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譯者的甘苦誰人知?吳家恆訪宋瑛堂《譯者即叛徒?》

大凡從事翻譯的人,多半有一種不太喜歡拋頭露面、寧願為人服務的性格,寧可某種程度上隱身幕後,甚至為人作嫁。看到眾人的目光焦點、榮耀集中在原作或作者身上,也不會心生嫉妒,反而會打心底為他們高興,因為深知目光與榮耀的重量,能夠「與有榮焉」就感到心滿意足。

但是宋瑛堂寫了《譯者即叛徒?》一書,以29篇文章談論翻譯,分享30多年翻譯心得、抒發心情,提出一些對翻譯的看法。但這麼一來,他也就「唰」地一聲,拉開了譯者面前的帷幕,把自己推到台前,直接面對讀者觀眾了。

譯者雖然往往隱身幕後,但並非與榮耀絕緣,也沒有「免於被批評」的自由。有些讀者買書會看譯者,好的譯者至少在圈內也為人稱道。但是,基於「樹大招風」、「燒餅掉芝麻」的道理,譯者也常受批評,甚至還會受原作盛名之累,成了箭靶。要知道有些原著名氣大、地位高、難度也高,譯者等於是走在萬丈深淵,稍有閃失,動輒得咎。

譯者有原罪?我偏要說幾句

譯者若是有錯在先,不宜辯解,何況「翻譯即背叛」,任何翻譯都經過語言的轉換,譯者的折射,不可能只有一種翻法。有時無涉對錯,只是見仁見智之分。但是譯者既然落了文字、印了出來,就已經在明處,誰看到都可以說上兩句。就算面對思慮不全的偏見,譯者也不見得有辯解的機會,就算真要一一討論,那也是回應不完的。這個時間不如拿去多翻幾個字、多賺幾塊錢稿費,還比較實在。至於外界的批評指教,也只能虛心接受,慢慢消化領受了。

博客來OKAPI編輯郭上嘉在向宋瑛堂邀稿寫「譯界人生」專欄時,請他寫一些「實戰血淚」,可能也是存著類似的想法。宋瑛堂說,看看手邊積了幾本「嗷嗷待譯」的書,本來想婉拒,而且如果寫些「信達雅」的看法,這方面的論述已經很多,自己「既非教授,也不是翻譯的博士碩士,我何德何能,敢在這裡大放厥詞?」

郭上嘉邀稿殷切,提議「先寫個三篇就好」。宋瑛堂想了幾天,厚積翻譯經驗卅載,薄發三篇,應該不成問題,而且藉著寫稿,也可以抒發疫情的苦悶,也就答應了。於是寫成〈譯者也有加菜金──加拿大圖書館「公共出借權」補貼這樣算〉、〈惱人的高頻字〉和〈文學譯者也能駐村〉三篇。


2020年開始的譯者專欄(圖片翻攝自OKAPI)

文章一刊出,引發眾多共鳴,很多人分享轉寄,而且這些人宋瑛堂多半不認識。陌生讀者的肯定,是最大的鼓勵;讀者的回應,會引發更多的題目,為繼續寫下去提供了動力。文章累積到一個程度,出版社慧眼提議,再經過彙整、調整、補充,就成了《譯者即叛徒?》。

翻譯靠google、ai意思差不多就好…嗎?

出書之後,有何反應呢?宋瑛堂說他看到有讀者提到,很高興有譯者寫這方面的內容,「身為譯者的人有很深的感觸,想要進翻譯這一行的人,也可藉此知道箇中狀況。」

整本書以「序」開場,第一句就說:「考輔大翻譯研究所失利,是我職涯最大的收穫。這可不是唱衰翻譯學位。」如此起手式,細細品味,很有學問。尤其看到序的結尾,「不深究理論,意圖不高不遠,非必要不引經據典,避談空泛氤氳的精氣神,只盼每一則文章能給讀者至少一丁點實質收穫。像輔仁研究所送我的那份厚禮一樣。」

宋瑛堂最後一句重提輔仁落榜,首尾呼應,且以句點與前句隔開,重量不言可喻。可見宋瑛堂多年翻譯,經手的名作無數,論標點符號的講究,文字的琢磨,文章的布局,已經內化成文字思維的一部分。

