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創作的誠實反映在不受拘束之上:吳睿哲《有蚱蜢跳》分享會側記

圖像創作者「吳睿哲」這個名號在藝文圈不時被提起。去(2022)年,他為作家陳柏煜《科學家》文集進行的書籍裝幀,發行後受到盛讚,被OKAPI評選為該季「書籍好設計」。林小杯在2022年Openbook好書獎典禮,致詞感謝他為《再見的練習》貢獻藝術設計巧思。今(2023)年法蘭克福書展台灣館主視覺亦出於他手。

吳睿哲跟隨直覺裁切、拼貼出生動的敘事圖景,完成新書《有蚱蜢跳》。全書紙色鮮豔,對比強烈,始於猶如自我化身的蚱蜢特寫,究極宇宙間隻身佇立、在草間感受私己渺小的遠景(long shot)。翻開書頁,耳際傳來風聲呼呼、水流淙淙、草葉窸窣、蟲鳴唧唧,讀者透過蚱蜢的眼睛與腿重新認識世界。

秋高氣爽的午後,身穿墨綠絨毛衫的吳睿哲現身朋丁書店,氣質低調謙和。說話簡潔俐落如平時置放在工作室那三把「阿嬤剪刀」,為大家帶來一場名為「誠實至上」的個人新書分享會。

➤「我剪紙,我拼貼。我讀書。我做圖。」

分享會開場自我介紹,吳睿哲沒有提到顯赫學經歷,代之以童書式簡單陳述:「我剪紙,我拼貼。我喜歡用形狀去模擬自然的東西。我對於昆蟲很著迷。我讀書。我做圖。我在做的事情跟圖像有關,但我不認為我是一個插畫家。」諸多列舉後,他平靜地說:「我不擅長被這個社會分類。我有點抗拒、排斥這件事情。」

社會賦予的身分標籤,讓吳睿哲感到壓迫、亟欲掙脫。2017年那年,他以〈牧羊人說再見〉入選波隆那插畫展,那是他為徐珮芬詩集《在黑洞中我看見自己的眼睛》繪製的插畫。獲知入選很開心,卻讓他備感壓力。直到吳睿哲發現,視覺傳達研究所的同學不太聽過波隆那插畫展,他才恍然:「這個世界很大,大家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在自己的生活裡找到創作目的,比較重要。」

《有蚱蜢跳》這本作品,即是在吳睿哲每日往返於家與工作室兩點之間,在固定、規律的生活步調之中慢慢成形。他的創作素材是各式各樣的紙張,還有三把剪刀。


(photo by Oni Lai Photo Studio/大塊文化提供)

➤剪刀.自由與壓力

「我唯一能使用得最好的用具就是剪刀。」剪刀在生活裡能輕易取得——他喜歡使用銳利靈活的傳統紅柄剪刀,雜貨店販售一把50元。吳睿哲自述沒有受過專業的美術教育,曾嘗試用墨水、水彩、炭筆、色鉛筆等複合媒材進行圖像創作,最後選擇技術門檻低、趣味十足的拼貼,他形容自己「投機取巧」。

吳睿哲喜歡拼貼的過程:「剪刀很自由、沒有任何限制,可以沿著直線、曲線自由地剪。剪出來的線條跟畫出來的線條,是一樣很有生命力的。」拼貼之前,繪畫退居次位,這份對剪刀的喜愛逐漸演變為執著:「我現在只敢用剪刀做圖。這件事情我還在努力克服,因為我覺得不應該對任何創作媒材抗拒。」

吳睿哲的心跟剪刀一樣自由開放,容許被誤讀的各種可能。

高中投稿,寫了首關於暗戀情懷的詩,卻被評審理解成悼念亡友。吳睿哲對此毫不介意,反而有種沾沾自喜的快樂:「我就覺得,『哇!這個被誤讀的經驗跟感受太棒了』,好像我把祕密藏得很好,別人發現不了這個祕密。」

