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如何「翻譯」台灣?《臺灣漫遊錄》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後台故事:楊双子X金翎對談 ft.莊瑞琳

由譯者金翎翻譯的楊双子小說《臺灣漫遊錄》英譯本《Taiwan Travelogue》,於11月20日獲頒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大獎,為史上第一部獲此殊榮的台灣作品。這也堪稱台灣文學在國際文壇所獲得的最高榮耀,因此在國內文壇掀起有如棒球「世界冠軍」的旋風。

日前,楊双子以台灣文學作家身分,獲行政院長頒贈文化部三等文化獎章。而得獎不到一個月內,本書已在台再刷1萬5000本、在美再刷9000本;除原本的英、日版,旋即售出韓國、烏克蘭、挪威文版權,此外德、義、荷等語言版權也正在洽談中。


《Taiwan Travelogue》獲頒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大獎(右圖來源:楊双子粉絲專頁

楊双子、金翎獲獎回台後的首場講座,於12月15日在台北現流冊店登場。當天現場50個座位爆滿、來自全球的線上參與人數近百人。擔任主持的春山出版社總編輯莊瑞琳笑稱現場「含金量太高」,台下約三分之一為作家,加上出版同業、譯者與學者等,其熱度宛如新書出版。

➤金翎:「對我而言,翻譯是一種回家的方式」

而大家最好奇的,莫過於這趟得獎奇幻之旅的關鍵:台灣讀者相對陌生的譯者金翎。金翎1993年出生於美國紐約,1歲多隨父母返台,18歲赴美,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研究所,並於哥大任教寫作兩年。她的英文譯作包括游珮芸撰文、周見信繪圖的圖像小說《來自清水的孩子》、黃麗群的短篇小說〈搬雲記〉,以及日本作家江戶川亂步的作品等。她同時也是作家,目前以英文創作,曾獲美國筆會(PEN America)短篇小說新人獎。

她的父母金光裕、石靜慧為知名建築師,金光裕自年少起寫作,出版過《沙堡傳奇》、《七出刀之夢》、《鷺過滄海》等小說與散文。

金翎謙稱,她從中學就念國際學校受英語教育,2012年後便在美求學生活,因此英文程度遠比中文好,受英美文學的影響更深,近年才藉由翻譯工作閱讀台灣當代文學,「所以對我來說,翻譯是一種回家的方式。」因《臺灣漫遊錄》英文版受矚目,讓她能以翻譯為業,與台灣文化界交流,「這很珍貴。」

不過她也開放包容地說,就算自己有翻譯台灣文學的使命感,「但這是我的意願,不是所有譯者的責任。」

➤用台灣獨特性與世界對話,楊双子:「意義遠大於個人」

楊双子本名楊若慈,「楊双子」是她與雙胞胎妹妹楊若暉的共同筆名。《臺灣漫遊錄》在2020年出版時,楊双子虛構本書為日本作家青山千鶴子寫於1950年代的作品,之後經台灣人王千鶴翻譯,現再由楊若暉以楊双子之名重譯出版。這樣帶有後設性、假託為「舊書出土」的文學手法,卻在推出時引發爭議,甚至有人批評為「詐欺」。後來出版社在三刷後的版本,取消了作者欄的青山千鶴子。

莊瑞琳回溯,當初她認同這個「文學上造假」的嘗試,也能感受楊双子想藉本書與已逝的妹妹「在虛構中再重逢一次」的心意,因此毫不猶豫地支持。「她曾經答應妹妹要帶她去更遠的地方,或許如今她做到了。」

但莊瑞琳不免自嘲,這樣一本談翻譯的書,以譯本在美國獲得大獎,「是一種反殖民的反擊,還是證實我們受到帝國很大的控制,必須透過邪惡的英語市場的力量,才能反擊回台灣書市,引起再度討論?」

楊双子則強調,本書獲獎對台灣所有作家與文化從業者的意義,遠大於對她個人,「我們到底如何用只有台灣才能表現出來的作品,來跟世界對話?這是台灣創作者一直在做的事,現在終於被看到一點成績。」

她認為這成績,與近8年台灣內部與世界局勢的發展有關,但很難扼要說明,姑且舉「百合」這個小例子:「談女性同性情誼的『百合』,原生地為日本,那麼台灣如何描寫百合到超越日本?論流行文化、動漫影視,台灣似乎都趕不上日韓,但我們對LGBTQ議題討論的前衛與深入,卻遠遠勝出,更是亞洲第一個通過同志婚姻的國家。而文學為什麼有機會?正因小說的成本最低。」

