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評論》作品的直接性令人震撼:柘植義春不成系統的斷裂美學
約莫在2018年底,不少歐美國家的出版社宣告即將出版柘植義春選集,法國地區不意外地是由出版安部慎一、楠勝平等「GARO」系作者的科涅流斯出版社(Cornélius)操刀。等待了十多年,漫畫家不再嫌麻煩才終於授權海外版,消息傳來,令法語讀者為之振奮。
柘植義春是日本另類漫畫山頭般的人物,在歐美藝文界一向享有極高的評價。自1954年出道作《白面夜叉》開始,到1987年在《COMIC獏》刊登最後一篇作品〈別離〉,此後的35年來,一直有海外出版單位嘗試翻譯引介他的作品。
早在1971年,美國雜誌《Concerned Theatre Japan》即發表了柘植的〈螺旋式〉英語版。1984年,美國漫畫家亞特.史畢格曼(Art Spiegelman)創辦的另類漫畫誌《RAW》刊載了柘植的〈紅花〉英語版。而在法國漫畫家弗德利希.波雷(Frédéric Boilet)牽線下,2004年《無能之人》法語版問世,2009年《Manga Nouvelle Vague》選集裡也收錄了柘植的〈夢中散歩〉法語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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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柘植義春作品的多樣且複雜,這些零星的嘗試,都不足以讓非日語系的讀者深入了解他的全貌。〈螺旋式〉雖然知名,但也只是其創作的面向之一,正如同法國版編輯高堤(Jean-Louis Gauthey)在2019年安古蘭漫畫節相關講座上的詮釋:
一般來說,一位漫畫作者的創作生涯會有這樣的曲線:一點一滴的進步,然後來到高峰,之後隨著年齡走下坡,然而柘植義春所擁有的卻只是斷裂。……他在想要參與世界與遠離出走之間,有著巨大且抑鬱的糾結,這也使得他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之中,試圖斬斷那些會成為系統的美學。
而這個斷裂,也正是非日語讀者與柘植義春之間的距離。數十年來我們沉浸在日漫表面的豐饒之中,卻屢屢無法深究日漫最核心的、關於創作表現的「自由」。世人普遍以為日本漫畫的關鍵要素,是由手塚治蟲所建立的「故事漫畫」所奠定,卻不知柘植義春是另外一座被忽略的重要里程碑。
➤第一個斷裂:自「類型」逃逸,擁抱「自由」
在〈螺旋式〉廣受討論之前,柘植義春的創作有過一段掙扎期。
在作品刊載於《GARO》之前,柘植擁有近10年的出租本漫畫經驗,1954到1964年這段期間的作品,大多是為了維持生計、服膺於出版社的要求,出租本出版社甚至還會鼓勵作者描抄。可以說,這10年間柘植的創作品質並不精良,風格東拉西扯,大量借用了手塚治虫圓滾童稚的角色造型,也有描抄版面構成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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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也因為出租本漫畫在1950年代興盛,加上辰巳嘉裕一行人在1950年代末帶動的「劇畫」風潮,為描寫底層社會或偵探懸疑的題材創造出漫畫市場,因此,柘植義春得以繪製一些較晦暗的作品,像是受到白土三平注意的〈鬧鬼煙囪〉(おばけ煙突,1958年發表),藉由危險的清掃煙囪工作描寫貧苦人的辛酸,以及這次台版《柘植義春漫畫集》收錄的〈不可思議的信〉。〈不可思議的信〉發表於1959年,後來柘植曾全新重畫,收錄在1966年櫻井昌一為他出版的第一本選集《傳聞中的武士》(噂の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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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期間,柘植義春生產了不少時代劇、懸疑劇,甚至還畫過少女漫畫。這時期的人物造型與繪畫風格還看不見鮮明的個人特色,但在議題上已逐漸出現關於「真實與虛構」的探討。譬如1957年發表的《四個犯罪》(四つの犯罪)中,一夥人聚在一起述說自己犯過的罪,卻又讓讀者無法確定真相。
這種虛實不定的描寫,也成為〈傳聞中的武士〉的命題。1965年首次發表在《GARO》的這部作品,故事中出現的武士隱約指向大名鼎鼎的宮本武藏,卻又讓人不能確定,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
