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偉大始於渺小:《喜馬拉雅》神話與山峰下的陰影
➤以山為主體的人類歷史寫作
喜馬拉雅山脈是世界上最高的山脈,主峰聖母峰目前高度8,848米,為世界第一高峰,其他超過8000公尺的高山也有10座之多,因為高海拔,山頂終年被雪覆蓋,得名「喜馬拉雅」,也就是梵文的「雪之寓所」。記得幾次在搭乘的飛機上經過喜馬拉雅山脈區域上空時,每次都被白雪覆蓋的山峰綿延壯觀景象所震撼,總覺得這已經不是屬於人間範疇的規模。讚嘆之餘,神聖超凡之感油然而生。
不瞭解喜馬拉雅山脈的人,會以為這裡只是人煙罕至的自然荒野。因為世界第一高峰的名號,當然會吸引各方登山者前來征服,產生各種冒險犯難的故事,創造出成功登頂的英雄,並延伸各種攀登的文學與電影敘事,滿足著人類超越登峰極限,主宰支配自然的想像。
當然,人們也看到這座山脈在地理環境上的重要性,喜馬拉雅山區也是南北極之外,最大的淡水集中區,提供了亞洲重要大河如印度河、恆河、雅魯藏布江等主要的水源,而有「亞洲的水塔」或「世界第三極」之稱,呈現這座山脈所擁有的豐富能量所在。即使如此,這些說法基本上還是從人類取用資源的角度來看待這個區域,並非從喜馬拉雅山脈做為主體場域的視角。
事實上,這座喜馬拉雅山脈山區就有5000萬的定居人口,也是佛教、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等世界三大宗教信仰的重地。約2,500公里東西走向的長度,以及200到300公里南北寬度,加上數千公尺高度的廣大範圍,曾於不同歷史階段被劃分在不同的政治實體或國家領域當中,目前則大部分歸屬在南亞的印度、尼泊爾、不丹,以及部分西藏與巴基斯坦。
當人們從地平線開始往喜馬拉雅山區前進時,隨著高度的上升,氣溫開始下降,出現了從熱帶、溫帶到寒帶不同氣候林相的轉變。空氣中的含氧量也逐漸轉為稀薄,周邊的景觀從綠意的森林草原到漸漸只剩下被白雪覆蓋的山石。

在此山中居住的人群,隨著所在的區域生態,發展出多元的維生方式、文化傳統與宗教信仰。他們不是人類學者定義的原始部落,而是具有各自歷史傳統的社會群體與組織。事實上,早在歐洲人發現與進入此區域之前,這裡早已發展出相當程度文明的區域。
這座擁有眾多世界第一的山脈,吸引了許多勇敢的攀爬者前仆後繼地挑戰登峰,為了享受征服後的成就感,但是歷來少有人嘗試為整個喜馬拉雅山脈寫歷史,原因並非這座山脈的歷史乏善可陳,乃因這項任務所面臨的挑戰堪比攀登聖母峰,甚至可能更為艱鉅。
嘗試幫喜馬拉雅山寫歷史的考驗,不只是地理上的高度,還有幅員的廣度,不只是一條攻頂的登山路徑,而是必須一步一腳印地沿著文化、宗教、政治、經濟的時間軸,去翻閱並梳理交錯疊加的歷史圖層。而直到目前為止,艾德.道格拉斯(Ed Douglas)是少數能夠完成這項成就者之一,他以20多年來對於喜馬拉雅山的各種材料的閱讀、個人經歷加上知識的累積,完成了《喜馬拉雅:雪之寓所、神話起點與人類的歷史》這部以山為主體的歷史作品。
➤歷史的現場與人物的深描
