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於2000年問世的小說集《島》今年推出新版,作家賴香吟日前以「前史與再生」為題,與政大台文所特聘教授范銘如對談。
開場時,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周昭翡首先談及《島》的版本問題——2000年版本的《島》收錄了賴香吟自1987到2000年間的創作。2022年重出此書,或許會有讀者認為這只是舊書重出。周昭翡強調,新版多收錄4篇小說,主題編排上也有所不同。當新版的《島》加入新作以後,各篇作品得以彼此整合,「這本書才正式地完成了」。
➤以三十年的時間畫下句點:在《島》的新舊之間
若以小說集中的時間跨度觀之,賴香吟花費了超過30年才完成這部作品。周昭翡表示,90年代之初閱讀賴香吟的作品,便可感受到她與同代作家有著不同的眼光——當時崛起的小說作品,似乎更接近都會小說的主題,而賴香吟在〈島〉與〈熱蘭遮〉等篇中,已展開對台灣歷史的探索,讓周昭翡印象深刻。
《島》的各輯之間,以不同層次展現出賴香吟對各式議題的關注,新版的《島》可以說是完成性的句點,此句點不僅是對賴香吟個人的創作而言,更標誌出台灣歷史與政治發展已到了不同的階段。
為了與讀者談論新書,賴香吟回想起90年代創作《島》的心情與時空。1996年正好發生上一次台海危機,和今日的時空背景遙遙相對。從這點而言,賴香吟說:「似曾相似的國際局勢或許可以稱作偶然,或許可以稱作宿命。」
《島》是在與90年代告別。關於告別,賴香吟說,任何告別必然發生兩次——第一次是轉頭走開、是一個沒能整理好的場面;但多數人必然會遭遇第二次告別,在第二次告別中,我們得以收拾上次沒能整理好的「宿題」。
賴香吟以「宿命的難題」來解釋日文「宿題」一詞。她認為寫在90年代的後記,便是她的第一次告別;而此刻新版重出,則為第二次告別。「告別」呼應了周昭翡提及的「句點」,賴香吟說:「人生的第二次告別通常就是句點,代表這件事已經差不多該結束,該去做別件事了。」對賴香吟來說,第二次告別是真正的跨越,因此,這本書彷彿成為了一座花費30年才終於跨越的山丘。

至於告別的原因,賴香吟則分別從「時代」與「個人」來說明:從時代的角度而言,當「人在局中」,其實難以真切掌握事件發生後,將會如何被認識與定義。《島》的部分篇章描寫的是過去時空下的「局內人觀點」,但若以賴香吟個人來說,這本作品則象徵了寫作的初期,對形式、語言的挑戰之心。也就是說,《島》在時空上展現了台灣當時「局內人」的省思。
在語言實驗上,則表現出賴香吟個人於寫作初期的抱負:她不願直寫政治、不願使用正興起的「國族」、「歷史」等詞彙,而是意圖透過日常故事、兩性關係,來包裹時代所給予的命題。
儘管有著這樣的野心,但賴香吟坦言,於今日回看,當時的書寫似乎「走太遠」,超過一般閱讀者所能駕馭的能力,就作品傳播或意念表達而言,也相對不易掌握。
「走太遠」是關鍵字,賴香吟表示,這樣的書寫導致有些篇章無法使她滿意。她自認當時的自己駕馭得不夠成熟,許多作品就此擱筆,如〈野地一九八九〉、〈情書一九九一〉跟〈婚禮一九九六〉等篇,儘管賴香吟在當時便展現出對時代歷史的嗅覺,然而這些作品的完成卻已是2016、17年之時了。
➤《島》作為賴香吟的文學修煉史
與談人范銘如教授提出來自學院的觀察。她說,為了進行賴香吟研究,她曾大量閱讀其他人的研究成果,從而發現一則有趣的現象:《島》是最常被研究者討論的作品。
