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仙人一般的貧困旅行:廖偉棠讀柘植義春《貧困旅行記》
日本「開放邊境」之後,身邊多少朋友「思鄉」心切,在這兩個月湧去東京、京都、四國、福岡、北海道等地,社交媒體上充斥着日本各地名廚、古本屋、隱世溫泉和寺廟庭院的閃亮照片……我承認我是嫉妒了,但工作令我一時無法上路,於是我寂寂地打開一本本日本的遊記,意圖在寒意中臥遊。
結果我讀了一本寒意蕭颯的好書,柘植義春的隨筆集《貧困旅行記》。義春是日本另類漫畫之神級藝術家,也是我最喜歡的漫畫家之一,他的漫畫作品有離奇如芥川龍之介的,有夢魘如卡夫卡的,有人情曲折終歸疏淡如瑞蒙.卡佛的,有苦澀幽涼如川端康成的……總之充滿現代文學興味,且有著古文學悠長又陌生的詩意。
沒想到他的文字本身也如此了得。《貧困旅行記》的境界,妙不可言——柘植義春大半生清貧(這幾年得到藝術界重視,方可以靠版稅安度晚年),又熱愛旅遊,因此常常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遍尋日本的隱祕角落——但不是什麼祕境花園之類,而是他特別偏好的窮鄉僻壤裡的簡陋旅宿、草根溫泉之流。《貧困旅行記》就是他30到50、60歲之間的行腳紀錄,讀之令人想起日本古代俳句大師松尾芭蕉的俳文遊記,但枯寒過之。
➤下榻在世界的另一面
因為義春追求的甚至不是俳句詩人喜歡的「侘寂」醍醐味,不是一種審美式人生。他是抱持著存在主義式的覺悟旅行的——就像他有一次遭遇陋宿的最極端:「落宿」,也就是給小偷和逃犯住的隱祕客棧時,他竟然感恩地說:「事後我才想到,八森的旅宿或許就屬於此類,平時無法被外界窺見,只存在於世界的另一面。即便不是如此極端的類型,只要看到破敗寒酸的旅宿,我就莫名想下榻。我想在蒼涼的房內用破被裹住自己,感受自己的凋零衰敗,感受自己的見棄於世,這給予我心靈難以言喻的平靜。」(〈陋宿考〉)

這種境界,有時會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昇華:「⋯⋯卡帶我只帶了韋瓦第的《四季》,這首雖是熱門的作品,我卻聽個千遍也不厭倦,自認它是旅途的良伴。我邊走邊聽,落腳於旅宿外一公里的下游堰堤上,坐下身來合起眼簾,我看見豆大的自己行走在遠方斷崖,光芒萬丈的阿彌陀佛如來從峽谷彼端的雲層中現身,恍如『來迎圖』。」(〈日川探勝〉)這種幻覺,勝過香榻玉食的享受吧。蓋因為義春滿足於極端的「有限」,故能窺見「無限」。
➤蒸發於慾望的旅途
另有一番興味的,是義春漫畫中也常見的對慾望、豔遇等的冷眼敘述,冷眼中又流露出人性的珍惜,讓人哀感。《貧困旅行記》以〈蒸發旅行日記〉開篇,該篇描寫他年輕時一次荒唐的漫遊,他像卡夫卡《城堡》裡的K,隨意地愛上偶遇的女人,把她們當成幫助自己逃離固有乏味人生的稻草。這種「人間蒸發」的慾望,我們在太宰治那裡早已領略過,義春的紀錄也很有「私小說」 的坦蕩,但因為他的豔遇往往無疾而終,故又帶有反浪漫的頹喪,介於無賴派小說和無聊派電影之間。
「回首當年,那些輕佻的行徑總讓我羞愧不已,同時卻又覺得,我的蒸發尚未告終。現在的我已娶妻生子,歲月也靜好,卻不時會閃過一個念頭,彷彿自己來自他方,如今依然在蒸發中。」義春在〈蒸發旅行日記〉結尾處寫到。最後,「驛道附近的女人,內心何以皆如此粗鄙?我尋思,莫非厭倦生活的女人就會耽溺享樂,而厭倦生活的男人則會萎靡不振,意欲歸隱山林嗎?」「我多少受她影響,開始不想打道回府了,想一路隨她去大月玩。」在倒數第二篇〈秋山村逃亡行〉他再次呼應「蒸發」這個念頭,但終於不了了之。

蒸發、歸隱,是義春念茲而未必在茲的事情。但他起碼有這等風度,他貧困卻常有率性之舉,比如說為了省錢不願意住貴過一萬日元的房間,卻常常坐出租車去很遠的地方尋找子虛烏有的隱世陋宿,假若找得到,車錢是宿錢的好幾倍,找不到,便有雪夜訪戴的興味了。