道格拉斯是一位熱愛登山的記者,喜馬拉雅山區是他的最愛,主要的寫作都集中在山以及與山有關的人物的故事。在他出版的13本書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2008年出版、有關雪巴登山家丹增.諾蓋(Tenzin Norgay) 的自傳。諾蓋個人畢生挑戰聖母峰創下多項紀錄,在1953年被選為英國登山隊的嚮導,帶領艾德蒙.希拉里爵士(Sir Edmund Hillary)一起登頂,因此聞名世界。

從道格拉斯的經歷與寫作方式可知, 《喜馬拉雅》這本以山為主的人類歷史,自然不會是學院式歷史學科訓練的寫作類型,而是資深的登山家以及作家憑藉他個人數十次進出喜馬拉雅山區的見聞,所進行的深度書寫。
全書分成20個章節,雖然約略按照時間的先後順序,但牽涉到不同類別的議題,因此不能以線性的結構來理解各章節的關係。例如有關自然歷史的部分,山的地理環境、早期人類定居的考古,以及植物的特色等,分別出現在〈起源〉、〈探險先驅〉、〈植物獵人〉等章節。但讀者不會在內容當中看到教科書式的整理摘要,而是由地質學家、考古學家和探險家帶路,將他們探索喜馬拉雅山脈自然歷史的過程加以重現,讓讀者貼近重要科學或歷史發現的現場。
同樣的方式,透過不同的人物,作者稱之為「植物獵人」的媒介,將茶葉成為當地經濟作物的歷程,以及喜馬拉雅山如何改變歐洲和北美的花園樣貌的故事,都非常引人入勝。
由於整個喜馬拉雅山脈被劃分在不同的國家領土境內,超越單一政治國界,包括消失的王國象雄、中世紀的尼泊爾、西藏、拉達克等,也包括中國的朝廷以及英國的東印度公司這些外力強權。由於多重的政治實體交錯,各有歷史事件的軸線,因此全書不是以個別的政治實體,譬如印度或尼泊爾等國家為單位,按照特定的時間或歷史階段進行書寫。而是在特定的主題當中,重現各方政治力量的交鋒,以及異質的歷史過往。特別是那些位於遠方國度的強權國際政治與利益爭奪,如作者描述所言:
當地人的需求通常會和距離更遠的富裕地區發生策略利益牴觸;過去覬覦喜馬拉雅山區黃金或麝香的權力核心,如今則看上水力發電或邊境安全。
因此,全書的諸多篇章當中,幾乎都有帝國主義者藉著軍事、宗教等力量,踩踏在喜馬拉雅山脈國度的足跡。
本書中所呈現的人類歷史,有國王、貴族、政治領袖,和傳統以王朝或國家歷史書寫中的主角,以及根據朝聖者、探險家、傳教士、帝國主義者、商人、登山者等人,實際在山區的經歷所寫作的文書,並試圖重現歷史場景的方式呈現。這些人物通常不是歷史舞台的主角,但只要資料允許,作者將每位出場的行動者進行自傳式的深描,將每個人物從出生、求學、婚姻、等生命歷程建構出他們的血肉靈魂,以及如何在人生的際遇中與喜馬拉雅山遭逢並留下記錄的故事。這些人物因為這座山而永恆存在,讓讀者得以在他們的帶領下同行見證當時的歷史現場。
另一個也足以堪稱本書特色的是,其中3個章節都涉及登山冒險家的歷史,包括〈登山先鋒〉、〈烏托邦〉、〈登頂狂熱〉,顯見作者心目中登山議題在整個喜馬拉雅山脈歷史所佔的份量。章節內容除了登頂的準備與艱辛旅途之外,也詳盡呈現了攀登聖母峰做為國際競技,所牽扯的歐洲國家在喜馬拉雅山攀爬的國族政治歷史。

作者指出,1950年代之前還沒有人能夠成功攻頂,且尼泊爾的山峰都是禁止進入的,到了1960年,尼泊爾的8座8000公尺以上的高山只有一座還沒有人登頂。
