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成為好祖先的協定:談《雲端亡魂:往生者的數位個資與AI時代的生命思考》
「文化透過逝者的力量延續了自身。」(Culture perpetuates itself through the power of the dead. 柏森試譯)
──哈里森(Robert Pogue Harrison)
初閱讀此書時驚訝地發現,作者大量引用了義大利人類學者哈里森(Robert Pogue Harrison)的論述,尤其是從《死者的領地》(The Dominion of the Dead,書名暫譯)一書中,從考古經驗切入到現當代人類面臨到的問題:我們該怎麼面臨對「他者」的數位遺物,以及這些數位遺物有什麼影響力。
談論遺物,必談死亡,《雲端亡魂》這本書並非教會我們怎麼面對商品的轉移——使用「遺物」而不是「遺產」一詞也許就意味著,我們不應該從商品概念去看待數位生活。它應該是我們人格養成,以及新形態社會建構的一部分,並且從文化層面來討論死這件事——除了探討現今的資訊安全或隱私問題,更核心的部分在於談論死之後的事情與概念:死,並不是消失,它比遺留更加強悍,是延續。而我們這個時代將要面臨的是,當我們死亡,那個在網路上延續下來的「自己」該何去何從?
這讓我想到日本藝人菅田將暉曾在日劇《dele 刪除人生》飾演「刪除人生」事務所的助手,其業務就是協助顧客在去世之後刪掉不想讓人看到的資料。他需要潛入身故人的家中,或是喬裝自己與死者的身分。他非但不能讓其他人看到這些資料,也要成功將這些資訊刪掉。道理很簡單,這些硬碟、雲端、網路中的資料與文字,是組成自己的一部分,甚至比平常的自己還要真實——身故人周遭的親朋好友會千方百計阻撓,甚至窺探身故人的秘密。
或許我們可以說,身為一位父母親或伴侶,本來就有窺探親近之人的好奇心,但讀者們不妨轉念一想,人類為什麼下意識想要窺探死者隱私,除了滿足好奇之外,是否有更裡層的機制是我們不曉得的?
最簡單的答案是:因為生者從未真正瞭解死者。
➤在虛擬世界的言語只是數據資料,或是活過的證明?
本書前半提到一個很重要的概念:數位遺產在美國與歐洲的法律中,定義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財產,後者是人格權——若以財產來看,我們的數位足跡不過是資本家的數據資料,我們在網路上發言,就像買了一個互通有無的樹洞,往裡頭傾倒的語言垃圾,大家都看得到;若以人格權來看,即是我所說的一切,我所寫下的一切,就算是廢文與抱怨文,也都組成了我漫長一生的局部。
當我們看見亡故的親近之人曾經居住的房間,也許是多座小山的垃圾堆,滿地的便當盒與鋁罐,以及各種腥臭沾黏的液體──但我們的目標是死者的電腦或手機平板裝置,因為我們相信,這些髒亂並不代表他的人生;他的人生應該還在我眼睛所看到的表象之外,存在於其他地方:網路上的言論、攝影的照片、喜歡的書籍、蒐集的珍藏品⋯⋯
在法國電影《美好的早晨》(One Fine Morning)中,當女主角的父親因疾病失智,要被送到養老院時,前妻與現任妻子開始討論是否要把父親故居中的藏書丟掉,唯有女主角堅決反對:「是這些書組成了我的父親。」這些藏書可真豐富:卡夫卡、齊澤克、海德格、黑格爾⋯⋯足以讓旁觀者想像出一個哲學教授的父親形象。
這位父親的一生因為這些書中的思想,嫁接出更多生命經驗;思想被延續了,視野擴充了,使得庸碌的人生體驗變得與常人不一樣——日語有一個詞彙「追體驗」(ついたいけん),意為能夠藉由閱讀、觀看或感受藝術品,來延長自己的體感經驗。我們每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一件無可複製的藝術品,尤其在資訊更容易取得甚至超載的年代,我們更想去瞭解,他者突然被中斷的餘生。
