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夢遊的原點——漫畫家井子的《溫河幻覺》

坐在店裡向外看,只見一個身形瘦削的短髮女孩,穿著oversize的格子外衫、寬襬褲,臉上掛戴一副黑框眼鏡。她佇立街頭,視線游移,輕微迷茫神色如白日夢遊。當下我就猜,那是今日的訪問對象:井子。

井子來自中國,曾在廣州學習雕塑,如今旅居京都修習漫畫。今年她帶著長篇新作《溫河幻覺》來台灣宣傳,這是她的第一部正式長篇漫畫。此前,她曾獨立出版過一本短篇集《蒸發之海》,同樣以原子筆與簽字筆手繪,黑色部分都是一筆一畫親手塗布,而主角人物造型跟她自己趨近,短髮,中性,帶點倔強的稜角輪廓隱藏在柔和低迴的氣息之下。

「剛剛那個牛肉麵,還有那個這個,好好吃啊。」女孩高興地坦承剛吃完兩人份午餐,此時她的手指遊走在不同餐後飲料的選項間,仿若在各種想像的氣味裡旅行。最終,她捨棄編輯推薦的冰淇淋蘇打,點了杯印度香料奶茶,「我感覺這個味道會很有意思。」她說。

眼看她好整以暇地對待具體而平凡的日常,卻又輕易被眼前一杯奶茶心神擾動,腦補分岔到潛意識的其他異幻國界,確實像她漫畫裡的世界,自由逡巡來回於現實與意識之間。

➤位在窗的哪一側

「我喜歡窗子。」開始訪談沒多久,井子就這麼對窗做了一番告白,「我最近在找房子,我想搬到一個有窗的地方,窗外就是鴨川。」現正於京都修業的她,嚮往藉著鴨川及其邊上的四季,為滯澀呆板的城市引入流動的光與空氣。

「我散步時也會偷看每個家戶的窗簾裡面,」除了由窗裡外望,她也時而有如希區考克執導的電影《後窗》裡,有窺看與個別聽診窗內風景的癖性與癡迷。「仔細聽,有時也會聽到電視或洗澡的聲音。」這些景窗裡外視聽漫遊的習慣,滲透與瀰漫在她的作品分鏡裡。

「我喜歡站在窗前看風景,不只是風景本身,而是它帶來的感覺。」背窗受訪的她此刻與我沉浸式對話,但仔細看,便能見著她眼底不時流瀉過的風景。「天色的變化、風吹過的方式,甚至某個人走過窗外的樣子,都會觸動我。」井子窗畔的凝視,抓取框景的原則,其實是與心景暗合的角度。那些貌似放空出神的情節與行動留白,並非靜定懶動,實是讓讀者透過富有流動空氣感的窗景,體察人物內心動向的潛移。


《溫河幻覺》/慢工出版

➤從樹上下來的人

井子的漫畫因情感主導而有濃重的文學性,除了受卡繆(Albert Camus)論存在的荒謬與疏離感的影響,臺灣的文學與新電影也是她創作的養分。「大四的時候,我偶然看到朱天文的《童年往事》,很受觸動。」她指著《蒸發之海》漫畫當中,女孩小魚的閣樓小房間裡貼著《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海報的彩蛋,更復興致高昂地一一細數,「還有楊德昌的《一一》、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他們激發了我的創作慾。」


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海報

「小時候住在鄉村宅院裡,我很喜歡爬樹。鄉下空氣好,星星多。」攤開井子的漫畫再看,確能覺察它們的誠實自剖,瀰漫出上述論及的童年自傳作品的近似氣味。那裡頭,既有混合自然與建築的時代場景追憶,也有成長孤寂困頓的情感寫實。

「小時候有一次和表哥、表妹出去玩,不知道為什麼吵架了,後來我一個人走在沒有人煙的地方,覺得慌張。」時年只有7、8歲的她被當時無邊的荒涼感給嚇哭了,卻也讓那個畫面嵌在心上,成了作品裡因難以言詮,卻又必須抒展的寂寞,「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沒有盡頭的荒涼感。」

然而,這些難以簡單形容的感受,卻成了催動她的畫筆去描摹以定錨的契機。《蒸發之海》收錄的〈檀香〉,便記錄了那份荒涼。具體呈現內心雜蕪的作法,則是混合野草與隨地便溺的腥臊、姐姐房間裡的藥味,將故事裡小女孩因姐姐病了、城市來的親戚炫耀,所積累在心上的悵然、無助的失序感,透過各種感官的回望,一一裝上窗框,組合成畫紙上的記憶樓房。


井子《蒸發之海》

➤丟失又找回的畫筆

〈檀香〉裡的情緒與情感是寫實的,但角色與故事場景等皆混合虛實,譬如她杜撰了病榻上的姊姊。現實世界裡,井子實則有個弟弟,第一次嘗試獨立做手繪動畫,她便以姐弟關係引發的強烈感受為題,「剛開始弟弟出生我還覺得討厭,但成長過程中弟弟變得跟自己很親。」她笑著闡述心情怎麼個周折矛盾,「他初中開始覺得黏著姐姐不酷,開始打遊戲、大學交女友,我就特別失落。」

雕塑系大四、大五的時候,井子以三分鐘小動畫處理過與手足的情感,初次的漫畫短篇嘗試安置與表哥、表妹相處的陌異感,這些感受出脫成黑白線稿,在分鏡中推移情感,「但我當時畫完,好長一段時間就沒再畫,」井子回顧,「當時覺得自己畫得沒什麼劇情,比較平淡,沒有人要看。」

