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13E1》漫畫編輯的技能、心法大公開!ft. 大塊第二編輯室總編林怡君X慢工總編黃珮珊

漫畫編輯要/會做的事真的很多,讀者的好奇也不少!Openbook徵求大家對漫畫編輯的提問,收集到從選書、發掘漫畫家、與作者溝通、合作改編、企劃行銷、版權銷售、數位工具對產業發展的看法等等,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問題。

本集節目邀請到兩位資歷豐富的台灣漫畫編輯:大塊文化第二編輯室總編輯林怡君(小毛),以及慢工文化總編輯黃珮珊,分享成為一名好的漫畫編輯,應該培養什麼樣的能力與眼光?以及她們是如何走上如此多工的職人之路?有問必答、一一解惑!

【精華摘要】

➤漫畫書字不多,編輯工一點沒少

主持人:以前大家會疑惑書需要編輯嗎,不是有作者就可以?編輯是不是改改錯字、跑跑腿而已?但經過若干年後,大家慢慢了解到一本書的編輯有其重要性,且不可或缺。現在類似的問題可能會發生在漫畫。漫畫的編輯是不是把它排一排、貼一貼就可以出版?但我們也慢慢發現,漫畫編輯的重要性。今天邀請到兩位就「漫畫編輯」來聊一聊。林怡君(小毛)從事圖文書與漫畫編輯。你覺得漫畫編輯跟一般編輯有什麼不一樣?

林怡君:不管是做漫畫或是圖文書,其實跟一般文字書的編輯工作滿不一樣的。即使是文字書編輯,因為主題不同,其實也需要不同專業。

主持人:好像大家覺得漫畫編輯比較容易,因為字數少很多,例如文史哲領域可能動輒就數十萬字。

怡君:也是會有人跟我說,編漫畫字很少吧,好好喔,我就會瞪他們。其實圖像要注重的部分跟文字是不一樣的,如果不處理細部,可能可以很快地完成,因為的確就是字很少。但其實處理圖的細部,特別是漫畫的部分,是非常、非常費工的,要注意很多細節。

主持人:漫畫編輯這個工作好像老闆不用付你很多薪水,因為看漫畫不是一件高興的事嗎?工作就是看漫畫的話,也許應該付錢才對啊!

林怡君:好像是個很夢幻的工作,但其實還滿辛苦的。不管想成為什麼類型書的編輯,漫畫、圖文書或甚至美術書的編輯,文字能力都是不可或缺的。要有足夠的文字能力,需要讀夠多書,但不能只讀漫畫。

➤除了XX以外,漫畫編輯全部都要會!

主持人:那珮珊認為當一個漫畫編輯需要什麼樣的工作技能?你在尋找工作夥伴的時候,會特別注意哪些技能或特質呢?

黃珮珊:我覺得其他的技能應該是跟文字編輯一樣,而跟漫畫有關的技能就在於,能不能看分鏡、看構圖、看圖文的關係,以及怎麼去做圖像的溝通等等,所以需要很多跟圖像或影像相關的訓練。

主持人關於分鏡,我們可能都看很了多電影,但實際在處理漫畫分鏡,不能只靠看電影的經驗,漫畫分鏡到底是什麼呢?

黃珮珊:分鏡就是漫畫跟所有其他美術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作者到底要怎麼運用格與格、或者是畫面與畫面?也不是一定使用格子,但是要怎麼讓讀者從一格、一格之間理解敘事?

就像電影有電影的敘事,文字有文字的敘事,分鏡其實可以說是漫畫的敘事。所以編輯能夠讀懂分鏡,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或許也可以說,其實一個漫畫編輯,需要漫畫家的所有技能,除了畫畫,其他的都要能夠看得懂,才有辦法跟創作者溝通。

主持人:那怎麼樣叫做好的分鏡呢?比如我今天從家裡出門,去搭公車。漫畫家把這段過程畫成漫畫的話,漫畫家應該怎麼處理?

