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如果生活若隱若現:專訪黃庭鈺《隱身術》

很難不令人有點好奇,住處緊鄰新竹巨城百貨,在第二本散文《隱身術》裡以豪氣之姿寫出「整座城都是我的更衣室」這般宣言的黃庭鈺,會穿著什麼樣的打扮前來赴約。散文裡她有其直率一面,尤其不避談那些物慾,銀貨兩訖,人際界線的毛邊。她以一種彷彿和朋友隨口聊天的語氣寫道:「我把很大部分薪資都餵養給這滿山衣物了。」

採訪時,黃庭鈺俐落坐定,從包包裡迅速地抽出預先寫下的回覆大綱。「我有點怕自己忘記。」她親切地笑著。本業任教於新竹女中的黃庭鈺,說起話來有幾分教育者的嚴整紀律。這天她穿著一件樣式簡單,但布料看起來舒適柔和的蓮藕紫毛衣,配上一條銀項鍊:「雖然我很喜歡買衣服,也知道有些人習慣在正式場合穿得比較豪華。但怎麼說呢?重要場合我反而還是習慣穿自己熟悉的,比較有安全感。」她形容,自己的衣櫃現在有點像溢出桶子的爆米花,非常爆炸。沒穿過和穿不下的,有退行與捨不得丟的。顯然不走斷捨離那套路線。

➤​話語之間

換季時,會固定去買衣服嗎?倒也沒有。她想了想。添購服飾已經融入了黃庭鈺的巨城一日生活圈,在那裡努力工作,成家育兒,個人教學生涯也一晃眼即將抵達20年大關。下班後,健身按摩聚會吃飯買菜都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一切全憑當下心情,一切都能全部包辦。

「娛樂場所和書店都越來越多了。」她補充。儘管外界戲稱新竹是美食沙漠,但在地人總是會有好幾個口袋名單。《隱身術》的輯一「更衣室」,投射出去的不只是敘事者的私人衣櫃,也映射了風城的物質光景:我曾經在生日那一週,領著巨城的櫃位寄來的各種邀請函和兌換卷,輪番接受櫃哥櫃姐祝福,手中還提滿袋(沒那麼實用的)小禮物。

為什麼不呢?黃庭鈺在散文裡拋出反問。我投身於這座城市,城市也如此回報於我。這般有可能會被視為「俗氣」的畫面,她反而不失幽默地點出。讓香氛蠟燭燒一下,煙花盛大的綻放幾秒,不也令人愉快嗎?畢竟,只要消費就能夠成為對方的VIP甚至VVIP,這世間可不是總有這麼好的事。一場交易結束,轉身又能相忘於江湖。她的「顯」和「隱」彼此互為表裏——拿捏,衡量,揀選,劃出一個安全的距離。這是自保,也是禮貌。有時藏拙遮醜,有時也為了徹底逸脱。在另一篇散文〈啞光〉中,她以風格沈穩而低調的啞光作為意象,精準地描述了「隱」的心境轉折:有點發光又不太發光,有點存在又不太存在。

和早年更熱愛繽紛色系的她相比,風格顯然有了轉變:「畢竟,本來就不一定能達成自己原本的理想狀態。很有可能彎彎繞繞的走一番吧?這是某種不斷平衡,然後重新站穩的人生功課。」黃庭鈺說。而且有時候反而是走彎路的過程,會帶來新鮮風景。她回憶,就像明明自己從來就不習慣成為「最顯眼那個」,但成為老師以後就必須讓自己習慣站在講台上說話,成為寫作者以後就必須在文字裡說話。

翻閱整本《隱身術》,大抵也會看見不少彎彎繞繞的小徑。在每篇簡潔精練的散文結構裡,黃庭鈺也召喚出不少古今中外,自己所思所感的文本作為一種補充與延伸。「這些引用對我來說,有一點像是鏡頭淡入淡出的『轉場』效果,同時也涵蓋了曲解,歪讀和奇思異想。」彷彿一種經驗世界忽然被超展開——黃庭鈺也和我們分享,親妹妹的讀後感是:「讀一讀,好像又被我牽引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環繞著敘事者的身體與空間,黃庭鈺的散文彷彿是在光天化日下勾出一道斜斜影子。有些時刻,感覺好像要揭露出「我」更深沉的狀態了,那可能是困惑、焦慮或是更多什麼,但是鏡位很快又轉移走——細節變得相對模糊,這也是一種「曖昧」作為「隱身術」的呼應嗎?幾乎逼視的,或許也是黃庭鈺自身與散文這個文類的關係。散文作為一個時常被視為赤裸的文類,如何在一本「隱身」之書裡塑出形狀?黃庭鈺很慎重地想了想:「要說是一種逃開,或許也是。我的確有閃躲一些核心問題。有些事我可能暫時還無法公諸於世,或是說我必須保護身邊的人,同時也保護自己。」她形容,這是一種拉鋸戰。