不過,面對把作品集結成書,他壓力超載:「這件事情,突然在那一刻對我來說變得太真實、太清楚了。」出書前,吳睿哲斟酌、修改多次:「這本書經過很多版本的調整,可能連編輯也不知道。」這份壓力或許是自我期許,可能是仍擔心別人的眼光及評價。當時責任編輯MaoPoPo(小毛)對他說:你就繼續做圖,不要想裡面有沒有文字、不要想主題,做到一段落再來看要怎麼編輯成形。他才稍稍釋懷。

他不喜歡被社會貼標籤、強制歸類,同樣反對對書本的分類:「這個市場很喜歡幫書分類。大家對於童書、給兒童看的書都有一種想像或期待,我很不喜歡那個分類。小孩有他自己閱讀的方式,大人也可以去看童書。」

吳睿哲沉默了一陣子,說道:「童書的文字很簡單。簡單的句子其實藏了很多東西,那可能是經過時間、經過生活經驗才能夠讀到的東西。如果簡單的文字可以把事情說清楚,讓不同年紀的人,讀了之後能對自己產生不同意義,我覺得用簡單的方式把一句話說好,是最困難的。」

兩年前,他開始規定自己每日得用剩下的紙拼貼做圖:「肆無忌憚、自由自在地做不同的東西。做得很醜也沒關係。」練習沒有目的、不帶預設地在白紙上隨興嘗試組合不同形狀跟顏色,部分成果最後收錄在《有蚱蜢跳》。

吳睿哲表示:「創作很誠實,創作的誠實反映在那些不受拘束的東西上。」


《有蚱蜢跳》原畫展一隅,展示著吳睿哲的每日拼貼練習作圖。歡迎於本週日(10/29)閉展前前往觀賞。(圖片來源:facebook/朋丁 pon ding


吳睿哲運用剩紙為每日的創作練習素材,部分成果出現於《有蚱蜢跳》書中。(photo by Oni Lai Photo Studio/大塊文化提供)

➤破碎性敘事與空間

「身為創作者,我的工作是把這個作品做完,或提供一個媒材、媒介或材料給讀者。他們要怎麼解讀、怎麼把作品延伸到自身經驗,產生不同意義,我覺得都是沒有關係的。一件作品的完成是來自作者跟觀眾的合作,我很享受這種關係跟這個距離感。」吳睿哲說。

這樣的距離感,能從他傾向的敘事方式略知一二:破碎性敘事(fragmented narrative)。

「我不喜歡直接去談論一個主題或空間,我喜歡圍繞在四周。可能會用裡頭的物件去鋪陳、去形塑出那個空間。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這樣的創作性格亦顯現在《有蚱蜢跳》之中——蚱蜢在由明至暗的光線下跳躍,穿梭心像與實境間。整本書抽象之中富含詩意,猶如自成一格的長篇圖像詩,讀者必須沉澱心神,感受與揣想圖像背後的暗語。

從前把書、紙頁做為微型空間進行佈署的吳睿哲,這次別出心裁,以顏色作為空間單位:「我把顏色定位成一個空間。每一種顏色都有一個意義,用顏色來討論空間這個事。」他運用書冊的中線,作為切分空間的自然邊界或是臨界點,並刻意安排圖樣大小的形態不一致:「很喜歡玩弄這種尺寸的差異。簡化一個東西,同時又能夠被閱讀出來。」一語道出詩的本質。


《有蚱蜢跳》運用書冊的中線,作為切分空間的自然邊界或是臨界點。(© 2023 Jui-Che Wu/大塊文化提供)

書籍最早想取名《風景畫》,表達觀景窗、限制跟邊界概念。考慮到音樂性,第二次把書名替換為蟬叫聲《唧唧》:「我很喜歡聲音。不管閱讀圖像或是書,如果能在靜止的畫面中產生背景音效,那是另一種經驗。」

為《有蚱蜢跳》寫詩的自然過程,浮現「有蚱蜢跳」四字,他心想這就是書名了。

日子是這樣的
有蚱蜢跳,節拍器被打開
有些事,不能說得太明白
譬如田野調查
是最正當的非法闖入
譬如肥沃的土壤
意指泥土裡藏了很多屍體

書中場景不全在草叢邊。上段文字像對讀者打著暗示,蚱蜢突然消失了,畫面空曠起來,姿態奇異花草在白紙上兀自生長,接著,蚱蜢又出其不意在左頁上出現了,像高高跳起衝進書裡。「我刻意用相對突兀或完全不一樣的圖像,表達到另一個空間。」吳睿哲說。