黃珮珊:我想可能10個漫畫家會有10種不同的處理方式,這牽涉到漫畫的類型跟風格。在企劃階段的時候,編輯應該就要跟漫畫家達成共識,是想走什麼樣的風格。

讀者設定也非常重要。是要做比較實驗性的漫畫,沒有很在乎大眾都容易懂?或者這是一部非常大眾的漫畫,期望一般人都能閱讀?這些都是息息相關的。在比較商業的體系裡,可能會希望大家都能看、都容易懂。但是慢工做的書,比較沒有追求商業娛樂跟大眾性,而較為講究個人的風格。

漫畫編輯有個很重要的工作,是在讀者跟作者之間找到平衡。有些東西是作者自己想的,所以他都懂,可以解釋給你聽。編輯就像是第一個讀者,我們看的漫畫很多,會稍微退一步去看:某個地方讀者可能會看不懂,或者某個分鏡可以再更有創意、更有趣一點,這時我們就會去跟作者溝通。

➤比看分鏡更重要的能力

主持人:如果某一頁要改,可是下一頁都已經畫好,那只能改一頁嗎?或是要改好幾頁?

黃珮珊:會盡量在分鏡、草稿圖的時候就做修改。到了完稿的階段,是很花時間,而且是一件不會想重來的事情。所以草稿就是一個溝通跟討論的階段。

主持人:小毛的工作也是同樣的過程嗎?作者先畫草稿,然後再來溝通敘事、風格、分鏡等等?

林怡君:最好是能這樣,可是有時也會遇到不是這樣子的。比如有的人畫到完成了,你覺得好像應該要修改,但他已經完稿了,又畫得很細。

主持人:這時候怎麼辦呢?

林怡君:那就盡力溝通,假如有一些很不OK的狀況,或是希望可以更好的狀況,那還是希望他修改,就看作者願不願意接受,是一個拉鋸的過程啦。

如果作者不願意的話,那編輯就要再權衡,如果不修改的狀況,是不是可接受的。它並不是黑白二分的,比較像是灰階的狀態。

主持人:可能從編輯的角度看,修改的話可能讀者會比較接受,可是書都還沒有出版,沒辦法以還沒有發生的市場狀況來說,如果不怎樣做的話,一定會怎麼樣。作者也可以用同樣的邏輯回應,如果不改的話,可能讀者的接受度更高啊?

林怡君:每個狀況都不太一樣,我們還是希望不管哪一類作品,都可以在故事大綱或分鏡的時候就討論清楚。這時候最容易看到結構性的問題,尤其是新手作者,也許會有一些他並不知道,但需要注意的小地方,可以在這個階段提醒他。

編輯是第一個讀者,也必須當一個專業的讀者。跟編輯合作,就表示這個作者畫的東西要變成一本書了,而書是一個有標價的商品。畫出來的東西,要讓讀者能夠接收得到你想要告訴他的事情,不管那是熱血還是悲傷,是痛苦還是快樂。我覺得編輯就是協助作者,把他想要跟讀者溝通的東西,讓讀者更容易接受。

當然並不是每一本書,百分之百所有人都可以接受。它有各種可能性,我們協助它,如果它要長成一個怪怪的樣子,我覺得還是要指出有問題的地方。

至於在溝通過程中,彼此的拉鋸可以到哪個地步?我覺得就看彼此培養的信賴程度,這也是一個過程。我想珮珊應該也陪同很多作者走過,那中間有很多拉鋸,也許每個編輯都是這樣。

主持人:那珮珊的經驗?

黃珮珊:談到漫畫編輯的工作,大家可能沒有想到,看分鏡的能力不是最重要的,溝通的能力才是。看分鏡當然也很重要,那牽涉到作者的風格、特質,你一定要會看,但是如果你不會溝通就完蛋了。

怎麼溝通,也表現出你會不會看。只是主觀性地看,可能永遠都說服不了你的作者,所以一定要有辦法切換主觀跟客觀,確認哪些應該表達、哪些不應該表達,要如何表達等等。我跟小毛都做編輯很久了,也都需要帶人,我覺得這是最難教的一件事情,也最難判斷新人編輯的部分。

➤編輯品味與判斷力的培養、自我訓練

主持人:剛剛提到的這些技能,也滿不容易培養。編輯也不是生來就會看分鏡,怎麼去培養自己這方面的sense呢?