柘植初期發表在《GARO》上的作品並不叫好,尤其是他自信滿滿的實驗作〈沼〉。這部作品發表於1966年2月號,挪用了永島慎二在《漫畫家殘酷物語》中描繪眼睛的手法,柘植直言當時因不太會畫女性,而借用了永島的女性畫法。然而〈沼〉的劇情並不被大眾接受,讀者直呼「看不懂」,緊接其後的〈吱子〉與〈採新菇〉(初茸がり)也沒有引起太多迴響,柘植因而興起了離開漫畫界的念頭,幸虧有白土三平的慧眼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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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斷裂:與「現代性」隔絕,從「旅行」開始
1965年秋天,柘植與白土到千葉縣大多喜町出遊,首次的長途跋涉,讓他開始構想許多與「旅行」有關的作品。起初因為〈採新菇〉等作品不被理解,柘植有些退縮,又回到舊作修改、創作類型劇的老路上。後來他擔任水木茂的助手,回歸後的新作品,在背景描繪上更細緻也更具意境。
從1967年3月號開始,柘植在《GARO》上發表的作品,更加表現出他獨特的關注,譬如〈李先生一家〉聚焦在移民邊緣人的生活,〈海邊叙景〉則描繪男女邂逅的微妙氣氛等。這幾部作品,彷彿是為了一年半後〈螺旋式〉的現身做暖場。
或許受到水木茂的影響,柘植的作品越來越常使用剪影手法,畫面上填滿黑色的輪廓,彷彿在反映對人的恐懼,也解決他在創作時對人物造型的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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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期柘植繪製的人物仍缺乏個人特色,筆法似乎取自辰巳嘉裕或水木茂。此外,不同短篇中的旅人造型彼此類似,幾乎可以說是同一個角色,但各篇的敘事又不連貫。譬如〈紅花〉、〈西部田村事件宿〉、〈二岐渓谷〉等故事中的旅人主角,不僅臉部雷同,也都扮演旁觀者的角色,代表著作者參與卻無干涉的意圖。
就在讀者以為,柘植將以這些旅行作品做為創作主軸,持續以恬淡的角度展現其中興味時,〈螺旋式〉的到來,再次打斷讀者和評論家的印象,爲柘植帶來無盡的分析、討論與關注。
➤第三個斷裂:與「意識」訣別,關於「夢」的真實與挪用
1968年6月號,《GARO》總編輯長井勝一為柘植義春規畫了一個特集,其中一篇名為〈螺旋式〉的新作,發表後迅即驚動日本漫畫界。作品中的焦慮氛圍、不合邏輯的敘事安排,令手塚治虫也不知如何論定,而將它歸類在「搞笑漫畫」裡。
手塚會覺得搞笑,或許是因為故事中,主角被不知名水母蜇到後,急著找尋醫生的模樣令人感到荒謬。漫畫中關乎意識與夢的氛圍,也不乏有詩人及漫畫圈內人的讚賞,1967年創刊、幾乎是世界上第一本的漫畫評論專門誌《漫畫主義》,也在該作刊出隔月後刊載專文探討。爾後,〈螺旋式〉也不停地被漫畫家惡搞,足見作品的傳奇性。
而近年來,研究者還發現這部作品大量描抄了不同的影像素材,重要場面中除了第一頁的飛機黑影之外,幾乎都有挪用照片的情況。柘植曾提及,當初創作的時候因為截稿在即又沒什麼點子,就順勢畫出自己夢到的情境,並且有意識地做畫面安排。就在意識與夢境之間,描抄的照片成為渠道,傳遞出當時漫畫家對於存在的不確定感與焦慮。
我們如何看待柘植義春的挪用?若一味從道德的角度加以指責,或許會讓我們忽略了漫畫藝術表現的多重面向。漫畫並非僅只是單一畫格,也包含內容的意象與版面構成的視覺安排。柘植借用了不同的畫面組合出獨特的世界觀,其中的「揀選」,透露了〈螺旋式〉在生死之間拉扯的題旨——「攝影藝術」如同時間的屍體,而畫筆則將它復活。
或許感受到創作的自由,柘植往後繪製的漫畫,可說都是為自己而作。他陸續在《GARO》發表〈源泉館老闆〉、〈柳屋老闆〉等怪作,沉寂了近2年之後,1972年4月他在《夜行》雜誌回歸,發表了〈夢中散步〉、〈夏天的回憶〉等作品,畫風又陡然一變,清新質樸,再度推翻先前作品予人的印象。
Il y a comme un côté Henri Matisse dans la composition de cette case chez Yoshiharu Tsuge. C'est assez frappant, lui qui semble surtout avoir des influences japonaises. (Ca vient de la nouvelle "Incident" dans la Jeunesse de Yoshio) pic.twitter.com/ah7W02RJUH
