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6EP2》作家林蔚昀、「烏克蘭什麼」吳照中/公民運動、文化多元性與烏俄戰爭推薦閱讀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戰火綿延令人怵目,烽火下烏俄兩國歷史與文化的交織拉扯,同樣值得省思。Openbook特別邀請作家及波蘭文譯者林蔚昀,以及曾在基輔留學的Podcast「烏克蘭什麼」創辦人吳照中,一起聊聊他們對烏俄戰爭的看法,分享烏克蘭在地親友的真實觀察,同時介紹繁體中文重要的相關書籍,精彩節目,請勿錯過。
【精彩內容摘錄】
➤文化怎能一刀切,不是住在烏東、說俄語就一定親俄
林蔚昀:波蘭文、烏克蘭文跟俄文都是斯拉夫語系,不管歷史或政治上都有些關聯,語言有接近之處,不過我認為每種語言和文化都有其獨特性。我之所以接觸到烏克蘭,是因為先前翻譯過布魯諾.舒茲(Bruno Schulz)的作品,他來自德羅霍貝奇(Drohobycz)。在他出生之際,這個地方隸屬奧匈帝國,波蘭獨立後它成為波蘭的城市,可二戰後領土重新畫分,德羅霍貝奇現在屬於烏克蘭。
從布魯諾.舒茲身上,可以看到歷史和文化的複雜性:說他是波蘭人可以,說他是烏克蘭人也可以,烏克蘭人和波蘭人都很認同這位作家,我們可以在其中看到多元性以及複雜性。我想,這也是理解烏克蘭、俄羅斯和波蘭文化時,必須留意之處。
林蔚昀:無論從台灣或是歐美媒體,甚至波蘭媒體,聽眾可能會有個印象:烏西親歐,烏東親俄,甚至會有一種意見:「烏東這麼親俄,語言也親俄,還有很多俄羅斯裔,給俄羅斯拿去也不會怎樣。」持這樣論調的人,忽略了語言與文化是無法一分為二的。也有說俄語、居住於烏東的人,其實親烏克蘭,他或許認為「這就是我的國家,為什麼我要去想我是親烏還是親俄,烏克蘭是我的國家。」這樣的意見來自我烏東的朋友,他們同樣震驚於戰事,認為普丁是來侵門踏戶的,並非解救俄語人士,更不是來解救俄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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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丁透過對烏戰事,目的可能是挽救自己在俄國的政治聲望
吳照中:「俄羅斯生存空間受威脅」的說法,是執政者的宣導,這個概念在俄國國內形成框架,不讓人民跳脫出框架,反思問題。我自己的看法是,普丁在俄國國內的聲望其實正在下降,甚至已經影響到他執政的合理性。因此,他必須採取措施,挽回聲譽。
舉例來說,俄羅斯在2020年曾舉辦修憲公投,普丁將14個議題全綁在一起,只能選擇全部同意,或全部反對。尤其他把俄羅斯人民很注重的議題也塞進去,包含基本薪資、退休金調整等等也含括其中。在14條議題中,他塞了一個條目,讓總統任期可以不停連任。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他的聲勢其實是在走下坡的。
我認為普丁透過對外的戰事,目的是希望挽救國內政治危機。2014年,普丁占領克里米亞後,聲望瞬間暴漲7、8成,甚至有光宗耀祖之感,「我把克里米亞拿回來了」,聲勢一下衝很高。但是緊接而來的是歐美的經濟制裁。在2014年占領克里米亞的頓巴斯戰爭開打前,美金對盧布的匯率大約1比30多;開打後,2015年馬上飆升到1比70、80。俄羅斯雖是能源大國,但很多資源包含半導體,其實是缺乏的,仍需仰賴貿易,偏偏匯率貶值了近乎百分之百,造成國內經濟走下坡。
➤多元文化社會與單一文化社會的衝突
林蔚昀:我所認識的烏克蘭人,都很以自己的文化和語言為傲。從近代史觀察,無論是曾被波蘭帝國、俄羅斯帝國或後來的蘇聯殖民,烏克蘭一直都很想擁有自己的國家。蘇聯解體後,他們公投出自己的國家「烏克蘭」。