林怡君:我本來是在報紙當記者,後來被分到副刊去當編輯。我不是那麼文學性、文字型的人,所以一開始還滿驚嚇的。那時候要協助看版,剛開始拿到美編排好的版面,知道有問題,可是不知道要怎麼去跟美編說。

從知道哪裡怪怪的,到可以明確的跟美編溝通到底是哪裡怪怪的、可以往哪個方向修正。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難說清楚如何知識化、或可以怎麼培訓的過程。

主持人:真的聽起來滿難,可能自己要想辦法自我訓練?

林怡君:我覺得看的東西要夠多。不只看漫畫,不能只有一個範疇,一定要更多,比如去美術館看展覽。必須要看久了,眼界才會開。

還有能不能夠判斷好跟壞這個sense的培養非常重要。有些東西是好的,可能很受歡迎,但未必是你的菜。你的個人品味也要有,這也是當編輯一個很重要的地方。

主持人:那珮珊怎麼培養和磨練自己?

黃珮珊:我覺得做圖像書的人,可能多少還是有藝術相關的背景,也許是唸藝術的,或是本來就很喜歡藝術,所以看很多的圖像,電影、影視或者美術,建立基本的美感。

溝通、看分鏡這些可以實戰訓練,可能先跟著有經驗的編輯一起做。我的狀況是沒有被人帶過,是自己摸索,但是我以前是讀劇場的。做劇場設計,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分析劇本。這件事,完全就是我現在編輯工作的第一步:跟作者討論劇本、分析劇本,然後想像這齣戲要怎麼演出,這些角色要怎麼走位、怎麼變化。

在我決定要做漫畫之後,就瘋狂看漫畫。其實在那之前我沒看那麼多漫畫,但當我決定要做的時候,我是帶著分析的角度去看的。

如果有人想做漫畫編輯,我會跟他說,你要帶著分析的眼光去看漫畫,不只是看得很爽、看故事而已。即使是創作者,我也會這樣跟他說。如果我覺得他的分鏡不夠好,我會說:「你現在去找一些漫畫來看,找不同風格的來看,然後帶著分析的眼光去看。」

但有些東西光是想、或只是分析是沒有用的。真的有個計畫去做了,你才會知道難點在哪裡、該怎麼進步。只要一直做,就會進步。所以我覺得我們帶編輯,還是得用很老的方法,就是師父帶徒弟,手把手一起做。

➤發掘漫畫家的心法

主持人:怎樣去發掘一個,你覺得有可能性的作者呢?也許你碰到他的時候,他還沒那麼成熟,要怎麼判斷這個作品值得做?

黃珮珊:慢工大部分出版的都是作者的第一本漫畫單行本,所以其實我們冒了很多險。

但我認為前提是,台灣的漫畫還在發展中,而我又想要做比較新的東西,例如圖像小說,所以我的選擇沒有很多,必須去找到新人,然後一起嘗試。我覺得這是一個平等的事,我在嘗試,他們也在嘗試。

當然會先從他過往的作品去看一下他的技法,再來是我自己獨家的方法:跟作者聊天。剛剛講到工作很大部分是溝通,我也很看重作者的全方位能力。不會只聊作品,會跟他聊天。

主持人:所以聊天也是一個滿重要的能力。小毛也是用聊天法嗎?

林怡君:我會關注一些作者,看他適合什麼形式。比如有些作者可以畫繪本,有些作者可能沒辦法,有些作者就是很適合做漫畫。我會去看他們的技術,看他畫的東西是不是已經到了我覺得可以成書的程度。即使只有IG的圖片,也能看得出來。

我特別喜歡觀察的點是,他有沒有自己的風格跟世界,我覺得這非常重要。不能是「畫得很像某人」,畫得再像也是別人的,要有一定程度的原創性。

主持人:要有自己的世界觀?

林怡君:不一定到世界觀,但可以看得出來他的世界。大家從小的養分有各式各樣,台灣人受日本動漫的影響非常大,的確會看到可能受到誰的影響,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有沒有他自己的東西在長。

我覺得非常重要的是要持續畫,一直畫一直畫,一定會轉變。畫到一定程度之後,有時會看到忽然有個變化,這時候我可能就會聯繫這個作者,跟他說你的新東西很有意思,有時後來就真的成為一本書。

➤如何說服老闆這本可以出

主持人:發掘了作者之後,如果碰到老闆潑冷水說,看不出來這個可以出版?

