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簡單說真話:透過繪本與孩子談戰爭與恐懼
義大利朋友說起孩子因為看到烏克蘭戰爭的新聞畫面,好幾天悶悶不樂,甚至晚上會做惡夢。「上一次發生類似的事,是家裡的小狗死了之後,小孩開始問,是不是爸媽還有自己,有一天也會死掉。」朋友問及我的想法,希望我能從大腦神經科學的角度和曾經當過小學老師的經驗,給她一些建議。
回望歷史長河,今天的我們其實身在人類發展史上最健康、長壽、富裕的時代,但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從古自今未曾稍減。被比喻為第三次世界大戰,拖延了三年的新冠疫情,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儘管已經發展出先進疫苗,各國也努力簽署和平協議,生在網路時代的我們更能用便宜且迅速的方式取得知識與訊息,但人體的恐懼核心——位在大腦顳葉深處的杏仁核——卻從不停止做工,時時忙碌運轉,千百年前如此,今日也是。產生焦慮、偏執情緒算是輕微狀況,嚴重時,不同型態的恐懼甚至會導致嚴重的身心病症。
戰爭流亡、種族歧視、社會暴力⋯⋯對成人來說已屬不易消化之事,對孩子更是巨大的衝擊。我們如何面對恐懼,跟孩子談沉重話題?成人如你我又是怎麼處理這類情緒?

繪本是相當有效的工具。英國兒童文學作家、出版人艾登.錢伯斯(Aidan Chambers)曾說:「故事是人類使用語言創造和再創造自己的方式。人類所有的想法——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的未來會變怎樣——都依靠語言來創造。能改變和塑造我們的,其實不是生活經歷,而是講述這些經歷的故事。在將生活重塑為故事之前,我們無法找到並思考這些經歷的意義。真正改變我們的,並不是所經歷的事件,而是故事。」

大塊文化image3系列出版的《戰爭》(2020)、《戰爭改變了小圓城》(2022)、《遷徙者》(2023),在我看來,是三本優秀的繪本作品,它們在廣度極大的光譜上探討人類經驗與情感,讓讀者(不管兒童還是成人)透過故事理解經歷,並在閱讀這些作品時感同身受,不需要在現實中直接經驗無情戰火,也能體會和平的美好與可貴。
2021年,俄烏戰爭持續膠著,雖然戰火離義大利有段距離,但飆升的葵花油與麵粉價格讓我們很有感,日常生活不再像往常那般甜美靜好。接近秋天,我接受大塊文化邀請,翻譯了繪本《戰爭改變了小圓城》。翻譯期間,正巧在義大利當地報紙讀到這本書作者與繪者的專訪文字:這對搭檔來自烏克蘭,繪本早在戰爭發生前出版,內容探討戰爭帶來的黑暗和痛苦,以及衝突結束後,傷口是否能慢慢結痂,創傷能不能被抹平。
「在書中,我們把戰爭擬人化,它是有個性的:戰爭黑暗、無形無體,而且安靜沉默、毫無感情;戰爭聽不懂人話,暴力和仇恨是它的語言。」作者與繪者在訪談中提到,小圓城經歷的幾乎就是烏克蘭的現況,「有一天,戰爭來到了這座城市。出乎所有人意料,更沒人知道該如何反應,生活該怎麼前進。對我們來說,傳達小圓城人民在面對殘酷現實時,如何不失去希望,並且繼續往前走,是非常重要的。書中,小圓城居民團結起來,提出絕妙的方法終結戰爭,最後取得勝利。」

對比起《戰爭改變了小圓城》,無字繪本《遷徙者》則透過圖像說故事,以象徵手法呈現可能因為戰事而流離失所的遷徙者:一群造型各異的擬人動物,不同族群、年歲、性別,集合行進,隨身都帶了小提箱。全書靜默無聲,強大的力道卻令人窒息。遷徙者所到之地總是陰暗,時而烏雲遮頂,時而驚濤駭浪;日子艱難緊迫,處處危機四伏,但遷徙者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冒險之旅。

Migrants © 2019 Issa Watanabe / Libros del Zorro Rojo