無論是當年的習作,抑或後來的《蒸發之海》與《溫河幻覺》,井子的敘事都沒有拋出美漫或主流日漫常見的,以劇情驅動的敘事弧。畢竟誠如她所自述的,那些場景多是為了具象化心理空間,然而這樣的非主流敘事卻難遇知音。所幸除了與臺灣的創作者氣味相投之外,她撞見了於1964年創刊,專載日本另類漫畫和前衛漫畫的《GARO》(ガロ)雜誌。

「《GARO》中的許多漫畫常常是主流漫畫裡會省略的東西,偏偏他們畫得很詳細,」井子的語氣似還透露當時看見這些獨立與前衛漫畫產生的共鳴、驚奇與欣喜。「主流漫畫就常弱化這些氛圍感的刻畫。」

井子狀似劇情散漫與情緒導向的非主流畫風,對氛圍的重視,到了《GARO》跟前,當即不再顯得荒誕失控,卻為獨立實驗精神振奮。時隔兩年後,她重拾漫畫畫筆,推開屬於自己的視閾,讓被排擠、削弱的情感動力場,再次於分鏡裡漫溢、流淌開來。

➤突然下起的雨

通常是這樣的,井子說她從日記寫起,「那時候沒有朋友,我就把日記當朋友,回頭看發現常常都在寫生氣的事情,」井子吐吐舌頭,「覺得自己好斤斤計較,怎麼這麼壞脾氣,但後來我都忘了。」她的漫畫裡常有迴繞不已,與現實難分虛實的夢境。問起是否常做夢?她連聲稱是,「我也常常記錄夢境、對話、突如其來的畫面。這些乍似不相干的物事最終都可能產生關係。」

井子自述界定主題後會開始大量的田調,由自己周身有感的人事物出發,費心神深入他們的世界與內心。比方《溫河幻覺》主角設定是一個高校生物老師,她就找到現正在職教書的老同學,同她問東講西。又因親戚中有卡車司機這樣工作的人,便與自己當年的同窗女性好友的形象整合一起,開發出有意思的角色。

然而,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回到對她內心伏流與波濤的認識。《蒸發之海》創作時井子剛到日本,當時的她房裡估計無窗。她說自己常騎半小時到羽田空港附近看海,「當時的內心很不安定,很沒有平和感。」她此刻腦海裡,應是與漫畫同名的短篇〈蒸發之海〉當中,某個景框裡的橋墩,以及望著波濤的無助的小小的人,還有成排的「好想跳下去」下墜構成的沉鬱背景。「因為當時我外婆剛去世,我很難受,所以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溫河幻覺》/慢工出版

➤游不出去的惡夢

除了死生的無常,反覆出現在井子夢裡的,還有受困於體制的惡夢。「從小到大,就常被提醒要上好大學。那個環境的壓抑很恐怖,當時頭年沒考上,復讀了一年,到現在我還在夢裡做數學考題。」然而,為家長與校方緊逼的她,卻也看見母親被家庭責任鎖住的鏡像,「母親為了撫養我和弟弟不停地工作,回家照顧家人,日復一日,像是被困住了,沒有出口。」

她與母親無有出口的夢魘,演變成《溫河幻覺》裡老師於校園裡,同樣被升學主義束縛的窒息。原來熱愛的自然研究,被壓縮在窄仄的課餘時間裡,以及吞吐出的煙圈的縹緲中。「那種被封閉的感覺,可能來自我對母親的觀察。」

然而《溫河幻覺》裡那些以高反差的黑白對比呈現的情緒波濤,又或內心的乾涸和荒蕪,沒有出口的迴路,卻在老師放棄給誰「交代」的翹課出逃後,終於若滂沱大雨降下般徹底釋然,繼而終於看見枝枒裡透進的曙光,再次聽見鳥群撲翅的生機。


《溫河幻覺》/慢工出版

➤返還自在的原點

「從《蒸發之海》到《溫河幻覺》,我當時不安的內心,終於漸漸變得平靜了,我覺得。」井子說,「我開始能夠用第三人稱的視角看待自己,就像泡在溫暖的河,或者說像是回到母親的羊水裡,那裡有些潮濕,有點寂靜。」

創作的狀態上,井子似乎也更能接受自己的本質屬性。與臺灣的慢工出版合作,起初因首次長篇嘗試,緊張地覺得該貼網點、加快敘事節奏,以符合商業考量,後來反而是在編輯的建議下,她又找回原來創作的弛放與手繪的質地。經此一遭,井子不再跟真實的自己產生抗力。

最末我們提起最新的漫畫畢業作《風箏狗》,她笑稱,在那個畫裡的小鎮中,多的是大白天在河邊閒散度日、坡上喝酒的人,咖啡店老闆一天限量5杯,有人專以放風箏為業。這次她為了讓這座城鎮自然有機地生長,放棄了事先研擬計畫的緊繃壓抑,只是由故事自然地順流前行。

訪問結束,走出店外,井子邊走邊指著窗外雖因冬季而葉落無花,仍枝枒繁盛的巨大緬梔花樹。「這棵樹好漂亮啊。」拿起手機拍下的同時,她的鬆弛感恍然又回到了點印度香料奶茶之前,佇立街頭,眼神如白日夢遊,那畫格分鏡的原點。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溫河幻覺
Waterlogged Dreams
作者:井子
出版:慢工文化
定價:3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井子 IKO

