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張正》讀書的時間與地點考察:在捷運上讀書,在臉書上開讀書會
你讀紙本書嗎?你都在甚麼時間、甚麼地點讀書?最近這幾年,我最常在通勤時讀書,地點在捷運車廂。
■從前:在半夜的床上讀書
先說從前。從前最主要的讀書地點是床,主要的讀書時段是半夜,尤其是讀武俠小說。
剛上大學,幾位同學嘴上掛著我不知道的金庸武俠情節。真有這麼好看?我去光華商場買了其中一套,記得是《天龍八部》,然後,就被捲進那愛憎癡怨錯綜複雜的武俠世界。接著買齊了全套金庸,坐在地板上靠著床讀、坐在床鋪上靠著牆讀、趴在床上抱著枕頭讀,一本接一本,廢寢忘食地全吞了。
這套30年前白色樸素封面的金庸小說,跟著我搬家。搬來搬去,借來借去,已經殘缺不全,但仍捨不得丟。留得越久,越有價值吧!不過,手邊留有全套金庸的人應該很多,不缺我一人。
「書本留得越久越有價值」這個概念,幾年前曾經讓我有一番思索,進而成了我開書店時訂下的獨家「三不一堅持」規則。不過這個專欄規定要寫「過往未曾公開發表過的故事」(這是很好的規定),就不多說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這裡:(開一間書店,實驗我對於書的想像|張正/四方大道|獨立評論)
當兵時,主要的閱讀地點也是床。半夜,窩在遙遠的金門烈嶼那冬暖夏涼的坑道鋁架床上,鑽進村上春樹所架構的若即若離的都市情調,藉以逃離枯燥苦悶的軍旅日常。讀累了,從潮濕的坑道爬上月明如晝海風習習的地面,想說啊,又過了一個月,我一定要活著回台灣。
■失業期間:讀書與臉書
雖然活著回到台灣,反倒沒那麼常讀書了。直到幾年前失業。失業時,讀書是讓自己覺得不那麼廢柴的辦法。
老婆去上班,我在家裡讀書。如何證明我不是在家睡大頭覺而是在認真讀書?利用越來越方便的手機拍照功能,我把書封和劃了線的書頁拍照下來,在臉書上開個讀書相簿,有點線上讀書會的概念。
一本書幾百頁,哪幾頁「有幸」能被我劃線呢?金句、佳句、看不懂之處,以及錯別字。
也許是因為我老是在書上劃線寫字,破壞書本的完整性,觸怒書神,所以被懲罰開了書店。當上書店老闆,雖然坐擁一屋子書,反而因為庶務繁雜,很難繼續讀書。
■現在:在上班的車上讀書
開書店養不活自己,終究還是去上班。意外的是,上下班通勤的時間拉長,漸漸養成在交通工具上讀書的習慣。
這在過去是不能想像的。記得過去的師長教誨或者學校宣導標語,總是勸說大家不要在車上讀書,傷害視力。那時在公車上讀書,多半是為了應付隔天的考試。而車子晃呀晃的,的確也不適合讀書。
不過現在的捷運燈光明亮,行駛平穩,很適合讀書。往往讀著讀著才剛剛進入狀況,就到站了,心想如果路途再遠一點該有多好。好幾次猛一抬頭匆匆下車,不是還沒到站、就是坐過站。
■在捷運上讀書的理由之一:不能睡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把捷運當成新的讀書地點。最初的理由,是令人遺憾的捷運隨機殺人事件。
原本搭捷運時如果能搶到位子坐,首選當然是閉目養神。發生那不幸事件之後,想想也對,怎麼也不該在一群陌生人之間睡覺呀!但是,不睡覺要幹嘛呢?多半在地底穿行的捷運沒有窗外風景,盯著同車的乘客不禮貌,車廂廣告10秒鐘就讀完了,幸虧有了手機,不管有沒有網路連線,無論如何要低頭裝忙輸人不輸陣。
不過,搭車看手機,進辦公室又看電腦,視力每況愈下。於是,閱讀紙本書成了我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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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捷運上讀書的理由之二:虛榮
除了避免滑手機傷眼之外,在捷運上讀書,還有種虛榮。
根據我的觀察,捷運乘客不分老少,十個有九個專注地盯著手機。這又分成三類:捧著手機如如不動的,多半是在追劇、看片;手指在螢幕上不規則飛快跳動的,不是在打手遊、就是在傳訊息哈拉;還有一類,手指規律地向同一方向滑動,那多半是在FB、IG看別人的動態,時不時按個讚,彷彿是批奏摺。
看來看去,還是自己看書卡實在。偶爾也會遇到和我一樣不捧手機而是捧著書的乘客,這時胸口會湧起他鄉遇故知的甜甜親切感,也忍不住想知道他們在看什麼(但是眼睛不夠好、膽子不夠大,通常瞄不到)。最常看到的是阿姨大姊喃喃自語地讀佛經,或者是學生背單字、上班族讀報告,極少數,是拿著真正所謂「書」的人。
特別聲明,並不是說看書就比看手機高級,不是說讀閒書就比讀工具書尊貴,而是物以稀為貴。而我以身為這稀少族群的一員,有點不值錢的虛榮。
其中最棒的一次經驗是,在捷運車廂三對三的座位上,6個人當中竟有5個人捧著書。簡直是奇蹟、逆轉勝呀!
