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用三明治抵抗末日:與煮雪的人一起《重返月球博物館》
煮雪的人寫的,與其說是「小說詩」,不如說是「夢境詩」。他總是從現實走入異樣夢境,又在夢境裡夢見現實。在這本詩集的〈白日夢〉中,他自己清晰意識到這一點。
➤外食的風險
那種異樣,讓我想到宮澤賢治著名的小說《要求很多的餐廳》:兩個軍裝獵人在山裡迷路,走進一家山貓餐廳,遭遇諸多不合理要求,他們還溫水煮青蛙般一一順從,直到發現原來自己才是這家餐廳的的食材。這大概是關於外食最可怕的惡夢。
顯然,煮雪的人是個外食主義者。波特萊爾在街頭遊蕩,煮雪的人卻是在餐廳街從街頭吃到巷尾。這本詩集幾乎每首詩都換個用餐場景,從燒肉店、關東煮、居酒屋、麥當勞、麵店、壽司店、咖哩店、海產店,到吃桌菜的飯店。吃飯愜意,還可以打卡上傳,然而,外食不是沒有風險。電影《神隱少女》中的父母,不就是吃得太多變成豬?
煮雪的人的詩,有宮崎駿的狂想,有宮澤賢治的幽默,但煮雪從來就是用淡定的語調,將人生不尋常的片刻、記憶、難以言宣的情感,鋪陳為寵辱不驚的日常。這種日常性,讓我們取得即使面對世界的毀滅,也可以泰然處之的勇氣。
然而,和前兩本詩集的差異,不只是去了更多餐廳,那些異樣的日常性,反映了更多對現世的關切與憂慮,而不只是奇思異想。開篇第一首〈核彈引爆之前,我們一起做三明治〉的場景設在大賣場,作者和伴侶在核彈引爆前,並肩製作三明治。他坦承此前的豁達只是自我欺瞞,「我於是知道什麼是無力與愛並存」,然後停格在窗外閃光,被無限延長的一秒鐘。
用三明治抵抗末日,無比荒謬,卻十分動人。末日前,寫詩、吃美食,其實都是種掙扎。
「貝類是否真的在掙扎?」我問老闆:「還是只是熱脹冷縮?」
看似無關心的搞笑,卻暗含「天地不仁」的大哉問。但身為貝類,在海市蜃樓的夢中,是否也會感覺到痛苦?這是留給讀者自己回答的問題。
煮雪式的幻想,可以更形象化地貼近生之本質。在〈泳池無人〉〈無人泳池〉雙聯作中,敘述者躺在泳池中,卻無法確定水深是2公尺、或只有10公分,他是躺在水上、還是水中。
比起卡夫卡,明確地指出室內下大雨、或人變成了蟲,煮雪的生存異化,更多是充滿不確定的自我與外界關係的懷疑。唯一確定的是,泳池或海的外邊,「有人在烤派」,那像一種對身外之物的美好憧憬。
根據他與所有餐館老闆的對話,食物是唯一可靠的依憑,更代表通往每一個出口的可能。就像另一首詩裡說的:「倘若我有一位逝去的愛人/我會為他烤一片肉」。難怪餐廳街就是煮雪的全世界:
「時間有盡頭,但萬物未必。」友人說:
例如這首詩中的我
會無限次迷失在餐廳街
而你,會無限次拜訪我
➤未來的西瓜
回過頭來問一下,什麼是「小說詩」?或為什麼是「小說詩」?這個被煮雪的人標舉的文類看似散文詩的變奏,顯得既古老又未來。小說詩和散文詩都有敘事的企圖,兩者之區別一則是形式上的——小說詩採詩的分行,散文詩採散文的連續書寫。
但更根本的差異,其實是在於散文詩往往追求強烈意象的驚心效果,而煮雪的小說詩,卻隨著分行的節奏,展現了一種從容的態度,留給讀者更多迴旋的餘韻。也可以說,這種文類是獨屬於煮雪的,把戲劇性擱置在留白裡。
在煮雪的世界,過去的遺跡無所不在,但他卻更想活在未來。現實就是不會有神奇的意外訪客,深夜不會有人來敲門,「除非你叫外送披薩」。索性隔絕所有的遺憾,決心當一個21世紀的人造人:
「什麼植物象徵夏日?」
一位畫家問我
「冰箱裡的切片西瓜。」我說我不坐在山頂
我坐在冷氣房中
即使超市貨架上可能只有保麗龍彩色幾何體,他仍如此斬釘截鐵,與19世紀浪漫主義割席,煮雪的人很像20世紀初期未來主義的2.0。他還把詩送上了月球。這就是未來嗎?我不禁想起電影《銀翼殺手》原著的書名:《複製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會,不但會,而且還會寫詩,而且還會把淚水藏在詩裡,那就是煮雪的人。●
作者:煮雪的人 |
作者簡介:煮雪的人 1991年生於臺北市,日本法政大學文學碩士。2011年創辦《好燙詩刊》。2021年以《掙扎的貝類》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成為該獎開辦以來首本入圍的詩集。詩作〈月球博物館〉被選入美國拱門任務基金會「方舟月球藝術典藏(Arch Lunar Art Archive)」計畫,2024年2月經由奧德修斯號送上月球典藏,預計可保存5000萬年,為目前已知最早登陸月球的華文新詩。 著有《小說詩集》、《掙扎的貝類》、《讀出一記左勾拳》等。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作品入選《新世紀新世代詩選》、《臺灣詩選》、《臺北詩歌節詩選》、《衛生紙詩選》等選集。 |
漫畫收藏.小島》藍調低彩、停滯感、謎團靜伏與水天交融:《橫濱購物紀行》末世日常的視覺敘事
芦奈野ひとし的《橫濱購物紀行》講述末世中,機器人初瀨野阿爾法如何悠哉度日。
很早以前我曾翻過東立代理的《橫濱購物紀行》,當時覺得畫風頗具年代感,像是常出現眼睛瞇成山狀的老派笑臉,女性還有些古早萌娘味,而且部分植物筆觸與月輪層次也偏生硬,因此對這部作品好感不大。幾年後,看到「空氣感」一詞,卻自然而然想到這套書。今年年初,尖端出版社和書友社團「名作復活」推出獨家燙金書衣的典藏版《橫濱購物紀行》,我便馬上下單!