楊双子打趣:「我們寫出100本小說,都比搞出一個女團便宜。在思想和議題處理上,小說是我們文學創作者最容易操作、最好的媒介。」

她表示,從《花開時節》、《臺灣漫遊錄》到構想中的第三部曲,「共通的內核是,我想處理日本時代在台灣土地上生活的女性們的樣貌。」令她感興奮的是,《臺灣漫遊錄》這個文學設計的框架,已溢出到現實世界,從原本虛構的翻譯,到實際被許多國家翻譯,「是我在4年前根本想像不到的事!」

金翎稱讚本書的價值在於「寫到了很多人不知道的歷史,這也是它困難之處。」此外,台灣是華文創作中唯一擁有完全言論自由之地,書中浪漫的同志戀愛元素,則緩和了主題的沉重,引起美國出版社興趣,也凸顯了這部作品在英文書市的特異和少見。

➤堅持書裡中、日、台、客語都要保留,以英文拼出各語發音

談到原著與譯本的相會,金翎回顧,她最早是在研究所的翻譯課程試譯《花開時節》而聯繫楊双子。因為對這部小說的日治時代背景感興趣,加上嫻熟日文,她自認可勝任翻譯書裡交雜的中、日文。後經楊双子推薦,才改擇《臺灣漫遊錄》做全本翻譯。

金翎表示,《臺灣漫遊錄》是一部透過「語言」來表達歷史的作品,「我確實看到了『翻譯一本關於翻譯的書』在美國出版界一個閃爍的機會,覺得可能在小眾讀者圈引起共鳴。」

於是她將節譯章節投稿給認識的Graywolf出版社,獲得日裔美國編輯Yuka Igarashi的青睞。金翎自2021年底著手翻譯,歷時3年,終在2024年11月正式出版,上市甫一周便奪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大獎。

莊瑞琳好奇,小說裡即使有鐵道、美食的可親元素,但核心仍是殖民和身分議題,西方讀者如何越過這些「文化障礙」讀懂本書?美國出版社又如何包裝行銷?


楊双子與金翎於現流冊店舉辦對談講座(圖片來源

金翎回應,她向出版社描述這是一個有如洋蔥般多層次的故事,「代表台灣文化與歷史的多層次,無法用單一語言來解釋。」因此,她提案時便堅持書裡的中、日、台、客語都要保留,用英文拼出各語發音,「比如王千鶴分別用中、日、台語稱介紹過自己的名字,我都以原音翻出。讀者一開始可能會對這些不同發音的名字感到困惑,但只要他願意看下去就能讀懂,更能由此理解台灣這個特殊文化與歷史的存在。」

此外,英文版的扉頁補上台灣地圖,上面的地名除了漢字,也標註了當時的中、日、台三語的拼音,相當用心。

➤書名意見分歧,幫英文封面找了30年代餐具照與台中街景

金翎坦言,在美國出版界,精準的翻譯是不可能、也非必要的,「『準不準』在英文翻譯中並不被重視,他們追求的是『無縫的』(seamless)翻譯,讓整本書看起來就像一部英文寫成的作品,沒有外國情調,不要有譯註,連譯者也不一定出現在封面。」

然而,她卻在《臺灣漫遊錄》打破了這個準則。金翎苦笑,自己就像變成書中一個角色,為英譯版增添數十條註解,而這些註解也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但她不禁「哀嚎」楊双子的歷史考據實在太細膩,許多用詞連當代台灣、日本都很少見,因此她花了很大功夫查找,最後連中文的四聲、日文的長音等都在英文做出標示。她笑稱:「後悔當初因為怕不好意思,沒有多煩双子一點,不然可以翻譯得更好。」

不過,基於對中、日文的熟稔,金翎能理解書中刻意的日文翻譯腔,腦中經常是直接從日文譯成英文。她並自豪把千鶴的小名「小千」譯成Chi-chan(ちーちゃん),比日文版譯者三浦裕子僅拿掉敬稱、譯為「千鶴」(ちづる)更具親暱感,更符小說情境。

「但你們覺得青山千鶴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時隔4年,楊双子對讀者「破哏」青山千鶴子其實「不是個很好的人」,金翎馬上附和:「沒錯,她滿討厭的!翻譯時我就常想對她喊,小姐妳想開吧!」

金翎透露,翻譯過程出版社皆相當尊重,唯有對書名意見分歧,編輯原想加上千鶴子等人名,但金翎堅持直譯的Taiwan Travelogue就好,「後來這本書登上《紐約客》書評、入圍和得獎時,看到Taiwan印在第一個字,就覺得太爽了!」

