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大法官是國家良知,還是時代產物?關鍵人名首次曝光:《奉命釋法:大法官與轉型正義》
▇寧可錯殺,不可輕縱?第68號解釋
祖籍廣東梅縣的劉祥君先是在家鄉擔任小學老師,而後考進財政部鹽務局任職,1946年隨政府來臺,在臺灣省政府工作。本該平穩過生活,不料1951年遭人供述曾加入「匪幫」,即便劉祥君喊冤,說自己被誣陷,且該名指控者證詞前後不一,軍事法庭仍將劉祥君定罪。
監察院調查後,發現軍法機關的判決依據,是1949年公佈施行的《懲治叛亂條例》,但根據起訴書內容,劉祥君被控加入「匪幫」是1938年的事,也就是該法施行前。監察院於是向國防部提出糾正,國防部則以司法院21年院字667號解釋回覆,認為「行為有繼續性」,也就是「曾經參與」可以推定為「現在(即被追訴時)也有參加」。
因為跟國防部意見不同,監察院於1956年向司法院聲請統一解釋法令。大法官於同一年,做成第68號解釋:「凡曾參加叛亂組織者,在未經自首或有其他事實證明其確已脫離組織以前,自應認為係繼續參加。」這號解釋後來被軍法、司法機關引用,造成超過200人得到刑事有罪判決。
到了釋字第129號,釋憲文的作成承續了第68號的法律意見,並進一步延伸,使得13歲的兒童若被認定曾參加過與「匪」有關的組織,沒有自首,同樣視為繼續參加。儘管釋字129號在會議討論時,曾有幾位大法官質疑釋字68號解釋是否能溯及兒時行為而予以判刑,但似乎在「政治力介入」的情況下,多數意見未能堅持恪遵刑法基本原則。這使得一些來臺多年的外省人,在成年之後,仍被認為須為其兒時參加的活動扛起刑責。
▇影響台灣深遠的大法官會議紀錄,初次對外開放
近年來,幾個大法官釋憲案引起社會輿論關心,人們較過往更注意大法官的角色與意見。白色恐怖時期的大法官面貌與民主社會時期有何不同?逐漸激起人們的好奇。

右圖:司法院在釋字第68號通過後發布之新聞稿。
從上述第68、129號解釋的例子可以看出,這種違反刑事責任能力基本規定,違反罪刑法定主義、溯及既往原則,以及違法證據裁判原則的判決,受到當時監察院的質疑,但案件送到了大法官這邊,最後卻仍選擇支持軍法機關判決。足見那個時期做成的釋憲文,對人權法治的影響重大,甚至鞏固了威權體制。
長期以來,即便大法官的解釋深深影響臺灣社會,我們卻無法知道是誰該負責,討論過程為何?更無法確知是哪些大法官秉持著法律良心,而哪些大法官則被迫服從體制,在做成決定的過程中,是不是有掙扎的時候?因為過去司法院嚴守「評議祕密」原則,相關討論紀錄未曾對外開放。
這一年來,在政府推動轉型正義工程的努力下,大法官會議紀錄不僅移歸為政治檔案,且已向全民開放。促成此批檔案公開的過程,以及9號與軍事審判、民主體制相關的大法官解釋檔案研究成果,由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輯成《奉命釋法:大法官與轉型正義》一書,並於7月10舉行線上新書發表會。
此項活動由「法律白話文運動」主編王鼎棫主持,負責組隊的臺師大公民教育與活動領導學系副教授劉恆妏,及促轉會兼任委員徐偉群,則代表作者群出席發表會,分享檔案研讀、寫作的心得,並強調《奉命釋法》這本書對於歷史與憲政研究的重要性。

▇不再匿名,有釐清基礎事實的根本必要性
發表會一開始,先由促轉會代理主委葉虹靈致詞。葉虹靈表示,為了瞭解威權統治時期幾號攸關軍事審判體制、萬年國會或轉型正義的解釋是如何做成,促轉會從2019年9月開始跟司法院討論調用檔案。因為堅守「評議祕密」原則之故,在司法院最初提供的檔案中,大法官的姓名都還是匿名遮掩的,即使如此,因為是司法院首次對外提供相關檔案,還是非常珍貴。
促轉會邀請到劉恆妏等學者針對這批檔案進行解讀,並於2020年9月對外發表,更在各界關注下,終於促成了檔案的移轉與公開。而在大法官姓名的遮掩除去之後,作者群也根據公開檔案再做整理增補,修訂完成《奉命釋法》一書。
劉恆妏首先發言,她說,在看了公開人名的檔案版本後,赫然發現,過去在匿名遮掩情況下閱讀檔案,的確會產生「電話接錯線」的情況,「去識別化、把人名都去掉,這對檔案或基本事實的解讀有很大的影響,尤其面對的是一個集體會議的紀錄。」
「從我們的經驗與操作過程來看,可以知道『是誰在說話』,有釐清基礎事實的根本必要性,這還不包含是否要就歷史定位方面去思考與檢討。」

劉恆妏解釋當初架構這本書的想法:一方面想做個檔案解讀的示範,另方面,同時也希望本書帶有工具書的功能,所以每一篇文章都包含釋憲流程、法規、歷史背景以及大法官組成的知識介紹,此外還包括檔案分析表,希望讓有心研究的朋友都能在這本書的基礎上繼續往上爬,得到更多的成果。
拿到檔案後,該以什麼樣的立場判讀?劉恆妏說明,團隊有共識「不要以今非古」,因此作者們盡力去尋找當時憲法學學者的想法,以那個時代的討論做基礎。「如果連他們那個年代跟核心走得比較近的學者都有所批評時,就知道這些解釋在那個時代就存在著問題,而不是以現在的學理或意識形態去解讀才出現問題。」
▇影響臺灣40年的釋憲,竟僅花7天做成?
