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語言是記憶,也是揭開帝國暗影的究極魔法:奇幻小說《巴別塔學院》新書分享會
週五傍晚7點多,誠品信義旗艦店三樓已經出現排隊人潮,他們都是為了華裔美籍作者匡靈秀(R. F. Kuang)《巴別塔學院》的新書分享會聚集於此。負責主持活動的國際版權經紀人譚光磊開場便提到,這樣的人潮除了國際書展外已經多年未見,而且想在書展期間之外邀請外國奇幻小說作家來台宣傳,本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一切的契機來自今(2023)年2月,譚光磊從誠品書店得知匡靈秀暑假有來台計畫,與她的經紀人確認後發現她是預計到臺大上中文課,於是立刻進行邀約。那個時候,這部總計36萬字、厚達600多頁的奇幻小說還沒開始翻譯。所幸出版社找來兩位譯者通力合作,編輯再潤飾統整前後文字風格,最後化不可能為可能,順利在7月底推出譯本,也才有了這場奇幻盛宴。
➤融合殖民歷史、翻譯魔法的牛津奇幻故事
匡靈秀的英文和中文語調都頗為優雅。不過,她認為語言和人格形塑有關,她實際運用中文是在年紀很小的時候,中文的性格比較像小孩子,也比較難以用來表達複雜的概念。因此,即使自己目前正在學中文,她仍選擇使用較為熟悉的英文進行演講。
廣州出生的匡靈秀,4歲隨家人移民美國。大學時期的空檔年(Gap Year)曾到中國擔任辯論教練,並開始撰寫第一本奇幻小說《罌粟戰爭》(The Poppy War,暫譯)。這部融合《封神榜》和中日戰爭歷史等不同元素的作品,在美國相當受歡迎。之後,匡靈秀前往英國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做學術研究,目前就讀美國耶魯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學系的博士班。
順著話題,匡靈秀說明《巴別塔學院》是她在牛津攻讀碩士學位時撰寫的。牛津大學對英語文學來說是很重要的象徵,許多小說家到了牛津,都會寫出屬於他們的奇幻故事,譬如J. R. R. 托爾金、C. S. 路易斯等,所以她也心嚮往之。
不過,對匡靈秀而言,自己既不是白人也並非男性,在牛津的歷史上其實是不受歡迎的局外人。這讓她開始思考,為什麼其他人會把牛津的求學經驗講得如此浪漫?為什麼這麼想去牛津念書?從歷史來看,英國的牛津、劍橋,美國的耶魯、普林斯頓或哈佛等名校,都是建立在蓄奴制度和殖民主義的犧牲之上,所以她想寫一本將這些歷史融入其中的牛津奇幻小說。
《巴別塔學院》故事設定在維多利亞時代,因為這個時期不像過去小說以白人為視角的單一年代,它存在著許多不同語言和族群。1930年代,倫敦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水手,也有來自各國的多樣化商品,不是只有狄更斯的世界才代表當時的倫敦。對匡靈秀來說,將奇幻故事置入現實歷史中,可以讓她用自己的方式解讀歷史,並回應其他人對歷史的詮釋,是相當有趣的互動。相較於先前全然架空的《罌粟戰爭》三部曲,她更喜歡這樣的風格。
提及《巴別塔學院》最重要的奇幻設定「銀工魔法」,匡靈秀說其力量是透過「翻譯過程中無法轉譯的部分」來實現。具體做法是:在銀條的一側刻一個字,另一側刻上相對應的翻譯字,在兩個字之間無法被準確傳達的部分,就能以魔法的形式顯露出來,並發揮相對應的作用。
匡靈秀詢問現場讀者,得知有許多雙語人士。她認為大家應該多少可以理解翻譯的難處——翻譯可能因為對於兩種語言的熟悉度不同而導致誤差,也可能出現許多不同的翻譯版本。翻譯的最大問題是:每個人對故事的解讀不盡相同。
➤打破校園與現實的知識籓籬
問及對於近年歐美流行的「暗黑學院」類型小說的看法,匡靈秀回應,其實暗黑學院就是《巴別塔學院》的故事骨架。幾位主角在學院校園生活與讀書,學習過程也因此很容易被浪漫化,因為處理抽象虛構的事情,比處理現實世界出現的問題簡單得多。此外,主角雖然不是白人,但閱讀的卻是希臘文學與神話,這讓他多少有些迷失自我。