《有蚱蜢跳》將顏色作為空間單位,作為切換空間的巧妙呈現。(© 2023 Jui-Che Wu/大塊文化提供)

他非常喜愛法籍波蘭猶太裔作家喬治.培瑞克(Georges Perec)經典著作《空間物種:一部空間使用者的日誌》(Espèces d’espaces:「這本書談論不同空間,從一張紙,最後談到整個宇宙。」他鍾愛到將《空間物種》書摘「活著,是從一個空間移往另一個空間。」視為全書宗旨,並轉化為詩,加入《有蚱蜢跳》:

石頭是圓的,跳舞是圓的
被包圍起來的,也是圓的
有人說,生活
是從一個(  )移往另一個(  )。
我是這樣相信。一邊練習音階
練習音階之前要先擦亮樂器

➤6歲的外甥揚揚.閱讀的可能性

有人問及主角為什麼是蚱蜢?吳睿哲誠實回答:「我只是藉由蚱蜢這個角色、物種,幫我把故事說出來。」還透露:其實原本主角是竹節蟲,蚱蜢只出現一次。

說起蚱蜢,吳睿哲提起外甥揚揚看書的反饋:「他是我最誠實的讀者,他不會給我好臉色看。我很喜歡請他幫我打分數。」語畢,神情跟聲音都柔軟起來。

《有蚱蜢跳》送印前,他給6歲的揚揚看了書稿電子檔,當時揚揚為舅舅的新書打了89分,還語帶嘉勉:「50分以上就是很好。」出版後,吳睿哲請他為實體書再打一次分數。

揚揚問:「滿分是100分嗎?」嗯嗯。「我覺得有101分。」為什麼比之前高呢?「因為書比螢幕漂亮!而且螢幕看不出銀色。」

紙本書有銀色,是特殊印刷的銀色。


《有蚱蜢跳》全書自印刷至裝幀設計皆有細微巧思可尋。(photo by Oni Lai Photo Studio/大塊文化提供)

揚揚興奮對舅舅說:「還可以找那個!」所謂的「那個」是指書中蚱蜢的圖樣,之前兩人一起玩過翻書找蚱蜢遊戲。但舅舅還是明知故問:「那個是哪個?」「蜻蜓啊。」揚揚說。

沒想到迎來意料之外的答案。原來是蜻蜓啊⋯⋯

在現場一片笑聲中,吳睿哲說:「我不想去限制任何閱讀的可能性,或這本書應該如何被閱讀。即使那個閱讀方式不是作者預設的,那也是一種閱讀方式。」

吳睿哲研究所指導教授曾言:「你可以安靜地改變世界」(You can change the world by being quiet.),這句話影響他至深。「我一直記得這句話,這句話帶來很大的力量。社群媒體興盛,但我很不擅長。一個人很安靜也可以有影響力。一個人持續做事情,這件事有一天也可以被看到。」

期待誠實的創作者吳睿哲,未來持續帶來安靜卻不受拘束、有機的作品。


《有蚱蜢跳》原畫展(圖片來源:facebook/朋丁 pon ding

有蚱蜢跳
作者:吳睿哲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9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吳睿哲

1992年生,圖像創作者,畢業於英國皇家藝術學院視覺傳達研究所,主修插畫。用剪刀畫圖,偶爾寫字,也做視覺設計。認為所有昆蟲與人類都是平等的。近年來創作主軸圍繞在詩、敘事與材質轉譯,並試圖以書的形式討論更多說故事的可能。

出版作品包含《A Horse, A Boat and An Apple Tree》、《Le Défilé》等,其中《Le Défilé》獲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切爾西藝術與設計學院圖書館永久收藏,並曾登上日本雜誌《Brutus》。曾入選波隆那插畫展與葡萄牙Ilustrarte插畫雙年展等並二度獲得臺北國際書展金蝶獎,近期設計作品有《無蜜的蜂群》、《再見的練習》、《科學家》等。

IG:wujuiche.tw
WB:wujuich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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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7 11:20
現場》那些在田野中發現的相異與相似——《異地安身》番外篇

人類學家進入田野,如何認識「異地」的人事物、如何建立關係?或者,把範圍拉得更廣一點,每個人都有可能去到一個自己不甚熟悉的「異地」,我們該如何思考「我」與「他者」,思考彼此之於對方是什麼樣的存在?