針對釋字68與129號提出聲請的監察院,徐偉群則予以肯定,表示即使是在戒嚴、動員戡亂、黨國體制三位一體的情況下,體制中還是有人有良知,且在意人權與法治原則。
劉恆妏另以她與學者楊雅雯共同負責的釋字第31號解釋為例,說明檔案公開的重要。
這號解釋的背景是:1947年行憲之後,中華民國政府旋即處於內戰狀態,並於1949年遷臺,之後第一屆立法委員與監察委員的任期相繼屆滿,為了解決憲政難題,行政院於1954年以「憲法有維持五院制度之必要」為由,聲請大法官會議解釋,最後得到31號解釋,也就是維持法統,讓這些中央民意代表繼續行使職權。
因此,長年不改選,俗稱的「萬年國會」,即是在大法官背書下建立的。而也是透過檔案才發現,這個影響臺灣40年的解釋,從收案到結案,竟然僅花不到7天。
「從檔案中,可以看到大法官們提到之前在『會前會』說了什麼。你會發現,真正的重點不在會場裡的議事討論。簡單來說,重要的事情已經在會場外決定,大法官對這號解釋的討論過程,只是一個過水,大家只是行禮如儀把程序走完。」

劉恆妏表示,從檔案中的討論字句,可以發現許多會外決定的蛛絲馬跡,例如有些大法官說,本案的解釋原則已經說過不用再討論,也有大法官質疑,難道自己是橡皮圖章嗎?此外,從檔案紀錄中,也可以看到公開資料所未能呈現的討論內容。例如各個大法官的討論論據為何?乃至於當時有大法官主張「五權憲法」這種用語是政治宣傳語言,不適合出現在解釋文等等說法,都是透過檔案得知。
與31號解釋僅花7天相比,有關參與叛亂組織的釋字68號,從收案、分案到做成解釋,也只是花了兩個月。審議與評議時間並不長,如本文開頭言,因為有21年院字667號做為依據。
▇大法官真的是憲法守護者嗎?
負責這號釋字的徐偉群從檔案中發現,承辦的大法官徐步垣在審查意見中挑戰了院字667號解釋,認為這是事實問題。但這個意見被提出來後,多數大法官們並無多做法理討論,卻著重在「政治後果的想像」,擔心放棄院字667號的話,會不會讓潛伏的共產黨分子危害國家?
