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舊時月色裡的時代翦影:論董橋《文林回想錄》

散文大師獎 優選
【評審推薦語】

鍾怡雯(作家/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柳蘇在1989年寫過〈你一定要看董橋〉,說董橋(1942-)的散文「一流」,證明香港在通俗文學之外,在專欄雜文之外,尚有精緻文學;比起過客香江,只能算半個香港作家的余光中和陳之藩,董橋的散文是道地香港出品,董橋的散文可以說就是香港。文章發表在北京知名的《讀書》雜誌,在中國引起頗大的迴響,三聯書店兩年後出版《鄉愁的理念》(1991)和《這一代的事》(1992),一時之間,董橋成為中國文化圈的熱門話題。

柳蘇另有一個廣為人知的筆名羅孚(1921-2014),香港南來作家,他寫這篇「推文」時,正軟禁在北京一個胡同里,沒有閱讀、寫作和發表的自由。董橋主編《明報月刊》期間,邀得羅孚寫專欄,以程雪野為筆名,後結集為《燕山詩話》(1997),出版時的作者名為羅孚。董橋在《文林回想錄.五十二》特別揭開這段祕史,說程雪野這個筆名是他替羅孚取的。至於為何棄原名而另取不為人知的新筆名?董橋沒說,看門道的人自然會去順籐摸瓜。

《文林回想錄》(2021)顧名思義,寫的是文壇故人故事,兩個月即成書,「數字為記,順序撰述,不落篇目,共得55章。書裡寫的7、8位文林舊交前輩居多,年齒和我相亞的不多,都是在香港在臺灣在英美的知己至交,或深或淺跟我的編輯生活寫作路徑各有因緣」。楊牧以「文學」自傳稱自己的《奇萊前書》和《奇萊後書》;《文林回想錄》亦可視為董橋的「文壇」自傳,董橋稱之為「文士之林」,是為「文林」

憶舊是董橋散文的重要主題,是他獨特的風格之一。

他的書齋即名為舊時月色樓。《從前》(2002)即是憶舊的箇中代表作。《文林回想錄》不少篇章則又比《從前》再「從前」:少年時期在印尼的成長和政治記憶;青年時期來台南讀書的因緣,以及出社會之後的際遇。1964年成大畢業後,曾在新加坡和越南住了一年餘;1960年戒嚴時期台灣社會的肅殺氣氛,那個時代遇到的那些人和事,由此奠定一生為媒體人的志業。罕見的多了個人身世的回顧,帶點自傳或回憶錄的性質;老香港老倫敦的生活記事;20世紀新中國成立以來,動盪大時代的小掌故小歷史。 

《文林回想錄》是一部時代翦影,寫得搖曳生姿。因為工作,因為香港文學轉接站的「戰略」位置,董橋結交不少南來北往的文人,讓我們見識到南洋與中國文壇如何在50、60年代的香港交會。

我認為,《文林回想錄》除了散文藝術上的成就,更是研究文學史的重要資料和憑據。香港為據點,幅射出台灣、東南亞、中國現代文壇與自身生命的交會,由此帶出董橋的中西文學因緣和雜糅的文化背景。《文林回想錄》較以往諸書更帶情感。在這瘟疫蔓延,煙哨味、暴戾之氣彌漫的不安與擾動時代,這本書散發著溫暖的、安靜的光與亮。

因此,你不能不看董橋。你一定要讀《文林回想錄》。

回到羅孚。〈五十二〉提到為羅孚取筆名的祕史,當時羅孚已過花甲之年。這篇散文從周作人(1885-1967)機靈卻嫌冷漠的散文談起,對比善良厚樸的俞平伯(1900-1990),董橋更敬愛後者,說他50、60年代的工楷書法最漂亮。

董橋有藏書癖,喜蒐集書法畫作文物,散文處處可見對書畫的評價。這是在舊文化浸潤已久的那輩文化人方有的教養,惟其如此,方有眼力品評生命情調和精神世界相似,更前一輩的文人。

〈五十二〉寫俞平伯因紅樓夢研究被批鬥。80年代中期平反,程雪野為俞平伯鳴不平,按董橋所錄,原文如下: 

我以為,爭取在會上作一個簡短的發言,以「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精神,為他們的進攻而引起的政治性「圍剿」,使老人受了幾十年的屈辱和磨難,而表示一點歉意,也許還是並非「不需要也不應該」的吧。

