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台灣最早的推理小說:令人百感交集的《艋舺謀殺事件》
➤擁有寬廣面向的臺灣推理小說史
3月初接到既晴的聯繫,得知他已完成三本(さんぽん)《艋舺謀殺事件》一文的翻譯,興奮之餘,也覺得有點超現實——多年以來的期待,竟然就這樣成真了?!
為什麼如此興奮,又有著這樣的感慨呢?因為2006年我進入臺大臺文所就讀碩士班,在黃美娥老師的課程中,驚訝地發現原來臺灣戰前就有著豐富且鮮明的通俗小說傳統。這個傳統既有臺灣人在中國文化影響下固有的書寫形式,也有受西方思潮與日本殖民者夾帶而來的新舊傳統之創新,每每令人感到驚喜萬分。伴隨著對戰前臺灣文學的了解加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只漢文,戰前的臺灣日文小說同樣是精彩絕倫的故事寶庫。
三本的《艋舺謀殺事件》是1898年發表於《臺灣新報》上的作品,共計連載54回,目前僅存53回。《臺灣新報》創立於1896年的臺北,是日本領台初期即創設的新式報刊。截至目前為止,這是研究者找到在臺灣發表的最早一篇推理小說——儘管當時大多數的臺灣人仍不懂日文。《艋舺謀殺事件》的預設讀者,是來到臺灣的日籍殖民者們。但它的存在,無疑揭示了臺灣推理小說史並非如80、90年代所以為的「台灣推理乃戰後才誕生」,而是早在戰前便已擁有相當寬廣且複雜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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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情,怎麼能只有我知道呢?!此後,我便透過演講邀約,致力於臺灣戰前推理小說史的推廣。2020年《CCC創作集》的專欄邀約,與2021年臺灣文學基地的「抵達另一個謎:臺灣推理一二三」特展策劃,是較能系統性地介紹此一領域的機會。
順道一提,特展「臺灣推理一二三」的題名緣由,即是由《艋舺謀殺事件》於報上發表至展覽當時,恰恰好是123年的歷史。在這123年中,漢文與日文、傳統與現代的四維交混,開展了混雜而絢爛的風景。
策展與寫作時的期盼,宇宙以一種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應了,那便是既晴這次的策劃與翻譯出版──我很驚喜地從既晴那邊得知,他是因為我的介紹,得知了這批作品,才有了後續的翻譯與出版計畫。
➤黎明期的作品,已出乎意料的成熟?!
《艋舺謀殺事件》的故事,講述記者花野艷雄與巡查池中光,誤打誤撞地發現龍山寺池中漂浮著的屍體,進而展開一系列偵查,最終破案的故事。由今日的眼光來看,本作令人驚豔之處或許不在推理情節的設計,而在於對當時台北城的描繪。儘管詭計相對樸實,巧合之處不少,然而其形態之成熟,確實已然令人感到訝異。究其因,則須回到臺灣受日本殖民的大歷史背景。
回顧現代推偵犯小說的型態,普遍認為奠基於愛倫坡(Edgar Allan Poe)於1841年發表的〈莫爾格街凶殺案〉。這篇小說於1886年由饗庭篁村翻譯成日文,在《讀賣新聞》上連載。換言之,早在臺灣進入日本版圖的十年前,日本人便已透過翻譯、譯寫與自創等形式展開了相關文類的實踐,逐步拓展了日本推偵犯小說之領域。《艋舺謀殺事件》上承此一脈絡,故而在創作上便顯得揮灑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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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艋舺謀殺事件》背後上承的文學傳統可回推至日本推偵犯小說史的脈絡之中,但這並不代表它就無法被視為臺灣推偵犯小說史中的重要環節,也不表示兩者間因此有著從屬性的關聯──不同的切入角度,自然會有不同的觀察重點。若以臺灣為本位,則《艋舺謀殺事件》實際上標示著在臺日人的犯罪小說創作之濫觴,而其書寫與情節,不消說,折射了當時在臺日人此一族群如何觀看臺灣這塊土地,與早他們一步定居其上的人民。