1995年生,畢業於廣州美術學院雕塑系,2020年開始投入漫畫創作,2022年起為研讀漫畫旅居日本。最喜歡的作家是大江健三郎。熱愛蘋果派和肯尼亞淺焙咖啡豆做的手沖咖啡。

著有短篇漫畫集《蒸發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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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1 10:30
報導》當小說遇上地方選舉:連明偉X陳栢青對談《槍強搶嗆》

➤一部遲到的小說

陳栢青:明偉的新書《槍強搶嗆》寫宜蘭頭城的一場選舉。整本書裡敲鑼打鼓多熱鬧,子彈、栽贓、各式各樣的詐騙,還有陣營搶人脈送現金,你聽過的所有選舉中可能發生的骯髒、好玩、有趣的事情,都寫在書裡。

我覺得這樣的題材早該有人寫了,可是大家回想一下,你們有看過選舉小說嗎?我們這麼熱衷選舉,可能都出入過各種各樣的選舉場合,讓一個人上台,讓另一個人下台,但奇怪的是,文學作品中似乎缺少這一塊。所以明偉這本書非常重要,他補足了這一塊。

連明偉:其實不管是選舉或文學,甚至身處任何情境,有件事情非常重要,就是必須釐清關係和關係之間如何相互影響。我們如何從各種關係的糾纏中,重新找回自己。

我在構思這本書的時候,對於文學抱持一些質疑,根本的原因,很像栢青提到的:我們的生活不是正在選舉跟罷免,就是準備走向選舉跟罷免,文學是否有辦法介入?4年一次大選,再加上地方選舉,也就是每兩年就有一次重要選舉,這種選舉的節奏,大幅度影響生活,只是為什麼文學圈沒人處理這一塊?

文學必須做到的基本面向,是審視當代社會發生什麼,影響什麼,嘗試破壞或努力開創什麼,從中延展我們究竟可以如何改變。當代很多作品都以議題作為創作主軸,這些議題的記錄與創作,努力呈現社會各個階層各處視野,都相當重要,只是直接關係到我們生活本身的部分,似乎有些隱而未顯。當我嘗試進行填補,發現自己所處理的,表面看起來像是選舉,實際卻指向政治和權力。


(圖源:pexels

➤趨近現實的複雜面,突破既定美學的創作嘗試

連明偉:我很早就想書寫這則故事,然而花了很多時間準備,才有辦法動筆,主要的原因是發現自己不夠理解這一切。那要如何突破呢?我想,只有真正親身見證,踏入被各種口號包圍,語言不斷被肆意浪擲的現場,那是各種形式的鋪張,以及意義的扁平與貶值。

選舉讓我們看到的,無非激情一面,但選完之後要用怎樣的眼光、怎樣的標準重新審視這些話語、承諾與政見?待在宜蘭鄉下,會遇見非常多古怪的違法事件。比如擄鴿勒贖、分銷走私充公的贓物,樁腳賄選就更不用說了。這些光怪陸離的事實,生猛草莽的行徑,並沒有出現在文學之中,鮮少有創作者處理,讓我覺得非常疑惑。

文學跟我的生活之間,產生極大距離,我們是否投注足夠心力,嘗試理解生活的場域?我想做的,就是大膽突破已然承接的美學。

美國作家強納森・列瑟(Jonathan Lethem)有一句話是:「讓豹群進來。」任何的創作都必然帶著極大的風險,你必須承繼過往的美學,同時設法突圍。所有的衝撞勢必走向破壞,承擔的風險在於,當代的人可能難以接受。然而如果要讓文學充滿可能,一定要有嘗試的勇氣,同時必須做好失敗的準備。

記得十幾年前寫《青蚨子》時,我在書中用了非常多的台文,必須面對的,就是讀者對於方言的本能抗拒。我覺得這是創作的可貴之處,勇於挑戰既定的準則,質疑已被形塑的意識,努力實踐篤定的想法――創作者應該嘗試走在前面。

我們思考一件事情,一定會有各種不同的切入角度,就像我們看同一場選舉或同一政治人物,大家的觀感可能完全不同。我們很難否定自己心中認定的片面真實,對於某一事件、人物、形象,大家都有各自的詮釋、有不同投射,只有在創作中容納這些歧異的想法與價值,才能逐漸靠向實際社會的複雜面貌。

➤小說的預言性與語言的魔力

陳栢青:我在明偉這本書出版前3個月讀到時,大驚失色。因為這是我心中好想寫的東西,可是我無法寫出來。我就是那種關在書房的作家,和生活總是隔了一層,每天只關心娛樂新聞(笑)。

這本書的各種素材,都需要作者長期在生活中跟很多人來往,同時知曉各式各樣的價值、人情的酬酢。要在這種混雜的空間中,才能夠把這個社會各種好壞訊息全部收納於一點,再把它鋪展開來,最後變成這本小說。

我看這本小說真的是瞠目結舌,因為裡面的故事太誇張了,真的會發生嗎?一邊這樣想,轉開電視發現新聞內容也是這樣報的。小說好像預言了政治,小說寫出現實的內在層面,而現實則把小說情節演示得更誇張。

另一方面,讓我真正訝異的是本書的語言。大家在成長過程中,是否聽父執輩說過:「政治很髒不要碰,你只要專心讀書就好」?我就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但後來發現,政治無所不在,政治就是你的生活。