如果不談理論,不吊書袋,避免空談,那要談什麼?從宋瑛堂一開始寫的三篇,可以看到他的「三個關切」:翻譯太難,報酬太少,受到的尊重不夠,這也是這本書的三條主線。

〈譯者也有加菜金〉寫的是宋瑛堂看到國外圖書館對借閱的補貼,不僅及於作者,譯者也能霑及雨露。讀者在書店買書,銷書收入有一部份會以版稅的形式進作者的口袋。但如果圖書館購書,買了10冊,卻有成百上千名讀者借閱。一些讀者選擇借閱而不購買,也就減少了出版社的營收。水退船低,作者拿到的版稅減少,長期下來,不利於創作。

所以公共圖書館以借閱次數為基準,補貼作者,甚至有聲書的聲優、插畫、編輯、攝影,都是受補助的對象,譯者也在其中。論其精神,也就是對一本書做出貢獻的人的肯定,同時也挹注創作的源頭活水。

只是這個做法在台灣尚在起步階段,一是這會讓圖書館捉襟見肘,排擠購書預算,二是牽涉到對翻譯的重視程度。看待翻譯,可能很多人還是有著「體用之別」,文本原典是「體」,翻譯是「用」。原創的當然高於翻譯,這點任誰都會同意,但這個邏輯推下去,很容易把翻譯貶為「雕蟲小技」。尤其現在AI當道,Google翻譯盛行。看不懂的文字,管它什麼語言,複製貼上,一秒鐘就譯出來。雖然辭未必達意,但是「差不多差不多就好」,翻譯何難之有?


翻譯並非意思到就好,機器翻譯尚無法掌握作品的文學性(圖片翻攝自Google翻譯)

這種想法,大概沒有譯者會贊同。玄奘大師對後世做出最大的貢獻,就是翻譯佛經。翻譯是人類文明交流的重要活動。佛經翻譯與佛教的流行互為因果,古希臘羅馬的典籍著作透過翻譯的方式回流歐洲,才有後來的文藝復興。即使是二流的翻譯,其價值也勝於三流或不入流的原創。與其寫一篇東抄西抄的論文,不如好好把一篇重要文章翻譯出來。

此處翻譯,請問單兵如何處置

能意識翻譯過程中的種種難處、陷阱,而且能妥善處理,並不容易。這是宋瑛堂在《翻譯即叛徒?》著墨最多之處,也是譯者或對翻譯有興趣的人受益最多、心驚膽跳之處。

同為旅美傑出譯者的施清真在臉書貼文說她原本就是專欄文章的忠實讀者,集結成冊之後更是一口氣讀到尾:

Part 2 「譯者的罪與罰」簡直是教科書,處處值得畫線作筆記。woof、yap、yip、ruff/arf、growl、bow wow都是狗叫聲,諸位知道有何差別嗎?(詳見〈唧唧、嗡嗡、汪汪!中文擬聲詞夠用嗎?〉)?諸位知道egg roll不是蛋捲、society page不是社會版、pudding不一定是布丁嗎?(詳見〈別被貌合神離的語文損友騙了〉)瑛堂以他多年的翻譯經驗娓娓道來,讀了增長知識,我甚至讀得直冒冷汗,生怕自己犯了書中指出的錯誤。

的確,宋瑛堂說的不是雲裡霧裡的理論,而是每個譯者單兵都可能遭遇的狀況。他寫「高頻字」,也就是像of course、maybe、fuck這種作者常用的字,每個譯者都處理過。若是貼到Google翻譯,大概只會對應出一種譯法。但就像宋瑛堂碰到的狀況,一本300多頁的小說,fuck出現了200多次,總不能每次都翻成「幹」吧?任何翻譯理論大師都不會告訴讀者如何處理fuck,但這就是實戰譯者的日常。怪作者?跳過不翻?都不是辦法。宋瑛堂把這些東西寫出來,不是在檢討別人,而是提醒自己。「我罵作者為何用同樣的字,也是在罵自己的詞彙不夠多。」

讀者如果碰巧也做翻譯,讀起來就會心驚膽跳,如坐針氈了。當作者寫到某個常用字的吊詭與難搞時,不免捫心自問,細心尋思,自己是不是犯過同樣的錯誤。這就像在吃最後晚餐的耶穌門徒,聽到耶穌說,「你們之中有個要賣了我?」眾門徒紛紛問說:「是我嗎?」