我們談及,曾有一位作家寫出了讓讀者感到驚心動魄的內容,但是作家本人卻認為其實只描寫出真實世界的1/10。「我還是覺得那很勇敢,因為我可能遠遠沒有,也不敢這樣子,這本可能只是1/100。」她說。我有時候也在想,自己能不能夠不敢?黃庭鈺說。像我這種「不敢」的人也能寫作嗎?別人或許覺得,那這麼糾結的話你就放棄啊,但我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還是想要寫。

➤​肉身給予的回音

所以,那就是去寫吧。在老師、母親、寫作者的多重宇宙中,黃庭鈺自言,自己會盡量抓緊空檔來寫作。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有一點自虐?她形容,自己反而更喜歡寫作時間不那麼固定,如果太規律的話反而不太習慣。黃庭鈺也在散文〈夾著豬尾巴〉中敘述自己曾經一面工作,一面為了完成博士學位而奔波的日子,幾乎是道盡「時間管理」的危機與轉機。她笑著說:「我會去想,自己能不能多偷一點時間出來?如果有,那就會有賺到的感覺。例如我有時候在監考時也會放空一下,然後開始思考起散文要寫什麼。」學生們面對著考卷振筆直書,台上的監考老師可能也正開始要偷偷編織起幾個句子。

另一篇同樣以動物起篇名的〈池裡的河馬〉則寫出了泳池裡微妙的人際界線,喜歡動物的她以河馬作為主意象——河馬,除了是一種彷彿長期潛伏在水面下的動物,但同時也是「溫和,但若被侵犯界線後必定發揮齒顎咬勁」的存在。某種意義上,黃庭鈺的寫作也彷彿是以這般安靜姿態發生。在那些略帶著疏離感的行文敘事中,她實際上也悄悄地穿插了許多自身氣息,甚至是刻意隱藏起來的咬勁。

說穿了,「其實『隱藏』本身何嘗不也是在揀選,我可以『顯現』什麼樣的事物?」黃庭鈺說。那其實也意味著:散文究竟要說些什麼?又願意說出什麼?例如在《隱身術》輯二「病房」中,我們無法辨明主角的疾病是什麼,為何又必須住院開刀。她事後並沒有說給讀者聽,事前也沒有透露給自己身邊關係要好的朋友、父母知曉。以黃庭鈺的原文來說,是:「憑著赤條條的痛苦而成為焦點,多難為情。」

當然,讀者仍然能夠透過文字看見種種蛛絲馬跡。幾個彎路之後,黃庭鈺極為立體地寫出了手術房裡的空間感,以及病的身體性。彷彿是顯影劑慢慢生效,往事的苦痛與「憋氣」之難,人際關係裡的分寸界線都慢慢浮上水面。甚至,也能夠看見「我」在手術前如何與親妹瞎聊,甚至半開玩笑半正經地討論身後事——若真有個萬一,總是要「交代」一下。私人筆電或日記本應該丟掉,那些衣服或保養品該怎麼處理呢?以及,這些花費心血一字一句敲打出來,「屢屢在說與不說之間游移的」作品又會發表在哪裡呢?最終,黃庭鈺成功地帶著這本《隱身術》來到了我們眼前。重點不是要消解,反而是一種安頓,同時也是對於肉身與意志力的致敬。畢竟,「隱身終究得要回來立身世俗。」她寫道。

如果能夠暫時消失,可以不用顧忌道德義務的話,會想做什麼呢?黃庭鈺大笑著說:「聽起來要做壞事嗎?」她反而不覺得自己需要「消失」太久,因為她所掙來的這一切已經相當足夠。隱或顯,已經能找到相對好的平衡點。但是,「如果可以,我會想要去找一家精緻甜點專賣店吧?」她略帶俏皮地回答。甜點櫃不是會有各式各樣滿滿巧克力嗎?我每個都想去偷吃一口看看。感官很重要呀,物質享受最實在了。

某種意義上,這本《隱身術》承載著黃庭鈺的修煉之路,同時也彷彿她生活裡那些若隱若現的心聲。採訪結束時,黃庭鈺站起身來。我才忽然看見她下身所穿著那襲裙子,裹了一層飄逸悠長的薄紗。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隱身術
作者:黃庭鈺
出版:有鹿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黃庭鈺

冬至降生於臺南,成長於臺中。政治大學教育學博士。現任教於新竹女中。

曾獲吳濁流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臺中文學獎、舜耕學校建築學術研究獎助等獎項。與許婷合著閱讀書《古今悅讀一百》、《古今悅讀大熱門》。與陳蕙慧共同編選許悔之詩文選《不要溫馴地踱入,那夜憂傷》。文章見報紙副刊及雜誌。著有散文集《時光走向女孩》、《隱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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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06 11:00
對談》面對疾病/身障,寫作者的職責為何?韓國小說家金息、日本星野智幸、台灣何致和、張亦絢

何致和:各位好,首先介紹今天與會的貴賓。來自韓國的小說家金息,大學就讀大田大學社會福祉系,也就是台灣的「社會福利系」。她將專業跟文學結合,關心社會議題和承受苦難的弱勢群體,對人物的心理有很深刻的描寫。她很年輕就在文壇上嶄露頭角,不到23歲即獲得文學村新人獎,陸續也獲得相當多韓國的文學獎項。

