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寺尾哲也X張惠菁X黃麗群相談《子彈是餘生》:殘酷的價值體系及其所創造的

講座主題:智商越高,致傷也越高?《子彈是餘生》小說與人生的相談會
與談人:
張惠菁(作家、衛城出版總編輯)
黃麗群(作家、《新活水》總編輯)
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作者)

➤系統如何造就人的虛無、欣羨與痛苦

張惠菁:什麼樣的人會被認為是天才,而且必須不斷地在競賽中去證明「我是更優秀的那個人」?競賽比什麼?怎樣才是最強的?這全都是看不到、但已經set在那裡的「系統」,所有人被放進去以後就忍不住跟著玩了。一般人對於更成功的人懷有欣羨,可是順著欣羨的眼光看,是看不到系統怎麼運作的。順著怖畏的眼光看,同時看到欣羨在系統中何以成立、怖畏何以成立、慾望如何流動的時候,就會看到整個系統。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寺尾寫痛苦的世界,這個痛苦非常精細。與其說這本書是在講天才、憂鬱、自殺、霸凌等負面的事物,不如說是告訴了我們系統怎麼運作的?它到底怎樣為難了裡面的人?裡面的人即使玩得再好,都難以脫身。

小說每個角色在系統裡的相對位置,是有層次的。大家都是聰明人,但沒有人的聰明是一樣的。寺尾寫出了高智商天才對競賽的執迷跟追逐,為架構世界的判準,可是每個角色對於被天才的光線照到,感受「我的才華被他的才華輾壓」的反應過程都不一樣。相對於最光亮的角色,底下所有人都有暗影,這不同暗影的投射能不能形成(小說的世界)是需要才華的。

黃麗群:這幾年我有個無聊的心得,所謂的人,不要說覺悟啦,也不要說昇華,也不要說修行,但可能就是那個意思,各位知道就是語言很有限。人上人這件事情的難呢,在寺尾的這本書裡已經寫盡。系統回饋跟競爭的強度,超乎從遠古到現在並沒有多少進化的人類脆弱的心理強度,那強度極為壓迫人類的心靈。

這幾年流行一個說法「一切都是好的」。可是,為什麼什麼事一定都要是好的、美的?當你這麼說的時候仍然在摒棄、恐懼被認為是不好的。人類決定了「玫瑰是好的」、「仙人掌是不好的」,把這件事應用在人身上的時候,人會非常困難。因為人必須成為他自己。如果他是仙人掌,就必須成為仙人掌,但在系統裡就會被砍伐、被否認、被輕視。如果是玫瑰,寺尾就寫了玫瑰的世界,玫瑰如何在大家的手心裡面,一片、一片地被剝掉。

大家會說價值沒有這麼好揚棄,但現在看來很厲害的,在古代可能都是廢物,三秒鐘就死掉。這足以證明價值本身一直在變動跟浮動。可是,寺尾在現在的系統裡面,已經做到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且是高價值的成就,你為什麼想離開那個(矽谷工程師)世界,又為什麼會走進這個(寫作)世界?

➤創造有故事性的東西,文字最能單獨做到

寺尾哲也:寫作是從小的興趣,國中就會寫《獵人》同人文,後來因為課業壓力沒再繼續。2016年Google工作穩定後,開始重新寫大眾向BL色情小說給三五好友看(黃:你剛剛說色情嗎?),對,比這本口味重很多。後來發在論壇有些正面回應,我就越來越想創作。後來接觸耕莘青年寫作會(想像朋友寫作會),會內有非常強烈純文學創作的風氣,我就踏上了這個歪路。

為什麼要離開工程師的世界?我對寫程式很有熱情,可是對於做產品沒有熱情。做產品絕大部分都是苦工,跟80/20法則宣揚的正好相反,現代有用的產品都是無數工程師肝腦塗地用80%力氣,在20%最佳化上面做出來的,直到完美,產品才會成功。一個工程產品,如果只有50%機率會正常運作,那就是超級爛。產品要追求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不出差錯的運作。最後我的熱情被消耗完了,工作只剩賺錢的意義。


(聯經出版提供)

Google工程師會覺得人生是無限長的,可以無止盡追求功名利祿,人生只會越來越好。那個好是指數等級的,線越來越陡峭地長上去。問題是肉體就是有年限存在嘛。我那時生了一場病,就意識到我可能不會活那麼久(笑),寫作有些成果,財務進入比較自由的狀態,所以就想試著全職寫作。

黃麗群:我也滿好奇,你為什麼會想要寫小說?對你來說這件事情是愉快的嗎?