《島》收錄賴香吟從習作到成熟的轉型期作品,當中包含豐富的元素與主題。就像是種子,即使後期可能有了更成熟的作品,但那些議題早在《島》的篇章中便已萌發,而這或許便是《島》會被反覆提到的原因。范銘如指出,此刻的賴香吟已然是一位成熟的作者,《島》則標誌出她小說的原點。
范銘如將新版的《島》視為某種台灣處境的隱喻:一直以來,台灣始終不斷地變化、成長,當中許多傷痕可以痊癒,甚至重新茁壯。回到文學,范銘如則指出,新版《島》應當被視作賴香吟寫作小說史的綜合呈現——賴香吟的寫作是連貫的,她經常會從先前的作品中,抽取一到兩篇的元素延續創作,使得前一本書的概念更為完整。

《島》新加入的四篇即是從另一本已絕版的小說中提煉出來,並且,這次的編排也相對完整,使讀者可以完整見到作者創作生涯的發展。或許可以說,新版的《島》揭示出一位小說家從青澀到成熟的修煉史。
更細緻地看,賴香吟小說似乎脫不開「政治小說」、「歷史小說」等標籤,但她的特出之處在於,小說對於台灣民主運動的刻畫跟省思並不是「大內宣類型」。其中〈雨豆樹〉是范銘如特別點名的篇章。她認為,這篇作品象徵了賴香吟寫作的成熟,最初讀到時,會以為已是「寫到頂」的作品了,但沒想到,年初時出版的《白色畫像》竟又推到另一境界。
這樣的銜接讓范銘如相信,賴香吟寫作中途的沉寂,是為了下一次的躍起,對於賴香吟未來的創作更是充滿期待。不過,范銘如也笑稱,她還是想趁此機會做一些「客戶抱怨」——因為賴香吟的小說經常「交叉持股」,對於研究者來說便涉及到版本學的問題,在場似乎有很多「跟賴香吟作品搏鬥的文學研究生」,所以范銘如特別請大家留心。
➤必須天真且懷疑的小說本能
賴香吟會消化時代、背景與歷史,並轉化為一種氛圍,時代彷彿成為小說的空氣、人物的背景,再用人物故事去襯托整體。這樣的小說有時並不易讀,而新版《島》的每一篇末都附有發表年代,於是研究者得以進行追蹤、在心中完成一份時間簡表,去對應發表年份跟小說內容本身的時代,當中的譜系應當如何編排,也是賴香吟給研究者的挑戰。
范銘如也向賴香吟拋出問題。她提及賴香吟的政治小說有多次「預言成真」的情況,於今日回看,一方面會驚訝於賴香吟的洞察與早慧,另一方面也為小說家感到心疼與不捨,不知道賴香吟自己又是如何理解這樣的現象?

賴香吟回應,這個問題有「廣角」與「狹角」的答法。先從「廣角」說起,賴香吟認為「文學是一種預感」,而「小說這個文體格外要求寫作者對人性的觀察跟理解」。所謂人性,關乎人的弱點與缺點,小說家必須透過長期的觀察與知識累績,來訓練自己的文學預感,以做出判斷。
「狹角」的面向則關乎賴香吟個人,她並不會使用早慧來形容自己,而是強調「天真」與「懷疑」兩項特質——賴香吟認為,這組矛盾的詞彙在寫作的人身上往往同時出現,而走在寫作長路上,要用心留住的也就是這兩項特質:因為天真,讓寫作者對現象感到好奇、對世界保持關心;懷疑則讓寫作者不至於盲從。她亦自言,因為身上有著這兩項特質,才造就她處於邊緣觀察者的位置。
為了回應范銘如對於小說不易讀的評論,賴香吟談起《島》於90年代的書寫時空,說明那恰巧是私人歷史跟公共時代交集的時刻。延續方才「寫作的挑戰心」的話題,賴香吟表示,自己是讀戒嚴時代作品長大的,儘管80年代在出版史被稱為台灣文學的黃金年代,但那些作品當中還是有著許多固定範式,無論精采與否,都是呈現在戒嚴的框架之中。
在這個基礎上,當遇到解嚴時,賴香吟便想去做些不同的嘗試。與此同時,解嚴後西方各種思潮湧入,潛移默化地挑動人們的文學細胞。在種種因素之下,賴香吟再次說到當時的自己「走太遠」、「把太多東西文學化」,以至於許多讀者迷失於作品當中。