譯者與作者的合作才能產出兩邊都滿意的作品。宋瑛堂與《分手去旅行》作者安德魯・西恩・格里爾(Andrew Sean Greer)

為了避免犯錯,譯者唯有虔心誦唸「信達雅」口訣,這三件事只要能站得住腳,就能挺過譯海波濤。尤其「信」放在首位,忠實乃是譯者不能違背的天條。不過,這個原則推到一個程度,就會出現艱澀拗口的忠實翻譯。但是宋瑛堂長期觀察,發現「英翻中譯者多數側重精準務實,以忠於原著為依歸,但在文學方面,西方譯者更重視藝術表現,以風格取勝,在忠實和美感之間無法兩全其美時,往往不惜違背原文的字義。」

的確,只要把《道德經》、《莊子》這種言簡意賅、風格優美的經典的英譯本找來看,就會發現譯者做了很多的選擇與取捨,意義的正確固然重要,但是風格的優美與可溝通性也同樣要照顧到。而通往羅馬的,不會只有一條路。至於要翻得胖瘦、濃淡、艷素,那就取決於原文的樣態、譯者的理解、斟酌與選擇。

此外,宋瑛堂還指出一點,英語是國際語言,這也意味著,不同的英語國家對同一個字的理解,可能會有差異。《哈利波特》在美國出版,不只是銷售地域不同而已,有些字在從英國版到美國版的過程中,也做了轉換(翻譯),即使這兩個版本看起來都是使用英文。

翻譯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譯者即叛徒?》說的其實就是宋瑛堂在翻譯過程中所考慮的因素、斟酌的過程,以及所做的決定。譯者要做的決定極多,可以說無時無刻不在做決定。每個字要做決定、每個片語要做決定、每一句要做決定,就像棋手每一著,背後都有一番複雜的思考與計算。甚至翻到後面,譯者有可能因為有了新的理解,而必須回頭修改前面的處理。

甚至很多決定無關乎字義,而是文字的節奏。尤其是文學小說,不只是知識的傳遞,還有氣氛的營造。宋瑛堂以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為例,這是他花最多時間才進入的作家,「因為他寫的東西有很多考量。法蘭岑把節奏放慢,把時間感加長,而這是很難用中文表達的。」宋瑛堂只能用比較長的語句,企圖表現節奏的放慢,「這時候我就覺得自己的中文不夠好。」


宋瑛堂近期譯作,類型、風格、議題廣泛

「建議讀原文書」,譯者QQ

翻譯的困難、複雜,足以支撐翻譯成為一門有專業門檻的專業,譯者不僅不是叛徒,還是一個值得受到尊重的職業。即使不尊重翻譯,那也不要踐踏翻譯。最後一篇〈讀者來踢館〉,就是圖窮匕見,一刀刺向來踢館的讀者,替譯者們一吐怨氣。施清真就說「此文深得我心」,且看宋瑛堂是這麼說的:

最奇怪的是有一種人,不知到底是不是讀者,總喜歡蹦進來歪樓,丟一句「建議讀原文書」就走……。既然懂原文,何不體貼一點,列出原著才讀得到的好料?精通到可以原文讀透透,為什麼還寫中文來討論中文版?在此誠心建議這些人,去逛逛亞馬遜或Goodreads,用英文跟老外長談,既能刷存在感,成就感也必定噴井。

晉惠帝一句「何不食肉糜?」引來無數的訕笑和罵名,「何不讀原文?」也是一秒得罪所有的譯者,因為這句話等於是全盤否定了譯者的努力。至於此文舉了很多讀者的「指教」,像是「連書名都翻錯」、「機器翻譯無誤」,其實暴露的是讀者對於出版業的陌生。

宋瑛堂口不出惡言,但是罵得淋漓盡致,收起筆鋒,還是語重心長:「我覺得大家太重視譯者,認為怎麼樣都不會翻錯的譯者才是好譯者。但我敢說,沒有一個譯者敢說自己的翻譯絕對沒有問題。如果真的要挑毛病,一定可以找出來。這是每一個譯者都知道的事情。」如果有哪個譯者敢拍胸脯保證,說自己的翻譯絕對沒問題,「那這樣的譯者不是叛徒,而是騙徒!」