引文原來出自《燕山詩話.從俞平伯到胡風》。董橋舊事重提舊文重錄,除了有見證歷史之意,其實另有寄託。羅孚的見解是史筆可流芳,以俞平伯自喻的意味濃;董橋所引之文,則是替羅孚十年冤案叫屈,暗地裡也在評點歷史:羅孚被軟禁了10年,「使老人受了『10年』的屈辱和磨難,而表示一點歉意,也許還是並非『不需要也不應該』的吧。」或許,這才是董橋的深意。他寫羅孚用的淡墨淡極,全不見火氣,稍不留神,便忽略了這篇散文複雜的史筆和運墨。

上述原文照引之後,董橋講了一段「古仔」: 

一九八六年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四年了,我不妨記錄一下「程雪野」這個筆名是我取的,真人是羅孚先生,他那段時間長住北京,我請他為我主編的《明月》寫專欄,那就是《燕山詩話》。

這是文章結尾。為羅孚取筆名,又說他「長住」北京,因此請他為雜誌寫稿。看起來純粹客觀事實陳述,沒有批判和多餘的情緒,便把散文戛然止住了。

事情可沒有這麼簡單。我們不妨對照羅孚的《燕山詩話》(1997):

在當時來說,我還沒有這樣發表的權利,卻有發表了就可能出麻煩的危險,因此用了一個筆名,由編者隨便賜贈,這就是「程雪野」,據說主要是一個「雪」字,不是雪野風光,是朋友的好意,望我昭雪。

羅孚或許擔心直陳編者或朋友之名,會為董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只說由編者隨便賜贈,又說是朋友的好意。必然有隱情,否則不必說得如此曲折,更不必有昭雪之盼。這是20世紀末的事了。

10年之後,羅孚之子羅海雷所著《我的父親羅孚》(2011),有以下文字:

父親在北京雙榆樹的公家樓宇裡渡過了十年,假釋、閉門、思過、讀書。坐了十年不是監牢的監牢。儘管眾說紛紜,父親早已想過,關於「美國間諜」的事,讓別人自己去判斷,好過自己去說。正像巴金對父親親口說的:「我不了解你的情況,但我從常識判斷。」

當事人選擇沉默。然而,有了巴金那一句抵萬金的話,或許那十年不是監牢的監牢,就不是那麼椎骨刺心了。如今羅孚與羅海雷俱逝,真相也隨風。 

羅孚當時軟禁的雙榆樹公家樓宇,正好是《燕山夜話》的原作者鄧拓(1912—1966)舊居。是以為書名,可見羅孚的寄託。鄧拓的職業跟身份跟羅孚有雷同之處:都是知名文化人,重要的編者,針砭時弊不遺餘力,因此招禍。 

〈五十二〉是個故事裡還有故事,故事牽扯著更多故事的散文,是一則時代翦影。 

藉周作人〈雜文的路〉談白話文開頭,說董橋他們這輩人讀古文比白話文多,他自小讀最多的是朱自清、俞平伯和周作人。朱俞併舉,很容易理解。當年(1924年1月)倆人同遊秦淮後,以〈漿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為題,各自為文。後面的故事,有點現代文學史常識的人都知道了:俞先完成,卻等了半年,待朱脫稿之後,方才付梓。 

不過,他把自己的散文排在朱自清後頭,不依作文之先後為序,說朱的散文比較精細切實,應當讓讀者先讀為是。兩文孰優孰劣,文學史與讀者各有所好各有論斷,但是由此可以見俞之為人。 

董橋知世論文,向來重人品多於文格,喜歡俞平伯,再自然不過。俞平伯〈漿聲燈影裡的秦淮河〉雜糅文言、口語、方言,甚至多有歐化的句子,大概就是周作人〈雜文的路〉所說的亦文亦白,不文不白的藍青官話;而深得英國隨筆(essay)之神髓的董橋,或會更喜歡俞平伯〈漿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的哲思,多於朱自清的浪漫抒情。 

董橋在〈三十九〉盛讚胡金銓「好聽的國語和那麼國語的句法」,卻說「朱自清那樣的白話散文可以看出他文句裡的沙石」。顯然,朱自清不是他心目中最喜愛的作家。〈五十二〉是不到二千字的小品。時間上,從素昧生平的周作人而俞平伯,回到相識多年的羅孚,旁及鄧拓;空間上,則從北京跨到香港,以「穿越」的敘事方式,處理了一段充滿矛盾與衝突、文人與政治糾纏不清的中國現代史。 

