式
冬陽說,短篇小說有幾種發表形式,例如作家短篇連作,或作家受邀為雜誌企劃的主題寫短篇。但這都不是《PUZZLE》想做的,冬陽的戰略性考量,是思索如何讓讀者敲碗想看後續的故事。不過他十分小心謹慎,說自己帶著過去的編輯經驗而來,卻不能被過去的經驗所束縛,對讀者與市場都必須有更多的探索與判讀,因為紙本與電子書天差地別。
「10年前出版都還在固守戰,大家想的是庫存、運送、印刷等實際成本。而且紙本有首批量,因此出版社都會先從國外的好作品著手。」冬陽分析:「現在這些都改變了,電子書不一樣,能讓讀者跟作者快速找到彼此,擴大了各式各樣的可能。但反過來說,棄追也很常見,所以這是一個我需要去追尋的戰場。」
冬陽舉昆恩(Ellery Queen)《西班牙岬角的祕密》為例,當時出版社先推出挑戰版(只要找出兇手,就有機會贏得10萬元),可是等挑戰版完成懸賞任務,迎來的卻是滿坑滿谷的退書。「紙本可以玩的成本實在太高了!今天換成電子書,會得到完全不同的結果。甚至可以開各式各樣的擂台、論壇,許多推理趣味經由電子媒介都能玩更大。」
換言之,《PUZZLE》除了文字創作,還可以有其他表現形式。「例如推理小說有所謂『死前留言』(Dying Message),其實可以做成音檔。或者刊登覆面作家作品,都可以帶點互動遊戲成分,讓大家來猜。」
目前第一期的Puzzle Star是陳浩基、第二期臥斧,第三期將會有一篇經典長篇的連載,也有一份國外作者名單,將邀請他們提供過去未發表過的作品。明年還會有一些新嘗試,比方漫畫或其他電子媒材的創作。
冬陽說,讀者都期待好故事,重點是雜誌短篇不會只有一個風格,對讀者是各種的想像與刺激。「只要作品在一定水準之上,讀完一本雜誌會有開眼的感覺,之後接觸作品的心態就會更寬廣。」
當讀者也期待新作家作品時,市場就不會集中在少數人身上。「如果是紙本市場,退書帶給新作家的壓力很直接,有沒有下一本都不知道。」所以冬陽十分在意讀者的回饋,會跟作者一起密切討論,方便新作家去思索下一步。
➤新時代要主動出擊
過去沒有電子書平台,與讀者對應較為被動,華文出版品在國外到底誰在閱讀?只能全靠想像。現在有機會化為主動,編輯製作與創作者就有必要深入瞭解。
首先,海外購買華文電子書已無時間差。譬如日本評論家稻村文吾,這幾年都會在推特上發表他對華文的出版觀察。如果是紙本年代,出版訊息就無法像現在這樣快速普及。
電子書的資訊回饋比例非常高,並能直接反映數字。比方去年臥斧跳過紙本出版、直接在Readmoo上架的一本書,登上年度榜單,其成績如果換算成紙本,可以印到5000本以上,以類型小說而言是很理想的成績。
社群的共伴效應,也刺激並驅動市場需求。譬如張國立《炒飯狙擊手》在日本賣得非常好,原因之一是知名遊戲製作人小島秀夫在推特上說他喜歡這部作品,影響所及,吸引了眾多的讀者。
因此,面對相對沉默的讀者,就需要利用一些方式推動,甚至把讀者二字擴大到KOL。下個階段,《PUZZLE》跟Readmoo計劃將電子書打包,以類似「這本超好推」的手法,直接尋找類型閱讀者、評論者、創作者引薦。而若能引起外國出版者興趣,便可以銜接到版權交易。也就是說,在版權推廣上,除了譚光磊,未來也有Readmoo可雙管齊下。
今年譚劍《姓司武的都得死》獲國際書展小說獎,評審評語寫到「推理圈有很多有心人」,讓冬陽不禁吶喊:「航叔(陳雨航,評審之一)你自己就是(領頭引進宮部美幸的)有心人啊!」
「我發現有心人不盡然會把自己標籤為推理圈內人。尤其數位時代的讀者面貌,不再單指閱讀的人,像影劇圈、遊戲圈也想找尋題材,或有些劇作家也想寫劇本外的單一故事。拱出對某一類故事的需求,才是類型的本質,餅才會做大。」