更有甚者,他企圖在任何地方住下便了此殘生——「秩父有許多無住持的札所,我興起乖僻的想法,尋思不知是否能定居札所,過上叫化的生活。」類似如此的思路,一點都不像一個早已成名的藝術家吧?但卻符合種田山頭火這種放浪形骸的行腳僧詩人的選擇。是的,我覺得我最喜歡的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是柘植義春渴慕的一個「超我」。
讀義春的旅情漫畫,常常覺得看到一隻無比寂寥的流浪犬,在看山看雨時悠然自得(就像他在漫畫〈峠之犬〉裡畫的五郎)。話說《貧困旅行記》記錄過的鎌倉、箱根、湯河原、大月等地,我也遊覽寄宿過,然而非常慚愧的是我下榻的往往是義春過而不入的旅館……「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豈是我等凡人能想像的呢!
書中我最喜歡的一篇是〈貓町紀行〉,因為最有古代小說意味,混合了桃花源記和唐人傳奇的輕逸,原來有受萩原朔太郎《貓町》的影響。貓町近乎不存在,你無限接近但總不能到達,就像古詩寫的尋隱者不遇,義春常常有這樣的感慨。殊不知,他就是真正的大隱之仙人,天真靦腆地,油然融入風景之中,給我們留下一個《愛麗絲夢遊仙境》中那隻柴郡貓的虛空之笑,煞是迷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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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柘植義春 日本漫畫家,1937年生於東京,小學畢業後曾在電鍍工廠工作。1955年以漫畫《白面夜叉》出道,開始創作在租書店流通的「貸本漫畫」。1965年,應實驗漫畫雜誌《Garo》(ガロ)邀請,接連刊載了〈沼〉、〈吱子〉、〈山椒魚〉、〈紅花〉等作品,展開漫畫創作的黃金期,並因為1968年發表的超現實主義漫畫〈螺旋式〉,震撼當時的漫壇與讀者,獲得藝文界不小的關注。不過,義春一生飽受精神疾病所苦,1987年以〈別離〉告別讀者後,即不曾再發表過新作。 柘植義春的作品以夢境、旅情、私漫畫為特色,在國內外都備受讚譽,已是日本另類漫畫大師的代表。1991年〈無能之人〉曾改編成同名電影(竹中直人自導自演)、2005年《無能之人》法語版選集獲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文化遺產獎」、2017年《柘植義春:夢與旅的世界》獲日本漫畫家協會大獎。2020年法國安古蘭漫畫節舉辦柘植義春生涯首次大型個展,展出約二百五十幅原稿,其本人也親自出席領取特別榮譽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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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有《嫌疑犯X的獻身》、《解憂雜貨店》、《祈念之樹》的日本推理大師東野圭吾,於今年3月中發行小說新作《與魔女共度的7天》(角川出版),再續《拉普拉斯的魔女》羽原圓華的冒險故事。2015年5月,東野發行出道30週年紀念作《拉普拉斯的魔女》,以預知、科學及人性的交錯,挑戰過往的創作路線。
▇身分經歷不詳、姓名性別成謎、活躍於網路世界的創作者Z李,將他在日本娛樂雜誌《週刊SPA!》連載的人氣作品書籍化,於3月底正式發行單行本《飛鳥診所今天也是雨天》(扶桑社)。有著「不夜城」、「不眠街」、「東洋第一歡場」之稱的歌舞伎町角落,座落著一間沒有任何看板、承接各種生意的偵探事務所。
▇日本宇宙科學研究所「JAXA」研究員久保勇貴,於今年3月底推出文壇首部作品《從個人套房窺探宇宙》(太田出版)。久保對於「飛上天空」懷抱極高熱忱,為了成為宇航員而考進東京大學航空宇宙工學系,並在取得博士學位後,順利叩響JAXA的大門。新冠肺炎疫情擴散後,久保開始了居家辦公,在只適合單人居住的簡陋套房中,參與宇宙開發的壯闊計畫。