寺尾哲也:很愉快啊!

黃麗群:愉快的點在哪?

寺尾哲也:(寫小說就像)創造類似多寶閣或某種玩意兒的機關,這種玩意兒可以給別人玩完之後,他會做出一些情緒反應,是你希望達到的一些情緒反應,哇我覺得這實在是……

黃麗群:你好壞心喔,怎麼年紀輕輕就想玩弄別人(眾笑)可是,為什麼你會選擇語言跟文字這個媒材?對你來說一定是有特殊的性質才會選擇它,否則為什麼不去唱歌、跳舞?

寺尾哲也:如果後設的去分析自己為什麼喜歡小說、編故事,是因為我是個沒有身體、只有頭腦的人。我非常鄙視身體跟任何身體相關的秩序等,但非常非常看重頭腦,因為可以分析。對我來說,有故事性的東西,就是我想要創造的東西,不見得要文字,但文字是最能夠單獨做到的事情。

➤活著逃亡的路徑

黃麗群:我決定小說好不好,通常看它讓我覺得尷尬的時刻有多少。有些是作者對題材的洞察過度用力的尷尬,或修辭想表現「我很會寫」的尷尬。當時讀〈州際公路〉這篇作品有點shocked,我很久沒有讀到從頭到尾都不尷尬、不想調動任何一個小說部件的作品了。

《子彈是餘生》不是想像中的短篇小說集,埋了很多奇妙、詭譎,但不至於讓人討厭的技巧在裡面。看的時候,我稍微考慮了怎麼定義文體這件事,短篇小說跟長篇小說中間有沒有互相嵌合的有趣狀態。寫的時候,你就以這個前提來設想佈局嗎?

寺尾哲也:〈 渦蟲 ∀〉、〈現在是彼一工〉、〈州際公路〉這三篇是先完成的。出書前我構思了目前這個連法——利用不同篇第一人稱「我」是不一樣的人,把故事拆散在不同篇章。散著看的話會是短篇小說,合起來看故事之間會是彼此連在一起的,像推理小說的感覺。

張惠菁:寺尾哲也寫出這樣纖毫畢現的世界,終究有些角色察覺了系統建構的虛無,對人生做了另一種選擇。天才們仍然在系統裡被痛苦地消磨、形成各種虐與被虐的對位關係。我在想,這樣的世界有沒有出口?有沒有非死亡的出口?我們看到寺尾哲也離開原來的生活方式,找到出口了(寺尾:希望如此)你心目中這些角色有可能找到出口嗎?下個作品會不會提供逃亡的路徑?

寺尾哲也:進行中的第二本書會是一本散文。但我的確會想要在下一本小說創造一個角色,不以死亡的形式,而是以活著的形式脫離這個系統,脫離後發現,其實熟悉的痛苦比起陌生的、可能不痛苦的環境讓他安心,過一陣子又再回去系統。我想創造這樣的一個角色。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子彈是餘生
作者:寺尾哲也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3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寺尾哲也

昭和63年生,台大資工系畢。曾任 Google 工程師8年,待過 MTV、台北、東京。小說曾獲林榮三小說二獎,兩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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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簡單說真話:透過繪本與孩子談戰爭與恐懼

義大利朋友說起孩子因為看到烏克蘭戰爭的新聞畫面,好幾天悶悶不樂,甚至晚上會做惡夢。「上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是家裡的小狗死了之後,小孩開始問,是不是爸媽還有自己,有一天也會死掉。」朋友問及我的想法,希望我能從大腦神經科學的角度和曾經當過小學老師的經驗,給她一些建議。

回望歷史長河,今天的我們其實身在人類發展史上最健康、長壽、富裕的時代,但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從古自今未曾稍減。被比喻為第三次世界大戰,拖延了三年的新冠疫情,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儘管已經發展出先進疫苗,各國也努力簽署和平協議,生在網路時代的我們更能用便宜且迅速的方式取得知識與訊息,但人體的恐懼核心——位在大腦顳葉深處的杏仁核——卻從不停止做工,時時忙碌運轉,千百年前如此,今日也是。產生焦慮、偏執情緒算是輕微狀況,嚴重時,不同型態的恐懼甚至會導致嚴重的身心病症。

戰爭流亡、種族歧視、社會暴力⋯⋯對成人來說已屬不易消化之事,對孩子更是巨大的衝擊。我們如何面對恐懼,跟孩子談沉重話題?成人如你我又是怎麼處理這類情緒?