宋瑛堂的文字鮮活靈巧,如果走寫作路線,不要受原作的限制,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豈不是更加快意?對此,或許是謙虛,也或許是知道自己的斤兩,宋瑛堂並不做此想。他本來就沒想到自己寫這些東西可以出書,何況看過那麼多厲害作家,眼界也高了,自嘆不如。這些作品的精采處,往往也就是難翻譯的地方,如果把困難處去掉,這些作品也就變平庸了。這是一體的兩面,無法只取其一。

更何況,翻譯文學作品的難處,形成了一座抵禦AI入侵的堡壘。AI已經有能力翻譯一些非小說的書籍,但是還沒辦法譯出具有可讀性的小說,所以,宋瑛堂以翻譯文學小說安身立命,一時三刻,還不會受到威脅。如果有一天連文學小說也可交由機器翻譯的話,不要說文學譯者沒有立足之處,恐怕就連人類這個物種,也是可有可無的了。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譯者即叛徒?
作者:宋瑛堂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宋瑛堂

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臺灣大學新聞碩士,曾任China Post記者、副採訪主任、Student Post主編等職。文學譯作包括《內景唐人街》、《幸運之子》、《分手去旅行》、《十二月十日》、《霧中的男孩》、《修正》、《迷蹤》、《該隱與亞伯》、《霧中的曼哈頓灘》、《斷背山》等。非小說譯作包括《長橋》、《親愛的圖書館》、《鼠族》、《被消除的男孩》、《間諜橋上的陌生人》、《永遠的麥田捕手》、《蘭花賊》、《宙斯的女兒》等。

相關著作:《譯者即叛徒?:從翻譯的陷阱、多元文化轉換、翻譯工作實況……資深文學譯者30餘年從業甘苦的真實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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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吳家恆(譯者、古典音樂台主持人)
2023-02-01 20:00
2023台北國際書展》發揮譯者洪荒之力!林蔚昀談在台灣推廣波蘭書的10年長途

翻譯是創造空間,讓外國和本地相遇

文學翻譯是什麼?如果要用一個東西來比喻它,你會用什麼來比喻?公開我的答案之前,我想要用一個字來談翻譯上的文化差異:kamienica。

kamienica是中世紀歐洲為了解決城市擴張、人口大量移入的問題所興建的建築物,一棟房子裡面有許多間公寓,且多半老舊到沒有中央暖氣。這樣的房子要如何翻譯成台灣讀者所熟悉的中文呢? 多房公寓?老公寓?光講「老房子」,台灣可以對應到的東西太多了。和kamienica最像的是建於1960-70年代的步登公寓。但步登公寓也無法完整翻譯kamienica的特色。或許可以這樣介紹:有著步登公寓的功能,長得像迪化街街屋,歷史比日式老房子或李宅還悠久的老屋。

回到翻譯是什麼?我會說,翻譯是建立連結和橋樑,讓外國和本地相遇。不是維持陌生或完全在地化,而是創造出一個空間,讓兩者相遇。詞語不僅只是詞語,能否透過翻譯讓讀者感到熟悉、親切、有共鳴,才是關鍵。在此,我想以我推廣《鱷魚街》的經歷為例,解釋我所做的轉譯。


波蘭老城廣場上的kamienica(林蔚昀提供)

跨越台波文化隔閡:布魯諾.舒茲筆下的牛蒡與覆盆子

布魯諾.舒茲 (Bruno Schulz, 1892 - 1942)是波蘭猶太人,以《肉桂店》(即《鱷魚街》),《沙漏下的療養院》兩本書,和卡夫卡、普魯斯特齊名,成為20世紀波蘭最偉大作家之一。

《鱷魚街》的繁中版書名來自同名短篇小說,原文書名是《肉桂店》(Sklepy cynamonowe)。波蘭人對肉桂有感情,台灣人不一定有,好在本書英文編輯重新取名為鱷魚街,我住在英國時才會訂這本書,讀了感動才會跑去波蘭。

開始翻譯《鱷魚街》的時候,我曾經拜託我先生去克拉科夫的舊書店買一套11本的字典,這套字典叫Słownik języka polskiego pod red. W. Doroszewskiego,裡面有很多古老的詞語。舊書店的老闆叫做愛德華.史明維克(Edward Śmiłek),他手往桌上一拍,問我老公:「先生您買這個要做什麼啊?」我老公就說:「我太太要翻譯舒茲。」老闆就笑一笑,說:「台灣的讀者能了解舒茲嗎?」那老闆這麼說,是既期待又怕受傷害,因為他也是個舒茲迷。但是我聽到時有點不高興,覺得台灣讀者再冷門的文學都可以讀了,不要小看台灣讀者!但我也開始有點擔心,舒茲真的有這麼普世嗎?我讀舒茲很感動,但是其他讀者呢?