➤殖民者視角下的台灣
如前所述,今日回頭看《艋舺謀殺事件》,其引人之處或許更在於對當時台北城的書寫。小說中可以非常明確地看到,殖民者的視角是如何觀看臺灣這塊土地與住居其上的漢人——既覺得「土人」需教化,又總是擔憂著「他們」的桀驁不馴。日本殖民臺灣與歐洲殖民亞非,最大的差異之一或許便是在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外觀差異上。儘管透過身形、語言與習慣等仍可大致掌握,但透過金錢與學習,這些差異都可以被減到最低。因此,本作核心的「身份之謎」,在一定程度上或許也反映了殖民者的焦慮:死者是日本人?是中國人?是台灣人?身份的差異是否會影響偵查者的判斷?小說不時瀰漫著此類微妙的氛圍。
然而,以推偵犯小說最喜標榜的「科學精神」而言,理想上,其偵查應不受身份、種族、性別、階級等外在因素干擾。於是小說最後安排「土匪頭之子」協助偵查的橋段,實展露了殖民者自詡與舊的清國政府之差異。然而,殖民政府真如殖民者所描繪的勿枉勿縱嗎?實際上,即便是親政府的《臺灣日日新報》上,亦可見到記者因政府吃案而發出的不平之鳴。因此,在讀《艋舺謀殺事件》一書時,作者本身內建的政治/殖民立場,仍是讀者需審慎以待的一環。
小說中最顯著的詮釋差異,或許便在於「土匪」陳秋菊了。陳秋菊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物,生於1855年,卒於1922年,是今日新北市深坑(舊名文山堡烏月莊)人。清代時,他是林朝棟底下的將領。1883年的中法戰役中,他於基隆一役有功,獲四品武官,頂戴雙花藍翎,加賜都司。並曾任深坑一地的總理。
1894年,時逢割讓,陳秋菊奉巡撫唐景崧之令,率義勇以備邊警。乙未戰爭時,他以武力力抗日本軍。其後曾聯合其他義軍首領包圍台北城,亦曾進攻大稻埕。當時的陳秋菊騎著一匹白馬,此形象深入人心,自此以後被稱為「白馬將軍」。
這樣的形象,是不是與我們心目中的「土匪」相去甚遠呢?與其說陳秋菊是土匪,倒不如說他是不服割讓且握有軍事勢力的地方頭人。無法剿滅陳秋菊的日本政府,在兒玉源太郎上台後,改採懷柔政策。雙拳難敵四手的陳秋菊,最終在樟腦開採與製作權的優渥條件下率眾歸順,時為1897年。
由其逝世新聞中可以得知,陳秋菊在斷髮令後仍「垂辮自若,以至考終」。其至死仍留辮髮的行為,被當時的漢文部記者讚為「可以知其志之有在矣」。民族氣節之外,陳秋菊竟能違抗總督府官令——鹿港文人洪棄生為保留辮髮拒不上街,但卻遭日本官憲闖入家中強制剪去——亦可見其人的影響力。
即便兒玉源太郎成功地化干戈為玉帛,但三本顯然認為長年反抗日軍,且在臺北盆地邊緣擁有豪宅的陳秋菊,是非常適合的反派形象。這其間是否存有因陳秋菊抗日而來的舊怨,抑或單純是以殖民之眼所挑選出來的劇情需要(畢竟陳秋菊長年占據刊頭,是日人相當熟悉的台人領袖),仍有待進一步的研究與釐清。至於秋菊之子秋鴻,則純屬杜撰。首先,由父子名均有「秋」字來看,此一命名方式即屬日式風格。中式命名有所謂「避諱」一說,卑親屬使用尊親屬名諱自稱乃大忌,「秋鴻」這個人物,顯然不可能為真。
➤是小說,不是史料
閱讀一本書,總是不只一種方式。有類型小說式的閱讀、歷史式的閱讀、後殖民式的閱讀……觀點的發展、觀點間的相異與相斥,正是我們如何可以更深入理解文本的關鍵之鑰。然而在此也必須指出,由於《艋舺謀殺事件》係報刊連載之作,版面並非全數保留,而是有所闕漏,若以學術角度觀之,在出版時理應盡量保持原作樣貌,以確保最大程度的正確性。然而,既晴並非學術界人士,其翻譯與出版的初心,亦在於小說的故事性令人驚豔。