■選書標準:輕
我都捧著甚麼書在捷運上讀呢?文史、科普、小說散文穿插,最好是和最近的時事或生活工作有點關係。
例如父親過世,就來讀《悲慟的保存期限》。例如疫情蔓延,就來讀《愛在瘟疫蔓延時》。例如我工作的中央廣播電台要舉辦俄羅斯講座,就來讀契訶夫的小說。例如最近緬甸局勢動盪,就來讀緬甸作家吳丹敏的《緬甸的未竟之路》。要是不久之後準備去聽誰的演講,就趕緊先把書拿來讀一讀,例如邱琡雯老師的《離.返.留.守》、張國城老師的《美國的決斷》、汪浩老師的《借殼上市》,在演講場合拿著讀過的書找作者簽名,更顯誠意。
其實不論內容,我「捷運選書」的至上鐵律,是輕。雖然我絕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男子,但總希望帶出門的東西都是必備的。而且在捷運上並不能真的讀多少頁,所以太厚的書留在家裡讀(可嘆在家裡太多令人分心的事很難讀書)。幸虧現在的書印刷越來越精良、紙質越來越輕薄,我可挑選的書也越來越多。
■讀書的意義:練習專注靜心
通勤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因為上班是每天的事,就算每天只讀10分鐘,加起來也不少。你說,你喜歡在家裡泡杯咖啡兩腿擱在茶几上慵懶斜躺在沙發上讀書,但你老實說吧,你在家躺在沙發上的時候,是在讀書,還是在看電視或者滑手機?
反倒是被困在捷運上時,在逼仄的空間與緊迫的時間裡,啥事也不能做,不如專注於手中的書。有種絕地求生的悲壯,有種世界越快、心越慢的靜好。
生活、工作,不也是這樣?工作的進程不全操之在我,親友同事的好惡喜怒難以預測,不如讀書。而且,絕對不能是漫無邊界的臉書,而是有邊界、堅定地就是這一本的紙本書。一本一本,堆疊起堅固安穩的自己。●
張正
中文人。曾任台灣立報副總編輯、四方報總編輯、電視節目「唱四方」製作人、中廣越來越幸福主持人、「外婆橋計畫」發起人、移民工文學獎召集人、行政院新住民事務協調會報委員、一起夢想公益協會秘書長。
現為中央廣播電台總台長、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負責人、「帶一本自己看不懂的書回台灣」發起人、文化部東南亞事務諮詢委員。著有《外婆家有事:台灣人必修的東南亞學分》。
歐美書房》性別意識作為商品:談女性主義在法國漫畫市場的發展
女性主義在法國社會的發展雖然已有至少兩個世紀的歷史,但在漫畫領域,這股運動似乎到了近幾年才受到更多的關注。首先是安古蘭國際漫畫節生涯貢獻大獎(Grand Prix)的爭議,2016年該獎項提名的30位候選人中竟然沒有任何女性候選人,引起部分作者抵制,當年入圍的漫畫家薩圖夫(Riad Sattouf)也公開表明這份名單令人尷尬,不少女性作者如高橋留美子、《我在伊朗長大》的莎塔碧(Marjane Satrapi)也值得進入候選。
這起事件似乎改變了安古蘭漫畫節面對獎項時的態度,譬如其後生涯貢獻大獎的最後3位決選名單中,一定會注重男女比例(目前多是二男一女的狀態),在官方競賽選書方面,也有更多女性作者入圍。最佳漫畫獎(Fauve d’or)歷年的獲獎人多數為男性,2019年則頒發給美國女性漫畫作者Emil Ferris。其他獎項方面一向普遍由男性得獎,但近5年來,女性獲獎的比例大幅提升,入圍或提名作品須達到性別比均衡,也似乎成了一種默契。
不過,其實早在2016年之前,女性作者就試圖在男性主導的漫畫出版世界中,為自己發聲。
▇積極歧視?在男性視角之外
2007年,兩位法國漫畫家Jeanne Puchol與Chantal Montellier成立專門頒給女性漫畫創作者的「阿特蜜希雅獎」(Prix Artémisia),初期的評審團皆由女性組成,後來才逐漸加入其他性別的評審。
組織該獎的協會以較激進的態度(官網出現「捍衛」、「戰鬥」等字眼),來彰顯女性在漫畫領域中的才華,不過此舉招來「積極歧視」(discrimination positive)的評語。評論者認為,雖然女性的地位在出版結構中因性別權力的不平等而受到阻礙或輕視,但建基在為「女性」聲張權益的同時,卻也間接地以行動「排除」了其他性別,形成一種具有「積極性」的排擠效應。此外正因為「身為女性」是進入獎項提名的首要條件,也使讀者將目光放在性別身分上,而較不容易直觀地面向作品。