舒茲作品讓我很有共鳴,但仍感到文化隔閡,比如:

「在那肩膀上,八月那邋遢、旺盛的女性生命力蓬勃發展,長出一片肥大的牛蒡,它們以多毛、巨大的葉片以及肥厚、茂盛的綠色舌頭支配了整個地區。那些牛蒡像是有著豐乳肥臀的婦女,大剌剌地攤開裙子往地下一坐,連自己的身體都快被這些瘋狂、碩大的裙子吞沒。」

必須承認,我第一次看到這段文字時想:「蛤?他在說什麼?」因為我想像中的牛蒡,應該是牛蒡沙拉,或是壽喜燒裡面的牛蒡。我很困惑,於是去問我老公Pawel Gu。我老公說:因為牛蒡在波蘭不是拿來吃的啊,它是一種雜草。我從來沒看過以雜草方式存在的牛蒡,所以他就在克拉科夫開始了尋找牛蒡之旅,去烏克蘭也幫我拍了牛蒡。我看到這一片牛蒡的時候心裡想著,啊這就像是姑婆芋嘛⋯⋯如果有人跟我說,牛蒡就像姑婆芋,就很好理解了。


野生牛蒡真的長得很大很茂盛,非常壯觀(林蔚昀提供)

另一個讓我感到有隔閡的東西,是覆盆子果汁。舒茲在他的小說中,說覆盆子果汁可以在藥局買到,說它是「濃稠、高貴的液體」。第一次看到時,我還沒去波蘭,沒喝過覆盆子果汁。我想像它既然藥局有賣,可能是一種感冒糖漿,可是感冒糖漿不是很難喝嗎?為什麼大家平常會拿來喝呢?

後來我到了波蘭,終於知道:喔,覆盆子果汁是用覆盆子加糖,讓它自然出水做成的果汁,有點黏稠,但是又不會太黏稠。波蘭人把覆盆子果汁當成一種民間療法,著涼快要感冒的時候加在熱茶中喝下去,可以怯寒。這時我就豁然開朗了:波蘭人的覆盆子果汁,就像我們的川貝枇杷膏嘛!這樣理解,遙遠的覆盆子果汁就變得很親切了。

要怎麼把這親切感傳達給讀者呢?以註釋在《鱷魚街》書中補充之外,我也在台北舉辦了小型藝術節。為了讓台灣讀者品嘗到覆盆子果汁,我從波蘭寄了3瓶過來,在當時波黑美亞咖啡食堂展出(即現在Rebirth)。本來打算讓大家配茶或配啤酒喝,但運送過程中有漏出來,所以只好改成用看的。


「覆盆子果汁行星」活動,在波黑美亞咖啡食堂(林蔚昀提供)

我以舒茲為主題舉辦的小型藝術節,其中包括:展覽、講座、行為藝術。我成立粉專,花了一個月在上面每天打書。這本書當時是在聯合文學出版,所以《聯合文學》雜誌也熱血地邀請我當客座主編,規劃了50頁專題,讓讀者看到舒茲的重要性,還有他怎麼感動世界各地的讀者。

展覽內容,我找了覆盆子果汁、手搖風琴、鳥、人偶、女鞋、舊物、郵票作為7個主題,找了7家台北獨立書店辦展,有如舒茲七大行星在台北降臨。當時在誠品辦講座活動,講座海報有銀河,細看就像淡水河。


活動海報是我先生設計的。七大行星的插畫,是我花錢找住在克拉科夫的俄羅斯藝術家德米特里‧施維翁科夫-基斯梅洛夫(Dmitrij Szewionkow-Kismiełow)特別畫的。因為太漂亮,後來也有把它收到書中當拉頁(林蔚昀提供)


左為「音樂盒行星」在小小書房,右為「鳥行星」在有河Book。(林蔚昀提供)

