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龍一在臺灣擁有數量驚人的粉絲,有不少音樂人,甚至各領域的創作者都受到教授的影響。您和臺灣的藝術圈也有交流,適逢本書在臺面世,有沒有什麼話想要跟臺灣的讀者說呢?又,在與教授長達10年的交流中,他是否曾經向您提到臺灣呢?他對臺灣的印象為何?
這次《skmt 坂本龍一是誰》在臺灣出版,我非常開心。我很喜歡臺灣,臺灣的人、自然、原住民音樂⋯⋯等,和我氣場很合。在記憶裡,不太確定是否直接和坂本先生談過臺灣,但臺灣和大陸型的陸地不同,擁有群島式的思考方式。對那樣的思考方式,他應該是深有同感的。
➤您當時的訪談都有逐字稿,可以想像收入書中的只是冰山一角,想請問如何決定要將哪些「街拍」收入「相簿」?又是否考慮將未收錄的部分也重新檢視整理成書呢?
坂本先生的魅力,正在於「部分和全體」的一致。甚至可說部分比整體更重要。看起來很小的事或是瞬間的反應,正是他的本質,我認為不能用淺顯易懂的方式,把坂本龍一的形象單純化。
《skmt》日本編輯後藤繁雄(圖源:後藤繁雄)
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認為不能不重視坂本龍一這個存在的「複雜性」。另外,我和坂本先生創造的《skmt》這本奇妙的書籍,是「非決定的文本」,並不是定本。
坂本先生和我都是流動的。
在《skmt》的原始版本(little more出版社發行)裡,針對我提出的一千則問題,坂本先生給出了一千個答案。
如果他還活著,我很想做類似的事。
但他已經離開了,再也無法實現。
➤《skmt》,最近在日本也重版上市,現在回看橫跨10年訪談所累積的書,後藤先生有什麼感想?
內容我幾乎都忘了,隔了很久以後重讀,看起來好像不是我,不知道是誰和坂本先生合作的作品,我覺得非常新鮮。
其他關於坂本先生的書大致上都被梳理成好懂的「故事」了,我覺得很無趣。《skmt》完全相反,對我來說,是朝向未來開放的書,像別人的事一樣有意思。
➤多次訪問教授的過程中,印象中最難以忘懷的場景是?
不是《skmt》書裡提到的事,不過在寫YMO重生的《TECHNODON 》時,某個深夜,坂本先生來到我住的旅館,他和我談的事⋯⋯內容我不能告訴你們。因為那件事,我決定要成為「服事」坂本龍一的編輯。
➤教授在《skmt》中分享了不少對時事、世界變動的看法,請問兩位有沒有意見相左,無法同意對方看法的時候呢?
完全沒有。
➤《skmt》中收錄不少直擊教授創作現場的段落,後藤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次的演出現場?而在教授的眾多作品之中,您最喜歡的又是哪一個作品呢?原因是?
超多的啊。我們一起進行撤除地雷的活動 時,在代代木公園的草原上演奏時。
我追他追到了西班牙,他和卡斯騰(Alva Noto)的雙人演奏。厲害到我整個人都背脊發麻。
➤在後記中,後藤先生提及過教授對您而言絕對是一個例外,且是空前絕後的例外,這一點如您所述,明確地展現在您採訪的方式上,也造就了本書在文體上的獨特性。可是您並沒有提及的是——為什麼坂本龍一之於您而言是獨特的,是必須(或自然而然地)以這種方式去採訪與呈現的?
《skmt》是我用羅蘭・巴特的作品——《羅蘭・巴特論羅蘭・巴特》一書的結構和書寫策略寫作的書(直到最後,我對坂本先生都沒揭曉過這個謎底。)這件事,至今為止,我很少公開說。
雖然是以特定的人作為素材,但也不是那個人的自傳。
先拆解、再展開。我想做出奇特的書。其中也有坂本先生專輯《音樂圖鑑》的影響。
➤您的部落格名為「 獨特編輯 」,請問「獨特編輯」的意涵?您認為「編輯」是什麼?
所謂的「獨特」,一般來說是特殊(unique)的意思。但是這個詞裡,「獨自」(alone)和「特別」(special)的意思,可以適用在所有的人事物上。
我不認為有名的東西就是獨特的,而是用獨特的眼光理解一般人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那就是我看待事物的基本態度。中心是偏的,是這樣的思考方式。
➤「取材」和「編輯」的方法,在《skmt》一書中極為奇特,您如何構築這個全新的方法?
