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活動名:在混亂難解的關係中成為一個⋯⋯
對談:施清真(譯者)、鄧九雲(作家、演員)
整理:蔡湘翊、趙俐雯
➤以創作掙脫只有一個人、一種生活的桎梏
鄧九雲: 大家好,我是九雲,我想先分享一下我跟克勞斯和施清真老師的淵源。那時我大學畢業要去美國,帶了一本施清真老師翻的《愛的歷史》。到了美國,語言學校老師要求寫讀書報告,我去二手書店找到《愛的歷史》原文書,在很冷的小房間裡,拿著翻譯書跟原文書一起讀,突然有進入到語言世界的感覺。那一刻,我喜歡上《愛的歷史》,也認識了施清真老師。那之後只要施清真老師翻譯的書,我一定會看,包含克勞斯所有在台灣出版的書。《愛的歷史》是克勞斯27歲出版的第二本小說,也是進入台灣的第一本小說。不過今天我們會focus在她目前唯一一本短篇小說集《成為一個男人》。
作家妮可.克勞斯出版短篇小說集《成為一個男人》(Nicole Krauss © Goni Riskin,啟明出版提供)
為了這次講座,我看了克勞斯的一些訪談,她說她是不寫大綱,不寫所謂藍圖的。這樣做其實相當冒險,需要某種勇氣。但她說,「我為什麼要寫一個我已經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的故事?」她用了「即興」這個字眼,這在演戲過程其實很重要:我們如何讓當下沒有預設的東西自然發生?不管是演戲或者寫作,那應該是創作裡面最讓人興奮的東西,會有一刻所謂靈光乍現吧。
她為什麼想要寫作?原因很簡單:她想要脫離生命的侷限性。她是女人,現在有兩個孩子,她寫小說。她沒辦法去過別的人生,可是在小說裡可以成為任何人:可以是處女之身的猶太裔女孩子;離了婚、生養一對姐弟的母親;甚至可以成為一個男人、老頭子。她寫作最快樂的地方就在這。
聽她這樣講以後,我可以坦誠地說,其實我在寫作過程中得到的成就感,遠遠大於演戲。原因是,因為我就長這樣子,就算增胖、減瘦、染髮,這些東西都還是有侷限性。
施清真: 讀者也是同樣的情況,沒有辦法變成一個男人、外國人、德國人、法國人,可是當你看小說進入書裡的世界,就可以變成這樣的人。關於即興,我覺得先不要設限,寫作、創作是這樣,演戲、閱讀也是。就跟著作者走,看看即興會帶給你什麼樣的快樂。這是讀小說讓我最快樂的一點。
➤探求人如何面對孤寂感
鄧九雲: 這本短篇小說集大略方向是人與人之間的孤寂感,這也是我覺得克勞斯感興趣的議題:人與人之間該如何在有限的身分、地位、資源之下,去面對這個(孤寂)?
她母親是英國猶太人,父親是美國猶太人,曾生長在以色列。她的外婆、外公分別出生在德國跟烏克蘭,後來移民到英國。她的爺爺、奶奶分別出生在匈牙利跟白俄羅斯,然後在以色列相遇。她在美國長大,但是因為猶太人家族背景,所有故事其實都會圍繞在以色列跟她的猶太血統。
妮可.克勞斯的祖父母與外祖父母(翻攝自《愛的歷史》,時報出版)
這本書有個很可愛的故事〈瞧見厄沙迪〉,在講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電影《櫻桃的滋味》裡的男主角。我今天剛好有阿巴斯的書《櫻桃的滋味:阿巴斯談電影》,我唸一段:
那些與源頭分離的人
那些與本質疏遠的人
會積極的尋求與這些事物的連結
坦白說,猶太背景會讓我有種疏離感,不只是詞語,而是文化背景和經歷。克勞斯在美國紐約長大,身體裡的衝突會體現在創作。她現在47歲,寫《愛的歷史》時才27歲,這20年裡她成為母親,發生很多事,整個世界、國家都變了,她不可能永遠都在寫《愛的歷史》。