昨天的研討會,她描述慰安婦的故事,讓聽眾都感到驚心動魄。2021年時報文化出版了她的《最後一個人》,大量採用當事人與目擊者的證詞,融入虛構小說,讓我想到美國小說家桑德斯的《林肯在中陰》(Lincoln in the Bardo)也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書寫。桑德斯的書出版於2017年,《最後一個人》2016年就出版了,所以金息走得比桑德斯更前面一點。今(2023)年3月底,時報也即將出版她的新書《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是她第2本中譯作品。

日本小說家星野智幸,2014年由新雨出版了繁中譯本《俺俺》,曾改拍成同名電影。這部小說讓我非常佩服的地方在於,他對敘事者「我」的突破。基本上,敘事者「我」應該是單數的,他打破了單數的傳統,不斷複製「我」的身分,突破了「我」的概念限制與框架,形成了一本很厲害的小說,非常燒腦,是很有創意的書,很推薦大家閱讀。當然一定要先看過紙本,再對照電影的改編。

最後介紹台灣作家張亦絢,不用我多介紹,年紀輕輕的亦絢已經出版5本小說、6本散文集,1本劇本、1個論文集,還拍短片、紀錄片等等。不僅什麼都能寫,厲害的是,什麼都寫得好,還不斷得獎。她最近的作品,2021年出版的《感情百物》中,什麼都能寫,將生活中微小的事情包括衛生紙、OK繃等等,寫得非常有溫度。

文學與疾病

何致和:今年的台日韓作家研討會,題目訂為「疾病與文學」,訂得非常好。當然,沒有人想要生病,大家都視疾病為仇敵,永遠不想跟它發生關係。但坦白說,疾病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好處,至少它可以讓許多人接近文學。很多人因為生病,變成了作家,比如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他病了半輩子,寫出了《追憶逝水年華》。科幻經典《時光機器》的英國作家威爾斯(Herbert G. Wells),他也因為生病,讀了不少的書,結果變成作家。再如義大利作家莫拉維亞(Alberto Moravia),也是因為生病,跟寫作、文學產生關聯。

也有本來就是作家,因為生了病,寫出很了不起的作品。比如黃春明在化療時,寫下人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1930年代作家蕭紅,在生病時寫下代表作《呼蘭河傳》,又如香港的西西,因病寫下《哀悼乳房》,非常了不起的作品。

疾病與文學向來有密切關係,這是我昨天來參加會議後得到的心得。愛情向來是文學中很重要的議題,但我甚至覺得,我們這些作家書寫疾病的次數,可能超過愛情。昨天回去後,我回顧了一下,出版過5本小說,並不是每一本都有愛情,可是,每一本小說都有病。我寫過失智、心肌梗塞、高血壓、中耳炎、妥瑞症、憂鬱症、退化性關節炎……赫然發現,我好像沒有寫過幾個健康的人。

常言道,小說反映社會現實,很奇怪的是,就我的閱讀經驗,大部分的小說反映出來的,都是病態的社會、生了病的世界。今天的第一個問題,想請教在座幾位作家,不曉得你們有沒有相似的感受?請談談你認為疾病與文學的關係。

用故事打破正常人/病人、主流/非主流的界線與現象

星野智幸:我是個很膽小的人,小時候體弱多病。念幼兒園時,常因為感冒發燒沒去學校而受到母親的責備,所以我很害怕感冒。每次感冒,並不是因為症狀感到難受,而是懊悔自己怎麼又感冒了。久而久之,我慢慢搞不清楚:到底是因為感冒,還是對於「得了感冒」感到恐懼。這樣的狀況,我取名叫「疾病恐懼症」。

日本的近代文學中,有很多描述肺結核病的作品,很多文學家深怕自己是健康的人,想盡辦法想染上肺結核,覺得這樣才可以寫出好的作品,這幾乎可以說是日本文學中的傳統。不過,身為罹患「疾病恐懼症」的我,有不同的想法:我認為「得到疾病」帶來的影響是:生了病的人,沒辦法在社會上,被視為一位正常健康的人。

除了病毒帶來身體的苦痛,在社會上,還有另外一股無形的力量,區分所謂的正常人/病人,在這兩者間劃出「界線」。

另外,我也在思考,如果有人是生下來就具有某些殘疾、疾病,那他到底可不可以被視為「病人」呢?因為對他來說,這是他的日常。

我希望透過自己的作品,把「社會上如何將人劃分為病人」背後隱藏的機制,透過文字把它顯現出來。被歸類在「正常」這邊的人,可能沒辦法意識到這條線的存在。我希望透過我的作品,不用邏輯,而是經由故事的描述,讓讀者體會到背後的現象與機制。不只疾病,我很關注的性別議題也是如此。社會上,許多主流/非主流的區別,背後界線是如何被形塑的,我希望透過文學作品,把背後的機制呈現出來。

如果我寫小說有什麼樣的目的,我希望藉由小說,讓主流/非主流的結構失效,呈現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或處世心態。