匡靈秀認為,暗黑學院的特色是角色彼此間的友誼都非常緊密,他們喜歡對方,但同時也會有嫉妒、憤怒的情緒,關係可說相當複雜。這些狀態經常在大學校園發生,大學生對許多事的反應都很強烈,極小的爭吵也會被放得很大。匡靈秀自己在大學教書時,也經常看到學生努力探索自我,並試著將自我展現給世界的姿態。這個過程或許正是暗黑學院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
但她也認為,暗黑學院封閉的環境讓角色們與世隔絕,很容易把事情想得過於浪漫,就像美國許多離城鎮較遠的大學一樣。許多學生想透過學術訓練取得更多特權,在校園談論自由、正義等各類概念,卻往往不知道真正的意涵是什麼,對他人的苦難與社會的不公,都採取眼不見為淨的態度。很多教授也不會對學生負責,不願意告訴他們世界的真實樣貌。
匡靈秀表示,學術界使用複雜語言探究知識,就像是把知識封印在特權階級或受過學術訓練的人之中,避免更多人接觸到這些知識。她撰寫《巴別塔學院》這部小說,便是希望可以打破這道牆,用更開放的心態,突破校園和真實世界的籓籬。

➤語言代表某種記憶,而翻譯是作家最好的練習方法
匡靈秀笑說,決定來臺北學中文,除了東西好吃之外,也因為臺大文學院ICLP(International Chinese Language Program,國際華語研習所)有傑出的高階中文課程,能讓已有一定中文能力但想進行更細緻研究的學者前來進修,並實際運用在學術研究之中。
匡靈秀是追隨許多耶魯同學的腳步來臺學習中文的,但她的學習經驗和同學不太一樣。其他同學得用唱歌或其他方式,才能掌握中文的音調,而已經會說中文的她這點則不需特別學習。此外,不同的文法習慣也是個問題,像中文的「對不起」、「看不到」裡的「起」和「到」,都是文法結構的一部分,她可以輕鬆理解這些文法結構,但對非母語人士來說並非如此。
她自陳喜歡學習語言,因為語言也代表著某種記憶。去年夏天她和伴侶前往義大利,即使在家也只和對方講義大利文;今年初她到法國,也認真練習法文。這些語言和中文結構不同,就像是在探索全新領域,得到全新的見解。但對匡靈秀來說,學中文不是重新學習,而是找回記憶。她在學習中文的過程中,把遺忘的記憶慢慢找回來。
她覺得翻譯小說,不管對文學研究者、讀者或是作者來說,都是很好的練習,但對作者的幫助可能是最大的。因為作者可以藉此磨練自己的寫作技巧,並思考自己所使用的語言工具究竟是什麼。以英語寫作時,她對字詞、比喻和架構的使用,都是極為自然與直覺的。而在學院以譯者身分翻譯中文經典時,她需要去思考作者的觀點、想法與目的等等,在過程中了解更多寫作細節,對自己未來描繪角色時也能更有層次。
匡靈秀指出,和英文相比,中文是比較有節奏的語言,喜歡用偶數的字來說話,比如說:中文會講「緩慢」不會只講「慢」,說「趕快」而不是只說「快」。現在,她的英文寫作也逐漸受到中文影響,會思考是否用了太多音節?需不需要對應前一句的音節數量?她不確定這些習慣會對自己的寫作帶來什麼影響,但這確實激勵她運用不同方式來思考。
➤Q&A時間
現場讀者的提問相當踴躍,讀者首先詢問,歷史系出身的她為什麼開始創作小說?匡靈秀說最初的理由是因為她喜歡寫小說,而另一方面,她也想要利用社群媒體當媒介,將抽象概念轉換為流行文化,讓沒有修讀相關課程的人也能學習到亞裔美國人的歷史。
另一位讀者詢問,既然《巴別塔學院》寫了牛津,下次可否把臺大也寫進作品裡?匡靈秀開玩笑說自己沒有臺大文憑,不知道能不能寫這樣的故事。但她接著表示每到一個新地方,都會帶來能用在新作品中的寶貴經驗,她會把在臺大的回憶銘記在心,未來有機會一定會應用在作品中。
問到為什麼選擇維多利亞時代作為切入點撰寫故事?匡靈秀說因為她想要以銀工魔法作為工業革命的隱喻。狄更斯當年質疑工業革命為什麼沒有讓生活變得更自由,反而變得更加不平等,這也是她在作品中想要探討的議題。《巴別塔學院》的世界並不是完美的烏托邦,其中仍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比如貧富差距、知識壟斷、性別與種族歧視等等。