作為補充,賴香吟提醒,此刻的人們站在新的20年代,也許已經感覺不出90年代之際,新元素、新內容的急速湧入;同時,在那樣的時刻裡,無論是文化載體、思潮載體,或者社會組織、結構、價值等,卻都還是舊的。因此,賴香吟認為或許可以把《島》理解為「新的內容在舊的載體之中所造成的迷惑與衝突」,這也是她如今重讀本書會有的感慨。

然而,這樣的過程或許仍有其必要。《島》被賴香吟稱為「解嚴1.0」、「民主1.0」,此作之中所反映的,是時代眾人共同經歷的摸索、衝撞以及幻滅,這是屬於他們的宿命難題。隨後賴香吟將太陽花運動稱為「下個世代的解嚴」,她說,透過這次運動,年輕一代的人們可以感覺到民主運動本身便充滿歧義,不能以一個道理、一個規則說明到底。當台灣經歷了太陽花運動之後,社會結構、人力資源與價值觀發生變動,當中所有的完成與未完成,都會慢慢在文學中發生。
若以《島》來倣照這樣的情況,即是賴香吟在經歷了解嚴後,嘗試反映出自己所觀察到的、或者使自己困惑的種種現象。其中或是力有未逮、心有餘而力不足,或是在理念與實際之間發生的差距,而這些問題在關於太陽花運動的相關作品中,也都能夠見到。換言之,《島》是賴香吟站在文學的位置,以小說家「天真與懷疑的本能」書寫而成。
➤從「隔」走到「不隔」:小說必然有其倫理
隨後,范銘如從賴香吟的系列作品中延伸發問。她解釋,剛剛談到賴香吟小說的不易讀,關鍵是過去的小說有種「隔的效果」,即是距離感的展現——不只是作者跟小說人物距離遙遠,而是作者獨自站在客觀的遠方、甚至上方,把人物推到前端。
可是在新作《白色畫像》中,這種距離感卻不見了,作者彷彿跟小說人物站到了一起,展現出政治小說的特殊情感:從人物感受、面目到思想結構,變得極有共鳴感與帶入感,讓范銘如印象深刻。自「隔」到「不隔」,當中有著巨大的轉變,也令人非常好奇。
賴香吟認為范銘如口中的「隔」,也許即是來自小說家的懷疑本能。她進一步說明:「小說家最大的自覺與仁慈,是在你無法掌握之前,不要輕易停下。角色不是玩偶,你不能輕易地使他生、使他死,或者直說他是正、是邪,你只能夠呈現出他的樣子。」
正因為抱持著這樣的態度,當賴香吟有所懷疑之時,便不得不對人物的描繪有所節制跟克制。她認為小說必然有倫理可言,此一倫理並非道德教育中所謂的倫理法則,而是一種不忍心任意對待角色的悲憫。
賴香吟先是略作遲疑,隨後仍堅定地表示,無論「倫理」或者「悲憫」,儘管這些詞彙聽來陳舊,卻是仍小說家的基本要求:「你的天真導致你對於世間萬象的好奇,這是寫作的出發點,小說本該汲取世間萬物的瑣碎;而懷疑則決定你的犀利跟深刻,決定你的觀察位置以及角度。可是最後要留下的卻是悲憫。要把角色當人來看待,如果你的角色不喜歡被這樣對待的時候,你就沒有權力這樣對待他。」對人物的用情,是賴香吟把作品交給讀者的基本保證。
早期作品之所以會有所謂「隔的距離」,是因為賴香吟察覺自己無從判斷,也不願判斷。她因此採取了一種遙遠的距離,提醒自己也提醒讀者:我們也跟這些人物一樣,不知道會走向何方。
那麼為什麼現在不隔了呢?賴香吟談到,作家不要只要求讀者成長,若文學要進步,該要求作家成長。在這點上,她也想請讀者包容:「作家是需要成長的,請給予作家成長的空間。」作家需要成長才會完整,蓋棺論定對賴香吟而言相當殘忍。

在解嚴後,文學研究獲得了一種自由,得以把進行式的文學納入評價系統之中,但這既是幸亦是不幸——幸是創作者不再孤獨,可以與讀者發生互動跟回應;但不幸之處在於,讓文學過於受到外界評價的干擾,這對於作家的養成是不利的。