施清真: 這點我非常贊成。現在大家提到克勞斯會不停說,很喜歡當年的她。我也喜歡,可是成熟的創作者不可能會原地踏步。像九雲剛才說的,你一定要回到她的根源,從那邊找到創作的原籍。《成為一個男人》也有這樣的痕跡在。
➤冥冥之中的連結:〈瞧見厄沙迪〉
鄧九雲: 追隨還活著的創作者,滿令人興奮的事情就是會跟著一起成長。回到克勞斯的〈瞧見厄沙迪〉,故事在講一個女舞者,看了阿巴斯的電影《櫻桃的滋味》,很喜歡劇中的演員厄沙迪(Homayoun Ershadi),之後會不斷地好像在路上看到他,魂魄一樣跟著他。吸引力深植在身體裡,她覺得這是一個奇蹟,就跟演員朋友描述。演員朋友唱作俱佳,描述得比她更精彩,體悟更深層。她開始覺得難受,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浪漫的神蹟,結果沒想到我身邊的好朋友也有一樣的經驗,體會比我還好,她突然覺得一點意義都沒有。
後來女演員離婚了,就跟她講:我最近又看了一次電影,當年覺得厄沙迪像黑洞一樣把我吸進去,可是這次我突然看到他身上的脆弱跟無助感。
克勞斯說她寫完這個故事後,厄沙迪本人真的看到這個故事,他很興奮。他好像也不是過得特別好,看到這個故事以後被鼓舞。克勞斯說,其實她就是在寫當年很喜歡的故事如何鼓勵、影響了她自己,這個東西又回到了演員身上,鼓勵到演員,她覺得整件事情非常的美麗,而且有一個環節的關係。
施清真: 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會湊在一起,冥冥之中會有連結。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得出來她寫作的功力。我以前一直覺得克勞斯是寫長篇的,後來譯了這本書,覺得她短篇其實也擅長。
鄧九雲: 她會選擇阿巴斯也滿有趣。阿巴斯講過一句:「我們並不是透過即刻的現實,而是透過聯想來理解事物」,這就是電影。這某種程度也像看小說的角度,尤其是短篇小說有這種寬容度,讓你好像有些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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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能把故事與人生帶往何處?〈我身沉睡,但我心清醒〉
鄧九雲: 《成為一個男人》有個故事叫〈我身沉睡,但我心清醒〉。我覺得克勞斯對陌生人、人如何接觸陌生,掌握得非常有趣。 看這篇的時候,一直在想所以這個人到底是誰?到最後還是沒有告訴你,可是讀者有一種寬容,會相信不知道也沒有關係,有時候生命就不是什麼事情都會有答案。
施清真: 讀者會接受這樣的結局嗎?
鄧九雲: 克勞斯其實很坦然說,她真的不知道這個陌生人是誰,甚至跟她的編輯講不知道這篇故事要怎麼寫完,但還是把它完結了。她說,作品不會是完美的,一定會有缺點,而理解這件事情會讓你對生命鬆一口氣。
施清真: 這是創作者的角度,如果是讀者的話,會好奇那到底這個人是誰呢?他是不是一個陌生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或許閱讀的角度不一樣,整個看法就不同。
鄧九雲: 換個角度去想,我們閱讀去理解世界,因為它可以是個鏡面。如果你是什麼都很想知道答案的讀者,可以去想為什麼你那麼需要答案?我覺得可以透過閱讀去理解自己,接受世界長什麼樣子。如果讀這篇你很生氣,那會不會情緒跟這篇故事沒有關係?會不會是你的人生中有一些未解的事?