左岸文化7月出版的《異地安身:台灣的東南亞田野故事》一書源自政大民族學系副教授高雅寧的研究方法課,年輕學生們進到不同的田野地——講客家話的越南村莊、台北的越南移民社區、泰北美斯樂等等,他們不僅觀察、搜集資料,更與當地人互動,建立深刻的關係。在田野裡跌跌撞撞的過程中有挫折、有文化差異帶來的衝擊,有許多田野與自身生命經驗的交織,也有更多關於「我」與「他者」、「相異」與「相似」的思索。

書籍面市後,出版社舉辦新書講座,主題分別為:「從認識『他者』到認識自己:到異地做田野」以及「關於那些在田野裡遇到的母親和孩子,以及我與他們的故事」。講座中作者們分享了書本之外的「番外篇」,關於他們如何在田野中的不同主體位置之間挪移與安身,向外探索的同時向內反思,處理差異的同時發現共鳴。

➤熟悉又陌生:越南的客人與台灣的𠊎人——徐俊文

「我剛讀民族所的時候跟同學聊天,說我想做客家人研究,一開始他們覺得民族系研究客家人很奇怪,因為客家人好像跟漢人沒什麼不同。但實際上分享到某些概念的時候,他們又會把客家人獨立出來討論。」徐俊文是桃園客家人,「身分」是他在成長過程中反覆思考的問題:身為「客家人」意味著什麼?身邊的人認為他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到底在哪裡?認同困惑潛伏心底,因此,當他發現越南也有一支講客家話的「𠊎人」,便希望好好認識這群人。

另一個讓徐俊文與越南結下緣分的契機是在大二,修越南語時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位越籍失聯移工,兩人互教語言。大約半年後,某天徐俊文錯過移工朋友的來電,回撥卻再也打不通,後來才知道他被移民署帶走了。「我忽然覺得人生中一些未知的領域好像突然被打開了。」移工朋友後來被遣返回越南,徐俊文也因此決定出國,「看看不一樣的地方。」就這樣,他數度造訪越南,進研究所後更決定以越南太原省的客家人族群為研究對象。徐俊文笑著說,父親當初說了一句:「翅膀硬了就飛飛看吧」,他就也真憑一股衝勁,只靠著一則網路報導,其餘細節一概不知,就大膽踏上追尋之旅。不過一如書中描述,經歷一番波折,還真讓他找到了𠊎人聚居的「三太村」。

徐俊文對這裡的居民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受——他們擁有截然不同的生活經驗,卻同樣說著客家話、擁有部分相似的文化背景。也因著這種「陌生又熟悉」,他得以透過種種「交換」,與對方建立友誼。某次訪問時,徐俊文唱起家鄉的山歌,彷彿在素昧平生的人們之間引出語言之外的共鳴,使得原本話不多的婆婆卸下心防,開口唱了自己的歌。「我很常用故事換故事、用唱歌換唱歌,或是像這趟,甚至是用一道菜換一道菜的方式,陪著他們一起生活。」徐俊文說。


《異地安身》作者之一徐俊文。(圖源:左岸文化/場地:燦爛時光)

《異地安身》書裡的田野結束在2019年。當時徐俊文回台灣過年,本來打算不久後就再訪三太村,沒想到疫情爆發,田野突然被中斷,而且因為報導人大多沒有智慧型手機,雙方幾乎斷聯。直到今年,徐俊文在8月結束論文口試後,才重新回到他的田野地。在《異地安身》中,徐俊文敘述自己曾被越南人認成苗人、韓國人。雖是誤認,總歸是把他視為一個「不一樣」的存在,因此他一直努力想偽裝成在地人。而8月的越南之行有些轉變,「這次去越南最大的感觸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但我真的完全被認為是當地人了。」