我並不認為國家要由語言、種族,甚至是文化來畫分,因為國家的組成可以包含多元的語言與文化。比如台灣也有很多的語言、文化,人民也來自不同的地方,可是我們對共同生活的土地,有沒有認同呢?烏克蘭是有認同的,雖然烏克蘭內部可能有各種不同的聲音,可是國民對自己的土地認同,是值得被尊重。烏克蘭一直努力捍衛自己的文化,努力保有國家的主體性,這次的戰爭更強化了這份認同,而這份認同也會被全世界尊重與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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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照中:我認為烏克蘭與俄羅斯的衝突,是多元文化跟單一文化兩種不同社會的衝突。從俄羅斯帝國包含蘇聯長期高壓統治以及解體後,其實烏克蘭相較於俄羅斯,一直屬於開明且多元;相對的,俄羅斯對多元文化是排斥的,因此造成兩個國家的隔閡。
舉例而言,先前有反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的抗議活動,很多抗爭者在白俄羅斯境內受打壓後,逃到烏克蘭,成立新的根據地,繼續反對盧卡申科。國家的情勢越單一,越會把多元往外排擠。而烏克蘭正是接受多元文化的社會:從語言來看,烏克蘭語融合了很多文化跟語種;從宗教來看,烏克蘭除了東正教外,還有東儀天主教(東正教跟天主教的融合),可是對俄羅斯而言,東正教才是唯一的正宗;包含像LGBTQ在烏克蘭的接受度,也遠遠比俄羅斯還來得高。
林蔚昀:我曾訪問《向日葵的季節》作者伊戈爾.梅奇克(Igor Tomasz Miecik),他留意到2013年末的廣場革命,有個很重要的遺產:公民運動。他提到,很多公民組織都有留下來,繼續在體制內或外努力,倡議成為很平常的事。從這次的戰爭來看,公民組織的運作是很有意義的,比如對假新聞的反抗。如果沒有公民運動,那搞不好就像普丁想得那樣,3天可以打下來了。但戰事已經超過一個月了,我們看到烏克蘭的民兵、公民運動、還有網路戰,這都是有成效的——雖然不表示這個國家很完美,但人民是有嘗試改變現況的。
➤推薦閱讀
吳照中:我非常推薦大家讀蔚昀翻譯的《向日葵的季節》。我當初從烏克蘭念書回來後,做了一些研究,想找相關的書籍研讀,我發現這本書,看了前面幾頁,整個頭皮與脊椎發麻,因為書中刻畫的事情,就是我在烏克蘭真實的體會,尤其對衝突與糾葛的描述非常貼切。舉例來說,我在烏克蘭的地理老師是個大腹便便的老先生,他在上課時跟我們說:「共產黨有什麼不好?它把大家都餵飽了。」但是他忽略了烏克蘭大飢荒,我們會發現,在烏克蘭發生的事情,在台灣也有類似的情況。
我也非常喜歡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androvna Alexievich),她有5本著作都有繁體中文版,我首先推薦《鋅皮娃娃兵》,書中刻畫了蘇聯與阿富汗的戰爭,當時蘇聯也一直強調:「我們是為了解放社會主義的同袍,我們去的時候,他們是列隊歡迎的,我們跟他們很快樂地一起農耕。」包含現在俄羅斯也在做一樣的事情,所以俄羅斯很多母親不知道孩子是上戰場。阿富汗戰爭期間因為死傷上萬人,後來失去孩子的母親組織了一個「媽媽聯盟」(主持人:中國也有「天安門媽媽」),來跟政府討公道。如同現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死傷也不斷攀升,俄國失去孩子的母親勢必也會變多,這可能形成反彈的力量。
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D. Snyder)的《血色大地:夾在希特勒與史達林之間的東歐》,描述烏克蘭和一部分的波蘭,在二戰時先被納粹德國攻打,戰後又被史達林統治,等於被凌虐了多次。
