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暗中造物的愉悅與痛苦:讀布克國際獎得獎作《無法平靜的夜晚》
荷蘭暢銷小說《De avond is ongemak》中文版譯名「無法平靜的夜晚」,似乎從書名就反映出作品意圖帶給讀者的不安定感。其中「不安」是不斷變動、難以保持靜止的狀態,由於生理和心理上的不舒服與難以忍受的疼痛無法消弭,以至於呈現出一個更加生機勃勃,同時也更加貼近死亡的小說世界。
故事背景發生在一個荷蘭歸正會基督教酪農家庭,使我聯想到加爾文主義(Calvinism)。與其他新教教派不同的地方在於,加爾文主義的「預選說」認為,神並非廣泛地、無條件地愛世人,神有選擇,有些人先天就會得救,有些人則會毀滅,而人們對此無能為力,只能持續努力、勤勞節儉。
我們看到小說中反覆出現和聖經、基督教教義有關的描述,主要敘事者賈絲和她的哥哥妹妹從小受到如此教育,父親甚至在賈絲閱讀自然課外書時責罵:「妳在讀什麼廢物來著?妳應該去讀純淨的《欽定版聖經》。」從故事之初賈絲的哥哥馬諦斯之死開始,讀者可以觀察到信仰深植於這個家庭,小說中充滿了與信仰相對的元素,因此造成不和諧感,譬如父親反覆強調的「純淨」對比作者描述人物的生活環境,圍繞著動物與人類造成的糞尿髒污,顯見在現實裡維持純淨之困難。
信仰同時也會為家庭帶來傷害與痛苦,譬如馬諦斯死後,母親對父親提到他們尚未結婚前的一次墮胎,並認為馬諦斯的死是上帝要懲罰他們、奪走他們的長子。類似的自我懲罰與懲罰他人在故事中屢見不鮮,並逐漸形成具儀式性的懲戒語言和行為——倘若神懲罰父母,降下口蹄疫或奪走孩子,父母便將懲罰降與孩童,而孩童會將懲罰施加在無法言說反抗的乳牛、蟾蜍等動物身上。

以成人對兒童的懲罰與恐嚇來看,賈絲從故事開始就有嚴重的腸胃問題,她的父親在她想拉肚子時說:「你要是蹲得太久,鼴鼠就會從你大便的洞洞裡爬進去」,以至於賈絲後來長期便秘。倘若孩童說出不雅或讓人害羞的話,則會遭綠色肥皂洗嘴。賈絲以下體摩擦熊玩偶,母親便洗曬熊玩偶做為懲罰。
即便家庭要求孩童必須尊敬父母,但賈絲和她的另一個哥哥奧貝、妹妹哈娜卻仍模仿成人的作為,逐步形成屬於他們的信仰與懲罰、獻祭儀式,甚至試圖創造出一個斬新世界。孩子用自己的信仰對抗父母的信仰,好比賈絲害怕父親殺死自己飼養的兔子,因此向神祈禱用哥哥馬諦斯換取兔子的生命,卻恰好與現實悲劇相呼應。或者賈絲不願掰斷兔子麵包的耳朵部位,因為她相信倘若自己這樣做,她的兔子也會遭遇相同命運。孩子們嘗試造物,逼迫兩隻蟾蜍交配,並相信如果成功,他們的父母也將再次交配。
在故事中,孩童自發生成的信仰體系和成人的一樣完整且重要,然而孩童的信仰有部分來自於成人,因此成人仍不時展現著權力,削減孩童的信仰。賈絲回憶自己小學四年級時,父親特別叫她到餐桌前,對她說:「聖尼可拉斯是不存在的。」這就好比對孩子說聖誕老公公是不存在的,造成賈絲信仰失落的痛苦。而若要奪回信仰,只能繼續編造儀式、故事和創造解釋成人信仰的方式。
只是,來自成人與現實的暴力太過強大。賈絲的身體可以拒絕排泄拉屎,那麼父親就將肥皂推進她的腸道裡、強迫她吞下橄欖油讓她不得不排泄。就算賈絲主動要求哥哥奧貝也將手指放進自己的肛門裡,仍只是微小的反抗,孩童無法掌權,如同人無法奪取神的權力,決定自己的命運。賈絲從一開始便穿在身上,始終不曾脫去的古怪外套,也在結尾處遭父親宣布隔天便要脫除。當一切堅持與代表自我的物件勢必得在命令和暴力下被剝奪,賈絲該如何繼續生活?