林怡君:我覺得我現在比較知道怎麼去做了。其實不能滿腔熱血、一意孤行,只覺得這東西就是很棒啊,你們為什麼不相信?我就是要做這個,大家都不懂我!以前也害怕我喜歡的東西不確定市場喜不喜歡,現在滿明確,我覺得好的東西,就知道它是好的,即使最後不是賣得很好。

例如我曾經簽過Laurie Anderson那本《我在洪水中失去的一切》,超棒的書,但它真的很冷門,在台灣也賣得不是很好。它是不是一本好書?它是。所以不管是這本書、或者我選的一些書,我知道它是好東西,我已經不會懷疑這件事情了。

主持人:可能要分出好書跟好賣的書。

林怡君:對,這兩個要分開。就像打牌一樣,要想怎麼去分配,不可能一年做十幾本書,每一本都超冷門、規格又超高,這樣不行。我在提案時,如果做一些印製規格比較高的書,成本的壓力更大,要花很大力氣去說服老闆、同事,甚至讓通路都能相信你。重要的是,不要氣餒。

主持人:珮珊是不是沒有別人要說服,而是別人要來說服你?

黃珮珊:我還是需要說服老闆的,我同時是老闆也是編輯,必須要自我分裂,因為這是兩個不同的位置。站在出版人的角度,要思考的是公司的營運,這本書能不能回本、能不能賺錢。但站在編輯角度,我想推出自己喜歡、對市場有挑戰性的新東西。我一直想嘗試這類作品。

我覺得如果有個老闆說不定還容易一點,因為就是說服別人。但當你自己跟自己fight的時候,身為出版人與編輯之間的拉扯,真的是非常非常困難。

慢工的出版量非常小,一年只做2本書,挑得滿精的。以前一度做到5本,編輯人力不夠,做起來非常累。所以我們現在一年只做2本。當我否定一個提案時,不是說它不好,只是它沒有成為那兩本之一而已。

主持人:兩位做過最大的賭注是什麼,是哪個案子?

林怡君:對我來說,最大的賭注是耐心。例如有的作品,我覺得應該要做,但可能還沒辦法說服老闆或其他人,就會先放著,繼續和作者溝通,等待時機。真的就是需要耐心,等待一個好的時機,讓它以一個最好的完成度,來到市場上跟讀者見面。

黃珮珊:我有做過一個很大的賭注,就是《熱帶季風》。那時慢工差不多要倒了。我知道最後一搏如果沒成功,就要收掉了,所以那時決定做《熱帶季風》。它的規模其實比前面做的書大非常多。我之前是一年做1本,而且是很薄的書。但到第5年還在做這樣的東西,那就完蛋了。

但《熱帶季風》是個非常燒錢的計畫,那時候決定要做4期,預算是350萬。我不想去借錢,就決定募資。其實也算是借錢,先拿了讀者的錢,那書就要做出來。等於是我人生最大的一個貸款行動,而且一次面對這麼多債主。

當時到處去解釋這個計畫,很少人聽得懂,大家都覺得「這是什麼東西?畫什麼東南亞,這個很難賣……」第一次募資只募到60萬,第二次募到40萬,所以真的是個非常大的賭注。現在回頭看,算是成功了,所以現在還在這裡。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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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離開是為了找到回家的路——讀《蕉葉與樹的約定》

「名字一旦被奪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這是《神隱少女》當中白龍對千尋說的經典台詞,像是咒語,帶著魔幻與浪漫。但是何以名字和回家彼此攸關?有些論者單純將之視為一種奇幻設定,也有論者將之比附到日本傳統的言靈信仰,強調語言與名字的重要云云。

有趣的是,讀Nakao Eki Pacidal《蕉葉與樹的約定》時,我竟聯想起這句話,彷彿兩者可以互為註解:名字,其實就寄寓著一個人的出身與來處。

➤穿梭時代之名

《蕉葉與樹的約定》也同樣是一部關於「回家」的小說。開啟故事的阿美族青年其朗,是位野球留學生,在假期返臺前夕,他意外撿到一塊有鬼魂憑依的石頭,而那鬼魂的名字竟同樣是Kilang——即阿美族語「樹」之意——而鬼另有日本名青山嵐。

