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8EP3》漫畫家簡嘉誠/被壓抑的一方,通常有很多故事 ft.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女伶回憶錄
漫畫家簡嘉誠近年與國家影視聽中心合作了三部漫畫:《消逝的後街光影》、《畫電影的人》與《女伶回憶錄》,都獲得非常精采的口碑。故事圍繞著台語電影的史料重新出土,以漫畫為台語電影爭取轉型正義,巧妙地將政策不公的歷史轉化成戲劇或藝術的養分。這幾部作品的背後,都有著很深很深的遺憾與悲劇性,如何以漫畫再現歷史,如何從歷史拉回「人」的身上,請聽簡嘉誠娓娓道來,節目精彩,請別錯過了。
➤電影膠卷成木屐黏膠,台語片的消失之謎
簡嘉誠:根據藍祖蔚先生的說法,台灣曾經拍過1200多部台語電影,現在找回來的只剩160幾部。台語片消失之謎,堪比亞特蘭提斯的一夜消失。曾經年生百部的盛況,到現在徹底消失在社會大眾的記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細想是很不可思議的,因為畫漫畫的契機,我開始瞭解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去我總以為《養鴨人家》或《蚵女》等作品,大概是因為拍得很好,所以得獎了。了解歷史才發現,其實那時台語片,一年拍了快百部,國語片可能一年只拍一部,但傾盡全力拍攝,資金充裕、全彩,而且有宣傳規劃。所以,它也得獎了,被留下來了。而台語片拍了那麼多部,在各種小戲院放,場場爆滿,卻沒有留下任何的資料到。而且,在大眾的記憶中消失了。
主持人:當年的電影都是有膠卷的,並不是一夕之間消失的。台灣其實很不善於保存檔案。
簡嘉誠:真的。膠卷是不能放在常溫的,它其實是像蛋糕必須冷藏,但以前完全沒有保存的概念。我讀到一些台語老導演的口述資料,他們就只是把膠卷擺在家裡,若常溫保存,它會酸化,甚至整個發霉。以前真的是沒有保存的概念,很多膠卷放在手邊不知用途,就會變賣。很多膠卷成了木屐底部的黏膠,那些文化資產就這樣消失了。
➤漫畫家對自己創作習慣的挑戰
簡嘉誠:《消失的後街光影》圍繞著國家電影中心(國家影視聽中心前身)。首先,希望讀者能讓理解,為什麼這些文化資產是重要的,為什麼需要保存它。其次,也希望讓大家知道,保存電影歷史的機構也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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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樣,故事分成了兩條線,一條是現代的人如何努力保存以前的資源。另外一條線,希望呈現台灣50、60年代,那些導演和攝影,如何在資源很少,政策限制很多的環境下,拼命地拍出他們覺得好的片子,他們付出了哪些努力........
比如,現在若想拍攝有人開車的畫面,可能很簡單,架攝影機在引擎蓋就好了。可是,過去因為設備跟技術都不成熟,所以當時的攝影師,是把自己整個人綁在引擎蓋上,賭命地拍人開車的樣子。再舉一個例子,如果需要拍攝颱風夜或風雨交加,如何運用巧思,比如到河邊搭景,利用漲潮的水,在旁邊做水的聲光效果,製造出風雨,淹水的畫面。雖然資金不夠,可是當時的電影人,會用盡各種辦法克服困難,拍出精彩的畫面。
➤被壓抑的一方,通常有更多的故事
簡嘉誠:台語電影本身很多比較悲情的狀態,在設計故事跟最後畫出來時,我覺得帶點遺憾感,滿符合台語電影的情境。
不過,幾個我自己的故事中,多少帶有遺憾的感受,可能也是因為,描繪某個時代,不管是動亂或壓抑的年代,弱勢的一方,通常也是容易產生故事的一方,容易產生精采的互動。我現在有畫另一本叫《雪下的真相》,它是關於臺灣法醫的故事,有人問我,為什麼法醫的故事不放在現代呢?我其實有到法醫研究所取材,有很多東西是現代可以用的。但為什麼我把故事設定1960、70在年代呢?