董橋論文同時論人,論文論人同時也點評文學史。 

《雅舍小品》的文學史地位無庸置疑,他卻說文章應只是雕蟲小技,反倒是梁實秋獨力完成的莎士比亞全集中譯,才是奇蹟。儘管如此,董橋對《雅舍小品》仍然有非常高的評價: 

梁實秋先生晚年散文越見凝練,文言白話隨意使喚,各有安頓,風和日麗。這套本事好像只有老民國走過來的文人雅士才有。讀多了不難讀出字裡行間滲出來的一份教養,一層厚道,一股坦蕩。

董橋很在意文字,有所謂鍛字練句是禮貌的說法,這段梁實秋論,可以見出他的品味和見解。他喜歡有書卷氣息而不掉書袋的白話文,古典辭語修飾口語的句法。然而這是形,未得其神。最要緊的,其實還在人格,所謂教養、厚道和坦蕩這三樣,才是為文之本。 

或許應該談一談梁實秋的文學譜系。

梁實秋在意「想像的質地是否純正」,強調「以理性駕馭情感、以理性節制想像」。〈論散文〉特別提出散文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割愛」;最高的理想,則「簡單」二字。

梁實秋的文學創作始於新詩,1924年進入哈佛大學前,服膺浪漫主義,他在哈佛大學師事新人文主義學者白壁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 ),深受白璧德反浪漫主義的影響,〈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一文抨擊浪漫主義使得新文學運動成為「無標準」的文學,截斷中國「文以載道」的傳統,是「浪漫的混亂」。 

梁氏所謂的「文學標準」,即是「文以載道」,並由此衍伸出「節制」的文學觀,要求「文以載道」。 「至於字句的琢飾,語調的整肅,段落的均勻,倒都不是重要的問題。所以講起形式來,我們注意的是在單一,是在免除枝節,是在完整,是在免除冗贅」; 「文學之所以重紀律,為的是要求文學的健康」(註), 因此梁氏散文絕少汪洋姿肆,大開大闔、馳騁想像以及試煉文字文句等實驗。

「割愛」的具體表現,是「小品」多而長篇散文少,《雅舍小品》四集固然多是短文,《雅舍散文》二集的長篇也不多,《雅舍談吃》尤多俐落短文。梁氏認為散文應該清楚明白,重主幹而少枝節,跟文章越練越短,終成風格的董橋或有相似之處。

當然,董橋不寫前述這些冗長又要印證的文學評論,引文可見他四兩撥千斤的結論:梁實秋的小品文乃是老民國走來的文人雅士,教養和風骨才是關鍵,「懷念白裡淡裡透著朦朧月色的中文,有點老民國、有點舊台北的風韻」,說的是於梨華,用在梁實秋身上亦無不可。

老民國或舊台北,強調的都是「老派」,那是另一種「逆」或「違」時代潮流的生命情調,董橋的文林大都是這樣的老派作家、舊派文人。

〈二十五〉寫陳之藩,以及幾十年細水長流的友情。

他們都不用電腦寫信寫稿。陳之藩是在美國、香港、台灣幾所大學都任教過的電機工程教授,不用電腦寫稿寫信,那是風格。陳之藩兼具工程與人文的素養,從科學進入文學,既是科學家裡的文學家,也是文學家裡的科學家。時下流行的所謂跨域,幾十年前在這老派人身上早就實踐過,而且實踐得很成功。

陳之藩說董橋維持著手寫傳統,「看來很稀奇,而喜歡」;又說在谷歌上一打自己的名字,至少有4000條跟他相關,但是全不放心上,「我只好不看。生也有涯,不能以應付e-mail為畢生志業。捧你,也看膩了,罵你,也氣夠了。」在這人人有「臉」,無「賴」難以存活,手機比家人親的時代,寫e-mail已算落伍。這等見解,真是夠老、夠舊夠石器時代了。

兩人書信往返多年,董橋說陳之藩是他的良師益友,通信等於給他上課:

陳之藩的散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裡一株罕見的毋忘我。中西學問的淵博是那株毋忘我的養份。生性厚樸心地善良倒像春雨那樣滋潤著那株奇花。斯諾的「兩種文化」在他心中並行不悖尤其保住那株花的姿容拖慢了凋謝的傷感。陳先生和我通信多年,等於給我上了多年的函授課程。