➤我們只能欣然接納,讚嘆生命一再慨贈:〈翁婿〉
鄧九雲: 〈翁婿〉寫中年女人,剛離婚不久。她弟弟是gay,在爸爸離世之後結了婚,變成全家就只有弟弟有先生。70幾歲的媽媽有天突然打電話給她,說那個人回來了,她問是誰,然後才知道媽媽好像以前有過一個先生。媽媽到底認不認識這個翁婿?也無所謂,媽媽接納了他,身邊就有一個老伴,大家都很和樂,只有女主角不爽。
她媽媽不笨,身體也不孱弱,但她日漸衰老,而大家都知道詐騙老人是多麼容易。難道她和史隆米不該確保他們的媽媽不會受到詐騙?一個陌生人——其實是兩個陌生人——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家門口,宣稱找到一位他們的媽媽從未失散的翁婿!這人從來不屬於她,如今卻宣稱與她親密相屬。
——〈翁婿〉
(取自Canva)
她不舒服的時候,有點懷疑自己會不會其實是在嫉妒媽媽:不是約好了兩個人要獨身?更有意思的是,後來她弟弟跑去做人工授精,代理孕母生了小男生。當全部人抱著小男生時,他們覺得,哇,這個小男生長得好像過世的爸爸。她把相像這件事情加了一層新的解釋。
大家一而再、再而三地驚嘆他跟他祖父伊萊一模一樣——你瞧,他下巴也有一道小小的美人溝!但他不像他祖父一樣壞脾氣,也不像他祖父一樣張牙舞爪!——塔馬不禁心想,她媽媽和她弟弟真正想說的是,她爸爸正以前所未有的寬容,俯瞰當下種種現況。史隆米的婚姻、她的失婚、翁婿的到來,以及他自己將被取代,她爸爸全都看在眼裡,默默接受,而他生前絕非如此寬容。這就是她媽媽和她弟弟的言外之意,只不過她一眼就看穿。
——〈翁婿〉
小孩到了這個家庭,變成了另外一個卡榫,大家突然好像變得很凝聚。後來小孩生了一場大病快死掉,痊癒後大家很開心,整個家庭氛圍維持到一種平衡,女主角對翁婿來自哪,到底想幹嘛,好像也沒關係了:
如今他們有所體悟:整個家庭,那些憑空而降、來自空無的人們,自始至終是個贈禮,我們無需開口,他們就來到我們面前,我們只能欣然接納,讚嘆生命一再慨贈。
——〈翁婿〉
收尾很厲害,你完全不會再逼迫作者說,快告訴我翁婿到底是誰,故事就會回到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這件事。這個陌生可以把故事帶到哪裡去,或者把我們的人生帶到哪裡去?
➤為了理想,你會願意放棄什麼:〈花園中〉
施清真: 我最喜歡的一篇是〈花園中〉。本書10個短篇裡,只有這篇沒談到猶太文化背景,調性、主題和敘述手法是比較特殊的一篇,很有意思。主角是拉丁美洲很有名的景觀建築師,第一人稱敘述的是建築師的私人祕書。建築師一心只想做漂亮的庭院跟花園,把自然融入其中,可是要建造這樣的庭園,他必須跟獨裁者妥協,甚至允許獨裁者把「政績」埋在花園底下。
這些建築師不說,他的私人祕書也都看在眼裡。祕書非常喜歡他建造的庭園,甚至曾說「天主居住在你的花園裡」,在他的想像中,天主就是會居住在這個景觀建築師的花園裡面,為了這樣的理想跟執著,他願意放棄自己的事業,好好的照顧、服侍景觀建築師。
所以我在想,一個創作者的執著在哪裡?為了執著願意放棄什麼?必須要放棄到什麼地步?要犧牲到什麼樣的地步,做出什麼樣的犧牲才會真正成為一個人,或者成為真正的男人?這篇給我的感想是滿多的。
(取自Canva)
➤女性視角的男性觀察:如何〈成為一個男人〉
鄧九雲: 回到這本書最後一個故事〈成為一個男人〉,自傳色彩應該滿濃的。
女主角是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猶太背景,正在跟德國拳擊手交往。她問德國人:「如果生在希特勒的時代,你會殺人嗎?」德國拳擊手說他可以想像會殺人,在那個環境裡參加希特勒青年軍,基本上沒什麼選擇,也不覺得選擇錯誤,就是為國效忠。猶太背景的女主角聽到男朋友這樣講,兩人之間有一些對話。就像我們想像以前發生的民族性災難的時候,只能慢慢去靠近那個當下,但怎麼樣都無法回到那個當下⋯⋯
施清真: 你只能回想,講到當時會怎麼樣,可能會怎麼樣,會做什麼樣的決定。
鄧九雲: 克勞斯講過一句話,我覺得現實就是這樣:女人在這個社會不分國家、種族,是透過成長過程,透過跟男人的關係、社會的關係去定義自己。所以即使這篇是〈成為一個男人〉,但還是用女性的角度去看這個男人,看她身邊離婚的男人,她的父親,她的交往對象,跟她即將成為男人的兒子。