➤空氣感、低彩度、留白與方正切格,呈現末世的靜謐日常
「空氣感」一詞,似乎是指有空氣般輕薄明亮的藍綠色調、有霧面質感、構圖簡潔的照片,直觀本作的彩圖確實如此。
典藏版中收錄諸多彩頁,作者應該是用麥克筆上色,整體以藍色調為大宗,疊色不多、暈染得筆觸模糊,彩度和對比都低得柔潤,因此顯色輕盈透明,即便第75話刻畫草原野火,作者都以遙望的視角,捲滿摩天的淡藍紫雲煙,其中曖曖著一隙米黃火光,色調收斂。而且整體彩圖,常常在背景保留大量空白,不僅淨空了遠景、綿延了想像,也涸竭出一片荒蕪。
背景大量留白的情況,在黑白頁面也隨處可見。背景填充得最滿的是第一集,刻畫物體時,常以如素描般密集的排線披迭陰影、縫綴質感,筆觸偶有凌亂;愈到後期背景愈多留白,物體排線依舊密集但更加柔順,尤其草叢和頭髮的排線篩去前期常見的雜筆,整體更絲滑、簡潔。
除了留白,作者也常在人物後方,壓上梯形或缺口圓弧的網點,如此不僅能暗沉背景、增添層次,也得以凸顯處於網點空缺處、亮處的人物。偶爾,作者會在背景網點的圓弧缺口,岔出彎角以分流空氣。
本作的分鏡切格方正平均,幾無顯著的大小差距,切入視角也多屬平穩,因故能將敘事的節奏與張力攤勻於每格。一頁很常只切兩到三格,極少超過五格。台詞與旁白不多,後期越來越多無聲的片段。
倘若人物於室外活動,便會輪轉幾幕寧靜的末世殘像。本作的末世,不是《阿基拉》般壓抑混濁的賽博龐克風,反倒近似《天國大魔境》的荒煙蔓草,鏽蝕城鎮中蔓生著原屬郊區、貼近人類的常見植被,然而有別於《天國大魔境》,本作的奇妙生物大多與人處於無關共生的狀態。
落落大方的分鏡、白茫茫的背景、靜悄悄的氛圍與事物,恰恰開闊了空間以飽滿每日的徐徐吐息,如呼吸般平凡的「日常」,便是本作的主脈。
故事從主角初瀨野阿爾法獨自經營咖啡店開始。作為機器人的阿爾法,有著不朽之軀、了無生存壓力,每日就是與來往的人們交流閒遊,或獨處於咖啡香中追憶、放空,偶爾騎著小綿羊購物、會友,偶爾遠行拓展視野。阿爾法隨意地向外抒展著人際網絡,傾聽著別樣的慢悠悠脈動。
➤末日時間的停滯感:伏筆回收不推進劇情,漸層弧線暗移時光
本作的末世雖不乏謎團,卻往往直到結尾仍是團謎,像是末世原由、大鵬和奇妙生物的來歷等等,始終不明。而一些看似將有交集的情節線,最後仍兀自平行,像是大鵬中仿若主角的鏡像人物、和子海石醫生有過羈絆的初代阿爾法機器人,雖心心念念著陸地,卻始終沒有落地。
此外,許多伏筆的植入與回收間隔良久,像第21話,旅人綾瀨拜訪了白土堆形成的水神,而似乎是水神前身的蘑菇狀土堆,則要到第103話才現身,接著到第128話,旅人綾瀨才瞟到剛長出臉的土堆,三個時間點斷續出白土堆的演化,但白土堆始終靜默地無涉他人人生。又或者機器人可可奈在第46話找到「A-2」唱片,卻無法聆聽,第83話才透過子海石醫生聽完唱片,「A-2」令人聯想到機器人型號,本作卻沒有斷言機器人與音樂的關係。
這些伏筆回收,幾乎不影響故事主軸,還殘留著疑痕,導致「伏筆回收」並無顯著「推進」劇情的作用。
綜合上述,即便處於末世,即便冒出無解的異象,卻無以激發大起大落的變化或百端交錯的奇遇,人們只是靜觀與接納,並「各自安好」於了無波瀾的日復一日。況且以機器人無限的生命尺度來丈量,涓流的時間更仿若於閉環中,不止地循洄出「停滯感」。