董橋欣賞朋友都是連人帶文。〈二十五〉寫陳之藩橫跨中西的學問、為人處事的智慧,機鋒處處。

上述引文提到的斯諾C. P. Snow,1905-1980)是英國熱力學家、小說家。他的《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是1959年在劍橋大學瑞德講座第一部分的標題。談的是:當時整個西方社會知識份子的生活,被分成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科學知識不足,對解決世界問題是重大障礙。 這個演講後來結集為《兩種文化與科學變革》(1959)。陳之藩認為那是斯諾寫得最壞的書,寫得最好的是系列小說《陌生人與兄弟》(Strangers and Brothers,1940-1970)。 

斯諾小說以劍橋為背景,陳之藩是劍橋大學的電機哲學博士,著有《劍河倒影》(1972),兩人背景相似。不論點評斯諾的那些觀點是偏見抑或洞見,都極有見地,可以看出陳之藩在文史哲與科學的豐厚素養。陳之藩下半輩子讀英文書多過中文書很多,但是骨子裡卻是個舊派文人,因此,又比同為跨域學者兼作家的斯諾,多了一層中國文化的底子。 

陳之藩在《劍河倒影》序文中提到:他在台北住5年,很幸運的跟梁實秋做鄰居,每天晚上都到他家談天,深受影響。陳之藩多篇幅不長的小品文,跟喜歡梁實秋的人與文應有關係。或許是老友,董橋寫陳之藩的筆調特別放鬆,文末甚至幽他一默:

他的日常生活向來是舊派中國人的生活,他的思想倒是洋派的思路居多。有一回,我說天天吃火龍果非常好。也許他試吃了,忽然很激動告訴我說:「你的一句話勝過一千篇文章!」原來他晚年最怕便秘。

引文可以說是神之結尾。論文論世談學問之餘,突然來了個非常生活化的幽默段落,這讓人想起莫言。他在〈吃事三篇〉坦承自己因為飯量大又貪吃,形象盡失,可是他沒辦法裝斯文,結論是:「人還是要本色些的好,林黛玉也是要坐馬桶的。」是的,作家久坐也會怕便秘的。 

《文林回想錄》以數字為題,每篇獨立,但是所寫的師友多有關聯。他們之間或認識,或是故舊。董橋筆下的文林絕非尋常樹木,全是文學或文化史上的要角。這本散文以數字編號,並不連貫,可以跳著讀。讀完〈二十五〉(陳之藩)可以接著〈四十七〉(梁實秋);當然,也可以顛倒過來。按順序讀,更好。是一本令人心神安靜,悠然神往的書。 

董橋的舊時月色樓裡,暗香飄動,喚起玉(故)人,一個消逝的時代。 

《文林回想錄》留下了一代知識份子或文人的精神面貌。但是,這本散文的意義並不止於此。借舊鑑今,回應時代,才是神髓。然而是非常低調的諷喻,埋得很深的史筆,得玩味再三、追索再三。

〈三十二〉寫去國多年的劉大任返台,到台大校園散步。同行友人指著一棵樹說,那是橄欖樹。劉大任詫異台北竟有此樹,外觀或味道卻跟他在雅典吃的不太一樣。我忍不住要多事,岔一下嘴。台灣公園常見的錫蘭橄欖或中國橄欖是喬木,也結果,可漬成蜜餞,跟地中海的油橄欖是不同品種。台灣另有一種灌木,也叫橄欖,新馬一帶叫沙梨,我家陽台便種了一株,一年結兩次果。 

回到劉大任。董橋說劉大任的感慨是,台大校園只有橄欖樹的長影,卻沒有了傅斯年的身影。又說:

「台北人的臉上,如今有一種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能樂就樂、能不悲哀就不悲哀的表情,一種任它天翻地覆我自消遙快活的滿足……一種宿命、一種放棄、一種且自由它的豁達、一種自求多福的冷酷。」

雖然是劉大任的感慨,相信董橋亦會頻頻頷首。劉大任屬於保釣前輩,那一代人有理想有抱負、是非分明,這樣的人活在這樣的時代——小日子小滿足什麼都小小的小時代——終究難免失落。 

陳之藩說的,這是一個個人和政府都發瘋的時代:「凡是你不明白的事,勿須深究,不了了之」,董橋深表讚同。或許,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要求董橋以文學介入社會了吧!畢竟,在疫情和國(港)情蜩螗之際,董橋為讀者提供了一座可供心靈憩息的蓊鬱文林,那也是另一種文學的方式。


獲獎作家:董橋

董橋(1942-),原名董存爵,福建晉江人,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曾任職《明報月刊》、《明報》、《蘋果日報》,在港台大陸出版作品數十多種。牛津出版所有著作集40種:《沒有童謠的年代》、《從前》、《小風景》、《一紙平安》、《讀書人家》、《讀書便佳》、《讀胡適》等。

 


文林回想錄
作者:董橋
出版:牛津大學出版
定價:680元
內容簡介


➤第34屆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完整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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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鍾怡雯(作家/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2022-03-11 18:00
書.人生.膝關節》你是富爸爸?還是窮爸爸?

