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窗前貓咪眼中的奇妙路人:讀社會學家岸政彦的《片斷人間》
這本書裡的照片都是空鏡頭,沒拍到人,但是看著每篇文章,眼前總會浮現一張張日本旅途中偶遇的臉。
日本社會學家岸政彦的散文集《片斷人間:貓、酒店公關與乘夜行巴士私奔的女子,關於孤獨與相遇的社會學》,採訪瞞著丈夫當酒女還債的奇女子、80歲的街頭吉他手,與其說像《蘋果日報》「人間異語」專欄,更像《搜神記》、《遠野物語》等筆記,離奇使讀者問「為什麼」,忍不住去推理。
張大春《小說稗類》說,研究筆記的國文系教授們誤會了筆記,勗勉張大春:「你們寫小說的人應該多讀筆記;筆記裡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材料啊!」但許多筆記保持本來面目才見神采,既不應被搥扁拉長變成一個短篇小說,也不該被前呼後擁變成一個長篇小說的填充物。中國小說來自說書、章回和筆記,小說把筆記當材料就失去筆記的妙處,張大春引用馬奎斯說:「寫筆記就不用寫小說了;筆記是另一種文學。」
小說將萬花筒圖案聚焦於透視點,筆記則藉空白輻射出無數解釋,書中每篇都讓人掩卷浮想連翩。岸政彦在一個人身上聽到、看到的,遠比寫出來的多,當然有他的意見,但為盡倫理,他說拿片斷來以偏概全,就是暴力,所以不解釋。他採取的距離,就像貓咪在窗裡看路人來往,是不會發表評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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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的卡內基音樂廳〉一章訪談80歲的街頭吉他手,他戰敗時在鄉下務農,大哥想學吉他,爸爸就買了。後來他偷拿來玩,邊聽留聲機無師自通彈吉他。初中畢業就被爸爸趕去大城市,因為是三男,「不是你要繼承家業。」買了到東京的車票,到大阪驚於「這麼多燈亮著,這地方真是大啊。」下了車,搭計程車進了高島屋百貨旁的麻將館,每天輸錢輸了一年,被麻將館老闆收留工作,一直住在旅館。
一年後有個女孩子每天來附近的餐館吃飯,他搭訕要她教大阪話,最後說「飯錢就放在這了」,一下子放了個一萬日圓。她可驚訝了!那時的一萬日圓,貨真價實就在眼前,她驚訝地說:「哇!大叔,謝謝你。」後來女孩子就邀他去她家鄉,見了未來的丈人。丈人叫他租房子,他才知道要租房子。今時今日,他豪情萬丈向岸政彦追憶「那些大錢全都由我來出」,想想又補了句「跟丈人借來出」。定居成家,開巴士、開計程車,60歲退休成了街頭吉他手。

哈哈哈「飯錢就放在這了」這招真的不是模仿太宰治嗎?太宰治〈維榮之妻〉裡,小餐館老闆哭訴,一開始聽說大谷是男爵次子又是日本頭號詩人,結帳時大谷還豪氣把一張百元鈔塞進老闆手心,一定要老闆收下,不用找。老闆回憶「那時的一百元可是大錢,相當於現在的兩、三千元甚至更多。」以為他多凱。誰知道以後三年,大谷把店裡的酒喝光都沒付過錢,闖進門還會動手開櫥櫃拿白蘭地,站著喝完就跑。
你家就是我家,這晚大谷竟把店家要進貨的5000元搶走了,害老闆只好上他家追贓款。大谷的太太聽了,沒錢還人家,只好背著孩子去小酒館當招待抵債。更厲害的是大谷還帶群酒女來到小餐館,原來他拿了錢去酒店揮霍,最後小餐館是酒女埋單。酒女跟太太一樣都是用來幫大谷擦屁股的。
先亮出鈔票取信肥羊,是金光黨的犯罪手法啊,不過吉他手可能分不清幻想和現實。身為家中三男不得寵,大哥要什麼爸爸就買,他卻只能撿大哥玩膩的吉他。可是他習慣了把自己理想化,活在粉紅色的泡泡裡,過得像要什麼有什麼的大哥。忍不住就誇口說「那些大錢全都由我來出」,結果是「跟丈人借來出」。忍不住就誇口說「一直輸錢」,可是務農的國中畢業生身上哪有錢輸一年,還強調住在旅館兩年?