此時我們似乎可以發現,面對無能為力的前景還有唯一的逃脫路徑,便是如故事最初死去的馬諦斯那樣,前往對岸、前往死亡。「對岸」(彼岸)是本書中頗具象徵意義的詞彙,「對岸」似乎是跨越死亡的救贖,可是卻又和死亡密不可分,也意味著離開村莊。

物理上,賈絲無法真的前往對岸、離開村莊,她想起老師在世界地圖上釘上圖釘,意味著想前往的地方,於是選擇在肚臍上釘入圖釘,既是從地圖上找到自己、前往自己,也呼應了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處境。倘若人們的信仰真的可以和生活如此強烈地結合,或許賈絲在邁向死亡的路途三日之後,便能復活。
無論現實是否真是如此,正如本書書名所示,這個故事是關於發生在夜晚的不安。賈絲討厭黑暗,並將自己、奧貝和哈娜比喻成來自東方的三國王,跟隨伯利恆之星前往尋找耶穌。在黑夜中閃亮的星星可能意味著父母,也可能代表信仰,不管是何者,設想這顆明星如若不再發光,三國王也將迷失方向,但賈絲也說:「就算我再怎麼害怕黑暗,光明總會再度出現。」
也許在故事之外、小說之外,白晝確實會持續來臨,這也是人們生活於現實中,必須不斷忍受的不安與疼痛。我們大部分的人都無法讓這份不安與反覆性停止,因此才能如故事中的人物那樣,頑強而汙穢地活著。可正是因為有那麼多骯髒、汙穢與殘酷,我們才得以看見如故事裡母親替賈絲帶來星星和月亮的畫面,展現出更加強烈的美麗與良善,提醒我們夜晚依然值得等待:
「大熊,大熊!我睡不著,我好害怕。」
我透過自己手指的縫隙,看著她走向我房間的窗戶、揭開窗簾,說道:「瞧,我替你把月亮摘來了。有月亮,還有所有閃閃發亮的小星星。熊熊還想要什麼嗎?」
愛,我暗自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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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瑪麗珂.盧卡絲.萊納菲爾德(Marieke Lucas Rijneveld) 2018年她寫出了第一部小說《無法平靜的夜晚》(De avond is ongemak),不但獲得非凡好評,銷量也亮眼,光在荷蘭就超過十萬冊,已經被譯成30國語言出版;英文譯本The Discomfort of Evening由米雪兒.赫欽森(Michele Hutchison)翻譯,榮獲2020年布克國際獎,這是荷蘭有史以來第一位榮獲頒此獎的作家。 |
閱讀隨身聽S5EP5》慢工總編黃珮珊+漫畫家Adoor/圖像小說跟傳統漫畫有何不同?紀實漫畫為何迷人?
慢工文化去年(2020)初推出最後一期漫畫季刊《熱帶季風》後,一年多來出版了不少單本的圖像小說,如《瘋人院之旅》、《OT相談室》等等。漫畫家Adoor Yeh曾在《熱帶季風》中發表2則短篇,近日也推出自己第一部圖像作品《一起走》。閱讀隨身聽特別邀請到慢工總編輯黃珮珊與Adoor,分享自己喜歡的圖像小說,也與讀者分享圖像小說創作上的困難。
【精彩內容摘錄】
➤不以娛樂為目的,不代表沒有娛樂性的圖像小說
黃珮珊:慢工文化最初並沒有太論述「圖像小說」這個字眼,主要使用「紀實漫畫」這個詞彙,因為我出版的作品都是以真實為基礎的,可以想成「紙上的紀錄片」。對我來說,當時若要同時談紀實跟圖像小說兩個概念會太過複雜,因為台灣這一類出版品真的非常非常的少。剛剛主持人提到,我們進入圖像的世代,大家都經常閱讀圖像,可是我認為至少目前的台灣,我們對圖像的了解和研究是非常不足的。在圖像的發展方面,作品幾乎大多都很程式化跟商業化,真正把它當作一門藝術探討跟發展,其實是滿少的。
2013年,我開始做這類出版時,並沒有太談論圖像小說的形式,主要聚焦談「用圖像做紀錄」,到現在已經做8年了,台灣也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圖像小說以及創作者,慢工談論紀實也談這麼多年了,讀者對這件事情也有一定的認知了,所以這幾年我開始直接使用「圖像小說」。
Adoor Yeh:我是那種什麼漫畫分類都看的讀者,比如日本的少年、青年,或成年、少女之類的;或者是比較歐美的,歐美分類較少,可能只有分繪本、青少年,還有成人。以商業角度來看,分類能讓讀者容易選擇。對我這種讀者而言,我發現很多好作品是跨分類的,比如出類拔萃的青年漫畫,說不定混和一些比較少女的元素,更有突破的感覺,分類如同小籃子,好作品涵蓋的分類元素通常更多。
黃珮珊:我對圖像小說的定義,來自我的大量閱讀,我也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才能夠明確地說出自己的定義。我的定義是,圖像小說它是並非以「娛樂」為目標,對我來說,相對圖像小說的作品是「商業漫畫」,這兩個概念底下可能都會有很多更細的標籤來做分類。
對我來說,商業性出版品它是以娛樂為目標的創作,不管它的類型是冒險、武俠、愛情、兒童,它都以刺激感官為主,引發讀者的滿足和愉悅感。對我來說graphic novel比較像創作型的小說,目的絕對不會是娛樂讀者,目的或許是想談作者想談的、他的感受、意見、看法,或者他對世界的觀察,對我來說,這才是graphic novel最核心的想法。
有個很意思的事情,我們可以觀察歐美如何去分類日本的作品,因為日本的漫畫非常多元,不只有商業漫畫,也有非常多創作性的漫畫,比如說二戰後出現的「劇畫」,它也是想要有別於商業、有別於給小孩看的漫畫而產出的類型。日本也有獨立漫畫,這些東西都已經在歐美出版了,它們在歐美被閱讀時,都被歸為「graphic novel」。以我的定義來說,我認為它的目標不是娛樂性的,但是我也要強調:它的目標不是娛樂,但不代表它不能有娛樂性。
➤對真實的探求,不一定來自紀實
主持人:對妳來講,「紀實」這件事情重要嗎?