其朗與好友小薰協力探尋鬼魂的身世,進而觸碰到一段曾經發生在日治時期,圍繞著樹/青山嵐、蕉葉/青山半次、莎莎展開的美麗而蒼涼的故事:樹與蕉葉因為具有打棒球的天分,得到去日本留學的機會,沒想到歷經艱辛,結局卻是四散分離。

為何樹的鬼魂徘徊不去?真相與眾人的下場究竟是什麼?這些謎團成為故事強勁的動機,充滿閱讀趣味。

儘管「名字」或「失去名字」並未成為前景——當然,有人物改名的情節,但這並未成為推動故事進展的關鍵元素——這件事情卻仍展現在每個細節裡:相較於兩個主要核心的角色,其他角色的稱呼大多十分固定且單一;然而小說中要指涉Kilang時,有以羅馬字母拼寫,有日文片假名的キラン,有稱樹,也有稱嵐或Ran San等等,而另一主要角色蕉葉的相關情節也是如此。

如何(被)稱呼,直接反映著角色的狀態,以及如何(被)看待;這關乎身分,關乎權力,當然也關乎記憶與歷史。稱呼的多變與不穩定性,一方面代表著角色隨著故事進展而發生的轉變,另一方面,卻也暗示著原住民族長久被他者化、受人翻弄而無法遂行主體意志的處境。

➤殖民感受只需刺那一下

讀這部小說經常有種「『錦』裡藏針」的感受:故事如錦緞一般,以優美如詩的文字、個性立體的人物造型織就,吸引人撫觸,卻忽然就感受到一種尖銳。那當然潛藏著批判的意識,但這批判卻不是以窮追猛打的姿態展現,同時,故事裡也不輕易將問題化約。我想這部小說最優秀且動人之處也就在於此了,它有意識地拒絕刻板與二元對立化的想像,方能穿透表象,深入核心,勾勒出讓讀者感同身受的複雜困境,進而與小說中的人物有所共感。

比如莎莎面對朝日組梅野先生的態度。一開始,梅野的形象開明、和藹,完全不像是他手下的工頭或其他日本人對原住民百般虐待蔑視,反倒是特別善待,尤其是守護照顧他起居的莎莎;然而,當梅野遭遇低潮與寂寞侵襲,最終仍是出手染指了莎莎。縱使之後,他甚至願意帶莎莎到日本生活,但從莎莎的視角卻有所醒悟:「儘管梅野一直對她很好,她心底深處還是畏懼這個男人。」

或許她真正畏懼的是那個結構上始終無法消彌的不對等權力位階:無論人有多「好」,但只要處於一個可以任意行使權力、將別人他者化的位階(可能是殖民者、主人,或者是男人),就難保會有恣意遂行權力的那麼一瞬間——而即使僅僅只有過那麼一瞬間,傷害依舊確切。


〈朝日組〉廣告。賀田組為朝日組的前身,賀田組在1899年(明治32年)時在花蓮經營事業,版圖擴及樟腦、製糖以及拓殖開墾。1906年(明治39年),賀田組為了響應臺灣總督府所發起的移民政策,自日本福島縣、愛媛縣,招募農民移民到花蓮的吳全城、加禮宛和鳳林。賀田組於1922年(大正11年)將產權移轉給代理大阪商船的保險業者「朝日組」。(建檔單位:花蓮縣文化局 @ 國家文化記憶庫

又比如小說末尾,寫到蕉葉認識了好友田時太郎,兩人聊天提及日後要當律師,也說到蕉葉出身臺灣,曾經當過苦力:

蕉葉忍不住大笑起來,「放心吧!苦力不會需要律師的!」

「為什麼?」

「因為不論對苦力和生蕃做什麼,大家都不覺得違法呀!」

話說得輕巧甚至帶有幽默,卻道出沉痛現實:就連法律也沒有納入被殖民者的位置。沒有法律的位置,即便依然可以活下去、可以努力出人頭地,內在卻始終擺脫不了惶惶惘惘的困頓。