也有讀者問及,作者在書中放了許多註解,想知道藉此要達到什麼目的?匡靈秀說明,註解讓她能夠用不同視角來說故事。如果光從主角羅賓的視角來看,必然有所侷限——羅賓缺少和女性相處的經驗,他對於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世界的真實樣貌等等也不是很清楚。而透過註解,可以幫助讀者了解主角無法理解的事情,也讓故事可以從兩種角度進行書寫,增加變化。她認為這是非常有趣的挑戰,也會讓作品更具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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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匡靈秀 出生於中國廣東,4歲時隨家人移民美國,22歲就讀喬治城大學期間,即以《罌粟戰爭》(The Poppy War,暫譯)震撼奇幻文壇,該書結合亞洲神話、中國歷史,創造了獨特的魔法系統,更藉由架空世界重寫中日戰爭、南京大屠殺。這部出道作被翻譯成近20種外語,被《時代雜誌》選為百大奇幻好書,更受到《瘋狂亞洲富豪》投資方青睞,準備改編為電視劇,入圍了星雲獎、世界奇幻獎、英倫奇幻獎、軌跡獎,更榮獲讀者票選的「驚奇新人獎」(Astounding Award)和代表學術界肯定的「克勞佛獎」(Crawford Award)。 經過出道作的練筆,她以更獨當一面的風範寫下《巴別塔學院》,這部融合歷史與奇幻、探討語言和翻譯的力量、批判帝國和殖民霸權的大長篇獨立作,是她多年來一心想寫的主題。上市前即已備受各界期待,出版當週空降《紐約時報》排行榜冠軍、英國《週日泰晤士報》排行榜第二名,在讀者社群獲得壓倒性的好評,並持續受到星雲獎等奇幻文類指標獎項的提名肯定。 她目前於耶魯大學東亞語文系攻讀博士,專門研究當代中國文學的離散與華美文學,另著有以出版業界為背景的驚悚諷刺小說新作《黃色臉孔》(Yellowface,暫譯)。 |
話題》將傷痛書寫成驚悚愛戀故事的記憶:概述紀錄片《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
成功的小說家總是多情的。派翠西亞.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在她的日記中寫道:「當你心中浮現一個念頭卻不去執行,它即會在體內腐爛。」
1921年生於美國德州的海史密斯,這輩子共累積了22部小說。她敘事手法的細膩與驚奇,讓她受到多位名導演的親睞,著名小說包含《火車怪客》、《天才雷普利》,以及女同志經典《鹽的代價》都被翻拍為電影。在1995年逝世後,透過海史密斯的日記與和她家人及愛人的訪談,促成了這部紀錄片《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 寫過無數迷人並高度複雜角色的海史密斯,終於也成為自己電影中的主角。
海史密斯在日記中將自己比喻為「永遠的尋愛者」(I'm the forever-seeking)。即使50年代的美國已有相當旺盛的同志文化,基於政治的因素,同志在公開場合仍被視為道德上的禁忌。不滿於美國的保守和狹隘,她在歐洲大量旅行,加上她對法語、西班牙語,甚至德語的熟練,使她的愛人們遍及巴黎、柏林與倫敦。
紀錄片的訪談中,這些愛人們對於海史密斯的記憶都是相對片斷的,彷彿也透露了她與這些女人們的關係,靠著大量書信與想像在維繫。而海史密斯的本質是一名孤僻、偏執、悲觀、多情,又可尋歡作樂的工作狂:她在人生與愛情的後期,拒絕再與別的女人同居,為了自己與自己的書寫而活。
即便如此,《尋愛小說家》透過與這些前愛人的對談,讓我看到不少海史密斯的迷人細節。
一名同為作家的愛人瑪莉珍.米克(Marijane Meaker)說,初次見到海史密斯時,她覺得驚奇,因為印象中作家總是比較邋遢的,可能只關心自己的小說與貓,但海史密斯卻是相對穿著華麗的,具有獨特個人魅力。海史密斯在歐洲的酒吧與搖滾音樂家大衛.鮑伊(David Bowie)喝酒,並大方地請在場的每人一杯shot,就因為她當天身著三件式西裝。