➤獨裁者的面目,要努力才能清楚看到
瑪莎.葛森(Masha Gessen)的《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我也覺得很棒,作者採訪不同階層的民眾,時間尺度從蘇聯解體後直至普丁上任,理解民眾生活、從政、就學各方面所發生的變化。讀者可以發現,蘇聯從高壓統治,到戈巴契夫將政治跟經濟鬆綁,接著第一任總統葉爾欽似乎過得更開放、民主一些,但是隨即而來的普丁,一切又開始拉緊了。
林蔚昀:我想推薦公視平台上的《普丁的見證人》,紀錄片導演幫普丁拍競選廣告,也記錄她比較私下的一面,觀眾可以看到普丁如何從青年領袖慢慢發生變化。我認為獨裁者的面目,我們要努力才能清楚看到。
你不能迴避你討厭的東西。昨天我看波蘭的報導,講述一位居住在波蘭,來自俄羅斯的記者,他自戰爭爆發後,便迴避跟母親交談,因為母親總是講普丁的政治宣導,他不喜歡聽這些,可是又不想跟母親吵架。
後來他做了一件我覺得非常了不起的事:開始想了解母親的想法。他決定一週不看西方、波蘭、烏克蘭的媒體,只看俄羅斯的媒體,他看了一星期。有趣的是,他看西方、烏克蘭媒體時,覺得第3次世界大戰要來了,核彈要發射了,要趕快逃;開始看俄羅斯官方媒體後,一片祥和,強調是去解救,不談烏克蘭死傷人數,逃難人數,反而講他們把俄羅斯人解救出來、普丁對小孩很好。
一方面,他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可是這些資訊整日播放,讓他很想睡,而且好像慢慢開始相信了,他也看到《美聯社》記者所拍下的腹腔流血的馬立波孕婦相關報導,但俄羅斯媒體說這是假的,雖然知道這是俄羅斯的謊言,可是有一瞬間,他出現了懷疑:自己相信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這位記者也去跟他依然在俄羅斯的朋友聊天,甚至可以看到「中立、理性、客觀」的人,表示自己不相信任何一邊,也不關心政治,只關心自己身心靈的平衡……●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台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話題》撿拾斯普特尼克的信號:讀劉子超《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
無論如何,我還是羨慕劉子超這顆衛星的,雖然要把他對中亞的比擬放回人心的比擬如此難。他說:「蘇聯解體後,中亞像一顆失落的衛星,迷失了方向。它在全球化的邊緣與大國的夾縫中校正著自己的軌道。我迷戀這種掙扎、尋覓的失重狀態⋯⋯」而我像他日益增多的愛讀者一樣,迷戀著這種迷戀。
熟悉蘇聯太空征服史或者村上春樹的人,會馬上把這顆失落的衛星和著名的斯普特尼克(Sputnik)衞星拉上關係,從而猜測劉子超對中亞的選擇別有隱情。斯普特尼克,是50年代蘇聯第一次放上太空的人造衞星的名字。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人造衛星情人》裡,那也是女主角小堇給自己的一個比喻,並且,她把自己愛上的女子妙妙稱為「人造衛星情人」。
斯普特尼克在俄語本意卻是「旅伴」的意思,如果是這樣,孤獨者的旅伴是誰?書中劉子超也許是刻意地掩藏了斯普特尼克衞星的痕跡,他的哈薩克斯坦之旅包括了蘇聯時代最著名的核試驗場塞米伊,卻沒有提及拜科努爾太空發射基地——斯普特尼克衞星離開地球的地方。他也沒有旅伴,他在冒險之旅中嘗試為自己準備的某些儀式也常常失敗,比如說打算要在土庫曼斯坦「地獄之門」過的生日。
但正是失敗,讓本書遠離一般意義的遊記,流露出村上小說的意味。
蘇維埃就是一種失敗,中亞蘇維埃更是失敗中的失敗,但中亞變成了一種美學,帝國廢墟的「美學」——混雜了蘇聯的恆久烏托邦夢想和遠古遊牧國度只傾情於瞬間輝煌這兩者之間的反差,尤其令人耿耿。