裡面有一段講到肋骨。因為拳擊手摸著自己的肋骨,說他這邊斷過,叫女主角去摸,女主角說我摸起來跟你一樣,然後男生說,難道你也斷過肋骨嗎?女主角就說不會吧,如果斷過肋骨應該會知道吧。
男女之間似乎自從創世之始就因肋骨而爭疑,這兩根肋骨也點出她和德國拳擊手的世代差距。何謂女人?何謂男人?男女之間的種種是否可稱平等?或是雖有差異、但仍平等?或是根本談不上平等?他們試圖釐清,卻仍疑惑不解。
——〈成為一個男人〉
(啟明出版提供)
施清真: 我覺得這段是整個故事,甚至整本小說的重心,完全點出來何為男人?何為女人?克勞斯對感情的看法,我覺得有某種程度的暴力色彩在,她好像要一個比較激烈而不是溫順的關係。另一篇故事〈終程〉的女主角,也可能是要藉著比較強烈的肢體動作,去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或者確定她自己的感情。
鄧九雲: 〈成為一個男人〉裡,克勞斯是透過女性的角度去看男性如何成為男人,同時又回到自己的孩子,比如說,有個孩子比較多愁善感,甚至會突然開始擔心。
他擔心他將不再是向來的自己;他擔心失去敏感的心性,喪失這個關愛他的眾人極度重視的特質;他擔心自己做得出暴力的行徑。當我晚上親親他、跟他說晚安,他窩到我的懷裡,緊緊張張地跟我說他希望自己不要長大、不要有任何改變。
——〈成為一個男人〉
施清真: 她這個結尾非常好,對照她以前的小說來讀,會覺得她當了母親,現實生活中她的兩個男孩也長大了,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完美的結局。
鄧九雲: 我們其實明白孩子就是會有這樣的階段,在青春期可能會突然變得很躁動,他可能自己也不舒服,根本還找不到自己,長太快了,跟這世界碰撞碰得一身都不舒服,或者是別人看他不順眼。這篇故事就是一個母親從看待她的兒子,到重新理解她的伴侶,甚至已經離開的伴侶。
施清真: 我很好奇她下一部小說要怎麼寫,現實中她的兒子走到青少年階段,讓她看到這兩個男孩子成長的過程,那麼接下來她對自己、對男女性的看法,或是父母親的看法、母親的角色,我非常好奇她會怎麼寫進小說裡。這是我對她的期待,可是可能還要等非常久,因為她真的不是一個多產的作家。
小說集《成為一個男人》收錄10篇談論慾望、人際關係的故事。(啟明出版提供)
➤開放式關係的困難平衡
從另一方面而言,那段期間她和拉斐多次交談,他卻從未提起性器、金錢,或是激烈的爭吵。他只說在他的記憶之中,他和丹娜的關係始終不均等。他給得多,大多時候願意給,也說給就給,對此,他已漸感厭煩。他說他希望他們的交流略為均等。
但有趣的是,當他滔滔不絕地述說施予與納受的均等,他也不忘提及他對自由的憧憬,殊不知前者寄望於一個雙方能夠妥協、願意受限的關係,在這樣的關係中,你才可以衡量對方如何對待你、是否看重你;後者卻寄望於摧毀或是超越這樣的關係,踽踽行至一個空無一人的境地,在此境地,你隻身挺立,毫不設防,你不對任何人做出許諾,任何人也不對你做出許諾,你放眼望去,只見一片澄淨,亮晃晃地綿延伸展,直至天際。
——〈成為一個男人〉
施清真: 克勞斯的文字很複雜也很簡單,翻譯的挑戰性在於,要怎麼把她的東西拆解開來,然後再拼湊起來,呈現出她原有的意義、韻律,過程是很大的挑戰。她的文字從《愛的歷史》到現在,越來越繁複,越來越講究,翻譯上也越來越困難,可是也越來越過癮,會花很多時間去構思。翻譯時,原文要朗讀,譯文也要朗讀,看看讀出來的味道不一樣。
鄧九雲: 這一段我覺得很難翻,除了文字以外,要真的理解她在講什麼。這段是〈成為一個男人〉女主角的男性好友,跟太太有一段開放關係,一開始以為兩人可以很舒適,其實嫉妒還是會來,那一切都還是會發生。同時她又體驗過所謂的自由, 她沒有辦法選擇,最好是你忠於我,而我可以忠於所有人。
施清真: 當你在這樣的關係裡,就像裡面說的,你不對任何人做出許諾,任何人也不對你做出許諾,你到了這個境界裡,只剩一個人在這邊,往前看,亮晃晃,什麼都是只有你一個人。可是這樣子,你會快樂嗎?這是個大哉問。
➤翻譯克勞斯的過癮與挑戰