「正是在這個討論中,大法官群體呈現一種憂患意識,有寧願錯殺也不要錯放的想法,很快形成共識。而一開始提出審查報告的徐步垣大法官,也很快讓步。」徐偉群從紀錄中更進一步發現,大法官們在決定如何做解釋時,會在意通過的版本是不是配合國策。「這當然跟我們想像的,大法官作為憲法守護者的思考,差異是很大的。」

徐偉群因此歸納出他對這號解釋的二點觀察:一是對敵人的恐懼,二是侍從思維,也就是配合國家,由國家來決定我們怎麼做跟判斷。而這便是68號解釋生成的主要因素。
▇大法官的辯論,透露了臺灣社會如何走到今天
至於129號解釋,則經歷了1年10個月,時間較長,案件也較複雜,大法官們有很多反覆的討論,甚至對第68號解釋是否正確感到懷疑。徐偉群解釋,這是因為案件行為人未滿14歲,所以把刑法上責任能力的法律意義放進來考慮。因此,與68號相比,129號解釋的辯論至少在形式上,都是法律層次的辯論。
徐偉群歸納大法官們的意見分布有三類:一是完全反對68號解釋,如李學燈、林紀東。李學燈認為「是不是繼續參加」根本上就不是法律規則,而是事實認定問題,不應該由大法官做成法律規則來處理,而是要回到個案中的「證據裁判原則」,也就是檢察官要負起責任。
另一種意見則是支持的,如張金蘭、金世鼎、王之倧、歐陽經宇。金世鼎甚至直說,「將釋字第68號解釋的原則推翻,會影響懲治叛亂條例、自首辦法及『國策』甚大,此點要注意。」而原本在審查會一語不發的王之倧,最後則口氣強硬:「我們大法官能對這種叛徒行為,以『不知』、『被迫』為藉口,而不讓我們釋字68號解釋之適用,使之逃過法網嗎?」
人數最多的則是折衷派,如黃亮、曾繁康、管歐、黃演渥、洪應灶等。折衷派認為,釋字68若用在小時候參加組織,但兒時無知或被迫的情況下,以視為現在繼續參加而判有罪,會感覺到不安;但另方面,也不願完全推翻釋字68。
由此可知,一開始主張釋字68號完全適用的,只是少數意見。而轉折點,在於極端派的大法官對折衷派的遊說。黃亮在最後一次發言中,如此表示:
「開會之前,我聽見許多人的論調,已作極大的轉變。」
徐偉群以此為例,證明大法官們在此時改變立場,黃亮甚至還提到轉變的緣由:
「至於政治問題,我不發表個人意見,而願從中央之意見。張大法官前天說總裁有一個手令,不知道今天帶來了沒有?而金大法官請我贊成歐陽大法官的意見。」
徐偉群對129號後來的逆轉有三點觀察:一是釋字68號的規訓作用,多數大法官都不願推翻自己體制過去的說法,所以有一種體制自我複製的現象。「這個體制自我複製的現象,也是威權統治體制得以自我鞏固的一種因素。」其二是,有總裁意志介入的跡象。三是,大法官群體把總裁與黨中央當作最終要服從的對象。
雖說如此,徐偉群仍強調體制裡仍有帶著法律素養與良知者,例如反對釋字68號的李學燈與林紀東兩位大法官,尤其是李學燈。徐偉群坦言,是在檔案姓名揭露後,他才發現李學燈大法官是個法律學養很高的法學者,以法理雄辯滔滔,獨對所有人:
「本件是如何認定事實的問題,是是非的問題,而不是寬嚴的問題,我們不能假以國策的大題而混淆是非。」
而林紀東雖然在刑法上意見與李學燈不同,但態度受到他的影響,最後給出了不同意見書。
這也是葉虹靈在致詞時所說,《奉命釋法》書中處理的這些檔案,讓讀者回到歷史,思考臺灣社會如何走到今天,並且揭開過去神祕甚至神聖的帷幕。「回到會議現場,會發現有的大法官屈從黨意,卻也有人挺身直言。」她鼓勵大家一起從歷史回頭思考威權體制對人的影響,人又如何回應外在結構。
▇我們營造什麼樣的時代,就會得出什麼樣的大法官
劉恆妏在回應讀者提問與最後作結時表示,除了像李學燈這樣堅持法理、形象正面的大法官之外,在檔案中還可以看到像王之倧這樣的對比。
王之倧是早年國民黨為了對付共產黨,特別從中統特務(曾任「皖省特室諜報主任」)裡甄選出,擔任專門偵辦政治思想案件的「戰區檢察官」。後來他輾轉進入普通司法體系任職,進入最高法院刑庭,甚至當了兩任、18年的大法官。
劉恆妏說,過往我們都不太清楚,類似王之倧這樣的人在司法體系裡究竟做了什麼事?但現在可以從這批檔案中發現,他在諸如第68、129號這類解釋中,發揮了鞏固政權的功能。而這樣忠黨愛國的特務背景出身,確實很難期待他擁有人權法治信念,很難期待他不要隨便把被指為曾經加入過兒童團的人判刑。