雖然相隔4年,越南語變得生疏,已經隨處可見捷運和電子支付的河內也帶來些許陌生感,甚至上次道別時還在肚子裡的小寶寶都準備要上學了,田野地的乾爸乾媽與朋友們卻認為徐俊文只是出國一段時間後「回來」越南,分別的時間比預期的長,但承諾會回家的人,終究回家了。

除了重訪之前的報導人和朋友,徐俊文此行也結交一群「山由人」,跟著熱情的阿姨們認識山由族的傳統服飾,訪談時同樣用「以歌換歌」的方式交流。山由人講的客家話接近海陸腔,與徐俊文口音相似,一開口雙方都倍感熟悉。之前被視為「來自台灣的𠊎人」的徐俊文,這回搖身一變成了「來自台灣的山由人」。語言是人與人溝通的重要媒介,在徐俊文的故事中,相似的語言更成為他與田野對象的連結,成為「交換」相異的部分、認識彼此的起點。

➤陪伴銜轉生跨越語言的鴻溝——高雅寧、黃素娥

語言是溝通理解的橋樑,相對地,對跨國移民而言,語言隔閡可能造成適應上的困境,這點在學齡孩子身上的影響尤其明顯。「銜轉生」是指因為父親或母親的移居,轉學來台灣的孩子,語言不通是他們共同的困境,也因此在台灣的教育體系,甚至日常生活中遭遇許多挫折。

2018年,高雅寧加入政大的大學社會責任實踐(USR)計畫,計畫主軸為關懷校園周邊的越南新住民社群,其中一項就是協助銜轉生進行華語補救教學。高雅寧招募了幾位越南留學生一起參與,包括黃素娥。
銜轉生是高雅寧和黃素娥共同的田野地,講座當天,她們分享了田野中三個「不說話」男孩的故事:

有個愛穿外套的男孩,即使炎炎夏日也堅持不脫外套。外套男孩來自單親家庭,母親忙於工作,很少陪在身邊,手機是他用來翻譯中文以及聯絡母親的工具,卻被安親班老師以妨礙學習為由沒收了。失去依賴的聯繫工具、學習狀況又不好,外套男孩更覺得被孤立了。黃素娥揣想,外套會不會是男孩在陌生環境下的一種自我保護呢?


《異地安身》編者高雅寧(圖源:女書店)

在專門為銜轉生舉辦的夏令營裡,黃素娥遇到另一個整天不說話的男孩,直到黃素娥嘗試用越南語跟他聊天,男孩才開了口,卻是用氣音回話。是性格太內向嗎?一陣子後黃素娥才發現,原來是男孩的父親為了讓他學中文,不准他在家使用越南語,但他母親又只會說越南語,男孩要與母親說話只能用氣音偷偷講,導致即使出了家門,也難以開口。

最後一個故事的主角是《異地安身》書中寫到的葉小哥。有次安親班的朋友帶葉小哥去夾娃娃機店玩,朋友想從機台下方的取出口直接把娃娃拿出來,但試了幾次沒能成功,就請葉小哥幫忙。不清楚狀況的葉小哥當下幫了朋友的忙,但幾天後,夾娃娃機店的老闆拿監視器影片來學校質問,葉小哥因語言不流利而難以為自己辯解,只能害怕地哭泣。這個事件,加上曾在班上遭同學不友善的對待,讓葉小哥有一段時間甚至不太敢與他人有眼神交流。

在教學現場看見跨國銜轉生歷經各種顛簸的黃素娥反思:「讓孩子們承受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事情,是誰的責任?」跨國移動、轉學是大人的決定,並非孩子自己的意願,犧牲的卻是孩子們的童年。高雅寧、黃素娥與其他團隊成員不僅教孩子語言,更傾聽他們的聲音,用他們熟悉的經驗引導學習,尋找每個孩子的亮點。例如發現葉小哥的弟弟喜愛繪畫,於是幫助他辦了一個畢業畫展。「我們只要給一雙友誼的手、一個肯定的眼神,這些都會是給他們支持的力量。」