總有那麼一本或數本書,一位或多位文人作家,曾在我們的閱讀行旅中,留下難以遺忘的足跡。「書.人生」專欄邀請各界方家隨筆描摹,記述一段未曾與外人道的書與人的故事。期以閱讀的饗宴,勾動讀者的共鳴。

 

很多人的理財書籍,第一本也許就是日裔美國人企業家羅勃特.清崎(Robert Kiyosaki)寫的《富爸爸,窮爸爸》。

這本書中文版2001年1月問世,被翻譯成51種語言,全球賣出4000多萬冊,之前還有20週年版本,這本書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對我來說,閱讀《富爸爸,窮爸爸》有兩種意義。

其一這是入行第一份工作,我大學三年級時,於1999年5月進入春暉電影公司當工讀生打雜。春暉電影公司劉董事長在我離職後,送我的書。其二這也是少數我跟我父親同時都有閱讀的書(過往我們父子倆的交集是武俠小說)。

劉董事長當年很照顧新員工,大學時期就能在電影公司工讀,最後去當兵的時候,除了送書給我,叫我要提早思考理財觀念,更送了我一張30000元支票(當時我一個月工讀賺15000元),至今仍然非常感念。因為以大學生來說,離職還能領到一張支票當紅包,根本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所以,對我來說,劉董是我人生第「實質上的富爸爸」,而且還送我這本書。

至於爸爸為何會想念這本書?我猜也是因為後來我去當兵,把這本書放在家裡。我猜父親看到書之後,也許暢銷小說書名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畢竟沒有人想當窮爸爸。父親多年打拼,希望能改善家中經濟。多年後,父親落實了作者一個很大觀念:就是房地產。

大部分人看理財書都不一定能致富,就像你看了減肥書也不見得能瘦身成功,所以看完書也很難變成富爸爸。但至少觀念上能有所啟發,否則這本書也不會無緣無故暢銷20年,至少在故事的起承轉合,真是十分白話,引人入勝。

我因為在2001年看了這本書,就對房地產特別有感。當完兵重新入社會後,就思考作者羅勃特.清崎對房地產的概念,使得我多年來特別關注房地產,一路看房看很多年,可惜買得太晚了。

由於他書中刻畫自己的財務價值觀,來自於兩個爸爸。一個是親生父親「窮爸爸」,另一個是鄰居的父親「富爸爸」。後來證實其實這是一個虛構的做法,他現實生活中的父親就是「富爸爸」。

父親則因為看了這本書之後,重新思考房地產對家族的重要性,以至於後來對房地產對多數人來說可能是「負債」,因為要繳交房貸。但父親覺得要落實作者觀念就是要把房產變成「資產」,所以要開店面做生意,藉此也可以付房貸。

多年後,父親把房貸還清,進而賣出後,改買另一個總價與面積都適合老年居住的小三房。也將剩餘資金挪作退休基金,父親於2002年在書內頁寫下「You can call me Rich Dad」,即便過了20年後來看,當時寫下這段文字也許有幾分玩笑意味,但沒想到20年後,父親與母親省吃儉用後,總算安居生活。

平心而論,這本書作者羅勃特.清崎不是投資專家,充其量是生對了時代,然後認為房地產是最佳戰略。如果當年聽從建議的讀者在2008年之前開槓桿尬房地產,可能會掛點。更有意思的是,他其實在出書之前,也沒有累積什麼資產,開過兩家體質不佳的公司,後來都倒閉了。加上他在出書後還曾經惡意破產過,他最知名的「資本」大概就是演講、賣課程,全靠《富爸爸窮爸爸》這本書所帶來的知名度紅利。

難道這本書一無可取嗎?當然不是。

事實上,這本書幾個不錯的觀念,確實是對過去信奉保守理財主義的人一記當頭棒喝。如同我母親時常念我:「要會存錢」,但根據《富爸爸窮爸爸》的邏輯書寫,作者認為存錢只會被通膨吃掉,要勇敢嘗試不同的業務,甚至是不同產業之間切換。換句話說,早在20年前,作者就鼓勵「斜槓」這個概念了。