「當時的大法官們在選擇上,不見得是被控制,或者說是不合理的。我們應該站在當時的情形去想、去思考他們在操作這樣的解釋時,是不是秉持著良心?有沒有違背法律?」劉恆妏如此強調。
徐偉群則認為:儘管可以理解當時大法官有壓力,但在這種不敢選擇的情況下,卻創造出一個對整個社會國家有害的解釋產物,「我們可以理解,要堅持是困難的。但如果不堅持呢?可能是危害的。我們可以理解大法官的這種難處,但不等於我們就要同意這個選擇。」
徐偉群更進一步作結:「大法官是時代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們營造什麼樣的時代,就會得出什麼樣的大法官。我們每個人都要珍惜民主,做為一個公民,都要盡力地讓我們所處的社會、國家,是一個自由民主憲政的國家,這樣比較不容易產生會做出錯誤決定的大法官。等到我們失去了民主、失去了自由,再來期待在那個體制裡面,產出一個會堅持憲政民主自由的大法官,其實是難上加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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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 |
書.人生.陳昌遠》自己的祕境
稍微下起小雨的時候手機響了。現在說的是5年前某日的傍晚7點,那時正準備去工業區上9點開始的大夜班,因為過30歲後代謝慢,肚腹囤起脂肪,於是每天提早二小時走路上班。記得那陣子很涼,適合散步,所以常鑽進各種巷子閒晃,仰望別人的窗戶,那像一個發光的盒子,可以偷聽他們的電視聲或交談聲。獨自一人的狀態,寂寞的感覺若浮起,就走到大路觀察下班車流,或者各式餐飲小店的人流,讓自己感覺生活圈與現實世界有交流,雖然沒跟誰談話互動,只是看,只是聽而已。
那時往往帶著一本書出門,通常走到五條街外的大十字路口的便利商店,買一罐伯朗咖啡坐下邊喝邊讀。現在回顧,那是少有的固定閱讀狀態,或許是那間便利商店的位置安排實在舒適,就成了我的閱讀祕境了。
當時對宇宙感興趣,先是讀史蒂芬.霍金的《新時間簡史》,一邊想像宇宙的樣貌,一邊想像站在地球上的自己如果從外太空觀察又是個什麼樣貌?傍晚有月球、金星在鐵皮屋頂上發散微光,生活中看不見星座,想著星座是什麼?就讀《圖解星座神話故事》。現在回想內容,竟然全忘了,倒是還記得喜歡詩的自己對語言符號感興趣,讀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符號帝國》,看他怎麼拆解事物,又重新組裝成新的意義。
也曾讀詩人鄒佑昇的詩集《大衍歷略釋》,他在詩集中安放許多奇奇怪怪的公式,說是有一種美感,讓我一開始覺得莫名其妙,後來有了設想,這宇宙的組成都是數學公式、程式碼,而運作過程是透過一種抽象至能包容一切並且有意識的機器。而詩,或許就是人類在其中透過文字寫出一串經過壓縮的資訊,用自身的抒情方式,講述世界之間必然的交互影響,以及結果。
手機響第二聲,我讀到作者描述光子從太陽內部核心迸發出來,因為太陽巨大的重力緊抓,不讓光子往宇宙前進,於是這些光子必須花上一千萬年的時間掙脫,而一旦離開太陽表面,只8分鐘就來到地球,來到自然萬物,來到人的眼睛裡。那時我抬頭,沒看見星星,但想,每一顆星星的光芒,也都是這樣吧,而一通電話的起頭,也必然經過許多轉折吧。
手機響第三聲,我想著雖然人類仍無法超越光速,但訊號的傳遞無需多耗時間等待,一通電話從指尖觸碰瞬間,讓一串號碼因為電的使用,經過程式運算化為一道發出的波,從地球的某一端抵達外太空的人造衛星,再投向地球的某一端,穿越大氣、雲層,穿越各類建物與機器,最後來到某個人的掌中,經指尖觸碰,二人形成聯繫,整個過程也不過幾秒鐘。
手機響第四聲,是陌生的號碼。我想著要不要接?宇宙尺度下,人類的生命時間雖然不值一提,但僅僅一秒遲疑,人類的內在心思就可擴展到一個宇宙脹滅的尺度了。當時我頗憂鬱,覺得人生正在耗費,時間正在耗費,耗費的原因往往是猶豫。