施清真: 身為譯者,我有個心願,希望能夠長期追隨我喜歡的作者。我很幸運,雖然克勞斯在台灣有3個不同的出版社在出版,可是編輯都會找我翻譯她的東西,所以我可以沿路跟著她,這20年來,從《愛的歷史》、《大宅》、《烏有》到《成為一個男人》一路追隨她。對一個譯者來說,這是很難得的機會。
文學譯者不是在譯使用手冊,什麼對,什麼錯,就是存乎一心的問題。作者的tone在哪裡、voice、全書氛圍要怎麼去解釋,你就只能讀。
我很怕辜負了我的作者,更辜負了我翻譯的小說,譯不出他們的聲音。書出來後我也會非常擔心到底有沒有人看,不是擔心大家不知道我譯了什麼書,而是擔心書和作者到底有沒有人看見。所以我會一直強調,請大家要追隨。一個成熟的、好的創作者一定會成長,不會在原地踏步。大家喜歡《愛的歷史》,可是請大家要跟著作家一起成長,走這段路,你會看得出來,未來10年、20年這名作家會是什麼面貌。●
成為一個男人
To Be a Man
作者:妮可.克勞斯(Nicole Krauss)
譯者:施清真
出版:啟明出版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妮可.克勞斯(Nicole Krauss)
美國國民作家,出生曼哈頓,成長於長島。先後於史丹佛大學、牛津大學薩默維爾學院畢業,主修文學,並曾於倫敦大學科陶德藝術學院修習藝術史,現為哥倫比亞大學「祖克曼心智、大腦與認知行為研究所」(Zuckerman Mind Brain Behavior Institute)3位首任駐校藝術家的作家代表。《紐約時報》譽為美國當代最重要小說家之一,2007年《格蘭塔》文學雜誌選為「美國最佳年輕小說家」,2010年《紐約客》選為「40歲以下最值得關注的20位作家之一」,作品已被譯為30餘種文字,暢銷全球。
妮可・克勞斯的母親為英國猶太人,父親為美國猶太人,曾成長於以色列。她的外祖父母分別出生於德國和烏克蘭,後移民至英國倫敦。她的祖父母則分別出生於匈牙利和白俄羅斯,兩人相遇於以色列,後移民至美國紐約。妮可・克勞斯的作品背景因而經常遊走這些國家、探討猶太歷史與身分認同,關於大屠殺在現代美國和以色列所殘留下的痕跡,以及關於那些在語言限制下去溝通所產生的相互理解、孤寂以及記憶。
著有《男人走進房間》(Man Walks into a Room )、《愛的歷史》(The History of Love )、《大宅》(Great House )、《烏有》(Forest Dark ),其中《男人走進房間》曾入圍洛杉磯時報圖書獎決選;《愛的歷史》獲威廉・薩羅揚國際寫作獎(William Saroyan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Writing)、暢銷歐美並改編為同名電影;《大宅》曾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名單、獲安斯菲爾德-沃爾夫圖書獎(Anisfield-Wolf Book Award)、柑橘小說獎;《成為一個男人》於2022年獲溫格特文學獎(Wingate Literary Prize)。其他作品則散見於《紐約客》、《大西洋月刊》、《哈潑》、《君子》、《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等刊物。現居紐約布魯克林。
譯者簡介:施清真
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現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括《樹冠上》、《愛的歷史》、《大宅》、《烏有》、《拾貝人》、《羅馬四季》、《呼喚奇蹟的光》、《女孩們》、《我們一無所有》、《控制》、《生命如不朽繁星》、《控制》、《蘇西的世界》、《英倫魔法師》、《歡迎光臨火星:湯姆・漢克斯短篇故事集》等。
現場》21世紀的文青剋星:鍾旻瑞、曹馭博談莎莉.魯尼《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初秋的夜晚,時報出版在小小書房舉行莎莉.魯尼(Sally Rooney)的新書座談。雖是Friday Night,不少人仍準時前來赴這場文學宴會,更難能可貴的是,席間也大多是「千禧世代」(80、90年代出生)的讀者。他們捨棄青春放縱的週五夜,一一入席聆聽,氣氛小巧而溫馨,或許也正好顯示了1991年出生的魯尼,筆下作品如何敲奏同世代人心靈的共鳴。