英文版書封則是另一番苦戰。例如原本出現了刻板東方印象的牡丹或勺藥花圖像,與故事毫無關聯,後經建議改為日文版封面所用的九重葛。楊双子更爆料,封面上的小碗裡原本還插著兩根筷子,「我一看不得了啊!」引起全場笑聲。後來她努力搜尋1930年代的碗盤照片提供參考,並將原本錯置成高雄港的背景,改回符合小說的台中街景,來回修改4、5次才總算底定。

➤日本對鐵道感到親近,西方則著重議題

相較於日本讀者對書中的鐵道、飲食描述備感親近,楊双子推測西方讀者因地理與文化都距離遙遠,可能更著重小說的議題如性別、殖民、族群與權力等。

金翎補充,從封面就可看出日、美文化差異。當初Graywolf出版社對日文版封面竟畫出「兩個白人女子」大為震驚,原來我們看來毫無違和的畫面,對「種族敏感」的美國人而言卻是大忌,萬萬不可。

莊瑞琳則對Graywolf這間非營利獨立出版社的專業印象深刻,「他們來開線上行銷會議的人多達十幾位,圖書館、書店、媒體等都有專人負責,而且新書上市半年前就把所有樣書準備好、發送名單100多份灑出去,以爭取書評和媒體曝光,讓我見識到美國出版市場的成熟度。」

➤細節是文化的魅力,教會美國人肉燥跟滷肉飯不同

事實上,整個美國書市的翻譯書僅占3%,其中約一半來自西歐的法、西、德文等。金翎表示,因此可以想像競爭多麼激烈,靠翻譯謀生有多困難。「職業的選擇就是生活的選擇,而我沒有權利告訴大家該怎麼生活,只能說,永遠歡迎有更多來自台灣的譯者。」

文學翻譯之難為,除了技藝本身、譯者的維生,也包括台灣文學在國際立足的不易。《臺灣漫遊錄》被世界看見帶給我們的振奮,背後當然也有著豐沛的民族性情感。此刻,莊瑞琳想再一次審視:「台灣文學創作的機會是什麼?」並回應這樣的聲音:「過度討論本土化是否太過封閉?」

金翎提到,她曾在台灣某個場合聽聞某作家夸夸其談,認為若要打進國際市場,我們不能只寫台灣,要寫全世界都在關注的議題、都能理解的題材,比如科幻,「我覺得真是大錯特錯,因為讀者都喜歡創新的事,如果別人已經寫過,他為什麼要再看一次?除非有不同的特色。而台灣特色是什麼?正是我們所身處的環境。《臺灣漫遊錄》就是最好的例子,寫得越細、越準、越能表達某些人在某些時刻所感受到的情感,就能在世界產生共鳴。」

楊双子也認同:「真正寫作類型的人,會去處理這個類型發展到全世界最前沿、最切身的事情,從當下的我與這世界的連結開始,而不是去想一個遠方的市場,例如美國讀者可能感興趣的東西。」創作的核心,是作者到底想與誰對話,「我想對話的對象,第一是台灣人,第二,可能是日本人。」

金翎笑說,至少現在這本書已教會了美國人「肉燥和滷肉飯的不同」,「還有客家的封肉!」莊瑞琳馬上補充。

➤用文學撐出一個空間,讓世界閱讀台灣

「所謂的世界文學,都是本土文學。」莊瑞琳指出,如果沒有中南美洲特殊的政治環境,那塊土地便不會長出馬奎斯的魔幻寫實。台灣百年來也經歷不斷的混血,就像《臺灣漫遊錄》中的王千鶴介紹自己的中、日、台語名字,「台灣人一直有3個名字。」

莊瑞琳表示,近來台灣最常出現在國際新聞的關鍵字,不是與中國關係,就是半導體,「但台灣人的情感結構為什麼是這樣?什麼樣的歷史造就了我們?還是要透過文學去展現,這就是文學的特別之處。」而她身為出版者,看見了如楊双子、黃崇凱等這批解嚴前後出生的創作者,身上的文化自信正在開花結果,而且可預見未來會有更多厲害的作品出現。

回到獲獎後受到的凱旋式歡迎,以及明年2月初將啟程往美國紐約、洛杉磯,與金翎一起進行的巡迴打書行程,楊双子一貫冷靜地說,她深深感到「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個棒子傳到我身上了,我接下它。如果我能跑一段,想辦法撐出一個空間,讓更多台灣作家被看見,那我必須去做。」