▇暢銷小說《在咖啡冷掉之前》作者川口俊和,於今年3月中推出系列作第5冊《在遺忘溫柔之前》(サンマーク出版)。川口為日本小說家、劇作家暨劇場導演,其作品《在咖啡冷掉之前》,最初在2010年3月以舞台劇形式推出,2015年改編為小說,其後更以小說為藍本改編為電影,在2018年上映。
▇《插上死亡旗標!》、《山手線偵探團》系列作者七尾與史,將在本月底發行暢銷系列作《虐待狂刑警》最新續集:《現實比小說更離奇殺人事件》(幻冬舍)。任職警視廳搜查一課的黑井麻耶,自述「因為想看屍體才成為刑警」。興趣獵奇的她,雖然推理能力驚人,卻也常因爲只想牢牢盯著屍體瞧而拖延破案。
書評》小學同學與連環謀殺案:張亦絢評臥斧《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
我對教我罵髒話的朋友道:「我什麼髒話都可以罵,但『婊子養的』不行。」「為什麼?」「因為,」我毫不猶豫地道:「我小學同學C的媽媽就做這一行。」說完這話,我自己都嚇一跳:原來,小學同學對我的影響,至今猶在。而每回新聞出現某個人名,我都會頓一下,只不過因為那名字與我小學最要好的同學S相似。
因為生活變動,我已與所有小學同學失聯——然而,兩件小事顯示,我還惦記著他們,如果可能,也希望他們平安幸福。我們似乎不常有機會正視我們的小學時代,儘管回頭想起:小學同學奠定了我們的許多基礎,包括世界與自我的形象,危險與安全的人際……
➤與小學同學同行
臥斧的推理新作《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從一開始就扣人心弦——在我們還沒想到凶手之前,我們絕對會想起的,是自己的小學時代。6個主角來自同一所小學,曾經一起長大。小學同學們是互相的童年見證,比起一般人,他們更認識彼此,信任彼此。然而,果真如此嗎?
人生難道不是打一開始,就有說不出口的祕密、悲傷的往事以及,即使最親近的人,也沒有察覺到的性格改變?接近手足又非手足,小學同學究竟是最可以肩並肩的夥伴?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聖經》裡殺害亞伯的該隱說:「難道我是我兄弟的守護者?」在這包括編輯、計程車司機、旅遊業、律師、警察與投資客的四男二女、三教九流間,誰是守護者?誰不是?還是,他們都牽涉到某個過去的罪行?有人知情,有人共謀?或者更糟糕的……
懸疑很快出現與成形。往復於故事中的世代記憶,也勾勒出城鄉間的比較異同——他們都來自工業化後的鄉村,因為求學或工作,成年後才漂移到大城。他們擁有雙重視野與人際——小說也擁有雙重場景:曾有工廠爆炸的昨日故鄉,與看似精緻實則危機四伏的今日居所。在兩個地方,黑暗勢力都看似遠處烏雲,直到後來才知,烏雲始終罩頂……
➤男子氣概與愛情
6個主角對推理小說來說,不太少也不太多。我們很輕鬆並迅速地,就能熟悉誰是誰。這大概可以歸功於作者致力於易讀性高的通俗推理。相對於故事悲劇的深度而言,小說並不經常陷入會令人太膩味的心理活動描寫,更近於「九分行動一分心理」的冷硬派。但在少數「一分心理」的描寫中,也多有一角冰山的作用,能引領讀者進一步想像與思索。
此外,令人十分讚賞的是,小說使用的語言,既非專家學者,也非小說家本人,而能是人物本身的語言。其中又以後來的警察馬達翰,對男子氣概的擁護與困惑寫得最為出色。文化界對「有毒的男子氣概」不陌生,但對自小在家庭暴力中長大,又以「打贏架」作為自我肯定價值的男人而言,究竟是如何(錯誤地)認知「男子氣概」?什麼是「無毒」與「有毒」的「男子氣概」的差別?小說中,我們讀到更從生活經驗與「某一男性本位」出發的敘事——既可與性別理論相對照,也有還不見於研究,頗具啟發的切入點。