於是,這樣的追體驗企圖,讓我們漸漸不害怕死亡。
社群媒體讓我們回到一種「返祖」生活:一個被死者環繞的社會,就好像石器時代的人們,與先祖的遺骸共居。社群媒體上的帳號一個個變成「紀念帳號」(已亡故),我們可以輕易地觀看這一座座數位墓碑。
➤數位遺產延長哀傷,放慢悼念
但其實現代社會是很害怕死亡的,我們害怕屍體,擔心一切關於死亡的事物圍繞在身邊,死者被移除於生活領域。天天都有死亡發生的世界中,社會卻盡可能讓人們不注意到死亡的存在;人們逐漸將死亡當作禁忌或問題,而非自然生命的一部分。但社群媒體與網路解開了「忌死」的狀態。突然,我們好像願意觀看過去的時間——死者的時間。當一個人死亡,甚至當我們剛剛認識某個讓自己傾心的名人,但他早已逝世,我們會貪婪地去搜尋他的社群媒體、部落格等等數位足跡。
例如我有一段時間很著迷於小說家袁哲生,除了閱讀他所有的作品,我還想知道他未曾發表在紙本上的東西。我在「痞客邦」找到了他生前發表的閱讀札記,我好像能短暫獲得他的閱讀視野,也能藉由互文去共情他所關心的一切。那一段時間,我很痛苦。不只是延遲的死訊讓我陷入哀悼的情緒(儘管現在看起來很沒必要),而是我的時間感好像因為搜尋了大量死者的回聲,逐漸放緩了。
人類具有一種特殊的感受能力,那就是我們擁有時間感:將自己投射到一個名為「未來」的不存在之海,並且漫遊在名為「過去」的不真實大地。而痛苦延長了時間,就好像當我們面臨飢餓,便會瘋狂想起過去擁有飽腹的時刻,並寄望將來不會再有這種感受。
數位遺產的問題也許還有這個方向:不再忌死,但偶發性陷入哀悼,因為我們擅自繼承他者的時間,並在痛苦中,讓自己的時間延長:我們庸常的餘生會因某人的生命定格而延長,儘管這段傷停時間很痛苦,但足以讓我有一小段感官上的時間暫緩,去重新思考下一步該麼走。
在哈里森的論述中,死者其實是來幫助我們重新奪回時間:只要我們回顧那些關於毀滅的各種景物(無論是想像中的還是現實),都可以把這份想像力回到人性的考量上——例如廢墟或大海,在各民族的書寫中都是末日與啟示的意象,道理很簡單:廢墟比先祖曾經棲居的世界更持久一些,而大海比先祖所處的環境更橫亙。廢墟是人類存在的集合,廢墟的奇觀揭示了毀滅的事實,但同時也揭示了生存的事實——每當我們重新重視它們,就會重新開啟與繼承前行人類的時間。
➤肉身消亡前,思考將在雲端留下什麼印記
波蘭有一位我很喜歡的詩人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曾說:「我是地球公民,不僅是希臘人和羅馬人的繼承者,還是幾乎所有無窮時間的繼承者。」他的演講稿〈協定〉(〈The Pact〉,暫譯),描述某個考古學者發現石器時代中期的一副人類骨骼,他全身受損,似乎是遭受野獸攻擊後死亡,其右臂安放一條5個月大的小狗骸骨,也同樣骨骼受重傷。
考古學者判斷,他們是一同狩獵時遭受重傷,家人將其埋葬,而入殮的姿勢就像是狗主人單臂將狗兒攬入懷中。以當時的情況而言,這座墓場可能就在族人的居住地附近,甚至就埋在居住地正下方。這是一份愛的協定——愛被延續了,時時刻刻放在我們身邊,狗兒永遠是我們的銘記,牠們的墓塚足以讓我們擁有歸屬感。
死者延續(或者打造)文明,網際網路就是新的居所。各位可以想像現在存留在伺服器中的「論壇」,就是一座座廢墟,紀念帳號就是如同前述說的石器時代的人們,留下了愛的協定。我們的哀傷模式不斷變動,在線上的失落表達也日益更新。
儘管死者的肉身消亡,但他們的存在會持續在社群媒體上發酵,變成一個死者國度,我們可以輕易地使用手機進去參訪。只是未來唯一要擔憂的是,這份參訪的權利,是否會完全掌控在資本家手上?畢竟,在一個逐漸以情緒變現的年代,歸屬感可能是最好發大財的所在。