我在疫情之前,已經關注到這樣的權力問題,而疫情之後,似乎又更被凸顯了。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權力的流動,強勢/弱勢的對比,我想打破這種因循沿襲的差異與結構,若能破除,我相信可以形成更適合所有人的社會。

身為膽小的人,有時會膽小到極致,我會想看看最糟會怎樣,比方說,世界如果毀滅會怎樣呢?所以我個人非常喜歡看反烏托邦的文學作品、殭屍電影這種類型。也曾有人將我的小說歸類在反烏托邦的創作。但自從疫情發生後,再也沒有人這樣講了(現場笑)。

家的工作:細緻辨識痛苦的差異

金息:雖然我的職業是小說家,可是我其實也是社會福利師。我曾在身心障礙福利機構擔任社工人員,也許跟我大學修課的專業相關,我的視線一直向著殘疾人士。2年前我開始探訪視覺障礙者,也就是所謂的盲人,將訪談到的經歷小說化。

我們以為盲人好像只有一種,其實不然。我同時採訪4位視障人士,其中一位是全盲,從出生後完全沒有看過一點光線。第2位本來是弱視,可以看到些微的光、物體的形象,後來慢慢失去視力,成為全盲。第3位是弱視,可以坐公車、出門,也能用厚重的眼鏡緩慢閱讀文字。還有一位是全盲加重症障礙,需要仰賴輪椅移動。

訪談時,我共同的題目是:「你們現在看到什麼」、「你們現在想要看什麼」。他們的回答完全不一樣。第一位全盲人士是非常好動活潑的人,他從來沒看過樹,可是他說,他想去樹很多的地方,喜歡在樹下,想看花。另一位坐輪椅的全盲人士,小時候母親揹著她上學,長大後則用輪椅移動,她是一位大學生,想待在室內看電視,非常討厭有樹木的地方。

訪談弱視人士時,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他向我強調自己遭受的差別待遇:比起全盲,他其實可以看到微小的光、一點點的字。可是,比起全盲,他反而沒有受到理解與保護,全盲人士擁有的權利他無法享有,跟全盲人士聊天時,他也感覺自己是被孤立的。

做為小說家,要深入探究不同程度的差別。我覺得,小說家是可以把這件事情做得最好的人。我認為不應該把疾病或者障礙,比如視覺障礙,視為單一、同一的經歷,應該把它們細分化,細緻地看出痛苦的差別。

我曾對慰安婦奶奶做過探訪,她們即使有相似的經驗,但因為個性不同,或家人與旁人態度的差異、照顧的方式或理解程度的不同,內心創傷與外顯行為也會不一樣。因為痛苦在質性方面完全不一樣,內心感受也截然不同。小說家的工作,是將這些差異,揭示於他人。

雖然跟主持人提問的不太相關,可是,我想跟大家分享一則故事。在採訪全盲人士時,因為他們出生就沒有視覺經驗,所以先生、家人、媽媽、小孩,這些親人的臉,也從來都沒看過。我很好奇,他們是怎麼做夢?全盲的人告訴我,「昨天晚上,你的聲音來到我的夢中」,這是我認為全盲人士寫得最美的一首詩。

病人/非病人,是類似分身的關係,疾病記憶的恢復,對大眾更有助益

張亦絢:從昨天到今天,包括剛剛星野提到了劃分界線或動搖界線,所以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當我們說到這個主題時,彷彿我們是非病人在討論病人,但這其實是我們都不太希望的。

關於界線,我想到兩點:首先,有時確實需要有界限,比如有人患了心臟病,我不能因為自認站在病人這邊,所以也說自己是病人,反而耽誤了急救,這不應該出現的。因此,劃分有時是有實際功能的。

不過另一方面,將生病或障礙者以界線區分,其實是一種「失憶」,不是對過去失去記憶,可能是對未來失去記憶。因為,未來誰都有可能生病或發生意外,每個人都需要身心障礙的知識或疾病的文化支持。思考發言位置時,即使貌似沒有生病,但我認為沒有生病的人跟生病的人,其實是類似分身的關係,隨時都可能替換。

去(2022)年我到柏林駐村,參觀了當地的酷兒博物館。但是到了現場,展出的主題其實是身心障礙,因為有些同志是同時兼有同志跟身心障礙的雙重身分,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看到展覽讓我補回了這段歷史。後來查了一些資料才發現,同時是酷兒和身心障礙者的作品其實非常多,舞蹈、攝影各式各樣的創作,細說這些作品雖然很重要,但今天時間不夠,所以我只把感想跟大家分享。

現場有件影像作品,它展示有個調查,詢問父母對於身心障礙者的態度,調查顯示,多數人不認同應該殺死障礙者;可是,當提問變成如果是在父母不知情時被殺死呢?OK的比例卻變得非常高。這裡當然顯示身心障礙者在社會裡所面臨的威脅跟社會大眾的道德,有非常曖昧的部分,先不細談。特別的是,這段陳述是由一位身心障礙者說出來的,這很值得留意,因為它不只是事實,還有事實是怎麼樣影響當事人。