沒有人能負擔得起以個人身分攀登這些山──需要國家級的運動組織來募款,處理外交難題,取得官方許可──而這對歐洲國家來說,是重建戰後國家聲望的重要機會,絕不可浪費。」
➤編織的神話與生存的現實
「為何攀登聖母峰的故事,遠多於山峰陰影下的居民故事?」這是作者在本書開始的發問之一。隨後他在文中指出,喜馬拉雅山脈居民的聲音往往被外來者淹沒取代,山區居民和你我一樣,都必須面對生存的現實壓力,而不是那些外來者所在乎的崇高地景或無窮無盡的視角。只是山區的居民在面對外來者時,會使用外來者在乎的說詞,「喜馬拉雅山脈的居民甚至採納這些對他們山間家鄉的詮釋,再賣回去給支持這些詮釋的人。」
也就是說,這是外來者與在地居民連結,共同編織對喜馬拉雅山區的敘事觀點,從而構作的神話。作者形容「雪之寓所成了巨大的白色屏幕,讓所有前來的人投射想像」,但這些想像的內容不是忽視了在此已經發展千年的多元豐富文化,就是具有覬覦在地的資源與利益的意涵,因此產生與現實的距離。
對於喜馬拉雅山區的神話與現實,兩者之間的故事是如何被編造與再編造,正是本書所要表達的主題之一。〈喜馬拉雅山區的地圖繪製〉一章提供了對照的實例。地圖對我們而言,是提供地理資訊,並準確前往目的地的工具,書中舉出當時佛教徒所繪製的第一張全球地圖,卻具有豐富靈性的意涵,援引於玄奘在喜馬拉雅山區的宗教之旅,將做為聖地的印度放在地圖的正中央,投射出宗教世界的宇宙觀。
但對於17、18世紀的帝國,進行殖民征服的推進策略,測繪地圖是基礎要件。雖然已經存在著從商人和朝聖者取得地理知識所繪製的地圖,但喜馬拉雅山脈在17世紀歐洲人的印象中還是一片空白,歐洲人來到這裡就會使用「如同走出地圖之外」的說法。而當歐洲人用軍人和探險家來填補這些空白時,卻是覆蓋在原先喜馬拉雅山居民本身就有自己的地理與歷史,代代相傳生存的故事之上,
「然現實比較像是古代羊皮紙,亦即將某個地方的原有文字刮除乾淨,供新的文字書寫。」

西藏及其文明在喜馬拉雅山脈具有相當的影響,在本書各章中也都可以看到相關的內容。本人多次造訪印度、尼泊爾的喜馬拉雅山脈邊境時,觀察到儘管廣大的區域存在著多元的族群,以及分屬不同的國家身分,藏傳佛教依舊是共同的信仰,構成超越國界的佛教共同體,從喜馬拉雅山的區民角度,這是他們共同的心靈依歸。
直到19世紀之前,西藏並不對西方人開放,從西方人的角度,西藏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國家,從而引發一探究竟的好奇想像,〈禁城〉一章正是最佳的註解。由於西藏的封閉,西方作家創造了香格里拉的神祕國度,以及各種東方主義式的幻想與謊言,將西藏塑造成保守、封閉、落後之地。事實上,當時的西方人並不瞭解西藏文明,西藏也並非如他們想像的完全封閉,不允許歐洲人造訪的原因,是來自於與西方人接觸的負面經驗所造成的結果。
本書作者引用七世達賴喇嘛位高權重的輔國公頗羅鼐.索南達結的話,清楚描述了西方耶穌會到西藏傳教所犯下的錯誤:
你們說西藏宗教是邪惡的。如果我們有哪個人去你的國家,以你們的作法來向你們傳教,你們會不會懲罰他?毀滅其他宗教,意味著沒有人能遵循自己的宗教。我們守衛我們的宗教,就像你們守衛你們的。你們自願來到這裡,不是我們找的……