— lazuli (@hmsck_whalien) September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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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個斷裂:「我」存在於過去與虛構間的縫隙
柘植義春另一個著名的創作主軸,就是借自日本文學「私小說」概念的「私漫畫」。私小說本身並沒有明確的定義,但法國的日漫研究者貝阿堤絲.瑪黑夏爾(Béatrice Maréchal)認為,正是其中的曖昧性,讓私小說文類顯得很「獨特」。
日本學者鈴木登美曾指出,私小說傳遞了強烈的意象(signifié),但卻沒有固定且能辨識的符碼(signifiant),因此產生了一種批判的話語,富有文學特質,以及關於「我」的種種觀點。根據這個解釋,我們或許能了解為何評論家將這個日本文學的概念沿用到柘植的漫畫作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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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柘植義春的「私漫畫」裡,「我」其實是一個不能肯定的「我」,譬如在〈源泉館老闆〉、〈柳屋老闆〉中,角色的形象與柘植本人十分雷同,場景也奠基於漫畫家自身經歷過的旅行處所,但一切又都是虛構的。又如〈夏天的回憶〉、〈夜入侵了〉,雖然筆觸較為輕快,情節幻想成分居多,但也能讓人體驗作品中情侶間發生的種種真實。
柘植創作生涯的後半段,「我」的表現變多了,他開始回顧自身的旅行,甚至溯及兒時年幼的記憶。〈現實客棧〉中的主角,便是經歷旅行後的漫畫家自我的化身,為了找尋漫畫題材而出走,〈無聊的房間〉則是恬淡卻有些驚惶的情侶日常,主角自身仍是漫畫家,影射著柘植的私生活。
這些「私漫畫」的內容帶有自傳性色彩,像是《無能之人》系列作中描繪的漫畫家,一家三口的生活景象以及賣二手相機的橋段,與柘植的真實生活相符,還讓水木茂以為柘植真有過故事中賣石頭的經驗。(實際上,柘植經營過各種副業,但並不包括賣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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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創作物」與「作者」生命的斷裂,給予柘植義春一個「存在」與「自我解放」的表現——也就是說,描繪自身經驗而不必承認其為真,並有距離地追求他所經驗的「真實」。就像那個在〈螺旋式〉中從海中走上岸的少年,形貌雖然不同,作者卻承認那是他自身,是他所經驗的「真實的夢」。
這種「私漫畫」中「我」的模糊性,最後逐漸演化成〈蒸發〉裡在世界漂浪的自我,亦即存於世間卻不入世的隱遁態度。
➤永恆的斷裂?作為漫畫家的柘植義春從此「蒸發」
1987年,柘植義春在《COMIC獏》發表了兩篇自傳性作品〈向海〉(海へ)、〈別離〉,此後就不再有漫畫新作了。外界曾懷疑最後一篇作品題為「別離」是有意為之,但漫畫家卻否認這個意圖,表示單純是沒有想畫的作品了。
【延伸欣賞】 日本影像創作者森翔太為〈螺旋式〉所做的多媒體改編:【English Sub】つげ義春「ねじ式」 完全版 Neji-Shiki
1990年代,日本興起一股「義春熱潮」,柘植的作品有不少電視劇、電影的改編,也陸陸續續有作品選集、文庫版發行,〈螺旋式〉甚至製成了遊戲。十多年來,海內外鮮少露臉的柘植一直拒絕翻譯授權,如今似乎也不那麼嫌麻煩,他接見過幾個歐美漫畫家,如美國漫畫藝術家大衛.馬莒凱立(David Mazzucchelli),甚至也接受海外媒體採訪,譬如2019年法國的日本文化誌《ZOOM JAPAN》特地前往柘植居住地東京都調布市採訪。
2020年,安古蘭國際漫畫節舉辦了前所未見的柘植義春個人原稿展,柘植甚至首次出國,親臨現場領受榮譽獎。到底是什麼改變了柘植的隱遁心態?或許如他在《朝日新聞》的訪談中所言,是因為年紀大了,就讓事情順其自然地發生。
然而,海外讀者長期以來並沒有太多機會接觸柘植的作品,乍然聽到這位漫畫家的完整選集將逐步翻譯的消息後不久,又突然出現得以親臨其創作的生涯回顧展。250幅原稿一次攤開在讀者眼前,不禁讓人擔憂是否過早舉辦了,而在面對這座日漫史上的巨山時,海外讀者又該如何跨越語言文化的藩籬,接近作品的原始精神?