是誰呢?在這個大家都下班的時間?我不是擅於判讀的人,因此在人事物的應對上往往慢半拍,特別害怕電話,無法冷讀,人的話語在連接時因為隔著一台機器,更難以用熱感知去接收,所以很擔心。
手機響第五聲,接起來了,對方通知我準備好自己的資料,如履歷、文字作品等,靜候面試通知。這通電話來自於前幾天詩人王志元透過訊息問我有沒有興趣換工作當記者?我說好呀,但我應該不會上吧,只希望有個面試機會,於是志元像個郵差轉傳資訊介紹,成為這通陌生號碼電話。
聽完事項掛電話,我點菸抽,想著下班後要使用e-mail將我的文字傳送到某處,接受某個領域的評估,這又是資訊的不斷傳遞。未來會怎麼樣呢?不知道,也許一切皆不變,那時我提醒自己,等會冒著細雨走十幾條街到工廠後,記得把此刻的心情寫在小紙條上,下班後謄寫在自己的雲端空間裡。
5年後的現在回顧,當時渴求的面試機會如願有了,也真的換了工作,一路做到現在。我找出當時文字,為那些粗略思緒增補細節,觀察自己的過程,就像觀察一塊歷經5年變換的曼荼羅地。
觀察需要時間,需要沉澱,5年時間的變幻有太多細節,至今還無法整理清楚,只覺得自己透過一本本書,一個個採訪對象,化為一篇篇文字,用詞有了轉變,思考模式也變了,詩讀得比以前少了,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不如當初單純,有了變質?但朋友說我這是質變,二字顛倒就有不一樣的意義,計算與算計也是,讓我忍不住想,或許這世界很多事物都是顛倒的。
最近因為疫情爆發在家工作,於是家中也像一塊可以長久觀察的曼荼羅地了,但要如何觀察?如何寫?還真是個難題。寫東西最令人恐懼的,就是你非得寫出一個什麼,那個什麼要嘛最好有微光隱隱,要嘛就深沉幽暗,得有個質地,偏偏我只會寫喇賽文,只好找《森林祕境》出來讀。
書架上的書因工作有過幾波輪替,但這本書始終存在,是書封破損的舊書了。我不太惜書,讀到喜歡的篇章時,往往折頁做記號,現在翻到折頁,剛好是6月20日的篇章,裡頭的曼荼羅地經過一周細雨,獐耳細辛這種植物的葉片在陽光下發亮,作者這天聽見有或萬或千的昆蟲同時振動翅膀,嗡嗡聲,他推測可能是遠方有蜂巢。
這樣我便能這麼寫了:此刻台灣準備進入梅雨季節,今天下起午後雷陣雨,公寓樓梯間窗戶沒關,灑進了許多雨水。之所以沒關,是因為前天我發現一隻蜂困在樓梯間內,約姆指大小,頗巨大,不是一般蜜蜂,推測從二樓窗口進來,卻迷路到窗戶緊閉的四樓。只聽牠為了脫困一直發出強烈的翅膀震響,衝撞玻璃,但終究飛不出去。若不理牠,最後的結果是像過去誤入的蛾類或蝶類一樣,就這麼困著死去。也許是關在家裡太久,不免對於受困感有一種同情,冒著被叮的風險開窗,見牠飛出去,一些困居的憂鬱就此消減許多。
無處可去,只好多花心思觀察窗台盆栽。老實說我對待這些盆栽挺隨便的,想到才澆水,幸好麒麟花、左手香、仙人掌、攀藤植物都耐旱,努力將身軀延伸到窗台之外,像是伸出手臂,要捧好屬於它們的陽光。有二盆九層塔因為不照料,也不摘來做料理搭配,任其開花結種子,最後它們往往安靜死去,我便再將種子撒下,如此生生滅滅已是第三輪,現在又冒出新苗,忍不住輕撫小小的葉片,聞聞指尖的九層塔香氣。
一個生命的死亡,其結果是帶來一片寂靜,而一個生命的誕生,代表著他在未來將製造許多聲響。我在想,即便是植物,看似安靜,當根莖葉在竄長時,也該有著聲響,只是人類聽不到而已。此刻台灣因疫情而有死亡不斷發生,這一年來,疫情的訊息透過雲端資訊不斷推送,手機燈燈燈地震響,或許可算是一種生死之音的聆聽了。●
陳昌遠
高雄小港人,曾在報紙印刷廠當過十年印刷技術員,因為年資聽來很長,常被誤以為很懂印刷,其實工作單調,十年時間只學會翻報紙看文章而已。書讀得不多,但喜歡讀詩寫詩,現職為文字記者,常常為了該怎麼寫一篇報導而苦惱,前陣子寫詩比寫報導簡單輕鬆,但一寫起詩又覺得寫詩真難,於是有了體悟:寫一首爛詩很輕鬆。由於長期精神緊繃,目前處在讓自己寫很多爛詩來放鬆的狀態。著有詩集《工作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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