透過展覽,我想做的不只是把舒茲帶來台北,而是讓舒茲及其作品和台北地景結合,和台北人文風景對話。為了讓舒茲和台北的人文風景對話,讓他的作品能在台北「深度旅遊」,而不是只是像外國觀光客,來一下就走,7間合作的獨立書店也是仔細挑選過的。打書期剛好碰到聖誕節。波蘭聖誕節要做12道菜,習俗上還要放一副空碗盤,給意料之外的客人。我們意料之外的客人就是舒茲,我們邀請他一起吃平安夜晚餐。


和(椅子上的衣服頭像)舒茲一起吃平安夜晚餐(林蔚昀提供)

為什麼要辦藝術節去宣傳一本書?為什麼要花費這麼多成本?因為,我相信波蘭文學值得讓台灣讀者看到,而且可以給出版市場、文化帶來好的影響。我相信文學可以成為一座橋樑,讓台灣人和波蘭人互相交流、理解彼此,畢竟,我們都有悲慘受壓迫的歷史。另外,我很希望舒茲可以賣得好,因為我也想繼續靠翻譯波蘭文學吃飯啦。

做了這麼多宣傳,大家應該很想知道有沒有幫到銷售吧?作為一本文學純度很高的純文學,《鱷魚街》賣得不錯,它是當年誠品選書,在香港誠品有打入暢銷。在台灣也是長銷書。2016年詢問出版社時已三刷。這本書後來也售出簡體版權。作為波蘭文學引起台灣書市注意的第一彈,《鱷魚街》一鳴驚人。但如果只有一本成功,就只會曇花一現,不會成為現象。要成為現象,就要持續出版,並且持續引起討論。沒錯,我一開始設立的目標,就不只是讓舒茲這位作家的作品被看到。我的目標,是打開市場,使波蘭文學、波蘭文化被看到。

一些人、一些事,會讓你覺得翻譯、推廣文學還是有意義的

我是個翻譯,翻譯之外,還可以選書、審書、推廣書、行銷書、找補助。我都推廣我認為有意義、有價值,卻不那麼好賣的書。我在宣傳時,往往不求大賣,但求可以把每本書的商業可能性發揮到極限。此外,我也必須觀察市場需要什麼書,台灣需要什麼書。那我接下來想講講,我怎麼在台灣推廣柯札克。

雅努什.柯札克是個猶太波蘭醫生、作家、教育家。本名亨利.哥德施密特(Henryk Goldszmit, 1878-1942),也被人稱為「老醫生」或「醫生先生」,為兒童人權與教育奉獻畢生,被譽為波蘭兒童人權之父。他寫了很多本書和文章,其中有寫給小孩看的小說,也有寫給家長看的關於教育理念的書。

第一本我決定推廣到台灣的柯札克著作,是教育隨筆《如何愛孩子》。這本書其實是那種大家一看就覺得很難賣、很難推廣的書:首先,因為它很厚,有520頁。再來,書中議題很嚴肅,在講兒童人權,對家長有挑戰性,也不是傳統的親子教養書。但2014年3月,台灣立法院正式通過「兒童權利公約施行法」,大家都想知道兒童權利是什麼,但市面上很少這樣的書,這就創造了空缺,讓《如何愛孩子》可以去填補。

之後,柯札克在台灣越來越受矚目。2019年,兒童權利公約公布30週年的時刻,台灣少年權益與福利促進聯盟和新北市政府邀集專家學者選出兒童權利公約書單,柯札克的《當我再次是個孩子》和《麥提國王執政紀》也有入選。2020年,景美人權館做了一個兒童人權展,那裡面也有講到柯札克。

在這邊,一定要提台灣兒童人權的旗手,兒童文學界女神林真美老師。她曾經翻譯關於柯札克生平的童書《好心的國王:兒童權利之父—柯札克的故事》,是在台灣推廣柯札克的先行者。真美老師也有讀《如何愛孩子》,後來也在各種場合推薦、導讀他的書。於是,就在《如何愛孩子》的成功下,柯札克《麥提國王執政紀》、《麥提國王在無人島》、《布魯卡的日記》、《當我再次是個孩子》、《猶太區日記》也都陸續出版。這其實讓我蠻高興的。

10年前,大塊文化董事長郝明義跟我說,波蘭文學在台灣賣不好。然而,現在大塊也想出版波蘭文學。很感激他當年很誠實跟我說出版市場的狀況。如果沒有他,我可能不會宣傳舒茲,就不會開始這10年推廣波蘭文學的旅程了。當然啦,也要感謝史明維克老闆那句:「台灣人讀得懂舒茲嗎?」今天我可以告訴他,不只讀得懂,還很有共鳴。