寫作,勢必是孤獨的。但在這條路上,每位創作者、譯者、出版者,甚至讀者所釋出的一點一滴的心意,何嘗不能聚成溫暖的微光,彼此陪伴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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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8 18:40
報導》歡迎搭乘日治臺灣時光列車:《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新書發表會側記

➤沒有哀居的年代,他們讀報紙

11月中旬,《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新書發表會於現流冊店舉行。在週間午後,仍有不少熱忱讀者抽空前來,難得的場景似乎也呼應了當年《臺灣新民報》文藝版的境況。

說到當今研究者認識日治時代的重要管道,不能不提到《臺灣新民報》,它是少數提供創作討論、期望提升臺灣文化的媒體,被廣泛視為彼時「臺灣人唯一之言論機關」。

《臺灣新民報》的前身是在東京發行的《臺灣青年》雜誌,到了1930年代才終於爭取到回臺灣發行日刊報紙。為了與日人資本的《臺灣日日新報》競爭,增加訂閱者與銷售量,《臺灣新民報》開始刊登連載小說,吸引讀者訂閱,也成為日治時代作家的重要發表園地。


《臺灣青年》雜誌(圖源:wikipedia)

在沒有手機網路的日治時代,報紙正是匯集社會資訊的樞紐,不起眼的泛黃油墨,琥珀一般封存了當時社會的各個層面。

這份具有歷史價值的刊物,歷經多年寒暑,佚失各處。近年來研究機構透過國立臺灣文學館、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楊肇嘉家族捐獻的六然居資料庫,整理、復刻《臺灣新民報》的散落檔案。

臺文館與蔚藍文化共同出版的《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正是以藝文視野切入,蒐集那些刊登在《臺灣新民報》的各式藝文作品,包括連載小說、詩歌、童話、插圖等。書中分成「日文校注卷」與「華文譯注卷」,沿著雙語軌跡,彷彿一輛通往日治臺灣的時光列車,途經文化的浮光掠影,重返1930年代。

➤散佚文獻重新出土

臺文館持續編纂臺灣文學相關史料,除了《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呂赫若失傳的連載小說《季節圖鑑》、跨世代的臺灣古典詩全集《全臺詩》也於今(2024)年完整問世。臺文館館長陳瑩芳指出,整理史料的基礎工作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而是館方人員與歷任館長從臺文館成立前就在籌劃,一代傳一代的心血。

新書收錄的篇章,不乏失傳已久的作品。呂赫若次子呂芳雄先生欣慰表示,父親的小說〈季節圖鑑〉就是在《臺灣新民報》發表。過去只聞其名、不見其文,這次隨著報刊史料重新出土,彌補了缺憾。他也提及父親曾在《臺灣新民報》的延續刊物《興南新聞》擔任記者,史料重現意味著更親密認識父親,也彰顯本書的文學價值:補齊作家全集的疏漏,以及收錄少見的作家作品。


呂芳雄


全臺詩(圖源:臺灣文學館)

➤史料整理甘苦談

整理史料的工作挑戰耐力,好事多磨,也因此《臺灣新民報》史料遲至今日才編纂出書。《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套書是數名日文翻譯、校對、校注者的合作結晶。套書的出版計畫主持人是文藻外語大學日文系副教授黃意雯。她負責統籌各項專業分工,深諳其中甘苦,趁著新書發表會,她與讀者慷慨分享珍貴的出版know how。

黃意雯舉例,在日文打字判讀,若遇不小心折損的紙面,一首短短的童詩因此漏掉了幾行重要的訊息。有些日文字經年累月後糊掉,根本不能判讀。有的作家還引用錯誤的文學典故。甚至在日本總督府的「檢閱」制度下,有些文章因不符合國家政策,硬生生遭到塗銷。原文判讀的難題,在在考驗計畫團隊。為了推敲用字、還原文章原貌,他們反覆回到原文脈絡,比對不同篇章的相似字,或是查閱《臺灣出版警察報》等官方紀錄。


黃意雯

將日文翻譯成華文也是個挑戰,要如何符合作者的歷史口吻、呈現各類體裁的多樣性、同時顧及現代讀者的閱讀習慣,一直是計畫團隊頭痛的難題。而黃意雯的解決方式則是翻譯專業分工,4名譯者背景相異,各自負責不同類型文章。例如研究小說的譯者就負責小說翻譯,而精通日本文學的譯者則專攻俳句翻譯。黃意雯也導入專業的翻譯理論與技巧,讓翻譯後的文字能「貼著原文」,流暢又不失真。