誤以為憑靠一己努力,就能跳脫或是推翻外在結構性的限制,這樣的想法太過天真;偏偏,不去實際走過一遭,也無法體悟到這份天真。無怪乎,之後成為鬼魂的樹/青山嵐/Kilang的態度,不是積極地批判介入,或是高舉某些價值,而是一種過於老成世故的經驗談:「雖然已經過了一百年,雖然世界好像變了非常多,但生蕃依舊是生蕃吧。你會感覺這麼厭煩,這麼困擾,不就是因為你們的背景差太多了嗎?(中略)你不知道怎麼處理的話,就不要處理。沒辦法說友善的話,那就不要說話。」令人玩味的是,如此消極的態度,很難讓人想像他的身分是一名棒球運動選手。

➤接近棒球卻遠離了故鄉

小說的一大主軸為如今被視為「國球」的棒球/野球,而其原型本事,就是高砂棒球隊與能高團。在故事裡,想要籌組棒球隊的日本殖民墾殖者是希望藉此來宣傳花蓮、臺東的開墾價值,這目的其實和當代建構的棒球史敘事頗為類近,都帶有或多或少強調民族激情、本質化在地特色的意圖。然而,在小說提供的原住民族視角當中,這樣的內涵卻鮮少見到,更多的是純粹的、對於這種運動與競技本身的專注。

換句話說,棒球/野球這個符號,本身就具有多重向度,它可以是凝聚民族激情的工具,可以是藉此出人頭地的跳板,可以是娛樂或興趣,但也可以就只是運動本身。正因為各方意圖交匯、凝聚於此,才使得這個符號如此重要,而小說卻隱然戳中了其中的同床異夢。


1923年能高團,左起杉提楊、羅道厚、紀薩、辜茂得、阿仙、查屋馬(圖源:wikipedia)

我不禁再聯想到另一部近期的電影《罪人》。電影裡有段劇情談到了宗教之於被殖民者的意義,當中的角色雷米克——他是一個活了超過千歲、出身愛爾蘭的吸血鬼,其文化曾受到基督宗教的侵襲——提到:「我討厭這些強加在我身上的宗教,但聽到它經文裡的文字時還是很感動。」這意指,宗教可能被殖民者利用作維持統治秩序的工具,但它所提供的慰藉、給予心靈的激勵與提升,卻也同樣真切。

在《蕉葉與樹的約定》裡,棒球就彷彿扮演宗教那樣的角色,一方面,透過棒球,樹與蕉葉在專注運動技藝的過程裡磨練心志,也因此獲得一條改變人生際遇的道路,得以去到日本、改日本名;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棒球,才致使兩人與故鄉漸行漸遠。甚至在樹死前內心還曾感嘆:「他想告訴蕉葉,現在他非常懊悔。(中略)何必在他們的世界裡競爭?」

學者們早已指出殖民與現代性密不可分,宛若雙面利刃。如何蒙其利而避其害,未必一次就能上手。這是為什麼我們需要歷史,方能從中汲取教訓。小說的時空橫跨許多年,安排了現當代的故事軸,還刻意讓其朗與Kilang同名且身分背景相似,形成對照與呼應。這樣的設計彷彿就暗示著歷史的悲劇既已鑄成,無從更改,但後世的人們有辦法以當下的選擇及作為來造就不同的未來。

令人玩味的是,小說結尾,一人一鬼反倒是一同離開家鄉花蓮,返抵小說開頭的京都,像是繞了一圈,回到原點——但回到原點,並不等於維持著原樣。小說人物探尋歷史線索走了一趟,無形的成長存乎內心,也得到昇華;而讀者跟著文字敘事走了一趟,也彷彿贖回了曾經遺落的名字,找到回家的路。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蕉葉與樹的約定
Makaketonay to paloma’
作者:Nakao Eki Pacidal
出版:鏡文學
定價:47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Nakao Eki Pacidal
 

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荷蘭萊頓大學歷史學博士研究。定居荷蘭,以寫作、翻譯、研究為主業,並長期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擅長歷史小說及原住民文學,曾獲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於鏡文學平台已發表十餘部小說,懸疑、推理、言情等類型亦為重要元素。

出版小說:《絕島之咒》、《她的右腦與粉紅色的大象》、《韋瓦第密信》

翻譯著作:《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公司男女》、《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一項文藝復興時代的志業及其巴洛克的結局》、《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色爾瑪:逃離希特勒魔掌,卻成毛澤東囚徒》、《野性之境》