米克描述海史密斯嗜酒如命,每日早晨都會邊工作邊喝光琴酒混合柳橙汁的飲料,與她預設海史密斯是自律、清醒以至於創作量驚人的狀態有高度反差。米克在紀錄片中說:「沒想到這麼會寫的人,居然會讓自己處境這麼脆弱。」或許米克所說的「脆弱」,即是指涉海史密斯在任何關係中,都無法全然透露自己的黑暗面,這或許也是她一段關係換過一段的原因之一。酗酒成為她逃避情感的模式。
雖然「被她征服的人數多到可以辦女人節」,但海史密斯也曾因為愛上有夫之婦,毅然決然在英國郊區買下整棟房子,就為了能與對方共進早餐。對於理想的愛情生活,她透露過,希望和伴侶同居於無人打擾的鄉村一起生活的渴望:「柴火與樹枝,蘋果和無花果,沒有電話和訪客,只有我們工作、滾床,還有今天誰煮飯的小世界。」海史密斯也為其他愛人寫道:「喜歡妳為我生命帶來的輕盈,輕盈指的是沒有沉重。」顯露她曾盼望藉由愛情得到心靈傷痛的救贖,與不同對象擁有多樣的情感交流。
我們難以評斷海史密斯是否是情場上的玩家,但她這輩子深愛的,卻也得不到的,可能是她母親的愛。紀錄片提及被外婆帶大的海史密斯,長大後發現自己的母親曾經在懷她時想過要墮胎,也因為懷她時與另一名非她生父的男人再婚,日後與海史密斯保持著相對疏離的關係。
這個經典的伊底帕斯情結,當然並非是海史密斯身分建構的成因,卻也使得她在開始尋覓親密關係時,經歷許多痛苦與創傷。包括,在知道母親不接受她的性向時,她也嘗試與男人交往和性交,甚至進行過性傾向矯正治療。
經歷過被拋棄與被拒絕的痛苦,海史密斯下定決心「要把生命中每一個災難變成美好的事物」。成為小說家的過程,即是她用書寫的方式,替代自己無法經歷或擁有的人生。一個人的生命太過微小與局限,創作即是採取自己的生命經驗,並用想像力將它擴充成為文學的形式。
海史密斯曾說:「寫作是唯一能感覺體面的方式。」她對情人的愛難以持久,但對寫作卻十足地忠貞。她能忍受獨居的寂寞,為了達到「全然的安靜」,透過文字將自己的遺憾轉換為一篇又一篇炙熱且細膩的故事。
在解除一段短暫的婚約後,為了支付自己的心理諮商費,在聖誕節的購物旺季,海史密斯到紐約市的Bloomingdale's百貨公司打工。這短暫的工作經驗,讓她寫出了同志文學的經典著作《鹽的代價》,後來翻拍成電影《因為愛妳》,勾勒一名在百貨公司工作的年輕女子愛上有夫之婦的故事。
與其說《鹽的代價》是第一部有「圓滿結局」的同志小說,它更是關於年輕女性對於自我的性向探索。書中的年輕女子泰瑞莎,從仰望謎樣的有夫之婦卡蘿,直到全然地愛上她,卻遇到無法迴避的社會因素而分開,經歷過自我成長的過程又再度相遇的故事。在紀錄片中,記者問海史密斯,她是否是有意識地安排這個正向的結局?她說,是的,無論她們最終會不會在一起,至少她們有嘗試想要一起有個未來。
這個嘗試,與能夠想像未來「可能性」的勇氣,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何其重要。海史密斯曾說:「能相遇的都是活下來的人。」海史密斯的大膽,除了她對自己人生的開放想像與不害怕嘗試愛情,也包含她能敏感察覺「罪惡感」的存在如何影響個體的決定。
正由於海史密斯的書寫關注人的執念與原生慾望,因此創作題材經常環繞於性愛、犯罪與死亡的情節。她富饒興味地表示:「正因無法完全了解謀殺,所以才感興趣。」
某種程度上,她筆下的角色都是能夠遊走在道德邊際的人。最明顯的即是擁有多重身分的連續殺人犯雷普利,他能夠執行自己的慾望而毫無牽絆,不需抱持著歉意活下去。而《鹽的代價》中的卡蘿,則是違背異性戀常規化的束縛,以及親權的勒索,選擇追尋自己所愛。這兩個事件當然無法直接類比,但我們彷彿可以體會到海史密斯性格以及書寫的核心:她寧願透露出兇殘的仇恨與越軌的慾望,也不願受制於世俗道德的枷鎖而過著平凡無奇的一生。
海史密斯在她1947年的日記中寫道:「讓所有惡魔、慾望的魔力、激情的熾烈、貪婪的渴求、嫉妒的眼光、愛意的蔓延、憎恨的情緒、奇特的渴望,以及如鬼魅般抑或是現實中的敵人們,那我與之持續搏鬥的回憶戰場——願它們永不賜我寧靜。」無庸置疑,即使是在同志的書寫已經遍地開花的當代,若海史密斯健在,她的作品依舊會持續保有爭議性,因為她對於人性能經驗的情感範疇的探索,毫不妥協,也不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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