累積不同的人脈、資本紅利,才能在人生轉折處帶來新的冒險新章,更重要的是,窮爸爸擔心花掉這個錢,需要存錢。富爸爸則認為,我要如何才能付得起這筆支出,如何把看似稀鬆平常的消費支出,變成你的個人公司資本支出。

雖然作者認為開公司是為了避稅,但其實開公司能避稅的空間,在台灣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大。要能達到開公司避稅,那個營業額必須是上千萬才有價值,如果個人公司的營業額只有300萬以下,其實避稅程度很有限。

用更白話方式來說,媽媽鼓勵我要存錢,但書裡的主題是鼓勵你花錢花得正確,並且要努力賺錢。想辦法解決「我要如何付得起」,以及「我付出之後有沒有其他回報的可能」。花錢可以用在可以提升累積視野資本,那就不是花錢,那就是必要支出。比如說,一樣去夜市吃雞排好了,窮爸爸的思維是少吃一片,少花70元。富爸爸的思維是,我可以寫「食記」,讓更多的廠商來找業配,這樣就是讓你的食慾變成賺錢的慾望。

總之書裡有各種被動收入的建議,雖然我覺得有些聽起來天方夜譚,比如說出書寫歌創作,能得到版權收入等等。但其實在台灣出書要能獲得高額版稅收入是相當不容易的,一本書目前能賣兩刷,賣出7000本都很厲害。寫歌門檻太高,當然素人能在YouTube發表歌曲後出道是另一回事,但這些都屬於難度挺高的。成為生活型Blogger還算相對簡單,對於數位時代來說,社群發酵可能是這個新世代擁有被動收入的試金石。

《富爸爸窮爸爸》提供許多思維,即便作者本身也並非全然實踐,甚至他也不是股海明燈,他對總體經濟幾乎是看錯居多,過於保守的前提底下,如果全然信奉他的指點,那你就會體驗到什麼叫做Fear of missing out。

穩紮穩打,找到適合的房地產物件,能讓你居住過程還能擁有收租能力,那就會跟我父親執行的策略相似,那你就能得到這本書的部分精華,讓你早日理財,也許很難財富自由,但至少不會困在怨天尤人的路上。


膝關節
1999年開始寫作,進而到電影公司服務。

曾任:春暉電影公司行銷公關、絕色影展企劃、絕色影城絕色星球報負責人、星報、自由時報記者。採訪過安潔莉娜裘莉、湯姆克魯斯、布萊德彼特、妮可基嫚、休傑克曼、金凱瑞等各國大明星。
現任:威秀影城媒體發言人與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長。

文章散見:Yahoo!、壹週刊影評、Catchplay+、蘋果日報、UDN、自由時報、中國時報、GQ、ELLE、Big Issue、KKBOX、高傳真視聽雜誌等。

主持:中華電信MOD、ETTODAY看電影等電影首映會、記者會等。

出版書籍:《這不是一部愛情電影》、《大人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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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膝關節(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長)
2022-03-10 10:06
人物》停止瘋魔吧!不再追著極限跑:專訪《超能水滸》沈默

1999年出道至今,沈默已出版超過40本書,2022年初他迎來第42本書《超能水滸》,規畫中這會是一套列傳式的武俠長篇作品。創作近30年的沈默,以《劍如時光》獲得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文訊》雜誌「21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2000~2020)」小說類20大等獎項,在武俠小說文類足跡漸漸淡化的台灣,堪稱開創了重大里程碑。《劍如時光》可視為沈默武俠作品第二時期的總結,而被歸屬於第三時期的《超能水滸》,這一套小說從何而生、又要前往何處?且聽沈默細說分明。

➤且戰且走,游擊式小說創作

說起這兩年的心境變化,沈默首先提到2020年初半棄絕地將臉書轉為公告欄,幾乎不看臉書動態。他有些語氣凝重:「我們不是過著雙重生活,像《蜘蛛人:無家日》的彼特.帕克既想要有普通生活,又想要英雄生活。事情沒這麼簡單,實際上我們過的是多重生活。現代人最艱難的地方是生活被切割化、碎片化,從家庭、工作、社會到人際都是如此。社群軟體進據甚至取代了現實生活,我不需要在網路上跟人有互動,光是看到那麼多跟自己現實生活無關的人的人生,就非常影響我。彷彿臉書不是我人生的延伸,而是反過來,我的人生變成網路社群的附屬品,非常詭異、矛盾得讓人喪失自我空間。」