針對這點,法國漫畫評論家馬里攸思.沙丕斯(Marius Chapuis)提出一點建議:
我們不需要深入研究也能夠欣賞〈紅花〉與《無能之人》的美,因為這些作品中的直接性便存有什麼令我們震撼的東西。
是啊!儘管柘植義春的作品是如此具日本性,然而只要單純地直面作品,他那企圖掙脫社會約束的意圖、感受,便都真真實實地攤在讀者眼前,等待讀者探索挖掘了。●
柘植義春漫畫集:螺旋式+紅花【套書】 作者: 柘植義春 |
作者簡介:柘植義春 日本漫畫家,筆名「つげ義春」,1937年生於東京,小學畢業後曾在電鍍工廠工作。1955年,以漫畫《白面夜叉》出道,開始創作在租書店流通的「貸本漫畫」。1965年,應實驗漫畫雜誌《GARO》(ガロ)邀請,接連刊載了〈沼〉、〈吱子〉、〈山椒魚〉、〈紅花〉等作品,展開漫畫創作的黃金期,並因為1968年發表的超現實主義漫畫〈螺旋式〉,震撼當時的漫壇與讀者,獲得藝文界不小的關注。不過,其一生飽受精神疾病所苦,1987年以〈別離〉告別讀者後,即不曾再發表過漫畫。柘植義春的作品以夢境、旅情、私漫畫為特色,在國內外都備受讚譽,已是日本另類漫畫大師的代表。1991年《無能之人》曾改編成同名電影(竹中直人自導自演)、2005年《無能之人》法語版獲安古蘭漫畫節「文化遺產獎」、2017年《柘植義春 夢與旅的世界》獲日本漫畫家協會大獎。2020年法國安古蘭漫畫節舉辦柘植義春生涯首次大型個展,展出約250幅原稿,其本人也親自出席領取特別榮譽獎。 |
參考資料:
- Yoshiharu Tsuge, la révolution du manga
- Yoshiharu Tsuge, la fugue enchantée – Libération
- Long-retired artist Tsuge discusses latest complete works | The Asahi Shimbun: Breaking News, Japan News and Analysis
- Yoshiharu Tsuge. Le Marais. Bordeaux : Éditions Cornélius, 2020.
- Yoshiharu Tsuge. Les Fleurs Rouges. Bordeaux : Éditions Cornélius, 2019.
- Yoshiharu Tsuge. La Vis. Bordeaux : Éditions Cornélius, 2019.
- Yoshiharu Tsuge. La Jeunesse de Yoshio. Bordeaux : Éditions Cornélius, 2021
- ATOM #8, 2019.
- ZOOM JAPAN N° 087, 2019.
- Manga nouvelle vague, 2009.
- 9e Art N°10, Angoulême : éditions l’an 2, 2004.
- Béatrice Maréchal. “La bande dessinée du moi, un genre singulier”, Ebisu, 2004.