黃意雯接續分享,判讀日文、翻譯中文的同時,補充注解也是關鍵作業。報刊中某些修辭和隱喻,涉及特定歷史時空的背景脈絡,必須倚靠注解去補齊,讀者才能掌握上下文。注解作業依賴大量的文獻整理,過程歷時曠久,團隊還會仔細比對臺、日相關網頁內容,甚至調閱日本國會圖書館相關資料,只為了保證文獻的真確性。

嚴謹複雜的編纂過程,加上來回的翻譯潤飾,團隊耗時6年時光終於完工。但黃意雯肯認追求的理想:「身為國家的出版品,它跟一般的商業出版是不一樣的。我覺得它同時兼負了兩個工作,就是研究典藏跟教育推廣,我們希望這套書可以一次到位」。她也期待《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原文校注、華文譯注兩卷,能夠帶領讀者更深入解讀背景知識與參考文獻,並參照日本學界透過語言學、統計學分析文學的方法,開啟未來研究新火花。

➤昨日的新民報,今日的臺灣人

在今日,報刊紙媒幾乎被其他資訊管道淘汰,日治時期也已然過去,但《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仍具有當代價值。

臺大臺文所所長、同時身兼譯注計畫文學顧問的張文薰,從文學研究的視角切入史料,觀察《臺灣新民報》30年代的敘事特徵。例如文學中頻繁出現的「戀愛」、「親情」對立主題,30年代的臺灣作家不會將兩者描寫成全然的互斥狀態,沒有明顯的「弒父」情結,這異於日本小說、中國現代小說。或者,戀愛場所往往取景於都市或咖啡廳,襯托出當時臺灣人對都會生活的嚮往。


張文薰

由史料挖掘敘事特徵,張文薰看到臺灣人長期維繫的特質,以及代代相傳的臺灣力量。史料協助當代讀者釐清作家寫作的契機與特徵,透露臺灣人面對世界的思考模式,這也是她身為臺灣文學研究者的任務:「對於一般讀者、對於今天活在21世紀的臺灣人而言,我們要如何告訴他們:你應該看看這個快100年的報紙?它的必要性在哪裡?」。

蔣渭水文化基金會執行長蔣朝根,致詞時也強調報刊與民族興衰的牽連。他以《臺灣新民報》的前身《臺灣民報》為例,創刊號上就有文學作品的版面,更將該版面保留為華文出刊,足見文學作為體現民族性的試金石。


蔣朝根

黃意雯則是分享那些穿插在嚴肅史料中的有趣資訊。報刊上隨處可見繪畫大師顏水龍的插畫、「拉吉歐」(radio日文音譯)時刻表、四格漫畫、婚姻仲介告示,還有各種民生用品廣告,香皂、藥品、女性保養品、藥酒、BOSCH電器、黑膠唱片……族繁不及備載,有的甚至搭配贈品促銷手法,令人眼花撩亂。

報紙可謂社會的縮影,一如《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所收錄的文學篇章,反映了日治時代下生機盎然的臺灣人群像,更吸引了讀者的眼球,從生活細節裡迸發共鳴。

看到炫目的廣告集錦,有讀者不禁表示:「很像現在的電視購物,廣告才剛貼出來商品就已經就快賣完了!」逗趣的類比引起現場哄堂大笑。承載文學歷史的百年報刊,直到今日還是能與臺灣讀者對話,歷久彌新。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臺灣新民報》日文文藝作品 華文譯注 卷1-4(不分售)
作者:林理基等
譯者:沈美雪、陳允元、廖詩文、盧秀滿
出版:蔚藍文化
定價:140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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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叛逆貓與獅子王的背後,是被編輯唸的NANO HERO黃致豪:《Toby King托比王》專訪

NANO HERO的《Toby King托比王》絕對是今年最搶眼的臺灣漫畫之一。強烈的視覺風格,令人過目難忘。陰暗的劇情與龐大的世界觀更讓讀者陷入後即無法自拔,徹底沉浸其中。作者打造了一座「擬動物化」的國都,主角托比王是一隻外型和穿著神似超脫樂團(Nirvana)主唱寇特.柯本(Kurt Cobain)的橘貓。他天性追求自由,性格憤世嫉俗,作為T.T.L.P.(The Three Little Pigs三隻小豬)組織的探員,與夥伴們一起探索這個動物世界最幽深的角落。故事充滿未解的陰謀與權力糾葛,宛如一部龐克版或失控版的《動物農莊》,透過動物頭像的人形角色,呈現人性中難以直視的黑暗面。