《異地安身》作者之一黃素娥。(圖源:左岸文化/場地:燦爛時光)

➤成為半個美斯樂人,在異域「安生」——李盈萱

高雅寧與黃素娥在台灣幫助東南亞的跨國生,李盈萱則是遠赴東南亞,陪伴泰北的華人小孩。講座中,簡報切換到一張國文課本的照片,書頁上的課文以繁體中文搭配注音符號,標題為「台灣的三太子」,李盈萱笑著邀請讀者猜猜這本課本是誰在用的?答案揭曉——是泰北華校的國小五年級課本。「很多人會覺得『泰國離我好遠喔』,但其實,他們用跟我們一樣的拼音方式、學習一樣的語言,他們離我們其實非常非常近。」

李盈萱自稱「主修政大國際志工社」,大學生涯中許多時間投身國際志工。她在書中描述自己如何「被田野」的故事,而書中沒提到的是,泰北山區的年輕人大多遷移到大城市工作,或許因兒女的缺席,社區中的阿姨與奶奶們都將李盈萱當成自己的孩子照顧。今年3月回訪美斯樂時,一位奶奶送了李盈萱一條紅手環,告訴她:「我們家每個小孩都有一條,現在你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所以今年你也有一條。」7年來受到當地人許多的溫暖關照,讓李盈萱思索:「他們接納我、帶著我長大,我可以為他們做什麼?」

泰北山區多數家庭的經濟狀況不佳,許多小朋友的父母不在身邊,讀完國中就得工作賺錢支撐家計。有次李盈萱詢問一個在校成績第一名的國中生想不想念大學,對方卻連能不能上高中都不敢想。泰北孩子的困境與李盈萱自身生活經驗的落差之大,常帶給她一種「緩不過來」的感受。

李盈萱意識到,短期志工的投入是不足的,自己在美斯樂的定位不只是一個備受照護的孩子,作為駐點的志工老師,她也像是當地孩子的另一個母親。那麼,能做些什麼,讓這些孩子好好長大?2021年,李盈萱與夥伴成立「樂。斯屬」,致力於為當地孩子創造更多教育資源,同時投入文史與地方創生,帶孩子做田野踏查,認識自己生長的土地。如同徐俊文,李盈萱也形容自己與當地的互動是一連串的「交換」,交換的東西很多,包含彼此的生命。

「安生,不只是身體的『身』,也是生命的『生』,因為泰北這個地方是讓我找到生命價值的所在。」李盈萱並不覺得自己完全成了當地人,而是變成半個美斯樂人加半個台灣人。「雖然我在這裡安生了,找到我是誰、我來自哪裡,但我很難『變成誰』。他們會笑說我是美斯樂人、是泰國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半』,那個一半是因為我始終會有一個觀察的角度,我始終因為看見這裡的社會現象,會痛痛的,也始終會因為新的、我沒有看過的文化樣貌而感到驚訝。」

雖然始終少了一塊、始終是「一半」,但李盈萱很喜歡這樣的自己。正因為有這個「一半」、「少了什麼」的感覺存在,才會一直對這個既是異域又是家的地方,充滿好奇和想像力,常常有新的發現,才得以建立更多羈絆,創造更多故事。


《異地安身》作者之一李盈萱。(圖源:女書店)

➤藉孩童之眼,看見田野的另一種面貌——陳如珍

人類學家陳如珍的分享則和其他幾位有點不同。她曾經分別在兒子7歲和10歲、女兒兩歲時,各自帶著他們去到中國安徽和台東做田野,兩次經驗讓陳如珍感受到自己在田野中位置的轉變——由於孩子的存在,當地人不單純視她為一名學者,而是一位母親。比如進行台東的田野時,年僅兩歲的女兒必須時時帶在身邊,剛好田野地也有一位揹著小小孩的母親,陳如珍很快地跟對方成了朋友,時常一同帶孩子走動。

陳如珍笑說:「帶小孩做田野可以加速關係蔓生的過程。」孩子讓人類學家更加貼近當地、以另一種身份成為田野的一部分,延伸出更多重的連結。在田野中與兒女的互動,也讓陳如珍以不同的視角看待「田野」。