我第一次感受到這件事情,是因為一本雜誌上的宣傳。1996年《熱愛雜誌》創刊,是台灣少有的同志雜誌。那年我只有13歲,像買小黃書一樣去書局偷偷問:「你們有賣『那個』嗎?」藏著掖著,翻開前幾頁,赫然見到民進黨文宣光明正大登在上面。文宣言簡意賅,詳列出民進黨曾經替同志爭取過什麼:「唯一將同性戀議題放進總統選舉政見的,是民主進步黨候選人。率先為同性戀人士舉辦國會公聽會,支持同性戀人士權益的,是民主進步黨的立法委員……

那時才幾歲的我,根本看不懂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但文宣的最後一句話永遠打動我:「民主進步黨,是同志的同志。」

政治上稱呼夥伴為同志,然後這個同志也被挪用為同性戀彼此稱呼的代號。政治的「同志」和性別的「同志」有所連結,這時,政治跟性別就發生了意義。我們開始因為這個意義的發生,轉而對另一個跟我們本來不相關的事物,滋生莫名好感。

你可以說,從那刻起,我就因為這句話而成為「同志」了。只要能操縱語言,就能操縱人心——我們真的是透過理性在思考與投票的嗎?其實不是。我們心裡燃燒著一把火,想要對世界更好,可是這把火到底有多少材薪是真正經過理性思考?我不知道。

選舉變成控制人類心靈的遊戲,所以我特別在乎明偉怎麼寫選舉,怎麼去把那些選舉內裡的故事寫出來。

其次,我想看到作家如何操控語言。明偉一方面使用文學的語言,用很有破壞性的方式打亂語言的排序,另一方面又引入非常多的選舉語言。所以看這本書會覺得非常陌生,那是文學在發生作用。可是陌生之後,又會覺得非常親切,因為裡頭動用了非常多選舉語言的話術。

我想知道,你在裡面用了哪些選舉的語言?你如何去拆解選舉的語言,並且把它巧妙用在小說裡?

連明偉:語言在小說中的作用,基本上就是美學的實踐、藝術的表達,同時也是權力的體現。不同的身分位階、教育程度和文化養成,往往形成不同的語言系統。這本長篇小說的不同篇章,努力展現的動能,就是嘗試表現出小說具有不輸給影視的力量,這個目標必須透過語言和情節完成。

這幾年待在頭城,我有很多機會和長者互動。不同歲數、不同領域和不同的社會位階,會有各自的獨特話語,例如俗諺和行話。當我們觀察不同話語,嘗試解析,會發現其中隱藏著權力關係。思考選舉的時候,我發現書寫的並非只是選舉亂象,而是涉及權力,隱藏的權力制度以潛在的動能,不斷建構我們的思考。

面對選舉,很少人主動檢驗當選者:他們承諾過什麼?是否實踐政見?抑或選前語言只是一閃即逝的煙火?甚至即使知道對方講的是謊話,也有可能因為政治傾向,或因為某種認同,最後不得已予以妥協。

當我們要認真檢視,往往會被挪移焦點。例如,當候選人或當選者發生醜聞,只要推拖說這是不同陣營的惡意誣陷,就能變成清白之身,這種抹黑造謠的說詞,成為政壇的萬靈丹。

文學必須容納不同觀點,由此進行多方辯證,而非給出簡易答案。社會中的各個族群,擁有各自相異的政治傾向、利益關係和關懷次序,各自運作的思考,又潛藏怎樣的立場、預設與局限?

回到語言。基本上,話語的掌握與表達,就是權力與權力場域的隱喻,人們擁有多少發聲權,代表個體在社會位階的某種地位。然而,平日不常受到關注的族群,他們也有自己的言說系統,只是我們往往視而不見,或者將之貶抑,這其實相當殘酷。

➤期待更多政治文學作品

前幾年我在歐洲跟一些藝術家聊天,大家討論到對自己的創作而言,哪一件事情最重要,或者具有根本上的影響。對於英、美或加拿大這些大國創作者而言,愛情、友情和親情非常重要,政治永遠是放在很後面的事。可是我們臺灣人,或者一些小國創作者,無論書寫什麼題材,始終無法避免政治思考。

台灣的選舉小說不多,我讀到覺得滿不錯的作品,像是新世代重要作家洪明道,他的小說集《等路》中有一篇〈村長伯的奮鬥〉,寫得非常好,掌握地方選舉的人情、人性與真假辯證。

選舉小說雖然不多,但是我們有許多政治小說,或者明顯充滿政治意義的小說。作者可能參與過某些政治活動,或者以議題方式肉身搏鬥,最後反芻經驗。

國外有比較多選舉小說,像是奈波爾的《艾維拉投票記》,描寫加勒比的千里達,書寫小國剛開始施行民主選舉時的亂象、荒謬和根深柢固的迷信。此外,我極度推薦大家去讀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的《投票記》。這本書不僅有趣,同時充滿諷刺。

一場選舉的開票結果,70%的人都投了廢票,政府決定進行第二次投票,結果空白票往上攀升至80%。簡單而言,小說表達對於政權、候選人和制度本身,投下不信任票。薩拉馬戈透過這本書,演繹人民的另一種權力,同時拋出對於體制的質疑,部分情節甚至符合民主國家和專制國家許多現實情境,小說成為珍貴的預示。