《Toby King 托比王》的風格如此獨樹一幟,加上NANO HERO鮮少在媒體曝光,採訪前不免讓人對他產生種種想像——或許是那種劍走偏鋒、全身漆黑的視覺系憤怒藝術家?然而,真正面對他時,眼前竟是一位誠懇且務實的社會人,還預先針對訪綱打下了密密麻麻的回覆,與作品中陰森詭祕的圖像世界形成強烈反差。


《TOBY KING 托比王》© NANO HERO COMICS/大塊文化

➤認真學畫,也認真棄畫

NANO HERO本名黃致豪,1983年出生在新北三重。畫技驚人的他,一直強調自己不算藝術科班出身,更極力否認自己走的是藝術家的路線。雖然他已賣過不少畫作,作品也有忠實支持者,但他對畫畫的態度始終謙虛,認為自己只是一路順勢學下去罷了。幼稚園時,他參加著色比賽,當同學都用五彩顏色填滿畫面時,他卻用黑色和咖啡色把畫塗得髒髒的,異於常人的選擇讓母親決定送他去學畫。從此,他在不同老師的教導下,一路學到國中。

中間印象最深也跟著最久的,是國小時三重一間畫廊的邋遢大叔,除了繪畫、教畫還兼裱褙。大叔沒有什麼系統的教法,就是選定題材,老師畫一遍,學生再跟著畫一遍,一週一次一下午。老師對學生的畫沒有什麼干涉,任其自然發揮,少年致豪也就隨心所欲的把水彩當作油畫一層層的堆疊。沒有什麼技藝的傳承,小致豪心底的記憶,除了老師的作品很棒,剩下的就是冬天上課老師買給他喝的燒仙草。

因為從小的訓練,繪畫成了黃致豪在學校的強項,代表參加校內外各種比賽。國中面對升學的選擇,學校老師推薦他去考美術班,這時他才開始補習,學習正規的作畫方式。或許因為先前都是自由創作,準備時間不足,最後名落孫山,沒有考上心儀學校的美術班。他竟也就從此放棄繪畫之路,到30多歲都沒有再好好畫過一張圖。

黃致豪強調對於畫畫,他並不熱衷,從來不是興趣,就只是「一直學一定會有一點累積而已」。難道都不曾有過當畫家的想法?他直接搖頭,說起小時候他曾經在大馬路邊上,看到有人擺攤賣自己的作品,路過的他覺得這人畫得真好,但也只能在路邊兜售,那時他就覺得這條路應該不適合自己。

放棄畫畫的他,對未來也沒有特別的想法。高中唸了普通班,大學唸了商學院,畢業當完兵,在家人介紹下去電子零件廠當業務,過著好像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人生。

➤大人談的是「工具」

訪談時,黃致豪不斷提及畫畫對於他不是「興趣」而是「工具」,更確切地說,他給予了「興趣」很嚴格的界定:「我一直覺得興趣是那種,你平常沒事的時候,也會一直想去做,可以幫你解除壓力。比如說,在公司上班時,會好想要下班去畫畫,那才是興趣。但我和畫畫的關係並不是這樣,我會從裡面得到成就感,但畫畫並不是我隨時隨地都想做的事情,就只是一種工具。」

那他的興趣是什麼呢?漫畫、音樂、電動和電影,很一般又很誠實的答案,就和多數人一樣。在這些興趣裡,他不是那種苦心鑽研,專走冷僻偏門的狂熱鐵粉,就只是單純的享受樂趣,接觸的也都是一般大作。看漫畫是從國小開始,記憶裡入門的是《七龍珠》,接著就是追市面上各種《OO快報》。印象最深的是,國中讀冨樫義博的《幽遊白書》,「幽助變身魔族的那幾話,對我的小小腦袋簡直是被轟炸!」和漫畫同時著迷的是電動,家裡沒有遊戲主機,用的是電腦,玩的是《仙劍奇俠傳》這類PC遊戲。

到了高中,黃致豪開始喜歡音樂,從西洋到日本,最喜歡的是野人花園(Savage Garden)、彩虹樂團(L'Arc~en~Ciel)。大學聽的更多更廣,以開始和朋友組樂團,翻唱喜歡的歌曲。電影也多是看熱門的院線片主,像是漫威這類。

這些興趣,大概和同世代的多數人一樣,再平常不過。也多少延續到了現在,像是漫畫變成了《鏈鋸人》,音樂變成了Childish Gambino,遊戲設定則是《戰鎚40K》,雖反映著他的品味,但也不會過於冷僻。「這些活動逐漸佔據我的時間和注意力,慢慢的畫畫不再是我會想起的事情了。」