《戰爭》 A GUERRA/大塊文化 © José Jorge Letria, André Letria

繪本是相當有效的工具。英國兒童文學作家、出版人艾登.錢伯斯(Aidan Chambers)曾說:「故事是人類使用語言創造和再創造自己的方式。人類所有的想法——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的未來會變怎樣——都依靠語言來創造。能改變和塑造我們的,其實不是生活經歷,而是講述這些經歷的故事。在將生活重塑為故事之前,我們無法找到並思考這些經歷的意義。真正改變我們的,並不是所經歷的事件,而是故事。」


艾登.錢伯斯(圖源:By Niccolò Carant, CC BY-SA 3.0)

大塊文化image3系列出版的《戰爭》(2020)、《戰爭改變了小圓城》(2022)、《遷徙者》(2023),在我看來,是三本優秀的繪本作品,它們在廣度極大的光譜上探討人類經驗與情感,讓讀者(不管兒童還是成人)透過故事理解經歷,並在閱讀這些作品時感同身受,不需要在現實中直接經驗無情戰火,也能體會和平的美好與可貴。

2021年,俄烏戰爭持續膠著,雖然戰火離義大利有段距離,但飆升的葵花油與麵粉價格讓我們很有感,日常生活不再像往常那般甜美靜好。接近秋天,我接受大塊文化邀請,翻譯了繪本《戰爭改變了小圓城》。翻譯期間,正巧在義大利當地報紙讀到這本書作者與繪者的專訪文字:這對搭檔來自烏克蘭,繪本早在戰爭發生前出版,內容探討戰爭帶來的黑暗和痛苦,以及衝突結束後,傷口是否能慢慢結痂,創傷能不能被抹平。

「在書中,我們把戰爭擬人化,它是有個性的:戰爭黑暗、無形無體,而且安靜沉默、毫無感情;戰爭聽不懂人話,暴力和仇恨是它的語言。」作者與繪者在訪談中提到,小圓城經歷的幾乎就是烏克蘭的現況,「有一天,戰爭來到了這座城市。出乎所有人意料,更沒人知道該如何反應,生活該怎麼前進。對我們來說,傳達小圓城人民在面對殘酷現實時,如何不失去希望,並且繼續往前走,是非常重要的。書中,小圓城居民團結起來,提出絕妙的方法終結戰爭,最後取得勝利。」


《戰爭改變了小圓城》© Romana Romanyshyn and Andriy Lesiv/大塊文化

對比起《戰爭改變了小圓城》,無字繪本《遷徙者》則透過圖像說故事,以象徵手法呈現可能因為戰事而流離失所的遷徙者:一群造型各異的擬人動物,不同族群、年歲、性別,集合行進,隨身都帶了小提箱。全書靜默無聲,強大的力道卻令人窒息。遷徙者所到之地總是陰暗,時而烏雲遮頂,時而驚濤駭浪;日子艱難緊迫,處處危機四伏,但遷徙者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冒險之旅。


《遷徙者》© Issa Watanabe/大塊文化
Migrants © 2019 Issa Watanabe / Libros del Zorro Rojo

書中有個特別的「人物」——擬人化的死神,是個穿花洋裝的小骷髏——整段旅程她跟隨這群遷徙者,如影隨形,經歷他們所有的苦。即便周遭植物光禿枯萎、大地一片死寂,遷徙者還是很團結,共同迎接挑戰。在每個落腳點,他們都試著創造生活秩序和儀式,流離遷徙的日子還是要如常,依舊要有尊嚴。同行者病了,大家不分彼此,互相照顧;旅伴不幸死了,伸出援手幫忙的,是穿著花洋裝的小骷髏,她臉上滿是悲傷表情。

閱讀《遷徙者》的過程,我眼淚直流,感受書中人物的悽愴痛苦,卻也得到安慰:在遷徙者乘著小船渡過狂風暴雨的大海之後,他們抵達彼岸,一個植物悄悄萌芽,可能再度建立安穩生活的地方。伴著淚水讀,害怕與不安得到宣洩,情緒彷彿被淚水洗淨,雖然一路充滿苦難,但希望終究在。