至於我的這本新書,想做的不只是闡述台灣的地方選舉,更是透過4個迥異系統,包含相異的語言、詞彙與敘述風格,以不同位階的角色相互發聲、彼此共匯。

第一則中篇是在地年輕人,待在鄉下看不到未來,一天領個1000塊左右,幫忙造勢,對他來講最重要的就是賺錢過日子。第二則中篇是從外地來的中年女性,刻意假冒宜蘭人,待在競選人身邊策劃整場選舉,迷惑人心,抓住選票,以此獲得豐厚報償。

第三則中篇是在地樁腳,一位老婦人,寫她如何籠絡民心,如何花錢買票,如何在選舉中榨取利益。第四則中篇,透過一位中年人視角,談論如何看待整場選舉,如何用清晰眼光審視整起事件。

第四篇最難寫,因為自己有太多話想要訴說,也因為過於靠近,沒辦法讓小說結束,彷彿想要透過書寫讓鄉土成為淨土——即使知道那並不可能。

台灣鄉下因為人口老化,有些長輩覺得自己年紀大了,還需要思考台灣的未來嗎?何必想得太遠,只要顧好眼前的生活就好。當我們嘗試溝通,往往會遇到各種挫折。溝通是一種軟性說服,然而當你在講述道理時,不能讓人感覺到要被說服的壓力。你想透過文明的方式溝通,但對方想的可能是下一頓飯要吃什麼。對他來講,看重的是個人的即時利益。日積月累後,這一切很可能就會變成世代之爭。

觀察地方選舉,可以看到社會被隱藏起來的另一面貌,小說的書寫,就是想要補足這些觀點,用不同的視野切入。如果沒有透過多元複雜的角度審視,文學便無法呈現表層底下的真正真實。

➤政治語言是選舉的藝術,文學語言是獨厚失敗者的藝術

陳栢青:我有個怪癖,就是收集選舉語言,但我搜集的是敗選宣言。轉台到敗選者陣營,比看人勝選還開心。

我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只想看別人摔跤,後來發現不是,我真正在意的是輸家怎麼辦:他們怎麼面對人民的選擇?怎麼宣告輸了?怎麼去安撫他的選民?怎麼安慰自己?怎麼為自己的失敗找個理由?

勝選感言常常只是個儀式,作為選舉的結束。而敗選感言往往不只是儀式,它暗示下一次選舉的開始。

我覺得這就是民主的真諦:並不是失敗了就永遠離開這個舞台,你永遠可以跟人民溝通,永遠有「我將再起」的機會。這時候語言得到了另外一種轉化;如何掌握語言去切入權力,甚至改變權力的結構,這都是選舉的藝術。

我想再問明偉一個比較難的問題:你的小說語言要如何對決選舉的語言呢?你覺得你的文學語言有勝利嗎?

連明偉:這是相當艱難的一件事情,一如要用文學去對抗虛假。我非常喜歡作家哈金的一段話,他說,小說的作用,是要讓小說變成永恆的社會新聞。如何讓小說變成永恆的社會新聞?必須透過文學技術。

所有的選舉語言都有虛假的一面,然而我們不得不容忍,甚至不由自主希望這些虛假之中,某部分可以成真。也就是說,我們允許謊言,知道承諾極有可能不會成真,但我們願意相信或許有成真的可能。

這跟愛情非常像,我們看到的這些形象、聲音與作為,帶有鮮明的廣告成分,必須要讓民眾相信人設,才有可能獲得選票。文學可以做的,就是用理性思維進行解構與建構。短時間之內,我們可能不知道什麼為真,什麼為假,什麼可以確切實踐,但是我們可以永遠相信文學――特別是帶有批判意識的文學。

陳栢青:明偉提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說到底,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但它又不只是語言。正是因為文學,它讓我們得以去檢驗物事的真假,包括語言自身。

如果問我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文學是獨厚失敗者的。日本作家川本三郎曾說:「文學,只有文學,可以側耳聆聽挫敗者的輕聲細語。」這段話非常感動我。敗者也有心,也有他的尊嚴和不容忽視的理由。文學替他們留下空間。文學讓我們可以跟他們同理。文學告訴我們,聲音不是只屬於勝利者的。

同樣的,政治不應該只屬於勝利者,我以為政治最理想的一部分,應該和文學一樣:「創造一個對話的空間」。說到底,無論文學或政治,誰會是最後的贏家?我希望是你們,也希望是我們,希望是我們所有的人。投出那張票的人,會是最後的贏家。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槍強搶嗆

作者:連明偉
出版:印刻出版
定價:6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連明偉

1983年生,暨南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英所畢業。曾任職菲律賓尚愛中學華文教師,加拿大班夫費爾蒙特城堡飯店員工,聖露西亞青年體育部桌球教練,現為北藝大講師。著有《番茄街游擊戰》、《青蚨子》、《藍莓夜的告白》、《山與海的職日生:頭城職人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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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剝去《GARO》傳奇的表象後,是漫畫對自由的探求:《漫畫大革命》作者克洛德・勒布朗專訪

日本漫畫月刊《GARO》消亡至今已逾20年,回首雜誌璀璨的發展史,曾經具《GARO》代表性的作者已從大眾視野淡出,僅剩末期的零星年輕世代持續在商業日漫中發光發熱。如今,書寫一部日本傳奇漫畫誌的歷史,有什麼意義?在台灣發表這部史書的繁中版,又意味什麼?