作者指出,19世紀末許多聲稱到過西藏的西方人都有出書,但西藏人依然缺乏發聲機會,外在世界對其現實的扭曲想像,並沒有多大的改變。
本書的歷史時間從喜馬拉雅山的構成談起,直到2020年英文版完成之時。然而,隨著地球板塊的動態,山的高度還在成長,山的歷史也隨著時間的推移繼續發展。作者寫作這本書的用意,就是希望能夠吸引更多的社會大眾,讓他們對於喜馬拉雅山脈有更多理解,尤其是西方人長期被自我的偏見,以及各種迷思和傳說所誤導。
閱讀這本書,就如同被作者帶領攀越喜馬拉雅山脈,透過深描的人物與歷史的現場,重現神話編織的過程,揭露山區人民的現實。由於內容相當豐富,建議讀者不要急著直接攻頂,而是細細品味閱讀,如果有機會的話,讀者可以親自到喜馬拉雅山區一探究竟,傾聽山區居民的聲音,親身見證這座山的人類歷史。●
|
作者簡介:艾德・道格拉斯 是獲得獎項肯定的作家,撰寫喜馬拉雅山區的報導逾25年,尼共毛派的動亂及西藏的占領都出現在他的報導中。著作等身,包括丹增・諾蓋的傳記。曾與喜馬拉雅登山先鋒一同攀登,也是英國山岳會刊物《高山雜誌》(Alpine Journal)編輯。現住在英國雪菲爾。 |
閱讀隨身聽S7EP10》陳明章是淡水河邊,陳永淘台三線,胡德夫大武山,合一起就是整個中央山脈
胡德夫、陳永淘、陳明章三位台灣音樂代表人物即將於12月30攜手舉辦「三大吟遊詩人音樂會」,演唱會開始前,他們特地光臨閱讀隨身聽,暢談為何台灣音樂是世界的寶庫。三位難得於訪談中聚首,不僅在閒聊間分享音樂的本質為何,也解釋台灣歌謠與西方音樂的不同,更以歌曲直接演示。節目精彩,請別錯過了。
【精彩內容摘錄】
➤快問快答之誰的酒量最好?
陳永淘:陳明章。
陳明章:當然是我,因為我比較年輕,每次他們兩個喝剩的酒,都是我把它喝完啊。
胡德夫:我的扣打,早在幾年前用完了。
主持人:胡老師不喝酒?
胡德夫:趁陳明章不在的時候喝一點
陳明章:那天我把阿淘的米酒,一大一壺都喝掉了。
胡德夫:除了陳明章,我們現在都比較偏向品酒。
陳明章:喝酒是胡德夫教我喝的,然後我去阿淘家,他整桶的米酒拿出來跟我喝,我喝到醉才回家,我老婆開車,是這樣子玩的阿。
➤你以為是漢族,其實更有原住民、平埔族......
陳明章:我們是熟番,胡德夫是生番,他是被人家沙西米,我們是被人家煮來吃。
主持人:我們知道胡德夫老師有原住民的背景,陳明章老師是閩南,陳永淘老師客家……
陳明章:沒有,我不只是閩南,我是凱達格蘭族的。
陳永淘:其實我也很清楚,我有道卡斯的血統。
陳明章:我們都有。
主持人:所以身上都有混,但總是會有一個可能比較為主。
胡德夫:我們講文化啦,生長的文化。
陳永淘:認同。
陳明章:認同。如果說認同,台灣其實99.9%都有原住民跟平埔族的血統。
主持人:只是有些人自己不知道?
陳明章:不是不知道,而是教育教到我們自己是漢族。
主持人:是教育的問題?
陳明章:教育的問題。
胡德夫:漢族越來越漢族。
陳明章:漢族來台灣只有400年,真正在台灣是平埔族跟原住民,已經超過6,000年。
主持人:三位的音樂,各有不同的來源,怎麼可以像剛才合在一起?