Adoor Yeh:我自己並沒有將紀錄片跟虛構片畫分得非常清楚,因為紀錄片其實也只是一個角度,當然紀實漫畫也是這樣。紀錄片有導演,紀實漫畫有作者,都是以作者的角度來看。如果紀錄片或紀實漫畫,強調以全知全能的角度來看,我反而會想質疑它為什麼想要用這個角度。
黃珮珊:我想推薦大家三位導演的書籍,探討關於真實跟虛構,這三人的書都是我的聖經,反覆閱讀非常多遍。分別是德國導演荷索(Werner Herzog)的《陸上行舟:赫爾佐格談電影》、中東導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的《櫻桃的滋味》、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是枝裕和:再一次,從這裡開始》、《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
這三位導演都有大量拍紀錄片跟虛構片的經驗,也都是非常認真探索真實的導演。他們都曾提到,真實跟虛構其實沒有這麼明確的界線,他們在創作紀錄片時,會有虛構的成分,在創作虛構作品時,也有大量的對真實的探索。我想喜歡看小說的讀者,應該也有這樣的感受:好小說呈現出來的人性是非常真實的。對我來說,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我們呈現出來的,並不只是一件發生的事情,而是深沉的人性或社會的真相。
➤從生活日常到地方創生
Adoor Yeh:為什麼我想到部落觀察地方創生?一開始是因為珮珊的牽線,遇到一群做地方創生的人,那時候也不一定要創作出什麼漫畫,或一定要畫原住民,最後的成果比較像全部綜合起來的敘事。以前我對土地正義或原住民傳統領域的問題比較感與趣,最後出書的成果比較在描寫地方創生,以及部落居民與地方創生醞釀出來的關係。當中當然有很多雞飛狗跳的故事,也有我覺得很荒謬又可笑的片段,我都想把它們細細的記錄下來。
➤紀實的倫理難題與出版的危險
黃珮珊:我會比較小心的事情,是從編輯的角度出發的。我會去判斷,今天這位作者是要談論事件的真相,還是消費別人的苦痛?反而是在這件事情,我花了最多時間去判斷。對我來說,消費別人的苦痛或者灑狗血的描述,在我的觀念裡是不能做的事情。
主持人:如果舉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假設其他出版品,比如描寫香港這幾年變故的作品,創作者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將角色的面貌加以混合,儘管如此,那人還是被辨認出來了,並且被捕了。你會如何評論這樣的事呢?
黃珮珊:編輯確實需要避免這樣的事情,特別是當事人有風險的情況下,改編程度就需要非常非常的大,必須融合數人,改編他的職業、外貌、年紀,改變的幅度要非常大。要以更加虛構的角度去描寫。
我可以提另外一個例子,慢工這幾年的作品,虛構性的比例越來越大,慢工另一部作品叫做《瘋人院之旅》,作者是Pam Pam Liu,今年(2021)得到了台北書展大獎小說獎的首獎。它是一部圖像小說,基於Pam Pam的真實經驗,可是虛構成分應該有80%,虛構性非常非常強。可是我同時也覺得它的真實性非常高,其中對現實的了解,都是基於真實的經驗,作者醞釀這個故事醞釀了很久。但它又能做到讓讀者辨別不出人物或對象,沒有對誰有太大的傷害。我覺得需要做到這個程度,它是作者的工作也是編輯的工作,在書出版前需要做各種評估,如果有風險,就需要特別小心,需要使用更多技巧,不能毫不在乎地把它呈現出來。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台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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