為了維持故事性的完整,以使極少接觸此類作品的一般讀者能有良好的閱讀體驗,既晴耗費了相當的心力修整原文章節,乃至以本身小說家的功力,為其闕漏之處補全,將小說做了相當程度的修整,以盡量靠近現代讀者的閱讀經驗。這樣的調整,其初衷是在文獻與商業性之間求取平衡,因此小說最末也附上修改細目以供參考。話說回來,其他「不能只有我看到!」的日治時期臺灣推理故事其實還不少,期盼更多的故事如《艋舺謀殺事件》般,有再度為臺灣讀者認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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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さんぽん(三本) 生平不詳,尚有刑案實錄《苗栗工友命案》(苗栗の小使殺し)連載著作。 |
童書書房》為什麼要打仗?村上春樹重譯經典反戰繪本《The Last Flower》,及其他童書藝文短訊
【經典重譯】
■日本知名作家村上春樹除了寫小說也是高產量的譯者,日前他重新翻譯美國作家James Thurber的經典反戰繪本《The Last Flower》(日文標題為《世界で最後の花》),帶讀者複習名作之餘也省思為何戰爭會一再發生。
Thurber以漫畫和短篇小說見長,其中又以〈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等短篇而聞名。他創作於1939年的繪本《The Last Flower》為何會在將近百年之後重新翻譯?村上在譯序提到:「在這個世界上,到了今天,甚至就在此刻,殘酷血腥的戰爭依然持續著,暫時沒有休戰的跡象。這場戰爭,大概也會像書中的將軍們說的那樣『為什麼要打仗,已經忘了。』為了守護世界上的最後一朵花,需要集結許多人的力量。就讓這本書也貢獻一份力量吧。」
本作乍看單純,實則反映出關於當代現實的深刻思考。在二戰爆發那一年,Thurber自寫自畫繪本《The Last Flower》,書中描述,經過了12次世界大戰之後,全球化為焦土,音樂、藝術蕩然無存,動物變得兇殘,植物凋零。將軍們撐過戰爭活下來,全都忘了當初為何要打仗。人類雖然存活但變得癡癡傻傻,男女見面不知該做些什麼,因為他們不認識愛。
然而卻有一位女孩,碰巧發現世界上最後一朵花正在凋零。她尋求協助,毫不在乎的人群中只有一個男孩回應了她的呼喊。他們從一起照顧花開始產生感情,孕育後代,愛讓人類重拾記憶和學習的能力重建社會,愛帶回了從前的世界,以及戰爭⋯⋯第13次世界大戰開打,這次真的什麼也不剩了,除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以及絕無僅有的最後一朵花。歷史還會重演嗎?
【新作上市】
■童書界的兩大王牌《麵包小偷》和《野貓軍團》系列都推出了新作。首先介紹將在9月份推出的麵包小偷第5冊《パンどろぼうとほっかほっカー》,從搶先曝光的圖稿看來,內容應該與開車送貨有關。目前出版社公開的資料不多,大致情節如下:山羊奶奶住在遠處的孫子要舉辦生日派對,她請麵包小偷經由山路,盡快將剛出爐的菠蘿麵包送去慶生會現場。結果麵包小偷不但被路上的大太陽曬到暈頭轉向大迷路,還被急駛激起水花的車輛噴得一身濕,熱騰騰的麵包都濕掉了!如果開車送麵包,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吧?挑戰開車上路的麵包小偷會遇到什麼有趣的事呢?不過,繪本實際出版後,圖片或許會與現在看到的宣傳不一樣喔~
至於野貓軍團的新作《ぺこぺこキャンプ》暫未發售單行本,先以雜誌附錄的方式,與kodomoe(コドモエ)雜誌8月號一同發行。一如往常跟蹤汪汪老闆的野貓們,這次來到了輕鬆度假的露營區,正當他們逮到機會要偷吃汪汪做好的鬆餅時,又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件,這次也會有經典的大爆炸場景嗎?