持續去創作抵抗消費世界的異物。無止盡的游擊戰。
➤從訪問YMO三位重新組團的《TECHNODON》一書,到陷入教授宇宙的《skmt》,可以分享從中您對教授的印象或理解的變化嗎?教授曾說到「我對後藤繁雄,已經毫無隱瞞了,這太厲害了。」這種關係的形成真的很不可思議,可以跟我們聊聊當初這段獨特關係的形成嗎?
因為我是老派編輯,很重視距離。距離即是美德。所以,我一邊努力不要和坂本先生變成朋友,但經常思考如何用超越朋友的親密感來引出「語言」。
成為透明人。
大概就是變成坂本龍一的AI吧。
➤後記中有提到「本書裡的語言是過去的語言,坂本龍一已經不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了,也不為其發言負責。」想知道對後藤先生來說,書裡有哪些語言是至今仍顯得特別受用甚至帶有預示性質的?因為本書採訪及書寫的1996-2006和現在已是截然不同的社會面貌。又或者2016如果有機會促成《skmt3 》,後藤先生會想追問什麼?
如果說有所謂「真實」的話,那就是瞬間。但是那並非已經固定的事物,是會往下一個階段變化的。
一切都是預示。
然而又不是,仔細地看著現下眼前的事物,記錄下來,預示就在其中。
➤今年高橋幸宏也離開了我們,您訪問過YMO三位成員,可以談一下您心目中這三位傳奇音樂人嗎?
(三位)是映照出前路的燈塔。音樂是早於語言的預示。
他們三位,作為魔術師,是我的編輯和生存方式的典範。
黃色魔術交響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簡稱YMO)成員:左起細野晴臣、坂本龍一、高橋幸宏(圖源:Youtubemusic)
➤《skmt》書中談到教授當時面對父親坂本一龜或蘇珊・桑塔格等人的離世,看當時近80歲的摩斯・康寧漢的舞作後痛哭流涕等段落,現在我們面對的是失去教授的世界。《skmt》第一部分的最後引用了「藝術春秋,人生朝露」(ars longa, vita brevis. ),大師辭世後,他留下的這段訊息,也再度強烈震憾了樂迷。但看您最近的臉書,您似乎對這段訊息有了不同的體會,認為引用這段話「很不像坂本先生」,即使人命有時限,在他人還記得的時刻,生命就不會結束,反對「人生朝露」的表達,這樣的說法也發人深省。想請您聊聊從當時到現在對這段話的想法。
人終將一死。這是單純的宿命。所以人們選擇像遺書那樣的單純化。
但是,那太普通了,很無趣吧。
他去世以後,許多人獻上的追悼詞也極為貴重,不過人在死去之後才首度開放了不是嗎?生命苦短自是理所當然,而死去以後也很重要。
➤今年6月, KAGAMI 在紐約舉辦教授的虛擬演奏會 ,對「收集教授的身影運算出演奏會」的新嘗試,您有何看法?
太棒了。希望那也是有生產性的(generative)嘗試。應該做成可以持續生成、變化的企畫。
➤在多年的採訪過程中,您也收集了龐大的教授的話語/資料,並持續與內在的教授對話,在此刻,如您所說,正進行著個人的「悼念儀式」,之後是否會以創作的形式整理這些與教授的內在對話?