- 矢崎秀行,つげ義春『ねじ式』のヒミツ,響文社,2018。
- Spectator No. 41:つげ義春特集,幻冬舎,2018。
- つげ義春:夢と旅の世界,新潮社,2014。
- 東京人:特集「ガロとCOMの時代」 七月號,都市出版,2014。
- つげ義春漫画術(上),ワイズ出版,1993。
- つげ義春漫画術(下),ワイズ出版,1993。
專訪》臺文館升格為三級機構,蘇碩斌談館長任內的過去與未來
單位升級、業務轉型、組織改革,是台大台文所教授蘇碩斌於2018年接任國立臺灣文學館館長時,被賦予的重責大任。今(2021)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國立臺灣文學館組織法》後,「單位升級」的任務已確定達成。在展望未來新計畫之前,且讓我們先盤點蘇碩斌任內敦促臺文館轉型及改革上的成績。
■扎根基礎夠深,文學界限準備擴大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當館長,但不少人都有搬家或裝潢的經驗。當蘇碩斌被問及返回故鄉接任公職兩年多的心得時,他以房屋裝修破題:「你知道我回台南先做了什麼事嗎?把我老家拆掉重蓋。」
重建工程在他第一屆任期內原本早該完成的,卻因不斷碰到各種災難,整個工程花上遠超過預期一倍的時間。蘇碩斌回想當初:「(接任館長時)我講得斬釘截鐵:借調兩年後回學校,結果連房子的事我都控制不了了,要控制臺文館這麼大的機構,很多事都出乎我意料。」
譬如繁多的預算流程、行政法規的限制、人員編制與調度的問題等等,過程常伴隨各種意外。「一直等我回到現實後才感受到,其實機構的轉型改革就像房屋重建,即便慢一點、中間經過很多波折,但只要看到它逐漸完成,並且重新凝聚起來,就是我覺得最珍貴的事。」
接下臺文館賦予的階段性任務後,蘇碩斌先是盤點過去15年,確認臺文館一直以來做得最好的是向下扎根,也就是把過去因政治因素而遺漏的文學記憶通通收集回來、好好安頓。「以前累積的歷史成果我們已經享有了,接下來就要積極向外溝通。史料收集後的下個方向,就是把文學的界限弄大一點,再來是讓其他力量進到文學來。」
■新的展覽概念:「溝通轉向」,把故事再講一遍
向前衝創之際,蘇碩斌不斷思考臺文館的定位:「我慢慢理解到,文學之所以能在當代博物館界占有一席之地,主要是跟讀者的關係。」回溯1990年代,整個世界隨著經濟膨脹,博物館出現眼花撩亂的巨大轉折,有越來越多所謂名品被炒作起來。當物件越趨多元,接著便「去中心化」了,任何物件都有可能吸引某些族群的目光,這時就端看能不能把物件的故事講得好——依博物館的說法,也就是「溝通轉向」或「敘事轉向」。
兩年多來,蘇碩斌掌握這個概念並說服同仁,要利用「文學很會說故事」的能力,來搭敘事轉向的列車。他說:「我們現在的展覽,基本上都是把故事再講一遍,我會形容它是『故事的故事』或『敘事的敘事』。文學本來就在寫故事,可是當年的故事跟現在有時空的差異,於是我們就可以用現代的角度把它再寫一遍。」
他舉近期臺文館展覽「可讀.性—臺灣性別文學變裝特展」為例,民眾進到展場可以看到性別文學的故事,也可以跳出這些故事,看到女性角色的變化、看到新舊兩個層次的故事交錯。這樣的做法,現今已成為臺文館的展覽特色。
■新的流通概念:把展品送到教學現場,還有桌遊
至於辦過的展覽,現在也搭載了「去中心」的概念。「有同仁提議借鏡國外移動式展覽的作法。經過不斷實驗創新,最後我們將軟硬體分開,設計出6套像行動家具般的硬體(每套約32個組件),用意是讓軟體(展覽內容)可以無限制的擴充,並有各種彈性的排列組合。我們發展才兩年左右,效果滿好的,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一項業績。」