包括許多有心的非推理創作者,「他們不敢踏入這個圈子的原因,是怕自己的故事『不太推理』。我也慫恿他們,有趣的謎團可以用自己拿手的方式寫出來,無需用推理小說家的姿態來完成,就會有不同的發展空間。像第二期已經有讀者詢問有沒有BL。」冬陽強調:「《PUZZLE》名稱之所以模糊一點,也是為了吸納不同的想像進來,這一波已經把類型與出版邊界都模糊掉了。」
➤入口與跳板
既晴:希望《推理》雜誌未來能成為大家認識犯罪文學的入口。
2024年臺灣先後出現兩本推理相關雜誌,會不會擔心彼此競爭、互相瓜分市場?既晴認為,許多人想看見《推理》雜誌的傳承,創作者也希望作品透過雜誌能被印製成紙本,而《PUZZLE》沒有這些包袱,且兩者在定位上有所差異,對讀者來說沒有選擇困難的問題。
既晴說:「我心中對《推理》雜誌的想望,是盡可能地出版下去、不要斷炊(笑)。因此希望喜歡我們的讀者,最後都能成為長期訂戶。這是保障《推理》能穩健發行的最大支柱,讓我們更有把握去建立讀者對這個品牌的信任,這也是未來月刊化的安定條件。」
冬陽:希望《PUZZLE》未來能成為華文創作者進入世界的跳板。
「過去我也收了整套的《推理》雜誌,對這份傳承很感欣慰。」冬陽表示:「在我們的創作量不能與國外相提並論之下,想擴大文化影響力,當然是越多人參與越好。兩本雜誌各有不同路線與理念,可以養成不同讀者與創作,如果同質性高,反而才該擔心。」
冬陽說,《PUZZLE》想用第一年僅有的4期去嘗試各種可能性,不去重複別人做過的。電子媒介不需要兼顧業績、既定規格與產能,在無需背負市場強大壓力下,就能帶更多人跳出原本的框架,獲得更大的發展機會。這也是《PUZZLE》之所以自許為跳板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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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台灣犯罪作家聯會 為亞洲第一個致力於犯罪文學創作、評論研究、國際交流等發展的專業組織,以犯罪文學期刊《詭祕客》的編輯事務為主要工作,並定期舉辦實體、線上活動,以提升大眾對犯罪小說的瞭解為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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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浩基 理想很遠 克雷頓.勞森(Clayton Rawson) 謎熊 黃羅 凌徹 譚光磊 |
書評》對現世的鄉愁與眷戀:《水果賊,或前往內陸的單純之旅》
在閱讀《水果賊》的這三天,與書中故事發生的時間等長,我儼然發覺作者建造了一層層虛構與現實的鏡面互射,投映於彼此,又消溶於彼此,難分難解。漢德克以母親自殺為素材的《夢外之悲》,明確警覺自身虛構的逾越,卻又不斷追問真實,如此反覆以虛構拓寬真實,以真實錨定虛構,詩人廖偉棠稱為「反後設小說」,至為精準。四十年後的《水果賊》以長篇規模,更為輕鬆自洽地實踐了這種創作觀,同時也是人生觀。