書中有個特別的「人物」——擬人化的死神,是個穿花洋裝的小骷髏——整段旅程她跟隨這群遷徙者,如影隨形,經歷他們所有的苦。即便周遭植物光禿枯萎、大地一片死寂,遷徙者還是很團結,共同迎接挑戰。在每個落腳點,他們都試著創造生活秩序和儀式,流離遷徙的日子還是要如常,依舊要有尊嚴。同行者病了,大家不分彼此,互相照顧;旅伴不幸死了,伸出援手幫忙的,是穿著花洋裝的小骷髏,她臉上滿是悲傷表情。
閱讀《遷徙者》的過程,我眼淚直流,感受書中人物的悽愴痛苦,卻也得到安慰:在遷徙者乘著小船渡過狂風暴雨的大海之後,他們抵達彼岸,一個植物悄悄萌芽,可能再度建立安穩生活的地方。伴著淚水讀,害怕與不安得到宣洩,情緒彷彿被淚水洗淨,雖然一路充滿苦難,但希望終究在。

Migrants © 2019 Issa Watanabe / Libros del Zorro Rojo
Catharsis一詞來自希臘文,中文翻譯成「淨化」,從醫學角度來看,其實是一種導瀉與排解的方式,用來清理腸道;在精神治療上,目的則是疏引和宣洩。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詩學》(Poetics)中提到,觀看悲劇的過程會讓觀眾產生憐憫和恐懼,到最後,不好的情緒會排出體外,情感得到淨化與昇華。
我把《戰爭》、《戰爭改變了小圓城》、《遷徙者》一起讀,想著朋友那個看了戰爭畫面、受到恐懼折磨的孩子,也思考著悲劇的本質:如古代希臘人說的,悲劇的故事主角歷經一連串痛苦折磨,身心承受災難,但最可貴的是,趨於毀滅的同時,主角獲得了心靈的純淨,觀眾(讀者)也跟著領悟人生至真、至善、至美的真諦。
我建議朋友帶著她的孩子讀《戰爭》。這本小書由父子檔聯手創作,詩人父親的文字極簡卻無比深刻,畫家兒子的彩筆則充滿力道。可以試著把文中的「戰爭」一詞,替換成自己所恐懼的——暴力、歧視、欺騙、冷漠——創造出量身訂做的全新故事,最能回應自己的經歷和受折磨的心,釋放和修補情緒的旅程,亦由此開始。
這些主題沉重的繪本,是最有效的治療工具。它們簡單說真話,用故事與圖像引起憐憫和恐懼之情,讓讀者感同身受。一同經歷旅程後,宣洩恐懼,也透過故事傳達不容摧毀的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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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渡邊依莎(Issa Watanabe) 1980年出生於祕魯。母親是插畫家,父親是詩人。她擁有文學和藝術創作的教育背景。她曾主導許多計畫,透過藝術形式來促進社會融合,曾獲得西班牙La Caixa Forum頒發的Obra Social獎。她經常受邀到國際書展進行講座交流。這是她第一本繁中版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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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羅馬娜.洛瑪尼新&安德瑞・雷西夫 「還是孩子時,我們對一切都很好奇。但當時在我們的國家,沒有多少書能以有趣的方式告訴我們非常簡單的事情。這種匱乏的經歷,促使我們創作有趣的圖文書。藝術和科學是我們主要感興趣的領域,我們想創造一個藝術與科學的合體,融合世界的感性感知與理性認知。」 ——R.R & A.L 來自烏克蘭的創作雙人搭檔,畢業於利維夫國家藝術學院(Lviv National Academy of the Arts),共同經營 Studio Agrafka 藝術工作室,被譽為啟發烏克蘭當代文化的重要藝術家之一,關注國內文學與美學教育,作品三度榮獲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獎、德國書藝基金會世界最美麗的書銅牌獎,入選德國法蘭克福書展dPICTUS精選 100 本優秀圖畫書。