陳明章:「生命」,母系社會生命裡面,媽媽傳給你的東西。
主持人:可是不同的媽媽可能唱不一樣的歌……
陳明章:沒有,一樣。我阿嬤唱平埔族的古調,所以我懂那個東西,她給我的東西。
胡德夫:尤其匱乏的時候,會跑出來。
陳明章:你就會出來,你很自然哭調仔就會出來。
胡德夫:歌,是包括呻吟,苦的呻吟、悲的呻吟都有。
陳明章:台灣是南島語系的族群。台灣有那麼多豐富的文化,都是從這裡開始。400年前有客家漁民,有河洛漁民來到這裡。文化是相融的,只是它是用漢字來唱,本身還是平埔調、原住民調,就那麼簡單啊。
➤生命裡的「Do」,大家是一樣的
主持人:講得很簡單,我們旁邊覺得很困難。從技術上來說,音樂會有比如和聲的變化,技術面該怎樣搭接起來?
胡德夫:我想是:我們都是沒有被西方音樂拘束。
陳永淘:對,沒有受過那個訓練,但我們懂得怎麼樣去感動、感受。
陳明章:我們生命裡的「Do」,大家是一樣的。
主持人:這樣的話,年底的演出也都不用練了,是這樣嗎?
陳明章:練了會反而更糟。(眾人大笑)
胡德夫:我們有自己的東西,也有可以合在一起的東西。我們的耳朵,別人說你是唱3/10、唱6/8,其實我們的歌就一拍而已。
陳永淘:即興。
主持人:一個小節一拍?
陳明章:我們叫樂句。
主持人:不用先商量?
陳永淘:然後一拍即合。
胡德夫:捧恰恰、捧恰恰,那是西洋的。
陳明章:我們就一拍啦,沒有拍子。
主持人:沒有拍子不是更難合?
胡德夫:不會。
陳明章:用心靈在合。
陳永淘:沒有拍子就不斷,自由,好像魚跟魚游在一起,它有沒有拍子,但你看起來就很順,一群魚游在一起。
➤陳明章淡水河邊,陳永淘台三線,胡德夫大武山,合在一起就是中央山脈
陳明章:台灣是南島語系的音樂,講起來是超級豐富的。如何讓這些不同的音樂很棒地對話?我們三個對話很簡單,也很輕鬆啊。客家人來到台灣,他們用了很多的原住民音樂,可是還是用客家語轉接。像恆春調一樣,我們也是用河洛話把它轉述,可是它還是平埔族的東西,像哭調仔、歌仔戲也是平埔族的東西,只是有文字或沒文字的差別。我們三個碰在一起就不一樣,生命裡就有那個力量啊。
主持人:到時候三位是唱什麼語言?
陳明章:反正我們會唱各自族群的語言。
胡德夫:自己的創作,我們會各自發表給大家聽,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會有你們所謂「火花」,在我們相處的經驗當中……
陳永淘:要不斷發生。
胡德夫:要讓它不斷發生。
陳明章:我們的生命語言都有個共通因素就是台灣、土地。我是在淡水河邊長大的孩子,北投有那卡西、酒家菜、溫泉鄉,我的東西還有大稻埕,所以我的東西偏向那卡西的,阿淘是在台三線,台三線就是很漂亮啊。胡德夫在大武山。
胡德夫:它在丘陵旁,中央山脈的分水嶺最上面的地方,看著兩邊,分水嶺下來的水滋潤了這兩邊。
陳明章:我在0度,阿淘在500公尺,胡德夫在2,000公尺。
胡德夫:歌沒有海拔的問題。
陳明章:我們三個人組合在一起就是整個台灣的中央山脈。
主持人:差不多,的確。
胡德夫:包括太平洋的風,吹上山的風、吹落山的風。
陳明章:我們三個合起來,真的很像太平洋的風。
主持人:可是歌詞本身表達的東西是不一樣,還是就是即興的?
陳永淘:這麼講,我述說的故事,是有關於我的故鄉,發生在我自己生命經驗裡真實的故事。一定要把它唱出來,不是唱假的東西、不是為了迎合群眾、有商業利益、討年輕人喜歡,不是這一條路。
主持人:抒發自己……
陳永淘:抒發自己沒有抒發過的那個故事、那一段情感,沒有說清楚的事情。
➤用吟唱說生命故事,是教育沒教的事情
主持人:三位剛都提到出唱片,涉及商業機制,我不知道3位怎樣平衡?