這本書也許是網路世代居民必修的一門課,因為這不是對未來的預測,而是現在進行式:成為優秀的檔案公民、注重隱私人格權、重視自己的身後事——這是現代社會的全新考驗:成為一名好祖先,並思考自己該留下哪種協定,因為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後世的發展。●
作者: 卡爾.歐曼 (Carl Öhman) |
作者簡介:卡爾.歐曼(Carl Öhman) 瑞典思想家,英國牛津大學博士,英國研究潛力新人獎得主,瑞典烏普薩拉大學政治科學助理教授。研究專長包括AI人工智慧的政治倫理學、數位遺物及深偽技術。 |
漫畫收藏.小島》神犬的緞帶,谷口治郎犬敘事的變化:BLANCA、神之犬與獵犬偵探
我很喜歡谷口治郎的作品,所以很開心能收到大塊文化《獵犬偵探》的贈書。《獵犬偵探》與谷口治郎早期的《BLANCA》和《神之犬》一樣,都有大量對狗的描寫,因此想透過這幾部作品,尋繹愛狗人士谷口治郎的創作變化。
➤從緊湊獵逃到從容尋覓:節奏的轉向
《獵犬偵探》改編自稻見一良的短篇小說《聖瑪莉的緞帶》與《搭檔》,內容講述偵探龍門卓與獵犬喬結伴生活,時而替人找回失蹤的獵犬。至於《BLANCA》則講述軍事戰鬥犬布蘭卡如何逃離軍隊,與主人重逢。《神之犬》則聚焦於布蘭卡的後代那岐和森林,對抗軍隊、尋找歸屬的旅程。
劇情編排上,《BLANCA》和《神之犬》以冷戰時的北極圈為背景、以神犬獵逃為主軸,向外延伸人類的諜報角力與愛恨糾葛。資訊網絡鉤織出多方信念,偶有神犬被過客治癒的片段,以鬆弛緊繃的主線,最後諸多支線收攏於神犬尋主的萬里路線,節奏緊湊、推進方向明確。
《獵犬偵探》則以70年代的日本為背景,零落著情感交流與日常細察。上篇〈聖瑪莉的緞帶〉中,龍門偵探無視黑道來電,先步步為營地尋獲失竊犬,才與黑道交鋒、接下找導盲犬的委託,然後透過反覆回放的錄影帶,娓娓道出人犬情深,幾經推敲、奔走後,細密的線索才交織出答案。
下篇〈搭檔〉中,在尋覓逃逸的老人和馬時,龍門還順手幫朋友尋回獵犬,鏡頭不時橫搖著山林景緻、對焦於傷犬救援,接著不疾不徐轉場到居酒屋交流情報,幾番波折後,龍門緩步入叢林與老人碰頭,便展開公路片般的出逃。龍門的搜索可說是充滿餘裕,並從容穿插各種事件,節奏舒緩、推演脈絡發散。
➤畫面處理:濃烈紋理斜線佈局,到網點清淡平穩構圖
畫面處理上,早期的《BLANCA》和《神之犬》筆觸剛硬、狂野,常以純黑拓出大片陰影,佐以濃淡分明的網點,使畫面光影層次明晰,有時甚至將人臉上的網點刮出濃烈的紋理、張揚情緒,整體色澤厚重飽滿。而晚期的《獵犬偵探》筆觸柔韌、綿密,攤開整面書頁,所填充的網點偏清淡,色階都十分相近,並且鮮有大片純黑色塊,多以瑣細黑點沉著畫面,整體色澤柔和協調。
至於畫格內的佈局,《BLANCA》和《神之犬》常以陡峭的斜線構圖佈局物體,以墜落出力道、顛簸出不安,配上多元的效果線、速度線和手寫狀聲字,令畫面充滿了躍動感與懸疑感。
《獵犬偵探》畫格內的佈局,多偏向穩當的水平線或垂直線構圖,且分鏡上也罕用斜切格,少數斜線構圖的傾度也很緩和,鮮有狀聲詞與效果線。縱使在零星的緊張場景,也只用淡淡的網點在背景刮出不搶眼的效果線,或在晃動的物體上刷過白線營造速度感,以輕盈的手法揉合急促,使劇情推進不至偏離整部作品的平穩步調。
➤犬的角色位移:從英雄主體到靜默夥伴
對於犬隻的描繪,前後期有著顯著的差異。《BLANCA》和《神之犬》因劇情需求,必然充斥著軍事犬撕咬、打鬥、疾馳、跳躍等劇烈動作。偶爾於動作爆發的頂點,畫面會瞬間凝凍於神犬猙獰的面孔,眼眸銳利地瞄準讀者,將其意志與殺氣射入人心。
《獵犬偵探》偏重於偵探的抽絲剝繭,主角終究是人而非狗,因此多以中遠景的旁觀視角瞥過犬隻,少有濃墨重彩的動作與表情特寫,也無獸性爆發的橋段,並且犬隻出場多伴隨著人類、近似跟班,上述手法便能淡化犬隻的情感波動、模糊其主體性。
➤風景的敘事:從紀錄片式高反差光影,到悠遠溫潤的山林