我留意到,障礙者開始變成身分政治的一環,從有歷史,並且建立歷史的這種角度深化相關的經驗。這樣的展覽,並不是讓手足畫家或障礙者展現才華,而是身心障礙者主動建立有關身心障礙者的歷史,用意是「恢復記憶」。過去,這些記憶並不是不存在,只是沒有被恢復,這也是更正歷史不足的部分。

我覺得共同的生活經驗是很重要的。與障礙者或病人越有共同生活經驗,越能舉一反三,知道合理的態度是什麼。

藝術介入社會,在作品出現前,最上游的設計,就有關鍵意義

張亦絢:我也想談文學或藝術介入的重要性。法國藝術家蘇菲.卡爾(Sophie Calle)曾做過一系列關於盲人的作品。很多人將她定位為攝影師,但她坦承自己是不會攝影的攝影師,並不精於攝影技術。我曾看過她在龐畢度中心關於盲人的展品,首先,她在盲人的攝影作品旁,放置播放錄音的設備,可以聽到她與盲人的訪談。記得有個提問是:「什麼是你記得的美麗圖像?」我那時一個一個作品體驗,非常震撼,可以感知到,很多視覺也看不到東西。在聆聽完這些訪談之後,觀眾能感受到很多雙眼無法感知的事物。


法國藝術家蘇菲.卡爾(攝影:Pascal Ferro)

這個經驗,讓我很敬佩卡爾的作品,她啟發了一個東西:必須否定單一知覺,才能獲得更深、更廣的知覺。因為她了解攝影,所以藉攝影傳達出:任何的障礙或疾病,其實不是感受的喪失,而是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方式。

這可能也是為什麼創作者總是對疾病感興趣的原因之一,「感受」確實是多變、多角度的。事實上藝術家並沒有真正生產出她自己的素材,比如說那些錄音,基本上都是盲人們提供給她。藝術家做到的是,將兩者並置,實踐自己的想法,這便是我認為藝術家跟文學家可以介入的方式。這也可以彌補、深化一般人與疾病和障礙者之間的關係。

我認為跟金息的作品《最後一個人》,是非常有對照功能的。卡爾作品有趣之處,不只是作品最後所呈現的狀態,而是在更上游時,她決定了什麼東西該進入攝影這個區域,藝術性也在此時開始處理並思考與社會的關係。

文學史其實一直有個不太好的傳統,認為文學性跟社會的關係,是介入或是彼此消磨的,我其實不太贊成這樣的想法。

金息的作品,一方面保留受難者、慰安婦的證言;另一方面,她其實也在上游就思考了社會關係的重建和串聯。「文學性」在作品出來之前,在最上游時,思考什麼東西應該要進入文學時,就十分關鍵。

與疾病的距離,疾病的不同形象

何致和:昨天回去之後,我也想了很晚,檢討自己的作品外,我也思考為什麼大家喜愛書寫疾病,閱讀疾病文學?我想可能跟求生本能有關係。大多數人不喜歡疾病,疾病包含了不舒服的感受與情緒,令人恐懼、悲傷、焦慮、緊張、自我否定、孤單,懷疑信仰,甚至人生價值觀都可能分崩離析,這些都是負面的情緒。心理學家認為,潛意識會用負面情緒提醒人避開危險。人類行為學家曾分析,為什麼人類從小就喜歡聽故事?也與生存本能、生存競爭相關,可以從別人的經驗或虛構的故事中,學習避開危險,保護自己。

剛剛談到疾病時,「距離」也是非常值得發人深省的重要關鍵之一。星野以親身經歷,省思日本的自我拘束文化。金息筆下的慰安婦,也很像凝視疾病所造成的傷痛,慰安婦的歷程,像描寫極兇惡的病症作用在女子的身上,令人坐立難安。亦絢也提到,她認為界線、距離應該是虛線,我們跟疾病的距離,其關係不是絕對的。

這幾年疫情蔓延,我們被要求保持社交距離,可是並不是所有的疾病都會讓人產生距離。距離跟疾病本身的「形象」有密切關係,我們對不同的病症會塑造出不同的形象。這樣的討論,也許有給疾病貼標籤的嫌疑,有點刻板化,但也不容否認,這些刻板形象在文學創作之中,有時也發揮重要作用,並不是一無是處。

形象學研究起來非常有意思,譬如心臟病經常被賦予美人的形象,比如西子捧心,比如韓劇《王后傘下》世子妃尹清荷有先天性心臟病。如果心臟病有美人形象,性病可能是色狼的形象,憂鬱症有藝術家的形象,幻想症像天才。

請老師發表或分享,Covid-19對我們來說是怎樣的形象?如果疾病的形象會決定群己的距離遠近,經過這三年的疫情,你們的想法、觀念,在創作、文學上的態度,有沒有重新思考什麼事情?或者是對你們未來的文學道路有沒有產生什麼影響跟改變?