《遷徙者》© Issa Watanabe/大塊文化
Migrants © 2019 Issa Watanabe / Libros del Zorro Rojo

Catharsis一詞來自希臘文,中文翻譯成「淨化」,從醫學角度來看,其實是一種導瀉與排解的方式,用來清理腸道;在精神治療上,目的則是疏引和宣洩。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詩學》(Poetics)中提到,觀看悲劇的過程會讓觀眾產生憐憫和恐懼,到最後,不好的情緒會排出體外,情感得到淨化與昇華。

我把《戰爭》、《戰爭改變了小圓城》、《遷徙者》一起讀,想著朋友那個看了戰爭畫面、受到恐懼折磨的孩子,也思考著悲劇的本質:如古代希臘人說的,悲劇的故事主角歷經一連串痛苦折磨,身心承受災難,但最可貴的是,趨於毀滅的同時,主角獲得了心靈的純淨,觀眾(讀者)也跟著領悟人生至真、至善、至美的真諦。

我建議朋友帶著她的孩子讀《戰爭》。這本小書由父子檔聯手創作,詩人父親的文字極簡卻無比深刻,畫家兒子的彩筆則充滿力道。可以試著把文中的「戰爭」一詞,替換成自己所恐懼的——暴力、歧視、欺騙、冷漠——創造出量身訂做的全新故事,最能回應自己的經歷和受折磨的心,釋放和修補情緒的旅程,亦由此開始。

這些主題沉重的繪本,是最有效的治療工具。它們簡單說真話,用故事與圖像引起憐憫和恐懼之情,讓讀者感同身受。一同經歷旅程後,宣洩恐懼,也透過故事傳達不容摧毀的真善美。


《戰爭》 A GUERRA/大塊文化 © José Jorge Letria, André Letria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遷徙者
Migrants
作者:渡邊依莎(Issa Watanabe)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渡邊依莎(Issa Watanabe)

1980年出生於祕魯。母親是插畫家,父親是詩人。她擁有文學和藝術創作的教育背景。她曾主導許多計畫,透過藝術形式來促進社會融合,曾獲得西班牙La Caixa Forum頒發的Obra Social獎。她經常受邀到國際書展進行講座交流。這是她第一本繁中版作品。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戰爭改變了小圓城
Війна, що змінила Рондо
作者:羅馬娜.洛瑪尼新(Romana Romanyshyn)、安德瑞・雷西夫(Andriy Lesiv)
譯者:楊馥如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羅馬娜.洛瑪尼新&安德瑞・雷西夫

「還是孩子時,我們對一切都很好奇。但當時在我們的國家,沒有多少書能以有趣的方式告訴我們非常簡單的事情。這種匱乏的經歷,促使我們創作有趣的圖文書。藝術和科學是我們主要感興趣的領域,我們想創造一個藝術與科學的合體,融合世界的感性感知與理性認知。」 ——R.R & A.L

來自烏克蘭的創作雙人搭檔,畢業於利維夫國家藝術學院(Lviv National Academy of the Arts),共同經營 Studio Agrafka 藝術工作室,被譽為啟發烏克蘭當代文化的重要藝術家之一,關注國內文學與美學教育,作品三度榮獲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獎、德國書藝基金會世界最美麗的書銅牌獎,入選德國法蘭克福書展dPICTUS精選 100 本優秀圖畫書。其他作品可見Image3書系《看見聲音》(2018)、《大開眼界》(2019)、《動無止境:一部關於世界萬物的移動演進史》。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戰爭
A Guerra
作者: 何塞豪爾赫.萊特里亞(José Jorge Letria)
繪者: 安德烈萊特里亞(André Letria)
譯者:吳俞萱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何塞.豪爾赫.萊特里亞

葡萄牙詩人。1951年生於卡斯凱什,創作涵蓋詩歌、小說、舞台劇、新聞報導、廣播電視節目。作品獲獎無數,被譯成十幾種語言,曾獲葡萄牙自由勳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獎,並擔任葡萄牙作家協會主席。

繪者簡介:安德烈.萊特里亞

國際知名插畫家。1973年生於里斯本,1992年開始插畫創作,也涉足動畫電影和劇院布景設計。插畫作品入圍布拉迪斯拉瓦國際插畫雙年展、波隆那插畫展、薩爾梅德童書節,曾獲葡萄牙插畫獎、古爾本基安獎、3×3兒童圖書年鑑銀牌和銅牌、美國新聞設計協會傑出插畫獎,也曾擔任波隆那數位童書獎評審。作品在美國、英國、西班牙、義大利……等國出版。2010年,創立Pato Lógico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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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楊馥如(旅義作家、繪本研究者)
2023-02-13 11:00
話題》你的貼文,就是被他們刪掉的:讀心理驚悚小說《被消失的貼文》