這三部作品不乏對自然風景的著墨。谷口治郎常以橫長的方框連亙景緻,不過前後期景物的寫實筆法也有差異,像《BLANCA》和《神之犬》中,高反差的光影,令雪峰冰原宛若黑白紀錄片般真實壯闊,而《獵犬偵探》的山巒波濤,則帶著一抹東山魁夷或川瀨巴水的悠遠溫潤。
雖然穿插了諸多自然風光,作者筆下的狗並未企盼放逐於自然、呼喚野性,相反的,牠們總甘於被人類馴化。從《BLANCA》開始,谷口治郎就喜好插入「重傷的狗被人類治癒」之情節,像是布蘭卡遭到槍擊,被野地研究員拾獲並為其開刀;那岐傷口潰爛,便巧遇隱居者為其清創;森林被憤怒支配時,則是村姑撫慰了牠內心的創痛。透過戲劇性的「療傷」,重塑軍事犬對人的信賴,也預示牠們終將歸化。
《獵犬偵探》也有「替落入陷阱的狗處理傷口」之情節,因龍門的工作性質,如此安排就比早期的作品更自然,作者也總願意耗費筆墨細膩刻畫援救過程。在谷口治郎的筆下,狗需要主人,所以布蘭卡穿越重巒疊嶂只為了見主人一面;作為狼犬混血的森林安於女性的馴服,而那岐放浪的終點也是恩人的歸所;獵犬喬更與主人形影不離,縱使一人一犬隱居山林,仍是窩在人造的木屋裡。
➤「厲害的人,都很溫柔」:硬漢想像的轉化與職人魂的書寫
至於谷口治郎對人物的描繪,則有清楚的「硬漢偏愛」。
早期的《BLANCA》雖有戲份較重的盜獵者席巴,但流痞好色且喜怒形於色的他,更像是神犬布蘭卡的尾隨者、過路客。他的追蹤路線幾乎與神犬的生命軌跡平行、了無深刻交集。反而是秉持理念、凜然於幕後謀策的休密特上校,不僅戲份逐漸增加,甚至能到台前與神犬森林正面對決,也是他促成神犬的殞落,可說上校與神犬的糾纏更加緊密。連剛正不阿、寡言沉穩、善於馴犬的女性中尉,都比席巴或其他男性更貼近神犬。可見谷口治郎醉心於陽剛內斂、具備專業素養的硬漢。
專業素養在《獵犬偵探》,則轉化為日式職人精神。〈聖瑪莉的緞帶〉中為獵人和訓犬師的查理爺爺,〈搭檔〉中廄務員田畑老伯,都是奉獻生命於工作的穩重老人。他們和龍門意氣相投,可以想像龍門年邁時,氣質大概也近似於兩位老人。
有趣的是,田畑先生逃亡中途,加入了一位落魄青年,他是反對成田機場建設的抗議學生,剛逃出抗議者和警察的混戰中。該角色的塑造,很符合老一派日本人對抗爭者的印象──年輕無知、茫然地隨波逐流。
當老人、馬與青年渡海時小船翻覆,谷口治郎用整頁俯視,在清澈波濤裡奮力上游的眾人,不僅寓示老人和馬將獲得救贖,更象徵青年將脫胎換骨、傳承老人意志踏實生活,頗有淨化、重生之意。由此可見,比起改變社會的抗爭精神,谷口治郎可能更推崇認命工作的職人魂。
而龍門偵探的硬漢作風,除了流露於舉手投足間,作者也用些刻意的設計加強其硬派。像每回章節的收尾,常定格在龍門意味深長的沉吟中;偶有濃厚的黑影大片披蓋偵探側身,抖擻出「孤獨的一匹狼」之風氣;龍門與人對話或深思時,有時會隨意捻來老電影的陽剛台詞。上述似乎是作者在這部柔靜的作品中,殘存著對硬漢的執著,不過如此耍帥卻有點老派、過時,不時會順道甩出絲絲的冷幽默,意外形成能抽動讀者嘴角的詼諧。
雖說谷口治郎崇尚硬漢,但《獵犬偵探》的風格並不像過去一般剛硬,敘事上更著重溫情醞釀。因此縱使主角男人味十足,也有格鬥與狩獵的戲碼,作者仍以克制的大格收斂動作、格與格的尺寸少有極大的落差,也幾無極近鏡頭的特寫,令場面不至誇張火爆。再者,龍門與他人、與狗的互動,處處體貼入微,這份溫和不僅不會弱化其氣勢,反而如同《浪人劍客》所言「厲害的人,都是很溫柔的。」尤其當龍門替盲女的拉布拉多犬繫上緞帶時,所牽掛的便是無聲的鐵漢柔情。
從《BLANCA》、《神之犬》到《獵犬偵探》,從暗流湧動的敘事,到靜若漣漪的呢喃,逐漸盈潤了谷口治郎對硬漢的想像,那是種剛柔並濟的強大。而從過去連綿到現在,迴盪於千山萬水間的,則是人與狗的真摯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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