我和子超的認識,是因為詩。2009年的第一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他作為《南方人物週刊》的記者前來採訪詩人們,因為他是我妻子曹疏影的學弟兼同為劉麗安詩歌獎得主,所以我們仨常常在會場外談論詩歌——後來,我給他的成名作:書寫中歐漫遊的《午夜降臨前抵達》寫的推薦語也和詩有關:「劉子超以詩人綿密的筆觸書寫對異域文化之美的敏感,力求延續作家遊記這個悠長的傳統。」
但10年後讀到《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我發現「詩人筆觸」已不足囊括劉子超的魅力。就像讀了本書的天山行記(從那些野外達人的角度看來當然也是一次失敗之旅),才知道這個外貌極其文質彬彬的人多麼孤絕強韌——讓我聯想到他當年寫詩人阿隴的文章〈阿隴:我可以被壓碎,但絕不可能被壓服〉。
詩意、對人世的讚美在劉子超筆下絕不以「美文」的方式出現。
其實寫詩不就是這樣嗎?雖然這些年我看不到劉子超的詩了,但這段告別伊斯法拉前往苦盞時的頓悟,證實了他依然是我的同行。
「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魯迅這句話,最能解釋啟動劉子超前往天涯海角的決心。他從沒停止過思考為什麼孤懸此時此地的人會服從於這一種命運而不是另一種,你無從比較塔吉克斯坦的生活還是塞米伊的生活更讓人絕望。他走到世界的盡頭,遇見最孤獨的人——比如在烏茲別克鹹海遇見那位獨居7年的中國人「鹹海王」,劉子超沒有為他們的孤獨尋找解藥,但把他們像一面鏡子一樣帶進我們的生活中。
劉子超這樣低調地談及自己遊刃有餘的時間遊記,也許並不是低調,而是他真實內心對這個不勝記憶負荷的地球的感受,在歷史的宏大記憶中,總是擠滿了失憶的以及被彼此遺忘的人。
中亞有許多被流放的作家藝術家,最著名的是杜思妥耶夫斯基,但如果把中亞視作時間漠然長河的凝縮,我們就都是乾涸河灘上的流放者。比如說蘇聯時代流放塔拉茲的德裔畫家布雷默,他也是一個象徵,「在塔拉茲,我看到的是一段歷史的破碎腳注,是那些與布雷默分享相同命運之人的縮影。」被記住純屬偶然,我們更可能成為的是塔拉茲更古老的「怛羅斯之戰」裡被俘去撒馬爾罕的唐朝工匠。
——其實這不是心跳聲,這是斯普特尼克衞星向荒涼地球發出的20.005至40.002百萬赫茲頻率的無線電波信號。劉子超通過書寫撿拾起這信號,我們則因為這吉光片羽在遺忘中相提醒,稍稍拉近了我們的孤獨。●
作者:劉子超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劉子超
1984年出生。作家、資深媒體人。2007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先後任職於《南方人物週刊》、《GQ》中文版、《ACROSS穿越》,2012年中德媒體使者,2015-2016年牛津大學訪問學者。現旅居西藏拉薩。
作品曾獲2010年劉麗安詩歌獎、2014年「螞蜂窩」年度旅行家。出版過《沿着季風的方向:從印度到東南亞的旅程》、《午夜降臨前抵達》以及《失落的衛星》。其中《午夜降臨前抵達》曾獲2015年「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旅行寫作。
劉子超很少談論自己,往往說走就走一個人出發旅行,社交網路上絕對不放個人生活。但他在周遭年輕人享受網路便利之際,以肉身抵達現場,從南亞到中歐到中亞,尤其是那些處在世界邊緣、各種大國力量夾縫中的區域,九年之間,他不斷上路,學習俄語、烏茲別克語,以便與當地人交談,記下這些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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