台灣漫畫從90年代的黃金期起,跌宕起伏到現在被譽為第三波台漫的高點,卻還在尋覓所謂「成功」的商業模式。然而在自力更生、經濟效益之外,我們似乎從未或很少討論過,關於漫畫的解放與自由、關於漫畫的邊界為何?或是漫畫能夠帶領人類走入何種境地?

放眼《GARO》的作者群,「小眾」以及「另類」的標籤是企圖為讀者帶來宏觀思想,並嘗試創作出具普世價值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何嘗不是要觸及大眾,以更為坦誠的表現,露骨地深入世人的心靈?

《漫畫大革命:GARO文化實驗史1945—2002》書寫的正是《GARO》這本雜誌從內容到表現的革新,為我們揭示了漫畫發展的另一種角度:漫畫史的書寫,並不是只有對成功者的禮贊與崇拜,也不能僅以單一作者的獨霸來成就;它或許是交錯於歷史的洪流、社會大眾的衝動與驅力,以及讀者與作者間的互動而完成。

《漫畫大革命》作者克洛德.勒布朗(Claude Leblanc)深刻了解媒介發展與群體的關係,為我們帶來讀漫畫史的新視角,不僅在書中提及重要的代表性作者,也呈現所有參與這場拓展漫畫邊界運動的人事物。以下是筆者與勒布朗的對談紀錄。

➤緣起:了解日本的另類視角

平稑:在您眾多著作中,《漫畫大革命》似乎是第一本與漫畫相關的文字書,其他作品則是與日本、亞洲的政治情勢有關。當然,您也撰寫了一本與山田洋次有關的電影專書,是與文化相關的。想先請您談談個人經歷,您為何將對日本文化的關注轉變到漫畫領域上?

克洛德:我過去學習中文、日文,以及政治科學,一直以來都對亞洲很感興趣。不過,直到1984年我第一次居住在日本後,才接觸到過去我在法國從未見聞過的日本文化。在那裡,我發現了電影導演山田洋次的作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接觸到《GARO》。幾年後當我安頓在日本,才能更加探索這些文化媒介。它們每一個都以自身的方式,造就了我對這個國家的認識。山田的電影讓我發現日本地理,而底層的日本和《GARO》則讓我接觸到對社會不滿的日本;對照到這個國家表現出的無瑕的從眾主義形象,是很不一樣的。


《GARO》第89期,反映底層社會的劇畫創始者辰巳嘉裕特輯。照片提供:吳平稑。

平稑:您在其他場合說到收藏有440多本《GARO》,比雜誌從創刊到休刊共426期的份量還多。您的收藏品中似乎包含當時周邊活動如漫評誌《漫畫主義》等書。可否請您分享為何這本雜誌(或說這本雜誌所帶來的發展)這麼吸引您?撰寫這本史書的契機又是什麼呢?

克洛德:我很喜歡紙本,或許是因為我小時候沒有管道去接近書籍和培養閱讀的習慣,我是在約莫11、12歲時,才大量接觸到書本,從那時起,就全心全意毫無限制地奉獻給紙本了。當我第一次買到幾本《GARO》,從中感受到它所散發出的強大力量,讓我忍不住一本接一本地收集下去。加上我一邊讀著雜誌,一邊意識到其內容對解析日本社會的變化是很重要的,於是就更毫無罣礙地收集這些書。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便對那個時代發行的各種出版品感到興趣,為的是有一天能以獨創的方式用它們來説日本的事。

除了與《GARO》相關的出版品,我也開始收藏所有自1945年起創刊的日本雜誌,希望能籌劃一場展覽,透過這些雜誌創刊號來説日本的故事並寫下專書。回到正題,一旦我補完了雜誌的收藏,便在法國策劃了幾場展覽,說出雜誌的歷史、它對日漫史的影響,以及其社會角色。一開始這些展覽只吸引到部分觀眾,他們往往是對1960年代感到懷念的人。2022年我在巴黎策劃了另一場展覽,有超過3萬人來觀展,其中超過半數都是低於20歲的年輕人。我想民眾已經準備好要來讀一本關於《GARO》的書,於是我就向出版社提案,他們也接受了,之後還非常成功!


克洛德・勒布朗個人藏書,攝於2022年巴黎「GARO的時代」展。照片提供:吳平稑。

➤建構:重組傳奇得先拆解資料

平稑:原來如此!閱讀本書的時候,我們看到大量的參考資料,而您的書寫方式也透露出極為紀實的層面,讓讀者能夠看到時人的真實言談。書中也彙整了許多新聞、回憶錄的文字,實在很不容易。請問您是如何挑揀這些資料?在搜尋資料的過程,是否遭遇過困難?

克洛德:因為我沒有穩固的基礎,為了能寫出這本雜誌的歷史,首先需要仰賴大量的資料來源,於是我讀完幾乎所有期數的《GARO》,尤其是文字和讀者來函。漫畫之外,閱讀大量資料讓我能沉浸在當時的氛圍,並了解雜誌和讀者間建立起的關係。接著,只要我知道有哪些專題著作、回憶錄,便盡可能去擷取各種軼聞史實。這花了我非常多的時間,但卻是非常有趣的流程。我也找到部分從未發表過的檔案,並與這本雜誌的幾位作者碰面。我非常喜歡這個階段。

然而最困難的,是要能根據資料確認這些龐大的資訊。《GARO》是用非常手工藝的方式來編輯的,每個人的記憶有時候會很細瑣。比方說長井勝一,在他的回憶錄裡,會搞錯某些名字的發音。所以有很長的作業期要重新剪裁這些資訊。


相關人士回憶錄。照片提供:吳平稑

平稑:的確串連這些資料很不容易。另外,從這本書的結構來看,也能看出您強烈的企圖心:希望包羅《GARO》發展的38年全史,但礙於書本的篇幅有限,很難全面介紹其中的所有作者。不過,我們也發現您其實在《GARO》創辦人白土三平與長井勝一的角色上著墨良多。想了解您怎麼選擇要介紹哪些作者?是否有哪些作者是您的遺珠?又,您是依據什麼來劃分時代的章節?