這個獎項激進的態度其實並非無的放矢,而是來自出版權力結構在性別比例上的長期失衡。阿特蜜希雅獎可說延續了1976年創刊的《啊!小妞》(Ah ! Nana)雜誌的精神。該刊的編輯與畫者全為女性(但每期會邀請一位男士參與),繪製的內容也以女性為目標對象,多圍繞在與性別有關的議題。然而這本雜誌僅僅發行9期便宣告停刊,主要原因是,雜誌第8期講述同性戀主題,被當時法國的「青少年兒童刊物監督管制委員會」(Commission de surveillance et de contrôle des publications destinées à l'enfance et à l’adolescence)限制販售給未成年人,以致每期3萬份的印量雖賣出了半數,讀者數量仍不夠支撐刊物營運,最後走向終局。
▇主流市場中激進派的失敗
為何公權力的介入會導致一本雜誌的消亡?這或許不只是出於公部門的舉措,也與當時漫畫市場環境的不支持有關。《啊!小妞》創辦人之一的Montelier曾表示,當時的漫畫界多少都抗拒女性進入這個行業,即使成功被接受了,也多半被找去畫兒童漫畫,女性要能進入編輯會議,是非常罕見的事。
2020年獲得安古蘭漫畫遺產獎的妮可.克拉芙露(Nicole Claveloux),1970年代也曾密切參與《啊!小妞》的繪製。她的漫畫作品既狂野又具黑色幽默,然而一直要到這兩年重新出版合集後,世人才認識到她漫畫創作的前衛風格。
為何這麼晚才受到關注?事實上克拉芙露的創作生涯與其說是從插畫家開始,不如說是兒童繪本起家,因為在當時,女性創作者被認為是繪製兒童讀物的不二人選,即使處理成人議題,通常也較難被採用。在男性主宰的漫畫市場缺少女性作者的創作空間,《啊!小妞》停刊後,克拉芙露雖偶有漫畫作品,但主要的出版品皆是繪本創作,也就難以用漫畫家來定位這位創作者。
當時雜誌作為漫畫作品唯一曝光的管道,是完全由男性把持的,甚至讀者群也大多數是男性。女性做為少數,必須找到屬於自己的發表平台。而因為性別不均衡,這些受到排斥的女性創作者,即使擁有了自己的雜誌,仍背負著性別議題的重擔,雜誌中討論月經、性事、同性戀與跨性別等話題,在當時社會是充滿禁忌、兒少不宜,也因而招致審查和鉗制的命運。
▇自由而團結的抗爭
雖然《啊!小妞》雜誌的結局令人氣餒,但受到美國「地下漫畫」(underground comix)的影響,法國的女性創作以對抗主流的姿態持續透過非官方形式發展著。在網路尚未發達前,先是以小誌的形式流通,爾後逐步在網路部落格、社群中找到屬於自己的讀者群。如同新世代漫畫創作者瑪莉詠.馬勒(Mirion Malle)的觀察,女性作者的漫畫與獨立出版的關係密切,因為她們的故事過去較少被述說,因此特別有趣且獨特,加上社群網路與話語權的解放,使得女性作者越來越有能見度。
不過即使女性創作者在非主流的出版管道獲得不少能見度,但在正式的編輯環境,真正的性別平等仍然面臨著許多挑戰。2013年,因為一場名為「男人與漫畫」(Les hommes et la bd)的漫畫節活動,漫畫家Lisa Mandel聯繫了逾30名女性作者,調查身為女性在漫畫職場曾遇到的狀況,在了解性別歧視的問題後,成立了「女性創作者對抗性別歧視團體」(Collectif des créatrices de bande dessinée contre le sexisme),藉此向外界發聲。
該團體也於2015年抵制了比利時布魯塞爾漫畫中心策畫的「女孩漫畫」展,因為該單位在向《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作者Julie Maroh邀稿過程中,強化了女性作者與讀者的刻板印象(譬如設定「戀愛漫畫是給單身女性看的」等等),證實了整體出版環境仍對女性有所輕視。而這些問題,終於在2016年,引爆了安古蘭漫畫節性別歧視的爭議,促使主辦單位其後特別重視性別上的均衡。
▇性別均衡創造的女性風潮?