Makaketonay to paloma' 為阿美族語,意思是:互相承諾帶彼此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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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1 11:30
童書評》即使天羅地網,仍願為善良奔跑——讀《小不點,快跑!》和孩子談勇氣與反抗的練習

孩子啊,邪惡是存在的。

人不會永遠活在真善美的世界裡。生活中,總有如網的惡意從四面八方逼近。但即便如此,我仍希望你相信,善良從不孤單,它總會前仆後繼,堅定而溫柔地挺身而出。

我有兩個孩子,若說我對你們有什麼期許,那便是:願你們心地善良,但在遭遇不義與欺壓時,也能勇敢,並且帶著智慧反抗。反抗是一種為自己與他人爭取尊嚴的行動力。這是我在你們耳邊輕聲低語的願望。

家中大寶剛滿3歲,最近迷上改編自羅爾德・達爾小說的電影《瑪蒂達:音樂劇》。劇中獨裁校長的暴行激怒了瑪蒂達,使她潛藏的超能力覺醒,帶領同學反抗,伸張正義。從此以後,我的女兒每天都要求我們叫她「瑪蒂達」,遊戲裡的情節永遠是:打敗壞校長。

如果反抗會讓你受傷,面對善良與自由的追求,你還要不要繼續?

這個問題看似遙遠,其實貼近日常。當孩子在生活中經歷同儕的排擠、不公平的對待,甚至只是小小的欺負,這些都可能成為勇氣與價值觀養成的起點。而日本繪本作家長谷川祐次的作品《小不點,快跑!8隻動物的逃跑行動》,正提供了一個溫柔卻深刻的起點。

8隻被囚禁的動物,為了讓唯一記得媽媽的小狗「小不點」能逃出去尋母,展開一場驚險的逃亡。網子從天而降,追捕無所不在,每隻動物都在緊要關頭施展所長、挺身而出,一次又一次幫助小不點繼續向前。最終,小不點搭上遠方的火車,其餘的動物則被捉回牢籠,在自由的歡呼中,心卻也微微發疼。

這不是單純的「大逃亡」故事,從圖文細節中展現出一種深刻的情感連結。只有小不點有媽媽,實則是「只有他記得媽媽」,那是生命最初且無盡的愛。


《小不點,快跑!》內頁。(聯經提供)

其他動物或許在剛出生時就被迫與媽媽分開,雖然他們不記得媽媽,但動物們圍繞一起,看著小不點對媽媽的回憶,這份對母親的想望,使他們投身「奔向媽媽,奔向自由」的行動,這是共同的心願與信念。逃跑!師出有名。

行動需要縝密的計畫與堅定的決心,作者在細節的鋪陳與情節的設定如同動作片般緊湊又驚險。動物同伴的組合有大有小、有肉食有草食、有兇猛有溫馴,各有本領。

首先由體型最小的老鼠出面探查,確定四下無人後,高喊:「就是現在!」作者以橫幅全跨展開8隻動物的身體,前後腳呈180度的一字型,獅子的鬃毛和兔子的長耳毫不遲疑的向後飛,背景以橫線疾刷,象徵放手一博的全力衝刺。


《小不點,快跑!》內頁。(聯經提供)

追捕的網子從四面八方出現,動物同伴一面狂奔,一面依計畫行動,大象扛起預備好的梯子,為大家擋住落下的捕獸網,成為第一個犧牲者。接著,熊拔起路樹、獅子和老虎齊心合作、老鼠咬斷鎖鍊,最後是兔子護住小不點。
整場行動由誰出面抵擋捕獸網?於何處需要誰發揮專長?都在縝密規劃中,就連犧牲被捕也是預先安排。

作者在同伴隨行的過程靈活轉換鏡頭,特寫、中景、近景和遠景交錯的分鏡推進故事,緊湊的節奏讓讀者緊張焦急。此外,長谷川祐次筆下那一雙雙小黑點眼睛,卻精準傳遞了角色情緒──看見捕獸網的無懼、以身抵擋的堅定、和夥伴們對視的不捨與祝福,都在書中表露無遺。