陳明章:我們心裡面沒有商業,有商業就做不下去了。
陳永淘:對。像我的經驗,我出第一張唱片的時候,正好是唱片公司墜崖的時候。那個友善的狗還在,找我簽約。他問我有什麼條件,我說很簡單,給我一架飛機,我想飛。這當然是開玩笑。我一開始做音樂,就想說要就做獨立出版。
主持人:還是旁邊有人幫你們想商業?
陳永淘:沒有,我們不想商業,我大概5年到10年才出一張唱片,怎麼想商業,要餓死了。
胡德夫:這部分是比較像我們,是很自然的。其實我的歌是一邊走路,或者一邊在思考哼出來的。慢慢地、慢慢地,經過很多次,一直到它被人家錄下來,寫出譜,才有譜的。我還是繼續唱,同樣那首歌,沒有一次會唱一樣的。可能歌詞需要背,但也可以變化,我們的祖先從以前唱到現在,唱給我們的也不是像6,000年前唱的那一次一樣,它會一直蛻變。
陳明章:我們生命裡面,有個東西叫做「吟唱」,我們沒有拍子,這是最重要。我們在講故事,這個是我們的教育裡沒有教的東西。從陳達、郭英男、胡德夫、高一生、莊進才(從北管那個)。我們都是吟唱,沒有拍子,歌仔戲也沒有拍子,它都是跟著唱。
主持人:它跟著講話這件事情。
陳明章:對,我們的生命叫做樂句,我們叫樂句民族,我們是五聲樂句民族。但是客家五聲、河洛五聲、原住民五聲、平埔五聲都不一樣。像原住民五聲跟平埔五聲都不一樣,我們兩唱起來,他是高的、我是低的,我們會重疊,而且重疊得很漂亮。
胡德夫:排灣族說,我們的祖先說,「我們在世界上的時候,我們聽到的是閃電的聲音,是風,感受到風的聲音,感受到雨、感受到樹葉的聲音。不管是它在樹上,或者掉到地上的聲音。在我們不在世界上的時候,我們就變成雷電,我們就變成風。」
主持人:完全是詩的想像。
陳明章:而且6,000年來,我們的基準「Do」都一樣,不管是卑南族、平埔族、泰雅族,我們的基準Do一樣,Do就是那個Do。那個基準,就像落葉掉下來的聲音:DoDoDo……
主持人:如果3位碰到別的文化的歌手,比如說…
胡德夫:我們可以把它萬流歸宗(眾人笑)
陳明章:全世界的Do都一樣阿,(主持人:墨西哥、愛爾蘭,都一樣),大家的都Do在那裡,基準Do,很奇怪,它就在那裡。
➤我們的聲音是一條線,沒有黑白鍵,不是階梯
主持人:現在學校教音樂都是從拍子開始,從音符的切分開始。
陳明章:就死掉了。
胡德夫:從西洋鋼琴的黑白鍵開始,黑白鍵有升記號,我們的聲音是一條線,不是黑白,不是階梯。
主持人:黑白也能變成一個階梯啊?
陳明章:沒有沒有,黑白鍵沒有Blues,我們的有Blues。
主持人:太深奧了。
胡德夫:太工整了,黑白鍵是講究「準」。那歌不應該是這樣。
陳明章:它是數學算出來的,我們是生命算出來,我們不是數學。我們受的教育,只是西方的十二音律裡的東西。可是我們要回到台灣的月琴,回到原住民、平埔調,回到台灣的客家、河洛這一些東西,所以歌仔戲就是這樣子。
主持人:這樣3位唱歌不能用鋼琴來搭配?