臺文館有意藉行動展,化身為學習中心。像是人權展、性別展、外省文學等等,每年開放兩次外借登記(也可以借半套),各機關團體可依自己的空間狀況來布展。過去臺文館是被動等老師帶學生到館參觀,新開發的流通系統,則是直接把展品送到老師面前。不僅如此,硬體還預留部分空白模組供老師自由發揮,例如合併在地元素一起展出,或讓學生挖掘相關議題在展覽中發表成果。
「我們的目的是幫助老師結合教學主題,讓學習性的東西經由展覽得以流通。許多國文、歷史、公民老師都很感興趣,而且設計很輕巧,一個展布置大概兩小時就可以搞定。」
同樣的概念,臺文館也把觸角伸到桌遊的開發,例如「農民力:臺灣文學桌遊」教學箱、白色恐怖為主題的「文壇封鎖中」等等,都提供教學單位免費申請借用,臺文館也會透過商品市場的合作機制來推廣。
■新的出版嘗試:用好看故事把展覽留下來,還有漫畫
除了展覽,蘇碩斌對出版也有一些想像。這幾年除了官方出版品,只要出版社認定是有市場的素材,臺文館都盡量與業界合作,例如前述的性別展,就將與聯經合作出版。
「成為商品流通,對臺文館的推廣也有加成的效果。這是新的嘗試,我們已經出版四、五本這樣的書,除了把展覽成果留下來,我也希望對讀者有用。」
一般展覽的展冊多採圖錄形式,是視覺藝術的做法,但臺文館真正的專長在文字,蘇碩斌認為展覽裡的故事,應該重新用好看的文字再說一遍。「我們找學者專家時都特別要求他們,請用親近大眾的語言來描述,盡量把故事強調出來,在有脈絡的結構底下,讓看書比觀展有更加深入完整的體驗。」
例如臺文館內有非常珍貴的白話字典藏,內容包羅萬象(甚至還有內外科看護學),是過往整個台語世界的文獻資料,蘊藏比五四運動還更早出現的台灣新文學。白話字在台落地生根的發展過程,現已轉化成以高中生及大學生為目標讀者的漫畫《白話字翠青夢》。
■新的金典獎思維:打破文類,還把評審關起來
文學做為博物館的特殊之處在於,文學持續發生在當下,並通往未來,倘若當下的寫作沒落了,未來就沒有文學的史料了。有鑑於此,蘇碩斌自2019年起即努力推動「臺灣文學獎」的改革。
首先他大刀一揮,把圖書類的金典獎與創作獎切開來,分別在不同時間收件,也分別贈獎。他說,一個是經過市場販售與評價的成熟作品,另一個是未曾發表、考驗文字爆發力的粗胚,兩者的性質完全不同,過去「臺灣文學獎」將創作與圖書放在一起徵件與贈獎,容易讓外界認知模糊,鼓勵寫作與推廣好書的意義也雙雙淡化掉了。
將兩獎切分之後,蘇碩斌著力最深的金典獎,第一項改變就是打破文類:不管虛構、非虛構、劇本,甚至只要評審認定是文學的任何作品皆可報名。
「打破文類的想法,就是打破『文學就該這樣寫』的刻板印象。現代文學已經起變化,我們看見很多評論或報導寫得比小說還好看,有的小說跟散文也已經分不出界線。幾年前諾貝爾文學獎頒給記者亞歷塞維奇與歌手巴布.狄倫,正好給了我們一個正當化的理由--不要給予框架,創作會更自由。」
此外,台灣每年出版那麼多書,但過去「臺灣文學獎」只頒給非常少數的人,蘇碩斌認為對推廣幫助不大,因此新的做法是只要入圍複審的30部作品,均能獲得臺文館的各項行銷活動推廣。且除了獨得百萬的「年度大獎」,並擴大金典獎為8名、增加獎勵新秀的「蓓蕾獎」3名。經過一番改革之後,效果果然直接反映在投稿數與能見度上,很快地參賽件數就多了一倍,活動的聲量與得獎者的榮耀感也都提升了。
金典獎的評審制度也很有趣——把評審「關」在飯店3天,透過連續不間斷的討論掏洗,遴選出最佳作品。
「過去評審少有這樣密集的激盪,我們希望藉由不同專長、文類的人彼此互相提醒,過程有說服、也有被說服,自我倒戈的也不少。你會發現每次討論完一輪,就有人各自拿一車書回房間,隔天再戰。我們的金典獎是這樣煉出來的。」
至於創作獎的評選,則與金典獎的思維不同。蘇碩斌說,「台灣有一百多個文學獎,我們必須做我們該做的事。」所以臺文館獎掖各語種族群的身分書寫,自2020年取消過往輪流舉辦的慣例,改為固定每年徵選。獎項包括客語、台語、原住民華語,小說、散文跟詩都分別給予創作獎的鼓勵。
■文學是IP產業的最源頭:改編劇本
眼尖的讀者會發現,不論在金典獎或創作獎的徵件辦法上,臺文館都特別提及「劇本」二字。只要關注這幾年該館的政策,也會發現文學改編的活動變多了。