當一切都看似那麼理所當然,和多數的「大人」一樣,但在工作5年之後,30歲的黃致豪突然決定要改變人生的跑道。

➤從T-shirt誕生的漫畫

變化的理由難以說明,工作要外派中國是原因之一,但更關鍵的,還是長期下來沒有什麼成就感。既然要離職,他就想要更能「生產」出什麼的工作,於是他想起了自己曾經擅長的畫畫,並在家人的支持下,重拾畫筆,成立了品牌NANO HERO,繪製T-shirt販售。也因為賣的是衣服,「那時候我覺得T-shirt上出現人臉很奇怪」,就出於這麼務實的理由,NANO HERO便以動物為主要創作對象。

黃致豪自嘲衣服常常賣不出去,倒是漸漸有人開始委託作畫或直接買畫。不知不覺間,他開始變得像是個靠畫畫謀生的畫家。然而那股想要去創作並留下什麼的欲望,讓他從畫畫轉向漫畫。兩者對他來講在創作的實務層次沒有什麼不同,最大的差別在於:一幅畫賣出去就和創作者沒有了關係,但漫畫可以塑造角色,並進一步構築世界,「就像是一個拼圖,拼圖片不再只是單片,他們集合起來是一個更大的畫面,拼圖片有了更多的價值。」於是,從2019年開始,NANO HERO不再只是品牌,也成為漫畫家黃致豪的代稱。

回顧起來,每個安排好像都井然有序,但對於完全是漫畫門外漢的NANO HERO而言,一切都是在意外中摸索。不同於一般漫畫家先有明確的人物和劇情設定,他完全是邊畫邊想。一開始就只有主角Toby的造型,2015年時他嘗試了一系列將名人和動物結合的單幅畫作,柯本與貓是其中之一。不知為什麼,畫完之後就覺得這個角色本身似乎有很多故事等待訴說。蘊釀到了2019年,他終於決定在完全沒有世界觀和劇情的前提下,逕自畫下去。

➤JOJO+康斯坦汀:喜歡就是要加

沒有預先找出版社,更沒有連載的概念,他設定畫好一本的份量後,再找人來出版。甚至這幾年的創作期間,他畫完並掃描好之後,就直接售出多數的原稿,也讓後來大塊出版社編輯「小毛」林怡君眉頭深鎖。反過來說,會和大塊聯絡本身也完全是另一場意外,是偶然認識的電影導演林書宇居中引薦,否則NANO HERO完全和漫畫圈沒有任何的交集。

因為這樣的距離,NANO HERO完全就是憑著自己對漫畫的想法和想像一股腦畫下去。他說,雖然有些人覺得這本《Toby King托比王》像是美漫,又或者和某部日本漫畫設定相近,他雖然覺得這樣的比擬是榮幸,而且自己回顧作品時看起來也有幾分道理,但他也誠實地說,創作過程裡他完全沒有參考,尤其美漫的種種幾乎只有在電影裡接觸。他只是畫出心底漫畫該有的模樣,「然後,把我所有喜歡的東西都加進去。」

比如音樂,作畫一定要有音樂相伴的NANO HERO,也把音樂的元素抑揚頓挫加入漫畫裡。像是書中「羊媽媽與七隻小羊」出現的場景,「水滴聲漸大,青蛙呱一聲,無聲停頓一下,然後打雷下雨嘩啦啦啦。我心中幻想的是類似樂團演奏時,全團hold住一拍,然後樂器齊下的爽快感。」又比如電影,同樣以小羊的那段為例,那不自然的鮮艷藍色隨著雨滴滴落,然後越滴越多,接著那雙傘中巨手才出現,分鏡的靈魂來自電影《康斯坦汀:驅魔神探》(Constantine)裡撒旦現身的經典場景。


《TOBY KING 托比王》© NANO HERO COMICS/大塊文化


《TOBY KING 托比王》© NANO HERO COMICS/大塊文化

至於那隻巨大的藍色手掌,則像極了《JoJo的奇妙冒險》系列裡的替身使者。「我只想在作品裡放我喜歡的東西,這樣會比較快樂!」這句話,似乎成為NANO HERO的創作守則之一。

➤邊畫邊想,參與其中的漫畫家

NANO HERO原本就是用代針筆作畫,他自己形容:「我畫畫總是一直在刻細節」。這樣的繪畫習慣切換至漫畫,又再度意外發現非常契合,構成他獨特的風格。但他也意識到,漫畫如果加入太多細節,反而會視覺疲勞,所以在背景或一些較不關鍵的分鏡裡,改以色塊去搭配,創造出更好的敘事效果。整本《Toby King托比王》漫畫出現的三種顏色:紅、藍、金,都是為了這樣的圖像效果。