「人在床上接吻的影片是允許的,只要我們不會看到生殖器或女性的乳頭,而男人露乳頭則毫無問題。」

「詛咒戀童癖去死可以,詛咒政治人物去死則不行。」

「『所有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這樣的文字必須從平台上刪除,因為『穆斯林』是『保護類』詞彙──跟『女人』、『同性戀』、『異性戀』一樣。而『所有恐怖分子都是穆斯林』就可以留在平台上,因為『恐怖分子』不是保護類,『穆斯林』也不是侮辱性的詞彙。」

──節錄自《被消失的貼文》

平台?到底是什麼平台?《被消失的貼文》一書中,作者沒有明說,故事裡角色的台詞也因簽署保密協議的設定,隻字不提。

免費的代價是什麼呢?網路上充斥著各式免費資訊,我們可以免費在社群軟體上創立個人形象、分享個人生活,甚至免費用這個平台賺錢。然而天底下,哪有什麼事不用付出代價?

曾經收到過一則臉書通知,說我5年前的一個留言因「違反社群規定」被刪除。我想不起來當年是寫了什麼留言,值得在5年後被臉書大海撈針,但我還看得到我留言的那則貼文,是跟兩岸政治有關的貼文。

最近一次貼文被下架是發生在3年前,我在粉專分享自己被職場性騷擾的經驗,吃飯時被男主管故意詢問保險套的歷史;趕稿時男主管的手竟在我的內衣肩帶上游移……而這篇貼文,竟被臉書審查為「性暴力」強制移除下架。

當我選擇繼續寫下去時,觸及率明顯被調降了。一些有在經營社群的人跟我說,這都是因為我沒避掉某些關鍵字的緣故。


Photo by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

➤​我明明是遭受暴力的一方,臉書卻不允許我去說。

近年來,隨著對岸大玩「文字獄」,搜尋欄裡不是敏感字詞查無資料、就是個人社群頁面上,不符該政府期待的貼文會被下架,寫出負面字詞會被刪文,次數太多甚至連帳號都會被拔除。

最經典的莫過於他們的綜藝節目裡,提到「死」都要加引號;網路創作者在影片裡提到「死」,有時會改用「si」上字幕;還有「殺」被改成「口」字替代,所以凶案凶手都在「口人」。

曾經我們覺得這樣的「自我審查」很好笑,但不知為何,在台灣「被消失的貼文」也變多了。

而為了「不被消失」,各種充滿創意的「自我審查」貼文開始盛行,看似幽默的替代字詞下,也讓人不禁感嘆:我們竟然也迎來了要「口來口去」的日子。

但是,如果一個被害經歷裡,只能用隱晦曖昧的方式敘述,那為何加害人的行徑就可以明目張膽?只因加害是不可控的瞬間?被害是事後的個人感受?但又有哪個加害者,會主動公開承認自己的行為呢?

對社群內容審查員來說,比起伸張正義,他們更想知道人性的極限在哪裡。

➤​審查的標準是什麼?

每天送到社群內容審查員面前的,是一則則被平台列為「令人反感的內容」,而他們必須依照兩本講義上的規則,去判斷貼文應該被刪除或保留,同時還要達到一定的處理數量,以及審查正確率。

而所謂的審查正確率,是的,也是由一群人決定。虛擬世界的模樣,終究是人建構起的。

「一個嬰兒被一名成年女子放在砂石路上,然後被兩個男孩用石頭砸死。」

這樣的影片,你如何判定它的去留?

「虐待兒童,或可屬於暴力死亡子類別,不過影片說明並無美化,所以應該保留,但要標記為令人不安。」

這是《被消失的貼文》故事中給出的答案。

於是影片便被留在平台上,我們的手指滑過、眼睛看過,或許在心裡留下了陰影、或許在社會上引起了話題,但在數萬筆的免費資訊裡,這些都只是曇花一現。然後成為某個審查員的業績。

而在業績之前,審查員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當令人反感的內容,成為他修葺網路世界的磚瓦,他自己的人生又會變得如何?

《被消失的貼文》藉一位已離職的內容審查員之口,道出被〈社群守則〉侵蝕的生活——連在現實中爬到屋頂施工的工人,在他們眼裡都變成要尋短的人,心裡還想著如果被拍成影片發布,要怎樣上傳才能被判保留?