2016年的爭議事件中,由於當紅漫畫家薩圖夫的抵制在媒體製造了極大聲浪,女性創作者及女性議題儼然成了炙手可熱的「商品」,在長久以來由男性主導的出版市場上,逐漸占有優勢。近幾年法國漫畫市場的熱銷榜也出現了一些變化,除了長銷的《高盧英雄歷險記》(Astérix)系列之外,以非典型女孩為主角的系列作品《阿黛兒酷斃了》(Mortelle Adèle),銷量也年年翻倍,截至2020年底累計賣出約500萬冊,成績十分亮眼。
這部作品的特色在於,女主角阿黛兒是男性作者竇勒(Antoine Dole)結合所有啟發他的女性角色,像是《美少女戰士》的月野兔、季諾的《瑪法達》、《阿達一族》的星期三等等而創作出來的。竇勒因為青少年時期遭到霸凌,因此想創作出一個與他性格截然不同的角色,藉由阿黛兒來實踐讓不同的弱勢群體都能被接受的理想社會,並團結起來對抗群體中具有權勢的人。這個設定意外地讓阿黛兒成為當前法國兒童的好朋友,為女孩們樹立了一個不畏權力的形象。
然而即使已創下超過30萬本的銷售佳績,芭潔在動畫開播之際仍表示,女性創作者想要的是出版更多關於女性的作品,直到我們不再覺得這個主題很新奇。言下之意透露出,這股以女性為議題的潮流,只是一場出版社的營銷策略與形象經營,而非社會大眾對性別平等的真正認識。
▇性別意識商品化的弔詭
伴隨著Metoo運動的開展,女性揭露了更多職場性騷擾和醜聞,讓世人認識到在權力失衡的情況下,女性如何被犧牲及剝削。而女性議題的盛況,或許讓人以為目前法國市場上,女性主義的流行能為社會帶來更多性別平等的認識。然而時至今日,即使女性主義商品的需求大增,漫畫職場上的性別歧視似乎仍未改善,甚至可能成為部分傳統男性編輯「獵豔」的契機。
雖然在安古蘭爭議之後,性別均衡問題有所改善,近年女性得獎的情況也提升了,性別平等的觀念看似有好轉的跡象,但馬勒在2020年受訪時表示,女性作者仍然必須面對職場中的黃色笑話、周遭友人因性別身分對其能力的質疑,以及同業帶著有色眼光的不信任。
在「女性創作者對抗性別歧視團體」的網站上,也可看到不少女性作者以匿名方式,揭露種種性別歧視的遭遇,譬如男性編輯調侃女性作者的外貌、男性作者揶揄因為是女性才能取得出版機會等等。有些編輯並未仔細思考創作者的專長及興趣,僅把性別均衡當作是呈現好形象的手段,甚至在選擇合作對象時,「漂亮的女性」也可能成為考慮的因素。
雖然大多數案例因來源未具實名而遭受質疑,但也正因為目前漫畫界掌握權力者仍未釋出善意,漫畫作者的生存仰賴人際網絡的維持,「匿名」成為年輕女性創作者自保的手段。而即使已具有足夠讀者群與出書經歷的女性創作者願意具名揭露受到性別歧視的事例,但多半仍不敢說出加害者的姓名。
諷刺的是,今天當我們在搜尋引擎打上女性創作者的姓名(比如早期女性漫畫家之一、去年離世的Claire Bretécher),前數十張圖片出現作者本人照片的機率,遠遠高於大多數男性作者——搜尋男作者通常是直接呈現其作品圖。根據演算法的規則,這似乎反映了大多數讀者在討論創作者時,仍以蒐奇的心態在看待女性作者,比起注重作品本身所傳達的訊息,女性作者的「罕見」、「長相」更是吸引讀者的焦點之一。
當然,這股以女性議題作為出版品的潮流,對平衡性別意識並非全無幫助,然而當我們在突顯單一性別弱勢處境的同時,也不能不注意到,在產出的過程中,面對經濟效益的追求,權力擁有者是否真能意識到自身的力量須謹慎使用,而非僅是順應潮流?在積極採用女性創作者時,是否僅只是因為其性別身分,而未給予創作者應有的尊重?
或許,正如同馬勒的觀察,這些性別議題商品化帶來的問題,仍然來自那些占據出版中心、擁有話語權的世代,這些人不僅包括編輯、讀者,甚至包括創作者。若他們對性別平等的認識僅停留在數字均衡的形象操弄與蒐奇,而忽略了對作品的欣賞與重視,那麼即便女性主義的潮流持續著,真正的性別平等也仍有一段長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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