陳如珍曾經問現在已經在念大學的兒子:你覺得小時候跟我一起去做田野,對你的人生有什麼影響?兒子一臉困惑,彷彿媽媽問的是「上禮拜對你的人生有什麼影響」,陳如珍不放棄地追問:可是那裡大家說的語言不一樣、環境不一樣,做的事也不一樣啊?兒子回她:「只有你看見不一樣,我看見就是那裡也有蝌蚪、有蟲可以抓,也有植物、有種子可以玩,也有和我一樣的小朋友。」隨著陳如珍在台灣、安徽、香港各地移動,兒子能夠很快地適應環境變化,視其為日常,相對於差異,對他而言,那些共同之處似乎才是更重要的。


人類學家陳如珍。(圖源:女書店)

➤結語:鋪一座橋,讓關係蔓生

人們經常認為,族群之間存在著差異,這些差異造就了邊界,讓我們能夠辨認出我族與他者。然而人類學者巴特(Fredrik Barth)不同意此種觀點,他提出「族群邊界理論」,主張「當我們需要差異的時候,才會劃出邊界」。徐俊文在遙遠的越南找到一群跟自己說著相似語言的人群,從格格不入到被視作當地人。高雅寧與黃素娥陪伴跨國銜轉生,在陌生的台灣社會中尋找自己的位置。李盈萱與美斯樂的居民成為家人,因體認到雙方生命經驗的不同之處而持續探索。陳如珍的兒子認為田野與家鄉沒有多大不同,並不是因為小孩尚未認識到族群與差異,而是他沒有這個「劃界」的需要。

人群與人群之間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相似與相異,人類學家習於在田野中尋找自身與「異文化」之間的「異」,然而,「關係之所以得以蔓生,經常是因為我們看見了那些相似的地方。這就像鋪一座橋,我們因而順利地接上了、這條路順利地通了,然後,這個田野就打開了。」陳如珍這麼說道。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異地安身:台灣的東南亞田野故事
作者:高雅寧、許容慈、徐俊文、宮相芳、黃素娥、譚氏桃、李盈萱  
出版:左岸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編者簡介:

高雅寧(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副教授)
 
作者簡介:

許容慈(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在學)
徐俊文(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碩士)
宮相芳(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博士生)
黃素娥(國立政治大學華語文教學博士學程博士)
譚氏桃(國立政治大學亞太研究英語博士學程博士候選人)
李盈萱(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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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6 18:00
報導》臺文基地文學改編舞蹈計畫開跑,吳明益〈雲在兩千米〉舞者化身雲豹漫步

由國立臺灣文學館與詩人鴻鴻共同策劃,「身體,文學ê所在──文學改編舞蹈計畫」系列活動將於2023年10月29日起展開,在臺文館位於臺北的據點──臺灣文學基地,以舞蹈、肢體劇場與文學的跨域結合,呈現文學與身體密不可分的關係,邀請觀眾一同在聲音、身體展演之間,感受生態與魔幻寫實文學、台語詩歌的全新魅力。

身體是文字的田野,身體是文字的家。臺文館副館長蕭淑貞致詞時表示,臺文基地自2021年開館即持續進行實驗性的文學跨域計畫,但這是第一次將文學改編為舞蹈。文學是各種藝術表現的載體與來源,希望透過本次計畫,能讓觀眾看見文學的可能性,也能輕鬆接觸文學。

總策劃詩人鴻鴻指出,透過身體、透過舞蹈,相信能夠開發出臺灣文學不同的面向。文學是一個橋樑,帶我們從現實來到讀者心中,來到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心中,透過他們把文學的光輝再發揚光大。

三缺一劇團團長賀湘儀談及,「動物轉化」的表演系統是透過動物來打開演員的魔幻感官通道,吳明益的作品穿梭在魔幻寫實與寫意、現實與虛構、當下與回憶之間,用剪貼的方式拼貼,正是以動物轉化做為表演訓練的事。本次嘗試將吳明益的作品〈雲在兩千米〉與身體結合,期待能打開觀眾慣常的感官經驗。