克洛德:《GARO》最先要提的就是長井和白土三平,沒有他們就沒有《GARO》。為了理解這部雜誌對他們而言有多重要,說明他們的經歷是不可避免的。《GARO》一開始是為了「教育」孩童而創的,為了向他們解釋世界的真實,讓他們準備去面對世界。不幸的是,孩子們並沒有被吸引,反而是一群更年長的讀者對雜誌感興趣。

對白土來說,這可以視為「失敗」,他很快就決定要將雜誌開放給新的作者,而這些創作者也對雜誌的演進有所貢獻。從這點來看,劃分本書的章節就變得相當容易,可以根據當時負責編輯雜誌的人的主要風格來切分。長井起初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之後便與其他人分擔決策,像是高野(慎三)、南(伸坊)。對於漫畫,他們跟長井有著很不一樣的觀點。至於作者的選擇,我很信任那些讀者來函,以此來決定那些表達出讀者所思所想的作者。


《GARO》創刊前,青林堂與白土三平的合作,廣告於《全國貸本新聞》露出。照片提供:吳平稑。

平稑:在您的研究過程中,有沒有什麼令您印象深刻的事?

克洛德:讓我印象非常深的,是長井與白土明白孩子們不感興趣時的反應。務實的長井很快適應了這個情況,但我們感覺得出來,即使在《卡姆伊傳》中,白土都很抗拒,而且他非常失望。


白土三平藉由《卡姆伊傳》表達教育的訴求,雜誌第14期封面。照片提供:Claude Leblanc。

➤印象:從雜誌出發的社會表裏

平稑:閱讀本書,最讓人驚訝的還有當時年輕讀者們的思考,他們對世界、對自身社會的關注似乎都帶有一種崇高的理想性,無形中成為創作者的指引或反射。兩者間的互動不僅為《GARO》,也為漫畫帶來前所未見的高度。想請問您怎麼看待《GARO》的這些讀者?在您的研究中,是否有機會與彼時的幾位讀者碰面呢?

克洛德:我見了很多位。他們都屬於戰後第一世代,都憧憬著和平正義的世界。他們很符合長井和白土所捍衛的價值,只不過這兩人是想要和孩童對話的。必須再提醒一下,因為漫畫在當時是給小孩子看的。

這就是為何這些讀者馬上就被雜誌的內容所吸引。這本雜誌就如同他們一樣,批判著當時發展中的日本(《美日安保條約》、污染、貧窮等等)。儘管他們之後暫且擱置了部份理想,成為日本企業的「士兵」,但他們仍保有年輕時的念想,很多人還保持著您所說的這種理想性(雖然他們已老去)。


釣田邦子是首批回應白土徵稿的早期雜誌讀者,原稿展於2024年龐畢度中心的漫畫大展。照片提供:吳平稑。

平稑:您在結語提到《GARO》的發源國日本沒有出版過雜誌全史的專書,儘管他們曾發行過一本編年資料書。您對日本文化有很長的觀察,對您來說,由外國撰寫這樣一本史書,與日本的觀點有何不同?相對於日本整體社會與文化上,這又具備什麼樣的意義?

克洛德:我承認我很驚訝地發現日本沒有關於《GARO》的歷史專書,就如同我對於沒有山田洋次的傳記一樣驚訝——在我2021年撰寫他的專書以前,山田是最有人氣且最有名的日本導演。這非常奇怪,但我感覺日本人比較喜歡專注在一位作者、一部作品,他們還能夠出版幾十本相關主題的著作。這有點像是他們不想用更廣的角度去看自身的歷史,令人感到驚訝。

我想由外國人撰寫關於《GARO》或山田的書是很棒的事,因為這恰恰能夠讓事情回到其自身的歷史脈絡中。作者仍須盡可能客觀,並努力沉浸在在地的資料來源裡。我得到的結果反而很有趣,比方說,我那本關於山田的書已經被譯成日文,在當地獲得很多好評,包含那些討厭山田的知識分子,因為我的書讓他們能夠用不同的方式看待作品。我想,《漫畫大革命》也有著同樣的脈絡,只不過,這本書在日本還沒找到出版商。這也讓我覺得驚訝,但卻也找不出原因。


山田洋次傳記及《漫畫大革命》原文書影。照片來源:Zoom Japan、Éditions IMHO。

➤可能:海外的迴響與後繼者

平稑:您先前提到自《GARO》停刊後,您陸陸續續籌劃該誌在海外的推廣,借出不少展品。2024年法國巴黎龐畢度中心的漫畫大展「漫畫在每層樓」(BD à tous les étages)中,也展示您的雜誌藏品。這本書在法國問世後,法語讀者的反應為何?又此前幾部「GARO系」作者的漫畫於海外發行,是如何影響法語區的漫畫市場?