我不知道。
他去世之後,我一直拒絕發表任何意見。
像這樣說到坂本先生的事,還是第一次。因為希望能讓更多人認識《skmt 坂本龍一是誰》。
坂本先生對我來說不是「別人」,他並不簡單,我也不想簡化他。
關於坂本先生,我還有一些事想做。但是,還不知道能不能實現。我想慢慢地重新啟動和坂本先生的工作。●
skmt 坂本龍一是誰
skmt 坂本龍一とは誰か
作者: 坂本龍一、後藤繁雄
譯者:高彩雯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
坂本龍一
音樂家,1952-2023。曾為日本前衛電子樂團YMO的一員, 1983年樂團解散後開始個人音樂生涯。參與演出及配樂的電影《俘虜》(1983)獲得英國影視學院最佳電影配樂,以《末代皇帝》(1987)電影配樂獲得奧斯卡最佳電影配樂獎。
後藤繁雄
編輯,1954年生。主要著作為 《獨特老人》(築摩書房)。
報導》「楊德昌讓我看到全世界」,日本名導濱口竜介談楊德昌 ft. 「一一重構:楊德昌」特展
國家影視聽中心與臺北市立美術館共同舉辦的「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將於7月22日正式開展。為了展現楊德昌的國際影響力,主辦單位特別邀請近年接連拿下柏林、坎城影展、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等國際獎項的日本新一代導演濱口竜介來台,參與楊德昌紀念展活動。記者會上,濱口對楊德昌的敬慕之情溢於言表.他說:「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因為楊德昌而來台,感到非常榮幸,也很感謝來看我作品的觀眾。」
「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展由北美館館長王俊傑、北藝大電影創作系教授孫松榮共同策畫。兩位策展人歷時3年,整理與研究楊德昌導演遺留下來的各式手稿、文件與檔案,許多珍貴檔案將首次公布於眾。不少楊德昌電影更已經過數位修復,將同步於影視聽中心播放。
台灣與日本電影人彼此濡染熏陶早已經年,侯孝賢曾因為喜愛日本名導小津安二郎,而拍攝致敬作《咖啡時光》;從不諱言是侯孝賢粉絲的是枝裕和爽快接受金馬獎邀請,將特別貢獻獎頒給侯孝賢,蔚為佳話。此次濱口竜介為已故的楊德昌訪台,無疑在日台電影交流中,再添一則美談。
國家影視聽中心藉此機會,播放濱口竜介近年獲獎的成名作《在車上》及其他作品,並安排一連4天的電影見面會。公告一出,座談場次立刻售罄,濱口的魅力可見一斑。Openbook特別整理記者會中的問答菁華,與讀者共饗。
➤30歲以後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非常衝擊
問:導演這次來台,有沒有計畫去拍攝《一一》的圓山大飯店,或是享受台灣的美食?
濱口:這次是我第3次來台灣。第一次是在2016年,也就是7年前。上一次是5年前,中間隔那麼久是因為疫情的關係。這次很高興又有機會來台灣,只是今天(7/20)是我行程的第3天,還沒有很多機會可以出去玩。
2016年那次,我有在網路上找楊德昌導演拍攝地點的總整理網頁,一一標起來。那次主要是以《一一》為主,看了很多拍攝的景點,譬如《一一》高架橋下的空地。之前主辦單位也有邀請我去吃很好吃的台菜,就是侯孝賢導演很常去吃的台菜餐廳。因為太好吃了,所以我很想要在離開台灣之前再去吃一次!
問:導演是否想過跟哪位演員合作?比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金士傑、張震?
濱口:有機會的話,我當然覺得很榮幸。但我不太會特別指明跟誰合作。如果有機會跟楊德昌或侯孝賢導演作品裡的演員合作,我會感到很開心。雖然我心裡有希望合作的對象,但我不太想說出來。
問:曾經想過成為楊德昌作品裡的哪個角色嗎?
濱口:我倒是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是1978年出生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拍攝時,我是國中生,電影中有一場戲,是學生下課之後,鐘聲一響,裡面的同學就「哇!」地跑出教室。那場戲我看得很舒服很過癮,如果有機會可以成為其中一位同學的話,感覺很不錯。
問:楊德昌導演作品對您的影響?
濱口:20幾歲時,我其實看不太懂,當時也不是真的受到影響。30歲後回頭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感到非常衝擊。它是一部超越電影的電影,彷彿讓我看到全世界。我也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思考:為什麼這部4小時的電影,有這麼大的魔力?
如果這對我今後的作品有什麼影響的話,它讓我明白:每位角色和演員,透露出來的不只是台詞,而是多於台詞之上的東西。我在自己的電影《歡樂時光》也盡量提供演員細節資訊,他們知道愈多事,便會無意識地掌握和發展角色。
➤關於演員與《在車上》
問:請問導演與各國演員合作的經驗與想法?
濱口:其實跟外國演員合作,我沒辦法將他們當成一個項目來講,因為每個人都很有特色。可以特別提一下台灣藝人袁子芸,她會很積極主動提供她的想法,跟我提議:導演我可以這樣演嗎?日本的演員比較偏向聽從導演指示,或是思考導演想要達到什麼效果。像袁子芸這種特質在日本演員中是比較少見的。
問:導演接連幾部片都是挑選較為知名的男演員,這方面有什麼講究嗎?怎樣的演員特質會比較吸引您?