三缺一劇團團長賀湘儀

編舞家蔡晴丞分享,許多臺灣文學作家的作品都令她觸動,最後選擇陳明仁的作品。在聽陳明仁的詩歌時,身體不自覺開始舞動起來,是很有趣的經驗。她試圖在作品「走(cháu)跳(thiàu)人生」中,醞釀寫實又帶有抽象的內涵,希望能讓觀眾感受到詩和空間的溫度。

雞屎藤舞蹈劇場副藝術總監陳慧勻提到,雞屎藤舞蹈劇場近年將許多臺灣文學作品改編為舞蹈,因此非常期待此計畫的呈現。文學與舞蹈一個是平面的、一個是立體的,都是運用不同的方式與媒介來傳達文學的底蘊。

系列活動邀請耕耘「動物轉化」10年以上的「三缺一劇團」,以「為何轉化動物:演員、動物、與動物之外的」為題,分享團隊探索人類「動物性」的過程與感受,並將透過示範演出,演繹吳明益的短篇作品〈雲在兩千米〉。舞者化身為其筆下的主人翁及雲豹,在虛實空間的轉換中,漫步雲海中,重新凝視人類與動物的親密痕跡。

每個人一出生落地就面臨不同的命運與機緣。「身體,文學ê所在──文學改編舞蹈計畫」最終章「走(cháu)跳(thiàu)人生」將於2024年4月登場,這部由蔡晴丞導演、編舞舞蹈作品立足於台語文學家陳明仁的詩作,邀請觀眾一起探討人對生命的渴望。

臺文館另指出,「成為人以外的──臺灣動物文學特展」2023年10月27日至2024年4月28日將於臺文基地展覽廳展出,透過神話、詩歌、小說、散文等動物文學,映照出人與動物緊密而糾結的關係。

舞蹈計畫之外,「三缺一劇團」也特別為特展設計「《蚵仔夜行軍》繪本彈唱說故事暨肢體工作坊」。甫出版的台語有聲繪本《蚵仔夜行軍》,正是「三缺一劇團」於2014年首演後,醞釀10年的最新成果,繪本故事以臺灣西海岸野生及養殖「蚵仔」為主角,邀請親子一同從「蚵」的視角認識土地,反思生態議題。為鼓勵親子一起聽台語、說台語,本活動將推出「全台語」、「華台語」兩種演出方式,在表演中融入生動逗趣的台語歌謠,並在肢體工作坊中,邀請大朋友、小朋友一起在互動中,探索肢體的無限可能。

昨(25)日記者會上,光磊國際版權經紀有限公司資深版權經紀人林珊珊、前衛出版社主編鄭清鴻、作家路那、詩人林宇軒、圖像小說家尤根艾凱(Juerjen Eckey)等各界貴賓,均到場共襄盛舉。

臺文基地繼「秋日文學派對」後,於初秋推出「身體,文學ê所在──文學改編舞蹈計畫」、「成為人以外的──臺灣動物文學特展」,從文學到舞蹈,從與親子共讀,到與動物共舞,持續展開文學跨域的嘗試,開拓臺灣文學的可能性。


【講座暨示範演出】為何轉化動物:演員、動物、與動物之外的

發想改編自吳明益〈雲在兩千米〉,領略動物性和人性的交會
講座暨示範演出|三缺一劇團
2023/10/29(日)13:00、15:30

【文學跨域舞蹈演出】走(cháu)跳(thiàu)人生

從陳明仁的台語詩出發,思考世界和人的連結
編舞|蔡晴丞
2024/4/20(六)14:00、16:00
2024/4/21(日)14:00、16:00
地點│臺灣文學基地(臺北市中正區濟南路二段27號)

更多資訊與報名處請見➤➤ 國立台灣文學館官網

【彈唱說故事暨肢體工作坊】繪本《蚵仔夜行軍》:與「蚵」一起看見環境變遷,回望人類與生態的關係

2023/11/25(六)11:00、15:00 全台語場
2023/12/9(六)11:00、15:00 華台語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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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6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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