➤千禧世代:拒絕坦露的心
小小書房主人虹風率先引言,指出魯尼新作《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主題圍繞在通信、SNS等社群媒介上,主持人時報出版第四編輯部總編輯嘉世強進一步點出,「這是一本圍繞著見面及重逢的精采小說。」他精簡勾勒出魯尼小說的人物特質:「千禧世代的心靈面貌,看似沒有個性,他們潛藏自卑、自我厭惡,無知和不完整,表面軟爛其實倔強,自我矛盾但不動聲色。他們拒絕在公開場合展現脆弱,內心卻渴望找到真心相待的對象,並可以幫助他們找到自我、建立自我。」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是魯尼的第三部小說,技巧與主題上都更臻成熟,細節在對話中無意間展露又流逝。4名主角兩兩對照,艾莉絲與菲力克斯、愛琳與賽蒙,文本透過互動與對話,映照出千禧世代拒絕坦露的心:彷彿才剛剛放行,旋即又要封閉管制。
嘉世強特別提到星座專家唐綺陽推薦此書的直播:她限縮並重新定義「千禧世代」為26至34歲(1988-96年生),因為此區間出生的人,天王星和海王星在摩羯座,「他們無暇享樂,挑起生活;明明滿身苦,卻躲起來不讓人發現」。這群人善於隱藏,表面看似平靜無波,但內心劇烈活動。
講座因此邀來兼具導演與作家身分的鍾旻瑞(1993)與詩人曹馭博(1994),兩人皆是座落於此的千禧世代創作者,一同與讀者分享他們眼中的《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啊,我受傷了:21世紀的文青與其剋星
鍾旻瑞與曹馭博同時也是林榮三文學獎歷屆小說、新詩首獎中,年紀最輕的兩位得獎者(鍾獲獎時為21歲、曹為23歲)。《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主角之一艾莉絲,也同樣是在25歲以前成為炙手可熱的小說家。然而過早的成名卻宛如一道詛咒,艾莉絲在寫給愛琳的信件抱怨:「每天我忍不住要想,我的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必須忍受這些事情——看見關於我的報導,看見我的照片出現在網路上,讀有關於我自己的評論。」這彷彿也是魯尼藉小說親訴一般人未知、不可見的「成名的傷害」。
曹馭博便提到,當年被冠以「最年輕」三個字,猶同施加在身上的緊箍咒,他甚至想改寫張愛玲「出名要趁早」為「失敗要趁早」。獲獎作〈與蒂蒂復健一日〉寫照顧失語症姊姊的日常,曹馭博表示:「但也因此我被認定是『健康的』照顧者。」
大眾時常忘記照護者也會生病,曹馭博偶然想起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木野〉(收錄於《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主角木野撞見妻子與同事外遇,平靜選擇辭職、離婚,獨自一人經營酒吧。某日置身於旅館,木然的他終於在房間流淚說道:「對,我受傷了,而且非常深。」曹馭博讀到此段也恍然大悟,「啊,我受傷了。」〈與蒂蒂復健一日〉成名,帶來的卻是心靈上的某種災難,「其實我是藥罐子,但我承擔。」
鍾旻瑞也提到自己曾陷入「渴望名氣,卻覺得自己不值得擁有」的困境。艾莉絲或許與魯尼相似,「文青剋星」便是赤裸指出一切:出版社、讀者無一不在對作家進行消費,名利雙收反而是病態的開始。鍾旻瑞提到自己曾想過是否要多發照片、建立屬於自己的人設,「畢竟這是一個作家大於作品的時代,但結果卻是引發我的社群焦慮。」
鍾旻瑞說:「一切變得有目的性——其實讓大家更喜歡我、更認識我,沒什麼不好對吧。」然而過多的聚光燈就形成光害,追隨有名的同時,意味著要放棄自我一點:「就像艾莉絲參加菲力克斯的聚會,告訴眾人她是作家,結果每個人都在查她的維基百科,卻沒有人要看見眼前的她。」鍾旻瑞想起黃麗群說的「旅行是驗證」,而每個人都能透過google輕易認識他、他的小說並連結在一起,「但小說情節又有多少是真的?我只能說,比大家想像的少。」那畢竟是虛構的技藝,而非認識一個人的方法。