不是人、非人

張亦絢:Covid-19之後,台灣出了一本童書《病毒不是故意的》,當然病毒不是故意的。在疾病的這個問題上,無論是隱喻或刻板印象,我認為是非常嚴重的問題,問題在於,桑塔格提到疾病的隱喻,並不是鼓勵找出疾病的各種隱喻,應是認識到隱喻阻礙了對疾病的真正了解,妨礙病人真正的詮釋權。

我剛好前不久重讀了金息引用的《滅頂與生還》,作者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提到集中營時,很大的問題其實是,人心中的刻板印象,有時是「不需要」他人提供,他任意想像的一些東西就會變成刻板印象,這會阻止見證者與他們進行真正現況的溝通。

我讀金息《最後一個人》之前,也讀過一些關於慰安婦的研究或報導,可是閱讀這本書,我認為最了不起的地方,仍然是破除了我可能有的刻板印象。這本小說以更具體的細節,讓我了解慰安婦的狀況。

過去,不管是我自己的作品,或者評論界希望我介紹的作品,經常是跟性暴力受害有關。開始準備這場研討會,讀了金息的作品後,我有個很大的轉變——我認知到性暴力受害跟疾病/健康,是非常有關係的。復健跟重返社會是很接近的概念,也是很重要的環節,這兩者在研討會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把它們連在一起。

金息與星野的作品,其實不太一樣,但有共同碰觸的概念,就是關於「不是人」。他們用了不同的角度處理了「不是人」的問題,不是人就是非人,非人有幾種意思,一個是相對於物,另外一個則是相對於奴隸,我之前是這樣想,可是我後來想到,奴隸跟物,其實是同一回事。

究竟是個人意志,還是其他外在力量,驅動人的善行與惡行?

星野智幸:剛剛亦絢提到「非人」這個關鍵字,我現在剛好在日本的報社上寫了一個連載,標題就是「不是人」。一般講不是人,日文跟中文的意思很像,指這個人非常冷酷無情,但我想要講的不只是這樣,而是人有時候不如想像,並不處於「人的狀態」。

剛剛主持人問到,如果對疾病有個形象,我想像中的新冠肺炎會是怎樣的形象?在我看來,它是個非常聰明的「間諜集團」。好像抓到它真面目時,它突然又換面孔,潛入到你的集團當中。間諜的本質在於,它不惜要喪失自我,喪失原本的樣貌,也要偽裝成對方陣營。從這個角度來看,新冠肺炎是非常優秀的間諜。當然它是病毒,不是人,人類社會在新冠肺炎這麼優秀的間諜控制、影響之下,也發生了自己沒有意識到、不得不做出非常多的改變。

如果我們把自己抽離開,想像在一片樹林中,風吹過樹林後,樹葉擺動。假設有架無人機從上方往下攝影,發現了樹葉的擺動是有一定的規律。不管風吹過樹葉或疫情給人類世界的變動,似乎都有一些類似的性質。

我最近正在思考的是,人類常常覺得所有的行動是被個人意志所驅動,但或許有時候像風吹過樹,在一股無形、巨大的力量之下被驅動,除了這些外在力量,受自我意志所驅動的會是什麼呢?這是我現在在思考的問題。

身處巨大的浪潮之中,或許人的意志,比過去我們自己所以為的,世界、社會所以為的,能發揮的功能更渺小。但個人意志,對每個人來說,也是確確實實存在著,這相當重要。

疫情期間,不與人見面時,我忘記我是重聽的

星野智幸:金息提到她採訪一些視覺障礙朋友的經驗。我其實左耳有一點重聽,2008年時,我突發性的重聽,不是完全聽不見,大概只能聽得見一半的聲音。失去聽覺後,身邊也多了些重聽的朋友,有些是出生就完全聽不見的,有些是在成長的過程中,突然失去聽力的,程度各有不同,與疾病的相處方法也不太一樣。

生來就失去聽力的人和成長過程中失去聽力的人,是非常不一樣的。後來失去聽力的人有所謂正常的標準,覺得聽得見才是自然的、理所當然的,也因此,他會經歷失去聽力的過程。

面臨這樣的鉅變,有些人因為成了所謂的「殘障者」,開始變得非常悲觀。另一些人則是將原本對正常標準的認知,放變寬鬆一點。我自己是選擇後者,我需要花一點時間,調整原有的標準。自從決心改變標準,我也開始裝助聽器。既然聽不見,就裝助聽器,跟視力不好的人戴眼鏡是相同的道理。因為肉眼無法辨識,重聽是很容易被社會忽視的,所以我刻意裝上助聽器,也是希望能讓他人發現。

疫情期間,因為不出門,沒有與人見面的必要,我幾乎不需要戴助聽器。疫情成為了一段我不用思考「聽不聽得見」的時間。可是,長時間不見人,還是會為我帶來一些心理壓力,所以偶爾還是會主動跟朋友見面喝酒。跟許久不見的朋友相見時,我重新想起自己是聽不見的。

如此,個人的意志就開始發揮功能了。我有兩個選擇,一是每次出去要戴助聽器,好麻煩,不要跟朋友見面好了;或者我也可以選擇,既然已經調整過一次標準,那我就再一次調整標準,適應周邊的生活。