所謂作家需要成長,關鍵在於文寫書寫是不是投機炒股。賴香吟笑說:「要進入文學創作這一行,最好從開始就知道,這是長期持有才可能回收利潤的股票。」
當然賴香吟也明白,由於目前出版市場與現實條件的困境,寫作者的成長往往曇花一現,甚至早早夭折。然而若翻開文學史中的小說創作,作家的後期作品確實值得期待。賴香吟以自身為例,她認為自己到了四、五十歲時,「懷疑的風暴才已經退散。」這或許也是《白色畫像》不隔的原因:她從自己的成長中得到轉變。無論是對人生的定見、對自我的認知,寫作者種種磨練的過程要到中年以後才會獲得一點分寸與定見。隨著懷疑的退散,她相信自己能夠站得更穩了一些,對於角色、要處理的材料,以及切入的角度,也都更自信了一點。
當對角色會悲憫大過懷疑,就不再需要距離,而僅僅只是描述:「真的就像畫像一樣,我只是一筆、一筆地把人物畫給讀者們看。我想的是如何把人物畫得更好、如何更加對上人物的眼神與心境。在這幅畫像裡,已經沒有我的懷疑了。」
在最後的提問環節,賴香吟提醒,儘管她的作品會被稱為「政治小說」,而現在也正是台灣主體文化認同建構的重要且熱門的階段,但「文學要小心,文學不是工具」,她強調,政治行動的形式可以有許多種,但寫作者若是要交出文學作品,必然需要回歸到文學作品的精神以及美學。●

島
作者:賴香吟
出版:聯合文學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賴香吟
一九六九年生於台南,曾於台北、東京求學,現居柏林。曾於書店、博物館工作,現專事寫作。一九八七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作品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台灣文學金典獎、金鼎獎等。
著有《白色畫像》、《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文青之死》、《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等書。
|
話題》我台北我街道2搶先看:台北蝸居者.詹宏志
我年輕時求學來到台北,從此捲入紅塵,不覺一住已近半個世紀(中間只有一小段時間客寓在紐約),當然我偶而也出門旅行,或長或短,甚至樂而忘返,但台北終究是我稱為「回家」的那個地方……。
雖說是家,但我在台北搬過很多次家(算了一下,一共14次),家的地理位置其實也有點飄浮不定。早些時候家好像只是倦極棲睡之處,醒來時我在台北大街小巷到處穿行,尋尋覓覓,東張西望,充滿好奇。如今的家好像用膠黏著了,不再搬遷了,我自己也不太到處走動了,台北還是每天都在那裡,從家裡的落地窗望出去,滄海桑田就在我眼前演化著,捷運開通,建物更迭,高架橋豎起,天際線變動,而我在報刊雜誌網路上也略知她每天有許多新鮮事發生,我偶而也心動了一下,但大部分什麼行動也沒發生,我只是蝸居在斗室之內。我很好,我知道台北也好得很,只是彼此相忘,我已經不怎麼使用她了。
我自認是熱愛台北的,任何說台北壞話的朋友或敵人,都會得到我激昂、迂迴、溫情或戲謔的滔滔辯護,我也自認是台北的一道風景,各色遠方的朋友千里迢迢來到台北,他們有的主要目的確實是來看我,順便驗證一下我所描述的「我城」是否真如我所說得那麼有意思。