因此魯尼小說裡,也安排菲力克斯這樣一位勞動階級、不讀小說,同時又與小說家艾莉絲頻繁見面,同遊羅馬的「另一層文青剋星」。他用最尖銳的語言,如針反覆戳刺:「妳只是故意要讓我表現出惡劣的一面,因為這樣可以讓妳顯得比我更優越。這就是妳想要的,優越,比其他人更優越。」然而彷彿唯有如此,艾莉絲才能卸下層層武裝,釋放自己的脆弱。
不完整、壓抑、裹足不前,顯然也是另一位主角、文學雜誌編輯愛琳的狀態。鍾旻瑞提到愛琳總是「過五分鐘之後就覺得自己毀了快樂」,明明是二十多歲的花樣年華,卻滿是負面與悲傷。曹馭博回應:「我擅自認為,我們是追尋意義的一代。」他覺得「幸福令我想哭」,並提到阿根廷小說家Guillermo Martinez《令人反感的幸福》:「世俗定義的幸福令人反感,因為對照組太多,無從想像。」
或許21世紀的文青大抵如此:一生錯過經濟成長的爆發期,也略過了眾聲喧嘩的1990年代,無法想像幸福會突然降臨,於是痛恨起無能為力的自己。
➤在重逢以前:書信體與聊天紀錄
讀者應該不難發現,魯尼筆下的主角總是在寫信。從《聊天紀錄》、《正常人》到《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電子郵件大量的往返,不能當面傾吐的,都在信裡有意無意叨叨絮絮。從書信到見面,鍾旻瑞直言,「或許是因為有些事太敏感了。」
相對於言語的直接,信件以文字構成的侵略性較低,「它可以做為一種緩衝,甚至忽略自己不想回答的話。」鍾旻瑞認為魯尼使用信件的核心是「隱藏、篩選與淘汰」。沒說出來的或許比說出來的重要,又或者像章節22,艾莉絲寫信給愛琳:「寫過這麼多郵件之後,等我們再次相見時,我一定會非常害羞,像隻小小鳥躲在自己的翅膀後面。」
坦露的心一旦可以被指認,見面的人反而避之唯恐不及。當兩人重逢在沙灘對話,儘管信件中愛琳已將對賽蒙的心事完整揭露,但當艾莉絲提起,愛琳立刻當場封閉:「妳這樣問有點超過」、「這是個敏感的話題。」
曹馭博則指出:「信件中會看似漫不經心地釋放出求救訊息。」那些有意無意的文字,因為有可以隨時檢索的紀錄,反而暗藏更多不能明說的符碼。「一旦見面就必須對照。」他進一步說,「但他們或許都還沒準備好。」
信件是預備的過程,是所有未成熟的念頭,正要開始結晶。鍾旻瑞提到愛琳與艾莉絲的信件都頗長,在敲打鍵盤之際,思考終究會因此慢下來,宛如準備定錨,「而且社群媒體上的我們,更像有不同人格,透過不同媒介,表達不同的心理狀態。」千禧世代作為「網路原住民」,或許更熟悉切換自己的虛擬臉孔。
《聊天紀錄》中主角群還會藉由電話聯繫,但到了《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艾莉絲跟愛琳卻「從來不講電話」,只有愛琳面對愛人賽蒙,才會撥通幾句簡短談話。
曹馭博自承自己朋友不多,唯一的通話對象亦是相識10年的伴侶,「我們一天可以講6小時,什麼都聊。」對他而言,電話是冷靜溝通,更為理智的選擇。鍾旻瑞則說自己熱衷於講電話,倘若是不講電話的朋友,必然是已好一陣子沒見的。
無論是魯尼、曹馭博或鍾旻瑞,似乎都更傾向在重逢以前,心的距離必須有所間隔,不能一次傾洩。那些來來回回的書信,艾莉絲與愛琳總在結尾反覆說著多愛彼此,但其實在人生的道路上,已經有了不同的轉速,情感的濃度被凝結在文字裡。
➤所以,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書名《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出自席勒的詩〈希臘諸神〉。曹馭博一眼認出,坦言看到的時候非常興奮:「因為我是一個互文控。」他說,「席勒的這首詩是指人在失去神性、美之際,發出的喟嘆,對美德喪失的質疑,詩句其實也可以翻譯為『美麗的世界,如今安在?』」
透過另一層譯文,帶出反詰的疑問,指涉便是「不在了」的事實,曹馭博認為魯尼顯然是要用另一個角度挑戰、回應席勒。魯尼在訪談中也提到:「這句詩顯然隱含著對當代生活的某種理想幻滅……我認為這種美麗世界消逝的感覺,非常貼近現代生活。」