蘇碩斌說:「我們必須承認文字閱讀遭遇非常大的危機(連漫畫都是),好像『不會動』的作品都會逐漸被拋諸腦後。尤其對年輕人來說,表演的吸引力還是遠大於文字,所以我們想用表演藝術來結合文學的深度。」
例如8月臺文館與衛武營合作的「文學劇本改編工作坊」,就結合性別文學展裡的作品,邀請對戲劇教學及青少年文學改編有興趣者報名,營隊講師上課時可以邀隊員來演繹一段。讀劇不是朗讀,包括角色、口氣、場景都需要經過設計,有故事情節與表演成分的讀劇活動,對年輕人也可以是一種沉浸式閱讀體驗。
「文學創造角色最容易,所以寫故事的內容產業源頭應該在文學,我們呼籲『文學是IP產業的最源頭』,就絕對不能忘記改編這個概念。」蘇碩斌甚至有個點子,希望在明年的文學獎裡新增「改編劇本獎」。
「只是這涉及原著的版權問題。參賽者自己談版權的難度太高,臺文館要設計怎樣的機制來規範權利義務,都還需要經過討論——有可能會由我們來選定某幾部作品,若改編之後有機會拍成影劇,再來重談,保護雙方著作權益。」
談到文學改編,蘇碩斌認為臺文館的目標與近年力推內容產業的文策院可說是殊途同歸。「國際上文學作品的改編很多,好看的小說被拍成電影好像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但在台灣則根本是兩回事,我們過去沒有這個習慣,權利義務也因而不知從何下手。若台灣沒有突破這層,就跟國際潮流背道而馳了,所以我才想呼籲『文學是內容產業的源頭』。」
■臺文館的下一哩路:未來的文學該收藏什麼?
檢視過兩年多來的思慮與成果,面對升級之後各界的期待,蘇碩斌為臺文館的下一哩路擘畫了什麼樣的前景?下個任期將端出哪些計畫?
先前接受Openbook專訪時他曾指出,現代的文字創作大多使用電腦,逐漸不再有手稿,「未來的文學形式已經不會有物件了,在數位時代,收藏的意義在哪裡?」
面對這個大哉問,在臺文館升格三級後,蘇碩斌預計邀請專家一起探討未來博物館收藏文學史料的問題。他率先提出「收藏文學角色」的可能性:「過去的文學史告訴我們,人是一切的出發點,例如《馬克白》是莎士比亞寫出來的,尹雪艷是白先勇、簡阿淘是葉石濤,文學史料收藏的都是作家。但學院裡教到後現代文學,談的已經不只是作家作品,而是角色自己活起來了。」
虛構的角色受到讀者喜愛後,新的故事就不斷被創造出來,年輕人流行的「二創」即是這個概念。蘇碩斌說:「我發現當代的戲劇角色都非常奇特,有不同於凡人的鮮明性格,這在寫實劇裡是不太存在的。過去我們的資料庫都是用作者的概念收集(作者生平、創作年表等),我想突破這點,看能不能以作品內容及分析(譬如人物設定、世界觀等)來整理資料庫,提供寫作者在創作時可以無限延伸與改編。」
蘇碩斌正是依循這樣的思維來推動及改進臺文館的展覽和文學獎。然而資料庫如何跳脫作者本位的格式設定,讓角色無限蔓延?「我們正初步嘗試,用語意分析來分析資料,但這需要非常的努力,我們還在摸索開發當中。希望我離開臺文館之後,我的同仁依然能繼續奮鬥下去。」
■臺文館的下一哩路:讓資料庫得以嫁接串聯
這是一個可預期的近未來,臺文館把文學帶到未來的方式,已經不是歌頌作家,而是作品的多元、去中心、可變化,以及群眾的可參與性。「這件事訴諸資料庫應用,不是過去沒想過,而是以往的技術做不到。這仰賴技術的演進,而現在已經可以看到小小成果,找時間我們會把它公布出來。」
蘇碩斌所指的成果,是臺文館日前完成的鬼怪奇談資料庫。假設使用者想知道有誰寫過流傳於阿美族和撒奇萊雅族的「阿里嘎蓋」這個巨人?只要進入資料庫搜尋,將會跑出很多不同文本脈絡下的阿里嘎蓋,不只提供寫作者對素材的更多想像,對研究者也能受益。
只是近年的相關資料都有版權保護,在不能讓書本完整內容流出的前提下,臺文館徵詢過資訊與版權專家後,做了這樣的設計:「我們運用數位檔全文訓練AI辨識,對使用者只提供段詞分析,不提供全文檢索。亦即使用者不能直接在線上閱讀,如果根據搜尋發現某本書貼合你的需求,就請你直接去買書。」