跟大家分享我對於個人意志的看法,還有到底人是不是人,我從生活當中的一些小細節觀察自己,今後也會把這些感觸、思考繼續寫在我的小說中。

從慰安婦奶奶身上,看見人類的尊嚴與驚人的恢復力

金息:我見過的視覺障礙者、慰安婦奶奶或是一些有創傷的奶奶,拜訪他們時,若要形容他們的形象,應該是「磁鐵」加「天使」。這不是溢美之詞,而是與他們相處之後,我心中真實的想法。

因為出了一系列談論慰安婦的書籍,內容都是相當痛苦的故事,所以身邊的人常常擔心我會不會內心也有創傷,非常擔心。但我拜訪這些慰安婦奶奶,每次跟她們聊天,她們光只是坐在那裡,就帶給我非常大的療癒。

有一位15歲成為慰安婦,另一位則在13歲成為慰安婦,因為很小就成為慰安婦,沒有好好地度過自己的人生,她們沒有家庭、小孩,一輩子懷抱著羞恥的心,過著非常貧困的生活。其中一位故鄉在平壤,但她與家人完全斷絕,像孤兒一樣地生活著,超過90歲。令我驚訝的是,她們的語言、表情或是感情,看不出受盡苦難,而是非常有威嚴的大人。這讓我驚訝於人類的恢復力,是多麼偉大。沒有經歷過那些可怕經歷的我,卻非常的懦弱、軟弱。跟她們訪談時,我反觀自己,對人類的尊嚴、恢復力有更大的體認。

在寫《最後一個人》時,雖然會有疲累的心情,可是因為跟她們在一起,讓我可以完全忽略疲憊。寫文章、小說,其實不是我幫助慰安婦奶奶找到被毀損的人權,而是因為傾聽她們的故事,寫下來,反而恢復了我自己作為人的人權或尊嚴。所以,她們對我來說,像天使一樣。

為什麼以「磁鐵」形容呢?做訪談時,其實慰安婦奶奶與我都非常需要耐心,有時一整天都在做訪談,或是在過夜後繼續訪談,有次工作疲累,想要回家時,奶奶跟我說:「不要走,不要走」,靠在我的背上睡覺,讓我感到非常溫暖。所以,我覺得奶奶對我來說像磁鐵。

有著與正常人不同的能力、故事與題材

金息:我剛剛提到訪談4位視覺障礙者的故事,有一位本來是弱視,20幾歲成了全盲。他是盲人學校的英文老師,我曾到學校聽他上課,教室裡只有6位學生。其中一位女孩非常瘦小,小學五年級卻看起來像三年級,一出生就是全盲。因為老師是20歲中期才變成盲人,所以出生全盲的人所擁有的敏感聽覺與觸覺,他是沒有的,因此在教室移動時,他也比出生就全盲的人更遲鈍。有次下課時,老師的拐杖沒拿穩,掉了下來,無法移動,一直在找。突然間,小女生問老師怎麼了,他說拐杖不見了,小女生說:「老師你靠著我,我帶你去要去的地方。」對於從弱視變全盲的人而言,這位出生後全盲的小女生,就是天使。

我認為那些盲人,可以看到正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那些聽不到的人,會聽到一些我們聽不到的事情——正常人聽不到、一般人認為不存在的聲音,對他們來說是確實存在的聲音。

我覺得他們其實有我們不知道的特別能力,這些病人、障礙者,對於正常人而言,有著不同的故事與更豐盛的題材,像磁鐵一樣,給我們更寬廣的書寫題材。

張亦絢:剛剛聊了很多金息的《最後一個人》,也想向大家推薦星野智幸的《俺俺》,是一本非常有預知力的小說,它描述的,與其說與疾病有關,也可以說跟徵候性、社會性更相關。它其實對現代的裝置,如手機等各種設備怎樣改變人與人的關係,提出許多深具思考的切面,恐怖又爆笑。非常推薦大家一起來好好讀這兩本小說。

何致和:政大台文所非常用心,請來非常重量級的作家。如果同意疾病跟文學密切關係,甚至可能會催生文學作品的話,我想,這3年來,全世界都捲進去了。等它過去後,會不會刺激更多創作靈感與動機?在未來的10年、20年爆發出所謂的Covid-19文學潮流呢?我覺得很有可能,也希望它成為可能。今天非常感謝幾位貴賓的參與,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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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當代母性與歷史記憶的復原,評韓國小說家金息《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與《最後一個人》

金息(1974-)是當代韓國重要的作家,自1997年出道以來,長達26年不間斷地從事創作。迄今為止,已出版了15部長篇小說和7本小說集,每部作品都以其對韓國當代社會的敏銳觀察和重要歷史記憶的見證,受到文壇與學界關注,並成為各種文學獎項的有力候選人。

金息自2012年起獲得許多重要的文學獎項,如許筠文學作家獎(2012)、現代文學獎(2013)、大山文學獎(2013)、李箱文學獎(2015)、金炫文學牌(2020)、東仁文學獎(2020)等,文學能量受到廣泛的注目與肯定。