與此同時,武漢肺炎鋪天蓋地而來,這確實也改變了沈默:「我覺得這是一種停頓的訊號。我們必須暫時停止一切,不要再全球化,不要再創造更多更快的連結。文明演變的速度已經快得太恐怖了。這不只是攸關於外部,也是我內在世界的警訊,我不能繼續放任自己在創作裡狂飆,我該休息了,我得讓身心修復。」沈默的話語裡帶著劫後餘生的體悟。

《劍如時光》之後,他寫了兩、三部大長篇的開頭,卻都在完成幾萬字後突兀的停止,「因為我驚覺這是在自我複製啊,毫無新意可言。」他苦笑:「每個人的末日應該都長得不一樣吧。對我來說,不能創作就是末日,而發現自己居然只能重複過去的創作,也算是末日。」沈默眼底精光四射:「我不怕寫出失敗或爛作品,但我很難接受寫出沒有任何推進感、陷入重複性泥沼的作品。」

他自言,《劍如時光》裡他還原了人的生老病死,寫的是非常基本的事實、卻在武俠小說裡長期缺席的元素。他彷彿透支將來的人生,全力以赴地把自己的精氣神獻給了這部小說。

「多年來,武俠餵養著我,無論是心靈或現實生活上都是,我也因此有急迫的使命感,覺得我得更努力更拚命一點,才能對得起武俠,所以總有奮不顧身的衝勁。但《劍如時光》出版後,我慢慢發現,現階段我對小說疆界能挑戰和突破的全都放在裡面了,它確實是我20年來武俠出版的總結之作,我所有的技藝、生命體驗和思索都已發揮到極致。我應該沒有讓武俠丟臉,應該有還給武俠一些什麼吧。」沈默的語氣嚴肅莊重,像是完成了對信仰的漫長告解。

整了整眼鏡後,沈默繼續說道:「沉澱之後,現在的我有了新的覺悟,接下來決定用遊擊戰,而不是長期抗戰的形態去寫小說。我必須以分散式的打擊法寫作,也就是說,不能夠妄想一口氣就攻下一、兩年完成40萬字巨篇小說的目標——無論是生活或身心都不允許這麼豪奢的盡情創作。密集性的創作方式已經不適用了,所以我改用一個人物一本7萬字小說的模式,去形塑心中的龐大世界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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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小說家沈默

➤創作始終帶傷,但要好好活下去更需要創作的烏托邦

長期的武俠書寫,二十幾年來大量創作的內傷,都在2019、2020年爆裂開來,那段期間沈默出現情緒失控、身心失衡的症狀。他苦笑:「創作可不是只有愛和狂喜,還伴隨著憤怒、哀傷與恨,以及無解、不可逆的職傷。」

2020年後,沈默依舊保持每天持續各種文字工作與創作,但逐步練習降速與關機,婉拒某些案子,也不再全神貫注、瘋魔於創作。疫情讓整個臺灣書市冷異化,所有人都習慣於困居,工作機會大減,無形之中也幫了沈默一大把,讓他自然而然進入修復階段。2021年初,沈默寫完《超能水滸》,5月臺灣進入三級緊戒,對沈默來說,宛如末日實踐在眼前。

「這樣的地球事件,造成了巨大的末日感,滅亡時時刻刻都在逼近,幾乎是絕望的。但生活還是繼續往下走,就算明天是世界毀滅之日,我們依然被現實生活驅趕。」沈默神色平靜地講述。他提起Netflix影片《千萬別抬頭》,那顆毀滅性的彗星可以替代為各種人們拒絕面對直視的事物。而生活中的各種對立仍然繼續,荒謬的場景也一而再發生,好像病毒全面入侵可以在某一天明確中止,所有人都能回到過去的日常。

沈默認為《超能水滸》非得是要這樣的時刻才會生發於心中,才能被他寫出來。因為現實有太多的焦慮、恐慌與驚懼,所以就有另一個小說世界呼喊著沈默,讓他遁入。

沈默輕笑道:「如同我小說裡寫的『鋒擁』,那是一種呼喊內在力量與自身意志結合的神祕動作,其實就隱喻著《超能水滸》寫作的狀態。而我呢,根本像是逃進《超能水滸》世界裡,唯有如此,我好像才擁有了面對現實的能力。逃到那裡面,是為了再回到這裡。而創作在傷害了我的同時,也給了勇氣與能量,讓我能重振旗鼓地折返生活,不至於心神潰散。」