我想像,若拋除文類預設,所見的實是一個敘事者如何在清澈瀏亮的散文體中,緩緩描述自己如何遇見一名「故事中」的人物,水果賊(由於一些共同的家族記憶重疊,我們可以發現,她似乎是敘事者的某個遠親),因此這個「故事」又挾帶了些許真實色彩。
當敘事者「我」消失,而視角重心完全倒向了水果賊,我們也就發現,她並非作為一個小說角色,而是真實人物,正發起一場公路徒步冒險,追求投入到一個「故事般」的世界,一場恍然如真(也必須為真)的漫遊行旅,尋找她的銀行家母親。就這樣,在法國北部荒野,她步步邁出,只盯著自己的鞋尖看,讓雙腳來帶路,而不看前方。
什麼是故事般的世界?按照漢德克自己的話,即「有極大能力,極大輪廓或極大的根本性結構,或是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更大結構,如此你會想製造某些補償……去創造敘事的平衡。那就是文學。」因此我們看見的,實是水果賊正創造自己的故事,實踐一更大結構,去替代或補償,她自己的現實人生。她是自身命運的作者,而我們(也包括漢德克)僅只是讀者。
我再三感覺,漢德克懇切地希望我們將它作為某種「紀實」來讀:觀看作為讀者的他,如何閱讀一個不確定的敘事展開(天知道真正的敘事者是誰呢?命運?水果賊?她的命運?),但漢德克寫道,不是那種「自行述說」的故事,而是一種需要靠人們的努力才能拓展的敘事。《水果賊》開篇描述:「就連自身也得去爭得、去巡視。」而小說的後半段我們知道,這起源於角色們的內在焦慮,常常警覺於自我的消散。
急切地想知道人該如何生活,如何讓彼此不可或缺,想被需要、信賴,想和此時同在世上的其他人共同努力,雖然,拒絕附屬於任何群體——這種源源不絕的魯莽衝勁,將存在主義式荒謬所加身的痛苦,轉變為前進的馬力,橫衝直撞,不顧一切。《水果賊》彷彿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結尾的續篇,在哲學的盡頭,完成了小說的實踐:一個人如何嘗試超越自己的命運,比她推的石頭更加頑強堅固,熱戀著此岸的鄉土,每一株花草,每隻鳥獸,向不斷重複的前途敞開自身,一往無前。
無數紛繁細節琳瑯納入眼前,但只消我們停下來問一句「這是小說嗎?」一切破碎,中斷,陷入困頓。一卷漫長無止盡的公路電影、同質風景,但的確是在移動,雖然不知要去哪裡。只要旅人停下來問了一句「要去哪裡?」一切破碎,中斷,困頓。這是打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的問題,否則也就不會上路了。上路的目的即是拋棄終點的漫遊,一種繞圈,只有在內陸(而不是濱海)才可能實現,以求最大限度地展延這繞圈的面積,就像水果賊每到一塊荒地時行走的路徑:以愈來愈大圈的螺旋形奔走。作品中出現「螺旋」這個詞整整二十次。
既是線性往前,卻又彷彿無路可進,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敘事?漢德克在書中使用了十四次「空檔」。
水果賊的父親在她出發前鼓勵:「空檔時間掌握在妳手中。不要讓別人奪走!在空檔時間裡,在中途路段上,就是事情發生之時,就是事件形成之時。」並希望她一絲不苟地細看一切:荒野(盪過一排排鐘聲或香味)、河邊(必須是大河匯集處)、墓園、露天咖啡廳(總是充滿互相物色的人)、公路旁、火車站、弔唁會。在有人跡之處,水果賊總處於疏離隱形的站位,巡視眼前匆忙趕路的人們:不忠的情人、脆弱的搶匪、拋媚眼的伊斯蘭婦女,看他們言不由衷地,戴上面具相愛相殺。
「由中途路段和空檔時間構成的萬花筒。拿這樣一種萬花筒作為消遣?」是的,有何不可?