克洛德:是的,如同我在上文說明的,法國的日漫讀者已經成熟。第一代已經長大成人,開始推薦一些漫畫給年輕人,而他們也開始對漫畫的起源感到好奇。長時間以來,我們只有提到手塚(治虫),但對他們來說這並不能讓人滿足。這就是為何他們努力想知道更多。《漫畫大革命》在很好的時機誕生,因為它能給予新的資訊,相對於過去出版《GARO》相關漫畫的出版社,沒有真正將作品放在歷史的脈絡中,本書卻開啟了一些觀點。我想這些作品,除了他們自身的品質外,是需要被脈絡化的。這也說明了為何《漫畫大革命》在法國獲得了成功。


2024年法國巴黎龐畢度中心的漫畫大展「漫畫在每層樓」。照片提供:吳平稑。

平稑:目前台灣也有類似的情況,已經有相關的作品,但具有脈絡化的專書卻不多。目前《漫畫大革命》紙本書出版已接近3個月,台灣本地的創作者開始給予回饋,也收到不少中國讀者的關注,這也呼應到Mangasick的黃尖為我們撰寫的導讀序言。《GARO》的影響力在亞洲其他國家雖然並不直接,但卻隱隱有股魅力吸引著創作者。這股魅力或許在日本也還持續著,雖然我們對《GARO》本身還有很多細節可以慢慢挖掘,但可否請您談談雜誌停刊後,仍舊對日本社會或漫畫市場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您是否有發現具《GARO》精神的後輩創作者呢?

克洛德:我相信《GARO》表現出不可思議的自由度,這持續吸引著創作者,因為在日本、在世界其他地方,很少有雜誌像它一樣。我不確定日本的年輕人對它是否還有感覺,但有些經歷過《GARO》的世代仍很嚮往它,都帶著深深的懷念。在這些「年輕」的日本作者中,我最欣賞,且對我而言表現出這種自由的,絕對是淺野一二O。我想他已經知道如何將此面向整合在他的整體創作之中。


《GARO》最後一期與相關誌,攝於巴黎2022年「GARO的時代」展。照片提供:吳平稑。

➤未來:延續日漫史的爬梳

平稑:在爬梳了屬於另類漫畫領域的《GARO》歷史後,您在今年2月反而出版了石之森章太郎的相關文字書,將焦點集中在以商業漫畫為主要發行管道的作者身上。可否簡單談談這兩者之間的共同點?另外,您目前是否還有其他書寫漫畫相關文字書的計畫?

克洛德:就我來看,現代日本漫畫的歷史是建基於三大台柱:第一個是「漫畫之神」手塚治虫。第二個是《GARO》表現出的另類途徑,而第三個則是石之森章太郎。關於手塚的著作已經出版很多了,而我也撰寫了《GARO》的歷史。接下來關注石之森,對我來說是合乎邏輯的,因為某種程度上可以將此視為是連結手塚和《GARO》的樞紐。

另外還有個關於石之森的趣聞:他第一部系列漫畫《電視小鬼》(テレビ小僧)是由青林堂於1963年以單行本的形式出版,也就是由《GARO》的出版社發行,而且還是在雜誌創刊前一年出的。

我的下一本書是跟日漫有關,主題會是日漫的地緣政治。我試著呈現漫畫的影響如何透過世界散播出去,以及它所帶來的衝擊為何。


手塚治虫安古蘭漫畫節展覽圖錄、克洛德的石之森章太郎專書。照片來源:FIBD、Éditions IMHO。

平稑:最後,透過《漫畫大革命》,您希望台灣讀者能獲得什麼樣的啟發?

克洛德:我希望傳達對自由的愛好(《GARO》便是這座自由的燈塔),也希望呈現對歷史感興趣的重要性,沒有歷史,便不可能去理解這個我們身在其中的世界。《GARO》並非無中生有,它是兩位創辦者特殊經歷的果實,也是一個時代下的產物,沒有這些認識,講述雜誌的故事便毫無意義。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漫畫大革命:GARO文化實驗史1945-2002
La Révolution GARO 1954-2002
作者:克洛德・勒布朗(Claude Leblanc)
譯者:吳平稑
出版:相之丘藝文公司
定價:688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克洛德・勒布朗(Claude Leblanc)

「我想如果沒有《GARO》,漫畫就不會在60、70年代歷經大躍進,所以一定得說說它的故事。」

1964年生於法國,1984年首次造訪日本並在寄宿家庭中發現實驗漫畫誌《GARO》,後逐漸收齊該誌。曾主編過《Courrier International》(國際郵件)及《Jeune Afrique》(年輕非洲),也擔任《L’Opinion》(意見報)亞洲區記者。2010年創立了日本文化誌《Zoom Japon》(聚焦日本),介紹諸多日本文化給西方讀者。

因收藏豐厚,多次受邀舉辦《GARO》相關展覽,分別於2011年在巴黎的「日本空間」(L’Espace Japon)及2022年的「巴黎日本文化廳」(Maison de la culture du Japon à Paris)等辦介紹展,後者更是在一個月內吸引了3萬人次的觀賞。克洛德在2024年也將藏品借出給龐畢度藝術中心舉辦的「漫畫在每層樓」(La BD à tous les étages)大展。

目前為記者兼大學教師,撰寫多本日本或亞洲相關著作,正著手進行與漫畫家石之森章太郎有關的研究。除了對日本漫畫有濃厚興趣外,克洛德對日本電影也有所關注,曾出版著作《Le Japon vu par Yamada Yôji》(山田洋次看見的日本,2021年由Ilyfunet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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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31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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