■曾入圍第75屆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的動畫家山村浩二也是繪本創作者,近期與作家とみながまい合作推出想像力無限奔放的夏日新作《おふろそうじ-きんぎょたい》(金魚出動洗浴缸),沒錯,是洗浴缸而不是魚缸!繪本主角Kimi代替腰痛的祖母刷洗浴缸,但是老舊的浴室令她有點膽怯,而且浴缸旁邊附有循環加熱系統的儲水槽要從哪裡拆開呢?
不知從何下手的Kimi這時看見,熱水口流出了吵吵鬧鬧的5隻金魚。牠們自告奮勇接下了「洗浴缸的危險任務」,還熟門熟路把灌滿水的扭蛋殼往頭上套當成呼吸面罩,從洗澡水裡跳出來開始大掃除。金魚小隊員刷浴缸、沖水、放水的動作充滿參加祭典的張力,表情逗趣,情節緊湊讓人想趕快動手翻頁往下看,眼睛又捨不得離開眼前的美麗畫面。最後一頁揭露了金魚小隊員的秘密,令人會心一笑。
■暑假除了遠遊,通常還是小朋友返鄉探望祖父母的好時機。美國原民繪本作家S. D. Nelson的新作《Grandma’s Tipi》畫出了融入日常生活的文化傳承。小女孩Clara放完暑假將會升上三年級,這代表她終於獲准獨自前往祖母家過暑假了。
住在原住民族保留區的祖母教Clara搭建傳統帳篷Tipi,指導孫女立營柱、蒙皮、繪製象徵圖紋。或許Tipi帳篷對台灣讀者而言相對陌生,但帳篷帶來的安全感卻是有露營經驗的人都能理解的吧。尤其繪本中的帳篷看來是那麼地溫馨:粉彩質感帶出了帳篷皮面的顆粒感,篷內透出的光亮照亮皮面上的童趣塗鴉,彷彿讓帳篷變成了星空下洋溢著幸福和溫暖的燈籠。
【名家新作】
從這裡開始,繪本有了與原典不同的發展:賽門看到另一隻狗嘴裡的骨頭不見了,出言安慰。牠四處張望,發現遠方有一根看起來更好吃的骨頭,賽門叼起這根骨頭走了⋯⋯故事會這樣就結束嗎?本書跟前作一樣,採用上下翻閱的裝訂方式,讓讀者可以同時欣賞水面上下的狗狗,比較畫面的細緻差別。
【得獎消息】
■英國卡內基兒童文學獎在6月底宣布結果,文字獎得獎作品為《The Blue Book of Nebo》,是創獎近90年來首部得獎的翻譯作品;插圖獎作品為《守護馬來熊的女孩》繪者吉特・茲東(Jeet Zdung),作品中的嫻熟的水彩運用以及漫畫般的分鏡切割深獲評審肯定。
《Blue》一書原文以威爾斯語寫就,獲獎的英文譯本由作者本人Manon Steffan Ros翻譯。敘事優美哀傷,同時懷抱對於生命的想望:在核戰爆發後,世界僅存少數人口,書中的母親Rowenna與6歲的兒子Dylan住在威爾斯的西北方,8年來過著沒水沒電的原始生活。妹妹Mona的到來,將帶給Dylan更多責任⋯⋯作者採用母子交替的敘事遙想過去記錄現實,自然穿插角色們對於威爾斯語言、文化、身分認同的思考。無論是對末日主題或是威爾斯文化有興趣的大小讀者都能找到可看之處。
卡內基獎還有另外一項讀者評選獎,同樣分為文字與繪圖兩項目。得獎的分別是Ruta Sepetys的小說《I Must Betray You》,以及Joe Todd-Stanton的繪本《The Comet》。前者的故事設定在共產時期的羅馬尼亞,一位懷抱寫作夢想的17歲少年,在被人祕密告發後,用自己的才華揭開執政當局力圖掩蓋的真相。繪本《The Comet》描述女孩Nyla和父親從鄉間搬到城市後極度不適應,她在偶然看到彗星之後得到靈感,決定和家裡的貓咪一起來個環境大改造。書封上閃亮的燙金字體和星光,從視覺和觸覺上為故事帶來畫龍點睛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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