蘇碩斌進一步指出:「台灣不是資料庫太少,而是太多,臺文館又是官方博物館中資料庫最多的,包括戰前、戰後、古典、散文等,林林總總將近二十個。而且其他博物館以圖像為主,不像我們文字資料龐大,擺在那裡不容易被使用。」
因此,臺文館的下一個目標是以文學為主題的新世代資料庫。首先將針對整個使用概念重新設計,讓資料可以活用;再來是讓資料庫之間可以嫁接,使用者只需輸入一次,即可串聯檢索所有資料庫內容。想要達成這個目標,第一是技術要克服,第二是資料完成整合,最後是需要足夠經費才能持續經營,並且可能要三五年才會看到明顯成果。
■臺文館是全台灣所有人的文學館
國家為什麼需要文學館做為三級機構?蘇碩斌表示,實質上臺文館本身已經發展得很健全,升三級並非為了讓規模更大,而是因為台灣社會成熟了,文學與歷史不再附庸於意識形態。他認為這個意義更為重要,這也是為何臺文館升三級這件事,放諸朝野皆獲得肯定。
「過去15年臺文館沒有偏頗,我們館員的素質已經成熟到讓外界認定我們是全台灣所有人的博物館。」蘇碩斌強調,臺文館不只重視各語言及本土文學,像是「逆旅.一九四九」台灣戰後移民文學展,紀念已來到台灣70年的所謂「外省文學」,反而是臺文館出借率最高的活動,還有老兵感謝他們舉辦這個展。
文學的衝突和解,比社會的衝擊更早發生,大家經過衝突、達成和解,慢慢越來越融合。過去有些外省作家的確不願將文物提供臺文館典藏,因為他們以為臺文館只有台語文學,但經過15年來,成見已逐漸破除了。
「像琦君在臺文館很受重視,我們甚至還幫她開發香水;朱家姐妹在開館之際就把父母(朱西甯、劉慕沙)的著作、藏書、手稿、照片、器物等文物全都捐進來了;三毛的也捐進來了。有位軍中作家生前對臺文館有所疑慮,前陣子他的兩個女兒來我們館參觀後,她們認為可以100%篤定跟爸爸在天之靈說:捐進來沒問題。」
年輕人有歷史感,但不會那麼排他,臺文館是台灣所有人的文學館,這點已無庸置疑,在收藏方面也力求各個族群都均衡。「只要發生在台灣這塊土地,都是台灣文學,老外也可以寫台灣文學(像外國傳教士在台灣就發展出白話字),更何況現在我們還有很多新住民。過去最明顯的例子是西川滿,他很台的,而且影響那麼多人。張愛玲也是特殊案例,明明人不在台灣,但關於她的研究從未缺席。」
■創新之後成為常態,一起把事情做大
與學術單位設定目標後即可埋首研究、追求成果的行事原則大為不同,實務機構必須面對群眾,想做任何事都得透過預算來爭取。借調初期,蘇碩斌不斷跟館內同仁溝通磨合,找出一個方向,說服大家:「這個方向走下去會看得到成果。」
他將館內原本四散的發想與工作聚在一起,讓團隊的行動更具體、有意識地整合出來,希望從垂直分工之中,創造出更多橫向連結,因為只有業務與業務之間有效串流,才有辦法把事情做大,得到更多注意。
此外,公家機關很常在預算結束後失去計畫的延展性,因此臺文館的各項改革都朝向成為常態業務而努力。「創新之後如果能夠常設,那是最理想的。」
談到臺文館的終極關懷:文學,蘇碩斌認為,我們已經來到一個改變的時間點,不只是社會氛圍的變化,還有世代差異,若光把文學侷限在紙本出版裡,可能會走到窮途末路。
他說:「我想強調的一點是,大家都覺得閱讀的人越來越少,文學正在死亡中,但我的想法並非如此。整個世界並不是大家放棄文學之後,才轉頭看別的,只不過是媒介越來越多,分散了文學。它不再是一本本,它可以活在戲劇中。也就是文學定義的改變會降臨到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之中。」
由此,我們有理由去相信——文學非但不死,還會有更多元的轉生。且讓我們與臺文館全體同仁和蘇碩斌,一同盡情想像與期待,未來各種轉生的文學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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