這個世界並不是有柯札克捍衛兒童人權理念的作品,兒童就會生活得無憂無慮很快樂。推廣好的文學,也不表示世界就會變得美好。文學沒這麼了不起。但是,有時候,會有一些人、一些事,會讓你覺得,文學還是有意義的,翻譯、推廣還是有意義的。

回首10年來時路:波蘭文學在台灣

2011年,當我踏入波蘭文學翻譯時,台灣的波蘭文學作品只有10本,沒有本土的波蘭文學譯者。2022年11月,根據波蘭圖書協會的統計手冊(2023年台北國際書展,波蘭圖書協會的攤位可以拿這本冊子),如果包括2023年初書展前後要出版的波蘭作品,已有80本左右。12年來,台灣出版了70多本波蘭文學書籍,平均一年5到6本。這80本中,包括30本左右的童書,其他則是經典文學、當代文學、劇本。

波蘭文學能在台灣立足,也是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持續和台灣讀者解釋:什麼是波蘭?什麼是波蘭文化?波蘭的歷史長什麼樣子?今天,台灣本土波蘭文譯者至少有5位:我、翻譯《獵魔士》長篇的葉祉君,翻譯《辛波絲卡談寫作》的粘肖晶,翻譯《地下世界.水下世界》的陳音卉、翻譯《怪誕故事集》的鄭凱庭。以前是我們買中國的譯本,今天他們也會買我們的。

我認為,波蘭文學在台灣走到今天這一步很不容易。台灣出版市場的東歐文學中,目前最紅、最有活力的應該就是波蘭文學。要繼續發展,就需要有人投入經營。譯者很重要,有譯者才有翻譯,但其實譯者也需要市場、需要有健康活潑的出版生態,才會想要投入文學翻譯。不然去當口譯或是去大公司上班還可以賺更多錢啊,為什麼做文學翻譯?

翻譯10多年後,我也在想:我要往何處去?我要繼續翻譯嗎?我有達到我當時設立的目標:建立一道波蘭和台灣文化交流的橋樑嗎?好像只有完成一半⋯⋯台灣人對波蘭和波蘭文學有認識了,但波蘭人對台灣和台灣文學有同樣的興趣和瞭解嗎?

在波蘭,依然沒有關於台灣文史類的書。我發現,當我想要和波蘭朋友介紹台灣時,知識是有欠缺的。為了不忘初衷,我去研究台灣和波蘭歷史將近4百年來的交集,我正在寫的書也是關於這個主題,書名暫定《在波蘭尋找台灣》(或應該更好玩/聳動,叫《波蘭台灣愛恨情仇四百年》?)

總結,推廣不是一個人的事。常有人說台灣市場小,台灣人不讀書,但我覺得台灣是一個很好的市場,我們有能力容納各國文學,暢銷文學,冷門文學,台灣作家寫得很棒,台灣讀者素質很高,台灣出版界十分優秀。在此,我想要對台灣出版界致上我最深的感謝和敬意。

我希望了解台灣,也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和波蘭人介紹台灣的歷史和文學,引起他們的興趣。我奉獻了10年青春給波蘭文學,現在我該奉獻剩下的人生給台灣了。


帶台灣繁中版和中國簡中版的《鱷魚街》紙本書,去舒茲的故鄉(林蔚昀提供)


  • 2023台北國際書展活動|窗的彼端,光的彼端:認識波蘭兒童人權之父柯札克的人生故事
    時間:2/3(五),18:00 - 19:00
    地點:紅沙龍
    講者:林蔚昀(譯者、作家)、劉維人(譯者)
    活動詳情:字畝文化臉書
  • 2023台北國際書展活動|辛波絲卡和她的時代:《辛波絲卡: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好友和夢》新書發表分享會
    時間:2/5(日),15:30 - 16:30
    地點:紅沙龍
    講者:林蔚昀(譯者、作家)
    活動報名:臉譜出版Accup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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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01 11:30
2023台北國際書展》開展日,OB帶你看波蘭主題館、逛海泱泱兒童館、吃湊陣辦桌,造訪特色有趣的展區!