陳明章:可以阿。
胡德夫:我們有我們的辦法。
陳明章:鋼琴還可以兩個音加在一起變1/4音,怎麼不行,都可以,你怎麼去運用而已。吉他可以彈四分之一音,
主持人:要先調好阿。
陳明章:不用,用手就知道。
陳永淘:我們都沒有寫譜,簡單講是這樣。
陳明章:一樣都可以做到,這個才是最可貴。
陳永淘:寫譜,是後來的人,根據我們唱的東西記錄。
主持人:這是比較原始的音樂傳遞方法,先有音樂,才有樂譜。
陳永淘:最快,最直接的方式。你看郭英男他懂什麼樂譜,沒有。所有原住民的創作,都是從內心、靈魂裡竄出來的聲音,那才會感人阿。而不是計算說現在應該怎麼樣。
胡德夫:那種語言,其實就是「歌謠」,歌謠是語言裡的方言。像《聖經》裡講,假如要讓神聽得到,只有祂聽得到,而魔鬼不要讓他知道,就講方言。所謂的方言不是哪裡的話,是最直接、最純淨的東西。
陳明章:我們唱歌是對著天上的星星、月亮唱,跟山、精靈唱、講話,這才是我們想要的。
胡德夫:不是對人唱,是對著天上唱;不是給我一個舞台,站在那邊,唱、念給你們聽,我們可以早上打開窗戶,莫名的讚嘆……要不然叫你老婆用力掐你,你的歌就跑出來了。真的,人的聲音……
陳明章:人的生命是這樣子。
胡德夫:人的聲音,他皮膚、皮下、從肌肉裡面、腦子併出來的聲音,是每個人都有的。
陳明章:每一個天生(胡德夫:每個人都有的),只是我們(胡德夫:只是忘記用它)出生以後有很多的制式教育,把很多東西都砍掉,這個不行,那個不行,就這樣不見了。
陳永淘:像給人框框,在框框裡面走。
➤從生命裡的敘述,到史詩,再到音樂劇
陳明章:我舉個例子,李泰祥《答案》,「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般地擁擠呢?地上的人們,為何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胡德夫加入哼唱),這是凱達格蘭古調,我小時候聽乞丐唱的。
主持人:真的啊?
陳明章:真的,對啊。李泰祥來台北,他聽到的東西,這是我們小時候聽的。(胡德夫和陳明章哼了幾聲)那是凱達格蘭古調。只是他把它加上……所以很多東西是生命裡面的敘述(胡德夫:大家都有),敘述以後就會變成史詩,而怎麼把東西變成史詩呢?大家邊說故事、講話、唱歌,史詩會變成音樂劇,這個才是重要,不像現在只有4分鐘、5分鐘的歌曲而已……
➤為什麼黑澤隆朝要把台灣錄音檔案帶回去?台灣是美麗之島
陳明章:你要了解台灣音樂是世界的寶庫,為什麼1937年黑澤隆朝一定要來台灣把錄音檔案整個帶去,原因在這裡,台灣是個美麗之島。
胡德夫:歌謠的寶庫啊。
陳永淘:台灣的音樂是非常精彩的。
陳明章:反而我們三個現在的任務應該是傳承,我們可以教越多的學生,然後把我們的技巧跟生命的累積交給更多人。
胡德夫:我想我們三個人都知道,我們所接受、所被授予的東西,比我們給的還多。
主持人:所以現在把它給出去。
陳永淘:對啊,當然,無私的給,分享。
陳明章:12年前,我就開始做月琴的教學了,做台灣音樂觀念的教學,這是必然要走的路。不是不要西方,而是讓孩子懂得台灣,讓東方跟西方可以交流。不是那麼簡單,只有十二音律,我們的是五聲音階,每族的五聲音階都不一樣。我們的語言、文化、土地,怎麼融合,以後孩子學的越多,他創造力就會越強,會融合。
胡德夫:互相欣賞才會真的有進步。●
➤ 三大吟遊詩人音樂會——胡德夫、陳永淘、陳明章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閱讀隨身聽,聆聽導引:
➤線上聆聽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