也許有人會想,生活都那麼艱難了,哪裡還有時間、氣力創作呢?但於沈默而言恰恰相反,正因為有創作,他才能不放棄,繼續在現實世界活下去。沈默坦然說著:「藉由創造一個有所可能的世界,眼前的苦難好像因而有了意義,至少不純然是干擾和傷痛。常聽到文學無用論,尤其是大疫年代裡,文學好像一點都沒辦法解決問題。然而,從以前到現在,它始終在豐饒我的心智、餵飽我自己和家人,我不就是文學有用、人可以依靠創作活下來的證據嗎?」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慢下來才能好好生活

沈默第二時期(2009-2019)的作品,從《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等,到《在地獄》及《劍如時光》,充斥各種瘋魔的角色。那幾乎也是沈默自身的寫照,一如他瘋魔於創作,筆下的人物也一個接一個瘋魔於武道、情慾、愛與力量等。其中,《劍如時光》最特殊的地方在於描繪普通人因為種種瘋魔而受盡磨損,這也反射了沈默對己身的觀察與省思:創作不只是創造,它同時也是傷害,如同隱藏於內部的謀殺。

而新作《超能水滸》卻不見瘋魔者的窮盡描寫,沈默寫出的群像不再對道、至高無上力量追求,同一者們的能力更多的是針對生活的應用,《超能水滸》就是一群能力者,如何適應殘酷暴虐的城市,創造出自己的安居之地。

為何有如此轉變?沈默忽然才意識到這件事,沉吟一會兒後答:「寫作《劍如時光》的時日,我最明顯的轉變就是更關心普通生活,各種庸俗疊成的日常,還有不得不接受自身平庸的人。一路以來,我的小說總是在寫創作者的故事,這幾乎是某種錨定的核心。《超能水滸》也是如此,我總是關心創作者如何面對技藝的錘鍊、內在的困惑和外界的種種困境。但確實這本書裡沒有追求瘋魔,我想這恐怕也是因為我變得願意慢下來寫作,不再急迫於極限的追索吧。」

停頓片刻,沈默接著講:「我和《超能水滸》同一者是一樣的,比起對決、作戰,我現在更關心生活的經營,如何找到最舒適而不帶暴力性的姿態活著,如何成為認真面對人生的普通人,這些是現階段對我來說是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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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超能水滸》被畫歸於第三時期的緣故嗎?沈默搔搔臉尷尬地笑著:「時期這種東西也就只說說而已,不一定準確。創作原本就是朝著未知、不確定進擊,我哪裡會曉得將來怎麼樣?但1999-2009第一時期走的是系列作路線,2009後每一部都是獨立完結式,我想第三個十年或許可以試著把前兩個時期融匯在一起,就像我剛剛提過的,以人物列傳的方法寫作,它既是長篇系列,但同樣也是足夠完整的獨立作。」如此作法,類似於漫威影業(Marvel Studios)的個人電影、集結電影,很值得期待。

《劍如時光》裡,沈默深切反省與妻子夢媧從交往、同居、結婚以來種種對她造成的傷害,透過小說人物的際遇,完整傳達自我的懺悔。《超能水滸》中,他更擴大思考,不再只是單一人物之間的關聯,而是兩個群體社會的複雜性。

沈默最後補述:「我試著用兩個千百人的社群,去檢視我身為男性,又是家中長子,從小累積起來的男性心理優勢。超臺北就是我,一個充滿男性主義的地方。而寶藏巖如夢媧,或者說我因為夢媧而生長出來的女性主義。換句話說,《超能水滸》是我個人意識裡的性別戰場吧。」


武俠小說家沈默,攝於寶藏巖(攝影:林夢媧)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超能水滸
作者:沈默
繪者:葉長青
出版:蓋亞出版
定價:27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沈默
1976年生,武俠人,與夢媧生活,育有貓帝、魔兒、神跩三頭貓兒子以及一人類女兒禪,為多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得主,包含第九屆溫武長、短篇武俠雙首獎。

另入選《華文小說百年選・臺灣卷》,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補助、《文訊》雜誌「二十一世紀上升星座: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2000~2020)」小說類20大、入圍2020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出版作品有《劍如時光》、《在地獄》、《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英雄熱》、《詩集》、《幻影王》、《2069樂園無雙》與《孤獨人》、《天涯》、《魔幻江湖絕異誌》、《兵武大小說》等長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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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09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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