小說以10個章節構成,每章前都有一小段引言,多為歌詞。其中柯恩就出現不止一次。這些引言多饒富意境——我沒把它們當成破案線索,但它們為小說添加了光暈或背景音樂的氣氛。因為太急著知道接下來的發展(笑),我不是每次都有停下慢慢體會,不過,我認為它們是重要的。
我曾將推理影集分為配樂派與不配樂派,並且分辨它們的差異。我認為配樂派較符合我的倫理原則,它是一種為觀眾保持感情啟動的意圖(不等同於煽情),能夠一定程度預防視覺驅力墜落成虐(待狂)視。小說不算視覺產物,多半是由文字風格,來決定是否帶有感情流動的意向。雖然不清楚臥斧的立場,但我私心以為,小說較傾向配樂派的「如歌性」。
小說還有一個奇怪但有趣的部分,就是寫了男性的愛情,而且還寫得不錯。也許不到村上春樹那種煞有情調,比例也不大,但有一些細膩、一些感性、一些苦苦掙扎,是讓我感到相當意外的亮點——這部分若表現平平,未必影響推理的結構。畢竟,推理的讀者對類型的堅持,對寫情的要求,多半不嚴格。不過,能看到「好像比卜洛克用心多了喔」的愛情書寫,還真不是壞事。
➤特別寂寞的孩子
性產業是小說的重點之一。這個產業會一體兩面地,以性別分化的方式吸納男女:女入行、男成癮。作為旁觀者,我們能看出主人翁落入圈套或被操縱,但當事人卻會以為,此體系對其施恩加惠。這部分就如小說對開鎖的描寫,臥斧寫來,有高水準的寫實力道。
理想的社會,應有食物,不應有誘餌。但社會不盡理想,導致吞下誘餌的,往往又是本身具有某種弱點的人。無論對性產業抱持什麼樣的立場,寄生其中的弱肉強食,導致惡的進一步入侵,有時就在你我的咫尺之間。而所謂的「弱點」,又與當事人童年所受的不同暴力遭遇有關。小說呼之欲出的,是對我會稱為「特別寂寞的孩子們」的深沉一瞥。到最後,我忍不住想:就算只剝奪一個孩子合理長大的權利,也等於剝奪了所有孩子未來的自由。
推理小說出現靈異元素,我一向接受度不高。但在《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中,我倒是看出這個元素存在的特殊意義。或許有人會覺得,靈異元素使小說帶有絕望的色彩——然而,如果我們還保有一絲絲嚴肅的人性,我們難道不該「暫時」絕望嗎?
但話說回來,小說對絕望的處理,殘酷中仍不失溫柔。它固然與悲憤及對無能制裁惡行的罪惡感有關,但也可視為給見證的痛苦一個位置(比如當代的「目睹兒」概念)——推理的腦力激盪將我們保護在遊戲的熱情中,但仍使我們意識到正義難伸可能造成的玉石俱焚。
這毋寧是如重擊般的警訊,提醒我們必須對公義付出更多,對苦難認識更深,更早更好地「接住提前被犧牲的兒少」——這些首屈一指的推理小說特質,我們都可以在《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當中找到。它的謎團錯落有致,動機、人物與解謎收束都扎實,還加上了節奏切換乾淨細膩等優點。說《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是推理文學的一大盛事,我想並不為過。●
作者:臥斧
出版:鏡文學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臥斧
喜歡說故事。討厭自我介紹。唸醫學工程但是在出版相關行業打滾。想做的事情很多。能睡覺的時間很少。工作時數很長。錢包很薄。覺得書店唱片行電影院很可怕。隻身犯險的次數很頻繁。
曾出版小說:《多美好的世界啊》、《一開始就是假的》、《低價夢想》、《螞蟻上樹》、《FIX》、《抵達夢土通知我》、《碎夢大道》、《沒人知道我走了》、《舌行家族》、《馬戲團離鎮》、《溫啤酒與冷女人》、《雨狗空間》、《塞滿鑰匙的空房間》。
作品《FIX》已售出韓國版權、改作成茁劇場《滴水的推理書屋》,並由Gami改編為漫畫《FIX:英雄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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