而當她來到陌生人一家的弔唁會時,她的名字不再是水果賊,一瞬變成了「亞歷西雅」,並在後段愈來愈頻繁出現,這是她兒時的小名,因一次漫遊症發作而失蹤,許多年後才發現她一直待在家附近。大家開始這樣喊她,以有著類似故事的聖徒之名——聖亞歷西斯,他在外地流浪多年,回到父母家而沒有被認出,於是棲身自家樓梯旁的地下室,垂死之際才承認自己是失蹤的兒子。
小說中段,當水果賊在荒野歷經絕望迷途,挫折幾近瘋狂,最終下定決心重新出發,並心照不宣地同意一名披薩外送員加入同行時,她的名字也變成了「亞歷西雅」。是這樣一個無人認出的流浪者,不隸屬於任何團體,甚至包括家庭,但是,與所熟悉親愛的人待在一起,雖然,保持著一段微妙的距離,成為一個「不必是誰」的她自己。
我們或許慢慢能體會這個故事了。
《水果賊》後設了信誓旦旦的預言口吻,不斷肯定當下,朝向下一刻,省略了一切線性因果。「故事就是這麼說的」、「後來也的確是如此」、「別問我為什麼」、「誰說的?她的故事這樣說」。在敘事者本應刻意經營之處,無數次重複這樣的句子,不容分說,因為無人能指導角色的命運與行動,作者也不能,漢德克一生追求著,正如水果賊所表現出的:是拒絕特定命運。
英國詩人濟慈稱之為務虛能力(negative capability):一個人有能力應對神祕與懷疑,而且不急於追求事實與理性。她自覺地,安於不確定性。
在故事中不斷迴旋的空檔——狼狗時光,火車窗景,延宕與離題,臨場的解壓縮與過曝──超脫了所有刻意形式化的斧鑿痕跡。敘事過程看似彌散開來,卻都指向一種整體性,透過「安於不確定」這一趨指,結合在一起。看似隨機的細節與片段,背後連結了更深層的主題意義,或並置或分層,透過累積來築構,免除了一部小說需不斷往前的敘事焦慮。這樣的寫法,對於以失落或創傷為中心的故事尤為重要,因為事件本身無法「分類」為鋪陳、高潮、洗滌這樣的傳統結構。
水果賊不得不成為水果賊,正如在現實中,我們不得不成為我們自身,並且有朝一日意識到「成為自己」需要付出多大的賭注,因為生命本該是一場下定決心的冒險,拋卻所有成見與可能的後果。小說,變成了人生的冒險,但是沒有輸贏,處處豁然。
《紐約客》有篇評論懷疑,是否有人真的能從《水果賊》這樣的小說獲得閱讀樂趣。我可以在此遙遠處回答他:有的。但如果「樂趣」指的是傳統意義上的戲劇審美,那就大錯特錯了。漢德克的小說是準備給那些願意將閱讀小說的體驗視為真實冒險體驗的人,帶著對平凡現世的讚美與纖敏眼光,方能展開歆賞與浸沐。我們將驚異於書中片段閃現的枝微末節是如許誠實,帶著現實本身的膠捲顆粒質感,其誠懇如真到了這樣一個地步:我們已因當刻的感動而無暇在意,這到底是虛構還是非虛構。
甚至,我們甚至開始虛妄地期望,這些其實都是真的。我們因為虛構,而對現世產生了一股深深的鄉愁與眷戀,而不再只是沉醉於敘事推向高潮與洗滌的便利魔法。這一刻,我們真正成為了一名理想讀者。
非如此不可嗎?是的,非如此不可。●
Die Obstdiebin oder Einfache Fahrt ins Landesinnere
作者: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
譯者:姬健梅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5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
201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出生於奧地利,著名小說家、劇作家。1961年於格拉茨大學攻讀法律,1965年退學。24歲即發表著名劇本《冒犯觀眾》,引起廣大迴響。他是當代德語文學重量級的作家之一,曾於1973年獲畢希納文學獎,2009年獲卡夫卡文學獎,2014年獲國際易卜生獎,被譽為「活著的經典」。作品風格以實驗性的語言著稱。
作品產量眾多,小說有《夢外之悲》、《守門員的焦慮》、《左撇子女人》、《第二把劍》、《在漆黑的夜晚,我離開了我安靜的房子》及《水果賊,或前往內陸的單純之旅》等,其中多部曾改編成電影,如《守門員的焦慮》為與文.溫德斯合作改編;《左撇子女人》則由漢德克本人執導,並獲坎城影展最佳影片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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