其他作品可見Image3書系《看見聲音》(2018)、《大開眼界》(2019)、《動無止境:一部關於世界萬物的移動演進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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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塞.豪爾赫.萊特里亞 葡萄牙詩人。1951年生於卡斯凱什,創作涵蓋詩歌、小說、舞台劇、新聞報導、廣播電視節目。作品獲獎無數,被譯成十幾種語言,曾獲葡萄牙自由勳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獎,並擔任葡萄牙作家協會主席。 繪者簡介:安德烈.萊特里亞 國際知名插畫家。1973年生於里斯本,1992年開始插畫創作,也涉足動畫電影和劇院布景設計。插畫作品入圍布拉迪斯拉瓦國際插畫雙年展、波隆那插畫展、薩爾梅德童書節,曾獲葡萄牙插畫獎、古爾本基安獎、3×3兒童圖書年鑑銀牌和銅牌、美國新聞設計協會傑出插畫獎,也曾擔任波隆那數位童書獎評審。作品在美國、英國、西班牙、義大利……等國出版。2010年,創立Pato Lógico出版社。 |
對談》寺尾哲也X張惠菁X黃麗群相談《子彈是餘生》:殘酷的價值體系及其所創造的
講座主題:智商越高,致傷也越高?《子彈是餘生》小說與人生的相談會
與談人:
張惠菁(作家、衛城出版總編輯)
黃麗群(作家、《新活水》總編輯)
寺尾哲也(《子彈是餘生》作者)
➤系統如何造就人的虛無、欣羨與痛苦
張惠菁:什麼樣的人會被認為是天才,而且必須不斷地在競賽中去證明「我是更優秀的那個人」?競賽比什麼?怎樣才是最強的?這全都是看不到、但已經set在那裡的「系統」,所有人被放進去以後就忍不住跟著玩了。一般人對於更成功的人懷有欣羨,可是順著欣羨的眼光看,是看不到系統怎麼運作的。順著怖畏的眼光看,同時看到欣羨在系統中何以成立、怖畏何以成立、慾望如何流動的時候,就會看到整個系統。
小說每個角色在系統裡的相對位置,是有層次的。大家都是聰明人,但沒有人的聰明是一樣的。寺尾寫出了高智商天才對競賽的執迷跟追逐,為架構世界的判準,可是每個角色對於被天才的光線照到,感受「我的才華被他的才華輾壓」的反應過程都不一樣。相對於最光亮的角色,底下所有人都有暗影,這不同暗影的投射能不能形成(小說的世界)是需要才華的。
黃麗群:這幾年我有個無聊的心得,所謂的人,不要說覺悟啦,也不要說昇華,也不要說修行,但可能就是那個意思,各位知道就是語言很有限。人上人這件事情的難呢,在寺尾的這本書裡已經寫盡。系統回饋跟競爭的強度,超乎從遠古到現在並沒有多少進化的人類脆弱的心理強度,那強度極為壓迫人類的心靈。
這幾年流行一個說法「一切都是好的」。可是,為什麼什麼事一定都要是好的、美的?當你這麼說的時候仍然在摒棄、恐懼被認為是不好的。人類決定了「玫瑰是好的」、「仙人掌是不好的」,把這件事應用在人身上的時候,人會非常困難。因為人必須成為他自己。如果他是仙人掌,就必須成為仙人掌,但在系統裡就會被砍伐、被否認、被輕視。如果是玫瑰,寺尾就寫了玫瑰的世界,玫瑰如何在大家的手心裡面,一片、一片地被剝掉。
大家會說價值沒有這麼好揚棄,但現在看來很厲害的,在古代可能都是廢物,三秒鐘就死掉。這足以證明價值本身一直在變動跟浮動。可是,寺尾在現在的系統裡面,已經做到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且是高價值的成就,你為什麼想離開那個(矽谷工程師)世界,又為什麼會走進這個(寫作)世界?