最後一哩路必須靠小不點獨立完成。四格小圖以不同角度表現在千鈞一髮之際,小不點奮力一躍,然後連續兩幅無字的跨頁圖。此時,的確不需文字,只能跟著屏住呼吸。


《小不點,快跑!》內頁。(聯經提供。)

我家大寶讀到這裡先是瞪大雙眼,安靜無聲,然後跳起來拍手,高喊:「耶,跳過去了!跳過去了!」這樣的故事,不僅讓孩子共鳴,也讓我們大人重新省思,善良與行動,有時並不輕鬆,但是值得。

一場驚心動魄的反抗,畫面卻是溫暖柔和的色調,和圓潤可愛的角色造型,這樣會不會顯得突兀?相同的溫柔力量,也出現在長谷川祐次另一本作品《在我被吃掉以前》。

故事從(食用)小牛的內心獨白開始,因為即將被吃掉,於是踏上跟媽媽道別的旅程。在生命最後,小牛希望「吃掉我的人,能夠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令人震撼的結尾,圖畫卻是如棉花糖般柔軟可愛。這份對生命的珍重,與《小不點,快跑!8隻動物的逃跑行動》如出一轍──都以愛出發,雖然殘酷,卻真實,作者細膩而溫柔的筆觸,正好包覆了這份重量。

大寶讀畢,我們聊起:

「動物們為什麼要幫助小不點?」
「因為小不點想找媽媽,大家都想找媽媽,所以要幫助他啊。」
「可是動物們都被捉回去,還都受傷了,這樣還要幫助嗎?」
「要啊,大家一起幫助,這樣不會怕。」


《小不點,快跑!》內頁。(聯經提供。)

「你覺得動物他們是亂跑亂逃,還是有用頭腦想一想要怎麼逃跑?」
「有用頭腦想一想。」
「你怎麼知道?」
「你看大象有準備梯子,老鼠知道這裡鎖起來,要咬斷。」

「如果遇到有人像那些網子一樣,欺負你或朋友,像是故意弄亂你蓋的積木,或是故意推倒你朋友,要怎麼辦?」「打敗他,像瑪蒂達打敗壞校長。」
「那如果你可能會受傷,你還會繼續打敗他嗎?」
「要繼續打敗,因為他很壞,大家要一起想辦法把他丟出去。」

她說得毫不遲疑。幼小的孩子也能感受出,這不是單純的逃亡,而是一場有信念的行動;不是偶發的正義,而是共同的堅持。

這世界未必永遠明亮,也從不處處溫柔。身為母親,我所期盼的,不是孩子毫髮無傷地成長,而是他們在跌撞中,仍能擁有清澈的眼眸與堅定的心。

願你在風暴來臨時,仍願意守住善良,為自由發聲。願你記得,那些在故事裡為愛奔跑的身影,教會我們:真正的勇氣,不是無所畏懼,而是在明知會痛的時候,仍選擇挺身而出。

孩子啊,即使天羅地網,也請你相信,善良從不孤單,它總會在你身邊,前仆後繼。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小不點,快跑!8隻動物的逃跑行動

作者:長谷川祐次
譯者:陳宛君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長谷川祐次

1958年出生於名古屋。名古屋藝術大學畢業後在設計事務所工作,同時立志成為自由插畫家。從事廣告、出版等各式各樣的工作,經常使用色鉛筆、蠟筆、原子筆等畫材。1986年獲得第6屆三麗鷗詩與童話獎插畫大賽優秀作品獎。作品有《じてんしゃ倶楽部》、《ゆうやけ探検隊》、《ベンジャミンの空》(均由三麗鷗出品)、《こころの森》(華克公司出品)等。以一系列幽默的插畫受到關注的插畫家。作品《在我被吃掉以前》(聯經出版)在臺灣上市後,引起熱烈迴響,成為話題暢銷書。

  喜歡:對傻子溫柔的人
  討厭:對傻子嚴厲的人
  期待:全世界和平共處
  希望:為無用之人創造一個寬容的世界

譯者簡介:陳宛君(Sylvie)

晨熹社繪本書店主理人,為了繪本和旅行學習日文,也在繪本和旅行中精進日文,重度繪本閱讀成癮因而開了一家以繪本為主題的書店,說書、寫書、譯書、賣書,終日孜孜以書為業,以書為命,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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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0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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