《雪下的真相》的設定是一對雙胞胎兄妹,兩位一樣聰明,哥哥被認為應該好好念書,而妹妹則被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故事在哥哥失蹤,妹妹假扮成哥哥的樣子,女生時她非常壓抑,變成哥哥後卻非常厲害。這樣的故事是沒有辦法放在現代的,是那個年代才適合發生的故事。在時代交替的年代,被壓抑或是比較弱勢的一方,通常有滿多的故事可以演。
➤處理角色,而非處理立場
主持人:身為歷史題材創作者,必須考量不同的立場,你如何面對這種分寸的拿捏?
簡嘉誠:我覺得創作者有幾種方式。第一種,創作者可以使用「立場炎上法」,選擇極端的描述方式(主持人:鮮明的立場),讓跟你站在相同立場的人幫助你,讓不同立場的人砲轟你,作品炎上,增加點閱率跟曝光率,最後得到非常強烈的特定族群的認同跟支持,銷量可能靠該族群的人。
不過,就我個人來說,我不擅長用那樣的方式,處理立場真的不容易。比如光是寫日治還是日據,台灣都可以吵翻天了。
我個人處理故事的時候,我會希望讀者感同身受「角色」的情感,比如說《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先不管他的國籍,他在自己長大的地方活了40幾年後,被迫離開這塊土地。這份情感,只要在一塊土地上長大、在同一個地方生活很久的人,都能感受到這份共通的情感。我希望讀者可以理解情感,達到共鳴,不要管日據還是日治,我比較採取這樣的方式。
➤漫畫家對自己創作習慣的挑戰
主持人:《消逝的後街的光影》、《畫電影的人》還有最新的《女伶回憶錄》,這三本在創作上,有什麼不一樣的挑戰嗎?
簡嘉誠:其實每一本都不太一樣,都是全新的挑戰。作家會有個比較麻煩的地方,當我們在作畫或在某些流程上越來越熟練,可是也會擔心講故事會進入習慣的模式,陷入固定的故事結構。比如,我很喜歡日本漫畫家安達充的作品,但他的漫畫看很多時,大概會感受到相似的狀態(主持人:套路)。漫畫家如何避免自己陷入套路,或者盡量再突破一些。
作家一定會有創作上的習慣,或許在所難免,可是如何盡量地找出新的方式、節奏,說故事的新方法,這是我在創作每一本時,努力思考的,所以每一本都像新的挑戰。
➤史實的正確性,應該批判還是包容呢?
簡嘉誠:我之前畫鐵道漫畫時,邀請協助的專家是蘇昭旭老師,蘇老師是鐵道專家,他非常希望文創能進到鐵道,他很鼓勵各種與鐵道相關的文創,他也很包容,每次推薦時都會提到,裡面可能有一些錯誤,但瑕不掩瑜,希望大家可以閱讀。可能因為這方面有蘇昭旭老師一直的協助,所以我之前畫鐵道漫畫時,反而沒有太多的專家告知我說哪裡畫錯了。因為蘇老師一開始就幫我做了防火牆。
反而,我碰到另一個有趣的經驗,是畫《畫電影的人》時,主題聚焦國影海報的漫畫,描述1960年代西門町有位畫海報的傳奇繪師。其中有個景,因為那時候還有中華商場,旁邊有條鐵路從中華商場開出來,那出自一張很有名的老照片,我曾在很多書籍或是其他漫畫家的作品中,也見過那張照片。
因為背景在1960年代,所以我把那張照片畫出來。事後,有位讀者提醒我,我所畫的那台火車是R100型,正確的製造年份是1969年,是1960年代末了。若在60年代初期,應該比較像是R0型或R20型。我向他致謝,也表示如果未來有機會,我會再把它修正。很有趣的是,其實我那本並不是鐵道漫畫,但裡面出現了一條鐵路,所以……
主持人:碰到就得正確啊。就好像畫《青空下的追風少年》,時間在1945年前後,而比如1940年台北大空襲,也是這幾年才被大眾所注意到的。但是我一般人很難知道,來空襲的美軍飛機機型,可是作為繪者,就必須畫清楚,還好這個還不難找,應該是B-25轟炸機。可是你剛剛提到,在火車車頭的機型上,我猜想只有非常少數的鐵道迷知道,這些火車的製造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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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嘉誠:而且是在一本不是鐵道相關的漫畫上……
主持人:漫畫是比較娛樂性的文本,但裡面所牽涉到的,跟任何一種專業知識的相處,都是非常重要的。包括該業界的專家,他是用什麼態度,是很批判或很包容的都有關係。若能以批判的眼光和包容的態度,比較容易把事情做得更好。
➤在故事成型之前,已廢棄了幾百張分鏡
主持人:《青空下的追風少年》感覺你用力非常深?