觀察她已經出版的小說,無論是取材範圍、人物形象,抑或創作技巧及敘事風格等方面,都非常多樣化,難以用幾句話簡略概括。但總的來說,其中一部分是以當代韓國社會為背景,用她尖銳的目光捕捉資本主義制度下的諸多矛盾,譬如過度競爭、群體暴力、無處不在的監控、生存的孤立與冷漠感,以及對此產生的恐懼、不安和焦慮等反映社會分裂徵候的小說群;另一部分是一系列她被喻為「記憶見證人」的歷史問題相關小說。


韓國小說家金息於政大台文所「2023台日韓作家研討會」(攝影:吳致良)

由時報出版在台翻譯發行的《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2013)和《最後一個人》(2016),分別是她的第六部和第九部長篇小說,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金息小說風格的兩種趨勢和文學指向。

➤描寫兩代女性衝突,內裡為持續進化的父權

《女人與她們進化的天敵》可說是對當今韓國社會母性概念提出的一種質疑,主要透過追求不同母性的女性之間所產生的情感衝突,來展現當代家族制度中雖不明顯、卻仍然存續的「進化中的父權」。

先從結論說起,這部小說非常明確地揭露在新自由主義橫行之後,家族的解體和母性工具化趨勢越來越嚴重的社會現實。故事中有兩個女人登場:總被媳婦叨念說她像唾液般沒用,以致口腔漸漸乾涸的女人(婆婆),以及在電視購物中心被當作一次性用品、使用後即可丟棄的女人(兒媳),她們於5年前開始住在一起,當時婆婆因為兒媳在購物中心做電話銷售員而幫她帶孩子。

她們之間因為金錢關係,幾乎找不到各自角色通常該具備的一般特質,媳婦在公司從事非自願的情感勞動中失去了待人親切的人性,只留下沮喪、羞恥、自卑和面對他人隨時都會無來由迸發的敵意。作為媳婦的「她」曾自認比婆婆更能發揮母性光輝、為家族犧牲,因為他們居住的獨立住宅是「她」在電視購物中心忍受著侮辱辛苦賺來的錢購置的。然而在「她」被解僱之後,自認為高人一等的經濟能力頓時消失,自己能做的家務事也仍然由婆婆代為完成,所以「她」也不自覺地常表露出一種與婆婆爭奪「家庭主婦」地位的態勢。

婆媳之間的對立酷似於「她」在工作中與同事間的生存競爭關係,因為媳婦而淪為多餘存在的婆婆,只能以變成化石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就像回歸到第一個人類女性露西一樣,懷抱著守護動物般的母愛度日。

在小說中,這兩位女性分別被描繪成1980、90年代工業化時期生兒育女的婆婆,以及21世紀新自由主義時期組建家庭的媳婦,她們所追求的母性是不同的。每一個時期的社會對母性的要求略有不同,而韓國社會的家族意識型態使這兩個具有代溝的女性之間的對立達到極致。

金息用此故事告訴我們,母性作為克服社會不穩定狀態的手段不斷被重塑,並且通過母性的再造,新形式的父權制依然持續運作,而此壓迫性的父權觀念似乎越來越微妙地扭曲和分割女性之間的共生關係。

一直以來,韓國小說從各個角度闡明「母性」的概念,但實屬罕見地都不像金息在這篇小說中所刻畫的,如此全面的呈現出新自由主義時代之後母性工具化的問題。這就是我們需要關注她小說的原因。

➤以文學記憶歷史,以閱讀反思自我

《最後一個人》是講述日本軍慰安婦故事系列小說中的第一部,金息在這部作品問世兩年後又寫了《流動的信》、《崇高意味看著我》、《你可曾希望軍人成為天使》等同題材小說。除此之外,被稱為「歷史記憶的文學修復」的作品還有描述1987年民主化運動記憶的《L的運動鞋》(2016),和1937年多數高麗人從蘇聯遠東地區被迫遷往中亞的故事《漂浮的土地》(2020)等。

《最後一個人》背景設定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此時二戰期間日本軍慰安婦受害者只剩下一人。故事訴說隱瞞自己曾是慰安婦的阿嬤在聽到倖存者只剩下一人時,內心吶喊著這裡還有一個人,想挺身而出見證自己的人生。小說是根據慰安婦阿嬤們的300多個證詞寫成,附加316個腳註,宛如一部紀錄片。介入歷史及建構記憶的「證詞」驅動了這部小說,作者以它來完整再現客觀史實的同時,動用扭曲重疊的時間結構和隱喻手法,讓整篇敘事充滿文學想像。

由此,金息不但揭示了歷史真相,也再現了受害者內心的苦痛,使讀者成為一個具有道德感並能夠反思自己世界的人。金息曾在受訪時表示:「日本軍慰安婦受害者與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倖存者是有區別的。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倖存者中包含知識分子,他們具備了將自己的經歷轉化為文學作品的能力。但慰安婦受害者大多是十幾歲的女孩子,而且都是窮人家的女兒,不會讀書也不會寫字,因此需要其他人來記錄她們的故事。」

如果我們閱讀這部小說時,能把每一位慰安婦阿嬤都想像成是自己身邊的人,那麼這就是一種倫理性閱讀歷史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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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崔末順(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教授)
2023-03-30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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