這些外國朋友有的會被我帶到濱江市場,有的會被我帶到華西街或迪化街,有的則帶去故宮博物院或誠品書店,前提要看他們是怎麼樣的人;我手上當然也有一張名單,列著可以把這些朋友帶去的餐廳、路邊攤、甜點店、咖啡店。對於上述的場所與店鋪,我有自己一套滾瓜爛熟、天花亂墜的故事與台詞。我希望這些朋友衷心感到歡喜和驚奇(我也會安排各種派對,讓他們認識台北若干言談有味的人物),他們會說:「哇,詹,謝謝你,我們從來不知道台北這麼有趣,我一定還要再來。」我點頭笑納,內心有旁白:「你是第247個上當的人。」
但我現在自己每日使用的台北僅佔真正台北很小的一塊(連形狀都破碎得難以說明,只是幾個小點而已)。我不再是那個尋尋覓覓的發現者了,我大部分時間像蜷伏在沙發上的一隻貓,世界的存在只是一個概念,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心目中那些美好的台北街道恐怕真實世界都早已不在,也許我更應該坦白招供,我熱愛的可能不是有地理意義的現實台北,而是有著自己青春時光的台北殘影。
譬如說吧,台北的永康街如今是一條時髦的觀光街區,我在永康街界隈住了十幾年,彼時它還沒有熱鬧起來,路上不會遇見遊客,都是上街買菜洗頭的熟面孔街坊鄰居。現在改成古物市集的昭和町,當時還是蔬果豐沛、肉魚兼俱的錦安市場,菜販與我們相熟,我的岳母年事已高,有時候她不想提重物,就打電話請菜販送菜或水果過來。蔬果小販也不是永遠老實,有時候菜籃底層藏了一些已不甚新鮮的材料,老太太不開心,第二天帶著爛掉的果物跑到攤販面前,丟下東西說:「喏,這個請你吃。」吵歸吵,誰也沒換掉誰,東西照樣每天買,還是相互依賴的老鄰居。
我也總是穿著短褲拖鞋就提著鍋子去公園旁的攤販買米粉湯,有一次不料迎面走來同屬近鄰的天后歌手蔡琴,而她旁邊竟然陪著香港巨星張國榮,我對自己的衣冠不整感到羞慚,但還是硬著頭皮驅前打招呼,蔡琴熱情地幫忙介紹:「這就是我常跟你提到的……」張國榮眼露光彩,滿臉堆著燦爛的笑容,緊握住我的手:「太榮幸了,謝謝你幫我寫的歌。」我知道他把我當成梁弘志了,但手提滾燙米粉湯的我無暇辯解,只好尷尬說:「不客氣,不客氣。」
但永康街後來就熱鬧起來,酒吧開始出現了,夜裡會有喧嘩的客人,文青創意小物的店頭開始冒出來,賣鍋子刷子的雜貨店開始退出去。我早上散步去吃台式乾麵的小店也關門了,西服裁縫的洋服店還在,但熟客已經少了,師傅脖子上掛著皮尺站在門口,看到我忍不住招徠說:「詹先生,你好久沒做襯衫了,進來看看料子吧。」輕狎安適的舊住宅區轉身變成新鮮時尚萌發之地,我知道我應該搬家了。
如今我住在信義路上一棟年歲已高的公寓(有時候覺得有「都更」之必要),我慢慢變成不太出門的蝸居者,我的太太過世之後,家中連客人也少了。我每天上班下班,清貓砂備貓糧,自己做飯煮咖啡,連咖啡店也很少坐了。我在住處附近做大部分的事,在固定的店鋪買麵包,買台式麵包去百合園,買歐式麵包去Purebread,我在固定的小七領取網購來的包裹……。
我仍然會用到台北的某些地方,譬如我在濱江市場與信維市場買菜;我到中山北路的「御鼎屋」買「信功豬肉」,在內湖的「美福超市」買Snake River Farms的熟成沙朗牛排;請朋友吃日本料理時,我選擇到「高玉」或「子元」;請朋友吃法國菜的時候,我選擇到「派翠克」;吃中菜的時候,我喜歡去「三分俗氣」或「天香樓」;吃台菜的時候,我選擇到「山海樓」或「明福」;吃早餐的時候,我會想到「賣麵炎仔」或涼州街的無名米粉湯小攤……。我只去記憶中的店鋪,我不再探索與發現了。
正當我以為人生大概就這樣了,沒有什麼不開心,也沒有什麼不甘心,我在台北見過大風大浪,也在這裡看過水柱與鐵絲網的街頭風暴,更在這裡看到既激情又平靜的政權交替;我在這裡娶妻生子,交往各種聰慧多聞的朋友,我樂於與我的城市和平相處,也不介意偶而走上街頭參加遊行,我很高興能夠終老於此,這是一個安逸、安全且舒適的蝸居之地。