而被設定為「保護類詞彙」的「女人」、「穆斯林」、「同性戀」……是否也是一種世界從未真正平等、尊重過的象徵?

我還在媒體工作時,曾遇過總編輯看著維基百科審我的稿,我瞬間爆氣,她卻不解:「我只是參考而已啊,幹嘛這麼生氣?」

為何真人採訪真人的內容,是用維基百科核實呢?究竟又有多少新聞,是以維基百科為基準,再經由握有實權的高層核准,呈現到讀者眼前?

我在疫情期間成為老師,坐在無人的教室,跟螢幕裡的學生一起經歷了線上課程時代。那時總會在課末提醒學生,不要依賴網路完成作業或考試,短期來看,你會太早失去思考與判斷能力;長久來看,你若有夢想,夢想也將不再值錢,只因太多人習慣對著那支「放大鏡」問問題,接收那些因為有人花錢買廣告,而優先推送到你眼前的免費資訊。

你的夢想,可能會被眾多匿名網友的留言具象化;你的專業,可能會被好幾頁的搜尋結果吞沒。

「可是老師,網路上的言論有人在審查啊。」學生說。

「那你們覺得是誰在審查呢?」我問。

「一定是各方面的專家吧!」學生天真的說。

「不是喔。」 我對著耳機裡的學生,用麥克風回答。

「審查的人,跟我們一樣,只是普通人而已。」

我想到那個拿著維基百科審稿的總編輯,60歲的她明明經歷過無網路時代、參與無數曾動盪台灣社會的新聞事件,如今卻坐在電腦螢幕前,用兩根手指在找答案。當年那個全台奔波只為求一個真相的記者,現在竟迷失在茫茫網路海,看著那些免費的搜尋結果自我懷疑。

「就算是再厲害的人,」我補充:「他們審核的標準與過程,終究敵不過人性。」

如果新聞的審查已是如此草率,那麼根據《被消失的貼文》中所述:「兒童裸體的畫面只有在呈現新聞報導時才能顯示,但涉及大屠殺的情境除外。」

諸如此類,原本「應被刪除的內容」透過新聞被合理化保留,但新聞卻有未被確實審核的可能,這時該被消失的,究竟是哪個環節才對?

➤​小說是虛構的,但我們又了解真實了嗎?

我讀《被消失的貼文》感觸最深的,莫過於故事中的平台以為用高於行情20%的時薪,就有資格將冰冷生硬卻不能公開的〈社群守則〉,用輸入電腦的方式,灌進新進員工的腦海甚至心智,要求他們遵守並保密。

然後用一場不論表現如何、結局都是「全員錄取」的考試,展現出表面嚴格,實際鬆散的要求,讓員工摸不清界線在哪裡。隨後才祭出所謂的「達成率」,讓員工為了守住自己的薪水跟職位,對一篇篇貼文像下賭注般的選擇刪除或保留,而那一篇篇貼文中,又有多少則是求救訊息,因此被石沉大海?

賭錯選擇的員工,畢竟不是電腦,不是主機板,不是後台系統,他們的心是肉做的,面對起起伏伏的「正確率」,自己的生活也逐漸支離破碎,他們卻什麼都不能說。

明明什麼都知道,但他們卻無法說。負責審查貼文的他們,也在被平台審查著,而且被審查的,是他們的真實人生。

維護現實秩序的是公開明訂的法律條文,但虛擬社群平台上的言論審查,標準卻是不公開,甚至還會一日三變。明知是黑箱的規定、血汗的工作,為何我們還是會優先選擇適應這一切?這是否就是享受免費的代價?

而這樣的代價,我們還有機會承受多久?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被消失的貼文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Anarchists and the Anti-colonial Imagination

作者:哈娜.貝爾芙茨(Hanna Bervoets)
譯者:郭騰傑
出版:采實文化
定價:34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哈娜.貝爾芙茨

荷蘭作家,寫過7部小說、劇本、短篇故事和散文。

2018年成為紐約根特非營利性國際藝術組織Omi藝術中心的駐地作家,曾獲弗蘭斯.基倫德克獎(Frans Kellendonk Prize)。

她的另一部小說《歡迎來到病人王國》(Welkom in het Rijk der zieken)講述慢性病患者的冒險歷程及身分認同的故事,獲多項文學獎提名,也使她一舉成為荷蘭暢銷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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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11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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