簡嘉誠:這本書的過程非常曲折。當初跟檔案局合作這本漫畫,檔案局提供了一個研究案給我。研究案從戰後開始,時間一直拉長到1948、1949年,有第一屆台灣省博覽會。做歷史題材還有一個情況,我會看到很多新的、不知道的東西,都想介紹給讀者……
主持人:但是放不進去,不然會模糊主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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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嘉誠:對,我第一版就犯了這個毛病。有很多題材,比如第一屆省運會、省博會、鐵道小學等等,每個年代都不太一樣,如果都要放進漫畫中,時間會拉得很長。一開始的版本有點蜻蜓點水,每個都有演到一點。原本第一版的分鏡都已經畫完了,而且還改了一個版本。可是,最後跟總編討論時,總編說了一句話,讓我決定把它整個砍掉重練。
「要不要加入愛情故事?」總編問我,他大概覺得這個故事無聊到不行,若不加愛情故事,沒有讀者想看吧。我當時覺得加愛情故事也不是不行,可是根本的問題是故事性的不足,後來才決定砍掉重練。後來的這個版本……
主持人:還是沒有愛情故事啊。
簡嘉誠:但它不需要愛情故事了,它不需要愛情故事,才代表它是一個可以看得下去(主持人:成功的)的故事。這樣想想,我第一版就畫了快200頁的分鏡,後來調整一次、大改一次,故事成形前,已經廢棄了不知幾百頁的分鏡了,才徹底改成最後的版本。
主持人:有沒有可能你自己改到已經胃口全失......
簡嘉誠:每個案子都有時間的限制,剛好去年我一次跑兩個案子,所以時間非常緊迫。可是我一想到那個故事......不行......就算限於時間緊迫,還是覺得不對,所以我還是大改了,撤底砍掉重練。這次我決定把時間縮限到戰後的一小段、省運會那段時間,把感情聚焦在少數幾個人身上,效果會更好。
➤只出現一兩格的畫面,卻可能花費漫畫家好幾天的研究
主持人:《青空下的追風少年》中有提到灣生遣返的情節,像是把有用的人先留任,沒有用的先送回日本,很多內容讀起來可信度跟說服力非常高,感覺它就是真的會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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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嘉誠:這真的很有趣,讀完研究案時,我一開始對遣返時間的認知是有點混亂的。研究案有提到引揚,但它是分區域寫的,所以我那時對時間線的認知是日本人都已經遣返回去了,國民政府開始在臺灣想做一些事情。因此,我的故事一開始先設定的是,日本人都已經走了,接下來本省人跟外省人發生了一些衝突。
後來研究員提醒我,遣返其實沒有很快,它分了滿多段時間。我漸漸意識到,有一段時間,要回去的日本人,在還沒有回去之前,跟台灣人還是共處的狀態。也因此將時間線調整成更符合當時的情況。
其實光是考據留下來的日本台鐵技師要穿什麼樣的制服,當時也很傷腦筋,我還找了日本時期修鐵路的影片來參考。考量剛戰敗可是還沒遣返,應該不可能要求日本技師換回台鐵新制服,所以制服應該和日本時期一樣。後來問了蘇昭旭老師,他提到因為該時期資料非常缺乏,穿著本來的制服應該是合理的。所以漫畫中的日本技師不管是帽子、衣服都還是繼續沿用日本時期的樣式。
主持人:光是考究這點,漫畫家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但最後的成果,就是幾格的漫畫而已……