鍾旻瑞則指出小說用了很長的篇幅去講述青銅器時代「線性文字B」消失的事,「在文明崩潰之前,還是有什麼被保留下來。」鍾旻瑞說:「法國電影《蝴蝶》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只有不快樂的小孩才會想要趕快長大。』我們這世代的特徵就是如此——我們是被恐嚇長大的:世界末日、經濟/石油/氣候危機……文明隨時都要毀了一樣。我們對現狀不滿,但同時不敢想像未來,因此乾脆活在現在。」美麗的世界彷彿無處可尋,但同時又只存在於此時此刻,唯有當下是能確定的。
誠如鍾旻瑞的「恐嚇說」,千禧世代飽受現實與內心的霍亂夾雜,讀者可以讀到魯尼在這部作品中投注更多的議題討論,藉由小說不停辨證、思考。《聊天紀錄》中法蘭希絲和玻碧總是為各種議題爭論不休;《正常人》裡康納與梅黎安更藉由「獎學金」的討論,涉及階級的探討;而《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則運用來回的書信,折射對於「美感」、「共產主義」等話題的詮釋。
魯尼不斷在進化、更新,鍾旻瑞認為魯尼嘗試新的文體,帶來更多層次的解讀,而這些議題的探討則延伸了魯尼的寫作脈絡。曹馭博則表示《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引用詩句宛如是讓「傷口相認」,小說運用里爾克螺旋體結構的詩〈秋日〉,讓兩兩對照的四個角色宛如雙股螺旋,使小說也有如落葉飄零一般的韻律與美感。兩人都認為,《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是他們目前讀到的魯尼作品中,最喜歡、也最成熟的一部。
「這本小說收尾在『我要去找你』。」曹馭博說,這就像《浮士德》:「此刻如此美好,而我為你停留。」魯尼回應席勒的方式,便是透過小說進行辨證,找出自己的解答。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引用艾略特《荒原》第三章:「總算完事了,慶幸一切都結束了。」而曹馭博認為,愛琳使用這詩句不是巧合,且不只是字面的意義。因為《荒原》第三部分「火誡」,正是性與愛的辨證:短暫相遇、交合、失魂落魄。敘事最後看見古老的教堂聳立,感覺回歸一種原始的美好──「美麗的世界還在體內。」
「正在前往的路途上。」宛如是未完待續的結尾,曹馭博饒富詩意地說:「魯尼寫『愛』,總是畸形、又愛又恨、殘破不堪,但他們都一直準備去見對方的美麗世界——即使從開始就注定失敗,仍要出發。」
一切的意義都還在等待被賦予,魯尼藉由小說向世界發問,將千禧世代看似刷白的情感,用文字卸下色塊,赤裸而真誠地探問: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
作者: 莎莉.魯尼(Sally Rooney)
譯者:李靜宜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莎莉‧魯尼
1991年於西愛爾蘭出生,畢業於都柏林三一學院,現居都柏林。
2017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聊天紀錄》獲得《衛報》、《觀察者》等多家媒體評選的年度圖書,擄獲莎拉潔西卡帕克、泰勒絲多位名人推薦。同年,榮獲《泰晤士報》評選年度青年作家獎。2018年以《正常人》入圍布克獎,並榮獲愛爾蘭圖書獎、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安可獎,2019年榮獲英國國家書卷大獎暨小說獎。2019年獲選為《時代雜誌》次世代百大影響力人物。2021年出版《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榮獲愛爾蘭圖書獎。2022年獲選為《時代雜誌》百大影響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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