藉由擬人化的動物為角色,《Toby King托比王》裡作者可以嘗試挑戰深沉乃至禁忌的題材,像是「弱肉強食」的主題,又或者對現實的批判。類似〈三隻小豬〉的童話設定,則可以讓讀者立即理解故事的背景,並且對於未來設定的拓展感到興趣。


《TOBY KING 托比王》© NANO HERO COMICS/大塊文化

雖然有那麼多精巧的編排,NANO HERO也再次強調他真的是邊畫邊想的狀態,順著書中的人物自由地開展出劇情。連全書最令人嘆為觀止的世界設定,也全部都是這樣自由生成的產物。他心中頂多只有隱隱約約模糊的大方向,其他在繪製之前都是未知的狀態,「都是邊畫邊想的結果。」不時刪刪減減,他也不確定這樣的方式好或壞,但他也只能用自己習慣的方法創作,「這本故事確實是以塊狀的設定去連結成帶狀的劇情。」

從前期籌備、實際拍攝到幕後後製,都有著明確的流程和規劃,《Toby King托比王》則更像是一場即興的樂曲演奏。在基礎的樂句和和弦之上,以演出者高超的技法,搭配著音樂的韻動和現場的氛圍,讓這首歌曲順勢生成。

NANO HERO自己最喜歡這本書前面幾頁,那是主角Toby現身於街道上唱歌的畫面。尤其第一頁,他畫了三週,想呈現出主角初登場的氣勢,並點出主角的個性。這本書如果是構築在即興之上,那帶出主角的這個過程,即使和之後劇情無直接關聯,但等同於是一切的起點,整個樂章刷下去的第一個和弦。


《TOBY KING 托比王》© NANO HERO COMICS/大塊文化

初次嘗試漫畫創作,又都是一個人埋頭創作,難免還是會有所不安,尤其是分鏡,NANO HERO其實沒有把握,後期出版社提供的幫助就變得很重要。編輯小毛給了很多深入的建議,尤其提醒他「漫畫是分鏡的藝術」,除了畫面構成外,可能更要注意這方面的表現。

編劇顧問臥斧則精確地指出劇情合理和不合理的地方。用NANO HERO的形容:「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有人認真地閱讀作品,並且提供回應。「臥斧細細打磨了這本書,總編小毛則是在畫面節奏上指點甚多」,在兩人的協助下,讓他意識到漫畫不是「畫出來就好」,而是要考慮故事如何在「書」的形式中呈現。

➤這個人的即興可以好好期待

訪談的最後,忍不住問NANO HERO,對於畫漫畫這件事,是否也是和小時候畫畫一樣,只是沒有樂趣的工具?他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畫畫對我來說,真的只是工具,也因為它是工具,所以很多人都擁有這項工具,比我還會使用。但技巧之外,腦中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我只能說畫畫是我擅長的事,可是唯有把我自己腦海裡的故事表現出來,這才是最有樂趣的部分。我畫得圖,真的沒有什麼了不起,有比我更有天賦的人們,可是我希望我腦中構思的故事能不會輸給任何人。」

當你驚訝於NANO HERO的畫技,他卻會不斷重申那不是重點,而是畫面所承載的故事,至於《Toby King托比王》接下來的發展?雖然在和出版社合作後,開始有了粗略腳本的撰寫,但他還是忍不住露出有點像是惡作劇的微笑:「但老實說,我也不確定接下來會怎麼樣?搞不好最後全部都改掉也說不定。」

就讓我們繼續期待這份神祕吧,沒有人知道舞台上的樂手在solo時會秀出什麼樣的絕技,彈出什麼樣的聲響,但也唯有在這樣的不確定之中,才能呈現出一瞬的美好。也許NANO HERO已是中年,大半時間也過著和你我一般平凡的人生,但只有他拿起畫筆走上舞台,舉手一揮,彷彿盡是青春的氣息,引領我們走入那些在他腦海即興生成的故事世界。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Toby King托比王 1
We share the same sun.
作者:NANO HERO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6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NANO HERO

本名黃致豪,1983年生。新北人,現居高雄。

30歲時辭去電子產業的工作,投身繪畫事業,於2018年開始創作本書。

2020年獲高雄漾藝術博覽會「藝術新星獎」。

現於高雄駁二藝術特區開店中。

FB:NANOH3RO
IG:nanoh3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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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4-12-16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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