簡嘉誠:真的!為了呈現鐵路維修的狀況,檔案局也非常熱心地幫我介紹了一位真正負責在修路的鐵路技師。為了理解怎麼樣修鐵路看起來比較真實,也去找了一些阿里山換鐵軌的影片。為了讓讀者感受到該年代的真實感,有時最後呈現出來,可能一兩頁就過看過去,但前期找資料的時間,通常就花了很長的時間。●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 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書評》會不會我們都活在被修正幸福一點的大洋國?評漫畫版《1984》
➤1948、1984、後1984
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反烏托邦經典《1984》出版已超過70年,關於這部小說,有很多故事可以說。譬如1984是把1948最後兩個數字倒轉而來,1948正是小說寫就的年份。譬如歐威爾1941至43年間曾任職於BBC(英國國家廣播公司),這段經驗深深影響小說裡描述的「真理部」——這個部門負責的意識形態宣傳、文字修繕竄改、與官方審查制度,大抵和BBC做的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
又譬如關於極權主義帶來的恐懼與暴力,深受歐威爾1936年參加西班牙內戰(對抗佛朗哥的法西斯主義)的親身體驗所影響。歐威爾也因為投身西班牙內戰,受到英國情報部的密切監控,這段經歷結合了告密、間諜、思想監控,以及對國家(或政權)的忠誠檢驗,自然成為小說裡的重要主題,甚至被認為預示了小說出版數年後,英國爆發的劍橋間諜醜聞案。
其他還有像是歐威爾在蘇格蘭的一座小島(Jura)寫《1984》,當時他因肺結核纏身,健康狀況極差,小說也強烈反映出這種孤絕隔離與壓抑沉鬱的氛圍。
圍繞《1984》的故事固然很多,《1984》本身的故事倒是單純。也因為單純,所以力量很強,讀了以後就像被一記正拳打中,讓人眼前一黑,很久都爬不起來。
《1984》說的就是一則警示,要人民(不論是現在或以後)要小心極權主義,因為這個實在是權力者或權力集團的夢想制度,永遠都隨時準備好現身。回頭來看1948年,這種對極權主義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當時與所謂自由民主政權相對立的,就有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以及前蘇聯代表的共產主義等政權。
當時極權主義已經赤裸裸發生,而且力量不容小覷。身為民主社會主義分子的歐威爾自然深感憂慮,藉由小說揭示:權力集團為鞏固權力可以走到多遠,可以犧牲人民與人性到什麼程度。以此對當下與未來的人民,傳達一則深切的警訊。
而2023年的讀者,從1948年來看正是屬於「未來」的人民,因此我們難免會問:這則警訊今日是否依然成立?是否依然深切?
➤「電幕」在頭上,也在手上
《1984》裡有許多象徵值得玩味深思,譬如語言與思想、性與歡愉,或者老鼠與恐懼的關係,都在極權主義的光照下,看到權力控制如何精闢的洞悉人性,以及人在精神與肉體上,必然呈現的雙重脆弱性。不過其中最明顯且無所不在、最能代表極權主義精髓的,大概非「電幕」(telescreen)莫屬。這個可以侵入人民公私領域,進行全時監控的器物,在1948年創作當時,可說是對可能發生的極權未來,所能想像出最可怕的電子設備。
極權社會和電幕設置,可謂表裡相隨。2023年的讀者,甚至更確實的說,2023年的倫敦讀者,應該可以鬆一口氣,還好現在不是生活在極權社會,沒有電幕在全時監控。警訊或許真的有用,沒有讓2023變成1984。不過,真的是這樣嗎?