濱口:我通常選演員的大方向是:選我喜歡的演員。「喜歡」的意思是,電影的拍攝時間都會很久,如果我不喜歡這個演員的某些特質,後面就很難愉快的合作下去。所以如果有機會試鏡,我通常不會讓演員演戲,而是會安排跟他們聊天,看彼此溝通順不順暢。
但是像(《在車上》男主角)西島秀俊這種知名的演員,因為他出演過大量的作品,我很清楚他會有怎樣的演技和樣貌,所以就會直接邀請他來飾演。
演員特質方面,我比較重視的是「平衡」,比如對自己及他人是否誠實。
我在試鏡時,會選擇跟演員聊天,但演員因為想得到這個角色,他說出來的話會刻意貼近角色,這樣對話就無法成立。這時候,我會刻意挖出演員想要藏起來的部分。如果怎樣都挖不出來,那就表示演員也沒辦法適時地掏出自己,這樣在演戲的時候也會造成問題。
還有另一種演員,是單純比較不容易妥協,不想改變自己,這也是一個問題。我想再以袁子芸的範例來講:因為我們是線上試鏡,一開始我並沒有特別說明是要翻拍村上春樹的作品,只說是拍契科夫《凡尼亞舅舅》的角色,袁子芸是要試艾琳娜的角色,幾乎是女主角。後來我們告知她,其實電影是改編村上春樹的作品,那她就不會是女主角,而是女三或女四配角,這樣還願意演嗎?袁子芸跟我說:「我認為角色沒有分大或小,如果我覺得自己演的是小角色,那我就永遠是小演員。」我認為她的心態很好,所以就放心地把角色託付給她。
問:《在車上》改編自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短篇〈Drive My Car〉,但電影中卻大量引用契科夫的《凡尼亞舅舅》,導演是否對互文性情有獨鍾?
濱口:當初我會想改編《在車上》,其實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裡面有很大的舞台戲劇成分。加上它並不是以戲劇為主題,而是主角本身是舞台劇導演又是演員,所以他可以很精準的把戲劇身分融入在這個原作裡面。契柯夫本來就是我滿喜歡的作家,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裡面,我也引用了契柯夫《三姐妹》中的戲劇台詞。
《在車上》後半段會出現這麼多舞台劇的內容,是因為男女主角夫妻的關係跟《凡尼亞舅舅》是完全可以對應的,他們相互對應。只要看了劇中劇,就可以了解這部電影裡面人物的關係。在村上春樹原作是短篇的前提下,劇中劇可以把短篇的後續拉出來,讓大家看到更廣的故事全貌。
至於接下來的作品會不會再有這麼多舞台劇的成分?是有可能的,我並不討厭這種形式,不過短期內我應該不會再運用這種手法。
➤感謝觀眾與獎項的回饋
問:經過多場映前映後的互動,導演有什麼想法?
濱口:《暗湧情事》這部電影是我讀研究所時期的畢製作品,我真的不敢相信有這麼多的觀眾會前來觀看,對於這點我非常感激。
問:互動過程中有沒有什麼問題讓您印象較深刻?
濱口:印象最深刻的其實不是問題,而是有位觀眾跟我分享他對我作品的想法。比如《暗湧情事》片中有幾個角色在玩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昨天映後分享時,有個觀眾發現我作品中常常出現遊戲的設定,他引申到我《在車上》裡面也有在讀腳本的設計,其他戲裡也有工作坊劇情等等,這些都跟遊戲有關。我自己並沒有刻意安排這些元素,所以聽了之後覺得滿有道理的,很開心他這麼仔細地看我的作品。
問:所以導演是喜歡玩遊戲的人嗎?
濱口:與其說喜歡,不如說我忍不住就會為我作品的內容加上一些規則。就像剛剛說的,為人類加上了規則之後,可以激發人的一些潛力,讓他發揮出跟平常不一樣,沒辦法發揮出來的能力。
問:得獎對您的意義?
濱口:我非常感激獲得獎項。我從20幾歲開始立志要拍電影,真的沒想過會有現在的成績。我一直都是普通的電影迷,作為電影迷,雖然獲得了電影獎,並不代表這部作品會是好作品,但現在我的作品站上了被檢驗的舞台,也開始面臨影迷朋友、時間的試煉。接下來的二、三十年,我必須要證明自己的作品有沒有這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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