「停滯感」為相似的日常疊遞出的錯覺,實際上本作的時間仍緩緩地線性流逝,其間作者還坎入些許調節流速的閥。像是常在畫格角落撇上幾條漸層弧線,除了令角落不要太空虛、延續一貫的素描風味,也可能是以飄撇的排線暗移時間,取代一般日本漫畫具體表示時間遞進的間白格。
另外,從現實轉場到回憶,例如高廣的爺爺和子海石醫生常一碰面就追憶往昔,作者往往只閃現幾幕風景,便將時間線由現在滑回過去,不像一般日本漫畫會變化框線、圖樣或字體等等以拉開今昔。
幾撇弧線替代間白格、今昔的表現形式一致,或許都是為了迷濛「時間變化」,順道真空出「停滯感」。正因爲一切都處於停滯的狀態,過去和現在也就無須界線,未來也剩懶洋洋的等待。
➤藍天與海洋的空間交融:飛翔與游動的意象
寬鬆了空間、含糊了時間,本作也恍惚了水天交界。
本作中海平面逐漸上升,因此隨處可見被海水淹沒的道路與城鎮,當夜幕西沉,舊日的萬家燈火便將死寂的水面燁爍成光之海,宛若銀河翻覆於此。水連天的意象在第56話更為明確,原本夜空如灑糖般閃閃著繁星,凌晨時,換作草坡上瑩瑩著水氣凝晶的冰霜,宛若星屑墜落。
而在這水潭遍佈的末世,出現了魚鷹這樣的水棲生物,這個神秘不老的裸女,和旅人綾瀨的飛魚一樣,總是如飛似游地穿梭於水潭與叢林。
有趣的是,子海石醫生過去駕駛的飛翼艇名為「鶚」,意同魚鷹,這艘飛翼艇最終由主角阿爾法操縱送入黑潮,作者以無聲的六頁,將阿爾法的意識漂成一身裸白,飛乘於魟魚狀的雪白浮體上,畫面色塊黑白分明、線條流暢,物體造型簡約而寫意,飄動得好似能隨時氣流成風,導致現實中的巡航如在意識裡飛翔。當阿爾法夢到自己在空中飛,以及和奈衣的飛機同化時,也都寫意地將意識幻化為流弧型的潔白軀殼,流弧型的潔白軀殼是本作飛行體的共相,大鵬亦然。
大鵬是無法落地的大型飛艦,在天外幽冥中拖著一身淨白與下方雲層交映。雲層漂動得宛若海波,令大鵬與出水飛魚有幾分相似。尤其當初代阿爾法的意識與大鵬同步翱翔時,也會自然地回想在水中悠游的感觸。
大海與星空、魚和鳥、飛翼艇與飛艦、泅泳與飛翔,作者將上述分屬水和天的大量意象相輝映,除了令彩圖盈澤著藍調,更散射出無拘的輕盈,尋常地拂過貼近生活的魚形風向標。
➤不使用文字,更能呈現情愫幽微
流年放緩、水天濛瀧,人的思緒也隨之溫吞而幽微。
本作雖然會用文字具體流露人物沉思的內容,但人們互動時,常在幾道表情變化和幾幕空鏡轉換間,便落實了動作,鮮少用文字揭露行動背後的思維。像是第49話,孩子們沒穿泳衣、穿便服游泳,接著有幾格孩子戲水與阿爾法更衣的畫面,當阿爾法下水時也穿著便服。
雖然沒有袒露半點心聲,但合理推測阿爾法應該是換掉原本穿在便服下的泳裝,以和孩子們共感。又或者男孩高廣曾戀慕阿爾法,阿爾法或許有所感知卻不說破,經常只是靜靜地環抱、依偎著高廣,離別後又沉默於逆光中。這些無字靜謐的時光,畫面也多有留白,令尚未定型的念想有足夠的空間飛絮千萬。
在本作中人與人的情愫,無需文字與言語,僅在眼眸流轉、舉措切換間,便如小夜曲般順入彼此經絡,再向外旋出撩動心弦的詠嘆調,如此的柔情流動,彷彿呼應著可可奈對自身的浮想「我的血液當中存在著音樂」。隱隱約約的低吟,偶爾也會巧然匯流成合鳴,聆聽著首次的快門聲與幾輪相處的迴響,阿爾法與可可奈最終似乎也譜出小小的戀歌,穿插著末世的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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