從最新的英國官方以及民間資訊自由團體的統計數據來看,倫敦目前大約有超過94萬部的監視攝影機(CCTV)在全時運作。一個倫敦市民每天大約會被拍到70多次,在一些熱點區,每人每天甚至會被拍到上百次。
倫敦的監視攝影機密度排名全球第四,平均每平方公里900多部,依倫敦市民總數來看,大概平均每10人就有一部。附帶一提,這個排名的前兩名都在印度,中國北京排在第十。中國城市攝影機密度最高的,是排在倫敦之前的哈爾濱,平均每平方公里的數量只比倫敦多一點。
或許CCTV不是電幕,或許電幕其實比CCTV更厲害,不過就目前來看,或許CCTV也正一步步,朝電幕的標準規格邁進也說不定。1948年的歐威爾,如果走在今天滿街都是CCTV的倫敦(或者北京),恐怕會以為自己被溫斯頓附身,不知今夕何夕。
當然,我們會大聲抗議,CCTV的數量暴增又不代表極權社會的出現;有了CCTV,社會、國家與人身安全才能受到更全面的保障,才能有真正安全的生活。其實也是如此,根據英國官方統計,由政府官方設置的攝影機,只佔倫敦CCTV數量不到4%,其他都是企業和人民自行設置。這幾年數量暴增超過200%,除了器材費用越來越低,設置程序越來越方便,也是因為架設CCTV不需要申請,沒有什麼法律規定,人民有需要就可以自行架設。畢竟倫敦也是恐攻的首選目標之一,安全自然比什麼都來得重要。CCTV可以說是國土安全的基本防線。
即使這樣的說法有些根據,不過歐威爾或許不見得會這樣子看。畢竟這個監控攝影機的數量也未免太多了,畢竟歐威爾親身看過太多。為了所謂國家大義或者國土安全,為了鞏固政權安定,權力集團什麼理由都想得出來,最後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現在的倫敦,可能會讓歐威爾深感困惑的,正是那個不到4%的監控攝影機數量。溫斯頓的倫敦,是由國家機器無視人民意志,以壓制性暴力,到處設立電幕,以全時全面監控人民。
現在的倫敦,是人民以自己的意志,幾乎成了全民運動,心甘情願的到處設置CCTV。沒有國家機器的壓制性暴力,人民自動自發的把自己交付監控,和政權同心協力打造全民監控的社會。歐威爾怎麼能不心生困惑?怎麼能不欽佩2023年的CCTV比1984的電幕還厲害?1984年極權社會下的倫敦到了2023年,歐威爾大概不知道該用什麼名字,來稱呼或定義這個社會。
沒有了極權,卻有這麼多人民歡欣設置的CCTV。如果CCTV成為2023年的權力控管象徵,這個社會應該叫什麼名字?
➤以安全之名奴役自由
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而且深感憂心。對他而言,當代世界的政權運作,已經不像1948年那時候,有敵我、東西、民主與極權的陣營對抗之分,也沒有那個年代的意識形態的價值之爭。今日已經進入到「無區別場域」(zone of indistnction),不論是自由民主主義還是極權主義,在政治管理以及形塑人民政治生活上,都是一樣的。
它們都是透過不斷正常化「例外狀態」(the state of exception),並藉由生命政治(biopolitics)管理,不只管人民的社會實踐與生活,還要管人民的命,要管到人民的生與死。而且,人民還會心甘情願交付自己,接受國家機器的監控與管理。
因此這樣的社會要叫什麼名字?歐威爾這時候就會恍然大悟,這不正是《1984》裡的雙重思想(doublethink)?「自由即奴役」,所以叫這個社會是民主還是極權,都無所謂,因為民主即極權。
被迫奴役與被迫監控,還有抗爭的餘地,還能投射自由作為想望。甘願被管與被監控,這個即是自由,因為是人民自動自發所為。自由即是奴役,奴役也是自由的展現。如同小說裡的新語字典大師所言,自由這個詞不存在,也就沒有所謂的奴役。對阿岡本來說,民主不存在,也就沒有所謂的極權,因為兩者的權力運作邏輯,與管理人民的手段如出一轍。