2023年第31屆台北國際書展於今(31)日至2月5日在台北世貿中心一館舉行。來自世界各國的朋友及國內出版人,得以在台北國際書展重聚。今年參展國計有33國,共有470家國內外出版社參展、超過30位來自世界的國際作家將親臨台灣,與讀者面對面交流,更有244場台灣作家的閱讀活動,延續年節的熱鬧滾滾。

【波蘭主題國館】

波蘭書協、波蘭台北辦事處與書展基金會共同合作規劃波蘭主題國,邀請6位作家、2位插畫家、偕同10家波蘭出版社,在主題國館內規畫豐富有趣的古籍、文學與圖像展覽。


國內外讀者們在主題館翻看來自波蘭的各種書


來自波蘭國家圖書館的古籍展品


那些年,拿過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作家們


Netflix熱門影集《獵魔士》原著作者薩普科夫斯基昨日霸氣現身,眼神超殺持劍留影。據說他本人會不定時出現展場,歡迎用鏡頭捕捉野生的本人!(書展基金會提供)


波蘭插畫展,聚集許多對圖像有興趣的讀者


筆觸畫風皆充滿想像力的波蘭圖畫書,讓人每本都想翻看看!

【海泱泱兒童主題館】

今年由種籽設計策劃的「海泱泱兒童主題館」,藉由16個海洋生物為線索,包括座頭鯨、抹香鯨、白海豚、鸚鵡螺、飛魚、鱟等海洋生物為引,啟發讀者對海的親近與嚮往。


由廢棄垃圾回收後重新被賦予生命的可愛海洋生物,你最喜歡哪一隻?


孩子湊近牆上的貝殼,驚呼:「我聽到海豚的聲音!」


海泱泱兒童主題館現場有豐富海洋主題延伸選書,讓大小讀者都能悠遊書海中,更加了解海洋生態(書展基金會提供)


精細小巧的海洋生物圖鑑與小模型,光是看著就能感受到海風陣陣吹拂~~

【閱讀的各種可能!打破你對讀書的刻板印象】

讀字工地、呼籲湊陣(Tàu-tīn)之外還認真辦桌的九歌出版、推出虛擬實境電影及有聲書的國家人權博物館,還有太空感十足的淨零漫遊展區及數位主題館,千萬不要錯過!


讀字工地的標語太幽默!


擺放詩人陳昭淵《廢弱萌life is oops!——生活糟糕語錄》的神秘角落


九歌出版的倉庫文案從不讓人失望!湊陣鬥陣已傻傻分不清楚><


九歌的時事敏銳度,讓大家只能遙望車尾燈。先前引起熱烈討論的「辦桌」話題,居然在書展出現實景!?


國家人權博物館以「致自由:人權∞」為主題,期望人權的發展能夠從面對歷史、保存遺產到思索未來


國家人權博物館展位設置《靈魂與灰燼:臺灣台色恐怖散文選》有聲書視聽裝置,期待能透過數位科技體驗,展現人權議題無限延伸的進步動力


今年書展特設淨零漫遊展區宣導環保概念,期望愛書人也能愛護地球


打造太空世界般的寬敞車廂,讓讀者進行掌間閱讀的「數位主題館」

 【除了書,還有更多的書!】

文學書區,由臺灣文學館邀集九歌、文訊、印刻文學、洪範、爾雅等5家人文雜誌出版社結盟聯展。書展大賞館則展示近期獲得台灣獎項肯定的好書作品,包括: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金蝶獎、金鼎獎、金漫獎,及2022年Openbook好書獎,愛書人必定要去逛啊!此外,義大利館漫畫刊物也不惶多讓。讀書不分國界與形式,管他文字書或圖像書,只要是好書,都快快與我們一起進入書展,拿起來讀吧。


老字號出版社浪漫的集聚一堂


書展大賞館好像有眼熟的擺設......?你沒看錯!各位觀眾,2022年Openbook好書獎得獎書等你來讀


法國館讀者戴著貝雷帽出現,elegant!優雅啊!


義大利館展示精彩圖像作品


認真的版權會議也在進行中


義大利館的漫畫刊物封面人物,你認得多少人?


2023TiBE台北國際書展  Taipei International Book Exhibition

➤日期:1/31(二)-2/5(日)
➤地點:台北世貿中心一館
➤展出時間:
週一至週四、週日 10:00-18:00
週五、週六 10:00-22:00
更多詳情:台北國際書展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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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31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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