➤創造有故事性的東西,文字最能單獨做到
寺尾哲也:寫作是從小的興趣,國中就會寫《獵人》同人文,後來因為課業壓力沒再繼續。2016年Google工作穩定後,開始重新寫大眾向BL色情小說給三五好友看(黃:你剛剛說色情嗎?),對,比這本口味重很多。後來發在論壇有些正面回應,我就越來越想創作。後來接觸耕莘青年寫作會(想像朋友寫作會),會內有非常強烈純文學創作的風氣,我就踏上了這個歪路。
為什麼要離開工程師的世界?我對寫程式很有熱情,可是對於做產品沒有熱情。做產品絕大部分都是苦工,跟80/20法則宣揚的正好相反,現代有用的產品都是無數工程師肝腦塗地用80%力氣,在20%最佳化上面做出來的,直到完美,產品才會成功。一個工程產品,如果只有50%機率會正常運作,那就是超級爛。產品要追求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不出差錯的運作。最後我的熱情被消耗完了,工作只剩賺錢的意義。
Google工程師會覺得人生是無限長的,可以無止盡追求功名利祿,人生只會越來越好。那個好是指數等級的,線越來越陡峭地長上去。問題是肉體就是有年限存在嘛。我那時生了一場病,就意識到我可能不會活那麼久(笑),寫作有些成果,財務進入比較自由的狀態,所以就想試著全職寫作。
黃麗群:我也滿好奇,你為什麼會想要寫小說?對你來說這件事情是愉快的嗎?
寺尾哲也:很愉快啊!
黃麗群:愉快的點在哪?
寺尾哲也:(寫小說就像)創造類似多寶閣或某種玩意兒的機關,這種玩意兒可以給別人玩完之後,他會做出一些情緒反應,是你希望達到的一些情緒反應,哇我覺得這實在是……
黃麗群:你好壞心喔,怎麼年紀輕輕就想玩弄別人(眾笑)可是,為什麼你會選擇語言跟文字這個媒材?對你來說一定是有特殊的性質才會選擇它,否則為什麼不去唱歌、跳舞?
寺尾哲也:如果後設的去分析自己為什麼喜歡小說、編故事,是因為我是個沒有身體、只有頭腦的人。我非常鄙視身體跟任何身體相關的秩序等,但非常非常看重頭腦,因為可以分析。對我來說,有故事性的東西,就是我想要創造的東西,不見得要文字,但文字是最能夠單獨做到的事情。
➤活著逃亡的路徑
黃麗群:我決定小說好不好,通常看它讓我覺得尷尬的時刻有多少。有些是作者對題材的洞察過度用力的尷尬,或修辭想表現「我很會寫」的尷尬。當時讀〈州際公路〉這篇作品有點shocked,我很久沒有讀到從頭到尾都不尷尬、不想調動任何一個小說部件的作品了。
《子彈是餘生》不是想像中的短篇小說集,埋了很多奇妙、詭譎,但不至於讓人討厭的技巧在裡面。看的時候,我稍微考慮了怎麼定義文體這件事,短篇小說跟長篇小說中間有沒有互相嵌合的有趣狀態。寫的時候,你就以這個前提來設想佈局嗎?
寺尾哲也:〈 渦蟲 ∀〉、〈現在是彼一工〉、〈州際公路〉這三篇是先完成的。出書前我構思了目前這個連法——利用不同篇第一人稱「我」是不一樣的人,把故事拆散在不同篇章。散著看的話會是短篇小說,合起來看故事之間會是彼此連在一起的,像推理小說的感覺。
張惠菁:寺尾哲也寫出這樣纖毫畢現的世界,終究有些角色察覺了系統建構的虛無,對人生做了另一種選擇。天才們仍然在系統裡被痛苦地消磨、形成各種虐與被虐的對位關係。我在想,這樣的世界有沒有出口?有沒有非死亡的出口?我們看到寺尾哲也離開原來的生活方式,找到出口了(寺尾:希望如此)你心目中這些角色有可能找到出口嗎?下個作品會不會提供逃亡的路徑?
寺尾哲也:進行中的第二本書會是一本散文。但我的確會想要在下一本小說創造一個角色,不以死亡的形式,而是以活著的形式脫離這個系統,脫離後發現,其實熟悉的痛苦比起陌生的、可能不痛苦的環境讓他安心,過一陣子又再回去系統。我想創造這樣的一個角色。●
作者:寺尾哲也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3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寺尾哲也
昭和63年生,台大資工系畢。曾任 Google 工程師8年,待過 MTV、台北、東京。小說曾獲林榮三小說二獎,兩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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