以色列歷史學家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i)在Covid-19疫情期間發表過一篇文章,談到這個疫情的例外狀態。正如同恐怖攻擊,他擔心國家機器必然會為了防疫、防恐攻,藉此發展出更高明的科技監控手段。不論是為了國家安全,還是為了人民健康,人民只能在「要命還是要隱私」的唯二選項裡選擇,而人民必然只會心甘情願的交付個人的一切給國家機器。
如果是CCTV,交付的是個人社會生活的隱私,而疫情更甚一籌,會把更為私人的生物特徵交付出去。在當今科技環境下,一旦交付出去,國家機器必然將這些個人從裡到外的資訊全面蒐集,並予以大數據化,結合AI強大的演算法與模型學習,發展出更精密的客製化人民管理手段。
根據哈拉瑞對人類歷史的觀察,國家或政權一旦藉著例外狀態,掌控龐大的權力資源,即使例外狀態結束,國家機器也不會就此放手,只會將其正常化,繼續進行更隱微、更高明、更不容易被發現,但也更具侵入性的監控管理。絕不可能回到例外狀態之前(生物數據建了就不可能刪,只會越建越大,CCTV設了就不可能拆,只會越裝越多),這是權力運作的歷史鐵則。
因此,今日的社會不僅「自由即奴役」,「民主即極權」,也是「隱私即公開」,「隱私即監控」的社會。今日的社會,可以說是1984社會的進化版。如同法國思想家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所說,我們從1984那種「壓制性國家機器」(RSA - Repressive State Apparatus)的剛性暴力走出來,走進的是「意識形態國家機器」(ISA -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的柔性統治社會,心甘情願接受權力集團的意識形態召喚,才能感覺自己活得像個人,像個有用的社會人,像個愛國的國民,並且為了活著,什麼都可以交給國家機器監管,不論是隱私還是命。
我們都是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說的「順民」(docile subjects),我們都是——歐威爾應該會這麼說——都是「後溫斯頓人」,是溫斯頓從101室走出來的新生人類,打從心底心甘情願接受國家機器的意識形態,並以此為榮。所以我們絕對可以驕傲的說,我們的社會如果要有一個名字,必然是,也只能是,「後1984」的社會。
➤老大哥的圖像與色彩
漫畫版的《1984》,在許多方面比不上小說。這是應該的,因為媒介的載體不同,小說的許多細節與微言大義,很難在漫畫的空間與篇幅限制下全面重現。不過漫畫也不需要做到這個程度,漫畫自有其優勢,因此在許多方面,漫畫版比小說精彩許多。
譬如色彩的運用,漫畫版《1984》沒有美漫的鮮豔浮誇,全書以黃、紅、藍、黑構成,真理部與勝利大樓部分以黃黑為主,普佬(Prole,意指無產階級Proletariat)區則以紅黑呈現,溫斯頓被捕後的監禁與改造以藍黑為調,溫斯頓重生回歸社會以後則以黃紅表現。
如果說黑色代表權威、未知、與恐懼,全書以黑色為底貫穿,貼切表現出老大哥(Big Brother)建立在未知恐懼的權力象徵。黃色的太陽般溫暖,卻用在真理部與勝利大樓,配合黑色基底,以及官僚的無表情臉龐,帶出浮空般虛假的安心與溫暖。普佬區的紅色在黑色襯托下,呈現危險的生命力流動,和情慾的萎縮與漫射。
溫斯頓被捕後的藍黑色調,除了帶出透過刑求不斷遠離自我的距離感,以及壓抑沉鬱的無望基調,最後溫斯頓被徹底擊潰的畫面,藍色終於消失,只剩全面的黑色,充滿沉痛的象徵。重生以後的溫斯頓回歸社會,時值秋日,以亮黃與迴異於普佬區暗紅的鮮紅為主,幾乎沒有黑色。楓葉火紅,生命力如血般旺盛,再遇茱莉亞,她臉上的傷痕火紅如楓,兩人雖然回不到從前,但在亮黃天空下,似乎都找到了真正的太陽與溫暖,不再有暗紅帶來的危險與壓抑。