但人生不是這樣的,心如止水的時刻也總有小石子引起的漣漪,讓生活出現一場不曾預期的小冒險。
才在不久前,毫無心理準備地我領到了台北市民「敬老卡」,正式成為官方認證的老人(社工人員還在門口留下一張傳單,提醒我獨居老人的種種風險),一時之間我有點悲欣交集,悲的是,這麼快了嗎?我已經老了嗎?我的青春時光都用完了嗎?我心中嚮往想像的各種狂野壞事都還沒來得及做,我就要走入暮年了嗎?喜的是,人生來到一個好像可以卸下重擔的時刻,我做什麼不負責任的決定似乎都有了更好的理由;更何況,原來老人有這麼一些明確的福利……。
其中有一項福利是搭乘捷運和公車都只要半價,每個月還在卡片中儲存了480元供你使用。拿到卡片那一天晚上,我覺得應該出去走走,試試這不要錢的捷運或公車,坐一趟遠一點的路程,但去那裡呢?淡水?北投?還是沒有目的地,就這麼讓列車帶著你,胡亂繞一圈,看看台北的夜景也好?我平日有開不完的會,跑不完的行程,但突然要變成一個舒國治,放空放鬆,漫步閒逛,一下子想不出要去哪裡?
突然想起不久前才讀過洪愛珠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靈光乍現,那就到蘆洲去走走好了。進了離家不遠的地鐵站,敬老卡就是悠遊卡,嗶聲一刷,閘門就開了,進了車廂,列車搖晃地走著,在東門站換了車,再慢慢搖到三民高中站下車。來到蘆洲,想的當然是一碗湯清味鮮的切仔麵,我記得昔日曾經喜歡的小店,叫做「大象切仔麵」,記得它乾乾淨淨的黑白切,但到得店門口,店門卻是關的,才想起從前都是上午來吃。不過,蘆洲是切仔麵勝地,名店如雲,依照書中提及的訊息,也立即在湧蓮寺附近找到了替代。
吃完了豐盛的切仔麵與黑白切,又逛了一會兒疫情中仍然香火鼎盛的湧蓮寺,繼續跟隨書本所說,走進市場中,找到「怪老子青草茶」,買了一杯青草茶,這曾經是我童年時的標準飲品,如今竟也多年未嚐了。喝了青草茶,再信步來到傳統餅鋪「龍鳳堂」,餅鋪花式眾多,眼花撩亂,貪心地買了蛋黃酥、咖哩酥、綠豆碰、紅龜、麻粩,滿滿一大袋。找到附近小公園一條長凳,坐下來先吃掉一個綠豆椪,然後又在夜市裡充滿興味地一攤一攤觀看,但什麼也吃不下了。
逛了一個多年未去的城市村落,提著一袋餅回家,對蝸居者來說,這已經是我難得的台北驚奇之旅。不要為我感到哀傷,我的安靜與無聊其實是我的安身立命之道,我擁有的未來不多(但誰又知道呢?),但有足夠的過去可以反芻回味。我只要安靜蝸在沙發上就好,別再給世界增加麻煩了。
台北還會繼續改變吧?她終將變得我一點也不認識,但這又何妨?我的大半人生都與一個名叫台北的城市相連,她構成了我所有奮鬥求活的舞台,她也默默成為我所有悲歡離合的布景,我的所有記憶都包括一個昏黃照片般的台北街頭,如果台北可以有自己的記憶,我也希望她記得我這一個曾經在此努力活過的年輕人……。●
作者:李金蓮 主編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50元
【8/31上市➤】
作者簡介:李金蓮(主編)
金甌商職畢,曾任職環華出版公司、時報出版公司、中國時報【開卷】主編。曾獲時報文學獎、金鼎獎出版報導獎、金鼎獎特別貢獻獎、金鼎獎文學類圖書獎。出版短篇小說集《山音》、長篇小說《浮水錄》;目前為自由寫作者。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