漫畫最後的構圖,黑色回歸,溫斯頓展翅起飛,在紅黑交織下,飛向老大哥巨大凝望的眼眸。這一幕,如何讓人不為之屏息!因為這就是我們「後1984」的身影,就是我們這些「後溫斯頓人」展翅的姿態。
這樣的色彩與構圖,以及其中豐富的象徵,是小說永遠無法再現的。這種時候,我們不得不感謝還好有藝術的存在,不論是小說的文字還是漫畫的圖像,只要願意去讀,都給了我們跳脫「無知即知識」這個迴圈的可能性。
➤致謝:讓1984持續前進
最後我想對出版社和譯者表達敬意,讓一本優秀,但讀完會讓人很憂鬱的漫畫問世。我個人也會閱讀尖端出版的輕文學、輕小說、和日漫,但從未預期會讀到歐洲漫畫,並且改編自《1984》這本嚴格來說很難討好當今市場的文學作品。希望尖端出版社未來能帶來更多,這類存心跟讀者過不去的精彩漫畫。
譯者尉遲秀先生是這本漫畫問世的重要功臣。歐美漫畫與日漫最大的不同,除了用色習慣,大概就屬文字量極大。特別是改編自《1984》這本字數本來就不少的小說,可以想見漫畫的文字必然有一定份量,也必須用心處理,才能與小說相頡頏。
尉遲秀先生的譯筆極為流暢,讓整體文風與角色語氣,貼切呈現壓抑中蠢蠢欲動的能量,能量爆發後的潰散,以及潰散之後的冷冽。可以說與漫畫的構圖與色彩相呼應,讀來無違和之感,而有一體之美。身為讀者,能讀到好的翻譯,是一種幸福。●
作者: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
繪者:薩維耶・科斯特(Xavier Coste)
譯者:尉遲秀
出版:尖端出版
定價:1499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喬治・歐威爾
為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政治小說家,由於在緬甸駐紮的五年期間目睹共產政權對人民的影響,使其創作以精要且諷刺的社會批評為特點。被英國知名評論家封為「歐洲永恆的良心」,並被《泰晤士報》封為「1945年以來50位最偉大的英國作家」第二名。
1903年出生於印度,在學期間經常投稿到許多大學雜誌。1922年至1927年在緬甸擔任印度帝國警察,獲得啟發寫出第一本小說《緬甸歲月》(1934年出版);曾任《論壇報》的文學編輯,並為《觀察家》撰稿。
1945年出版獨樹一格的政治寓言小說《動物農莊》,並於1949年出版被譽為「反烏托邦小說三部代表作之一」的經典作品《1984》,探討過分伸張的權力、極權主義、政府監控與壓抑性政治的風險。該書之概念與用詞自出版以來被普遍使用於各類藝文創作,並被《時代雜誌》評為「20世紀百大英文小說」。
繪者簡介:薩維耶・科斯特
是漫畫家也是插畫家。在取得平面藝術學位後出版的第一部繪本作品《埃貢・席勒的生與死》(Egon Schiele–Vivre et mourir,Casterman出版社)就備受矚目,接下來的幾本繪本都在巴黎出版,包含《迷境漂流》(À la dérive)、《詩人韓波:討人厭的傢伙》(Rimbaud : l'indésirable)、《「艾非爾鐵塔」的A》(A comme Eiffel),以及改編自亨利・鮑思高(Henri Bosco)《惡水上的孩子》(L'Enfant et la rivière)的漫畫作品(Sarbacane出版社)。
在2021年將喬治・歐威爾的《1984》改編為漫畫,於次年獲得「法雅客書店-法國國際廣播電臺漫畫獎」(Prix BD Fnac France Inter)。他的第三部漫畫作品為《獅子頭人》(L'Homme à la tête de lion)。他同時也固定為新聞媒體和出版社提供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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