只能猜測,對他而言,說贏錢太小氣了。有錢可輸,更值得他炫耀;說租房太小氣了,住旅館更值得他炫耀。越不切實際,他越覺得有面子,根本就是漫畫《貧窮貴公子》裡,不顧兒子勤儉持家、專門大把花冤枉錢的媽媽。這樣他老婆持家會血壓飆高喔。
還有,初中畢業兩年也才17歲,女孩子就叫他「大叔」這樣對嗎?這招他應該玩了不少次,結果把不同女孩子說的話搞混了吧。
瞧他在人前樂天彈吉他高歌,在人後為沒討到賞錢自我解嘲,他的人生應該比他說的更亂來吧?不管什麼事,他總擔心這樣很沒面子。為了讓人看得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欠更多錢,闖一堆禍,讓不同的女人收爛攤子。
可是也不一定,因為筆記就是只有一點點嘛。讀筆記就像看雲打發時間,指著說,那片雲像恐龍,那片雲像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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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生病療養院七十來歲的男性住院者,年過七十才開始畫畫,畫了好幾幅長髮裸女,背對觀者,不見臉孔。據說那是他15歲時看到的女人,僅一面之緣,然後他就被強制住院隔離。他反覆以相同的構圖,不停畫著記憶中的裸女。過去,漢生病療養院會強制絕育 、墮胎。作者不知道老人是否一直與女性無緣,也不知道那是否他唯一目睹的裸女。
老人很像小說家川端康成。川端兩歲喪父,3歲喪母,7歲祖母過世,10歲姊姊死了,15歲時,祖父也死了,投靠伯父,次年就搬進中學宿舍。19歲初次去伊豆旅行,途中和溫泉賣藝男女同行,27歲發表〈伊豆的舞孃〉,描述20歲的學生,身為孤兒,憂鬱難以釋懷,到伊豆旅行,賣藝人純真坦率地喜歡他、接納他,讓他想哭。雖然一路含情脈脈,但他搭輪船回東京時,什麼話也沒能告訴少女。
有人託學生帶老婦去東京轉車,說她的礦工兒子媳婦都死於西班牙流感,只剩做祖母的背著嬰兒,牽著兩個三、五歲的孫女,要回水戶卻忘了路。短暫的溫暖後,小說用老婦的身世,把孤兒的寂寥現實,又帶回了學生的世界。船開了,學生隔著相模灣遠眺少女揮手帕,回艙落淚。旁邊少年醒了,問他是否遇到不愉快。學生說:「不,我剛剛離開了她。」
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雪國》、《山之音》、《睡美人》一次又一次地寫邂逅少女,就像老人用相同的構圖描繪裸女。書中沒多描述的裸女圖,似乎也像川端〈溫泉旅館〉寫洗溫泉的女人們,豐滿圓潤又朦朧的裸體,在氤氳的熱氣中,像滑潤的動物,黑色的柔髮高貴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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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岸政彦筆鋒一轉,說起了巨乳迷。大量巨乳女的資料庫網站,管理人單身,與母同住,專嫖巨乳,寫成熱愛巨乳日記。一夕日記宣布癌末,變成抗癌日記。臨終之際,他回頭提起了巨乳:誓言要抱著對巨乳的熱愛,獨自死去。在大量嫖妓之前,管理人只遇過一次理想中的巨乳。但是等他再訪那間特種營業,小姐已離職,難再相見。他反覆寫著:人生別無所求,只要能再一次被夾在那道乳溝中睡去,此生足矣。
把這兩個故事一起說,是詮釋。老人終生被隔離,彷彿巨乳迷的母子生活。回憶中的裸女,像回憶中的巨乳,可能不是驚鴻一瞥,反而是讓他放下戒懼依偎安睡的代替母親。所謂巨乳,就是嬰兒視野所及的母親。裸女不見臉孔,只見乳房。既因為貼近,也因為嬰兒很小,所以覺得乳房巨大,像靠山。
川端康成一輩子寫少女,老人畫裸女,巨乳迷熱中建資料庫;而岸政彦一輩子猶豫的就是要不要跨進邊緣人的世界,深怕打破界線,一面辯解為了社會融合必須冒險,一面為後果持續自責。
筆記宛如從飛逝車窗對眾生投以一瞥,浮光掠影難以捉摸。但岸政彦是個怎樣的人,則是用整本書的篇幅傳達。讀者讀第二遍,明白窗貓是用什麼心情看路人時,可能會既意外又感共鳴。願他以自責、羞怯、稍縱即逝的勇氣,和讀者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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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岸政彦 Kishi Masahiko |
書.人生.張正》讀書的時間與地點考察:在捷運上讀書,在臉書上開讀書會
你讀紙本書嗎?你都在甚麼時間、甚麼地點讀書?最近這幾年,我最常在通勤時讀書,地點在捷運車廂。
■從前:在半夜的床上讀書
先說從前。從前最主要的讀書地點是床,主要的讀書時段是半夜,尤其是讀武俠小說。
剛上大學,幾位同學嘴上掛著我不知道的金庸武俠情節。真有這麼好看?我去光華商場買了其中一套,記得是《天龍八部》,然後,就被捲進那愛憎癡怨錯綜複雜的武俠世界。接著買齊了全套金庸,坐在地板上靠著床讀、坐在床鋪上靠著牆讀、趴在床上抱著枕頭讀,一本接一本,廢寢忘食地全吞了。
這套30年前白色樸素封面的金庸小說,跟著我搬家。搬來搬去,借來借去,已經殘缺不全,但仍捨不得丟。留得越久,越有價值吧!不過,手邊留有全套金庸的人應該很多,不缺我一人。
「書本留得越久越有價值」這個概念,幾年前曾經讓我有一番思索,進而成了我開書店時訂下的獨家「三不一堅持」規則。不過這個專欄規定要寫「過往未曾公開發表過的故事」(這是很好的規定),就不多說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這裡:(開一間書店,實驗我對於書的想像|張正/四方大道|獨立評論)
當兵時,主要的閱讀地點也是床。半夜,窩在遙遠的金門烈嶼那冬暖夏涼的坑道鋁架床上,鑽進村上春樹所架構的若即若離的都市情調,藉以逃離枯燥苦悶的軍旅日常。讀累了,從潮濕的坑道爬上月明如晝海風習習的地面,想說啊,又過了一個月,我一定要活著回台灣。
■失業期間:讀書與臉書
雖然活著回到台灣,反倒沒那麼常讀書了。直到幾年前失業。失業時,讀書是讓自己覺得不那麼廢柴的辦法。
老婆去上班,我在家裡讀書。如何證明我不是在家睡大頭覺而是在認真讀書?利用越來越方便的手機拍照功能,我把書封和劃了線的書頁拍照下來,在臉書上開個讀書相簿,有點線上讀書會的概念。
一本書幾百頁,哪幾頁「有幸」能被我劃線呢?金句、佳句、看不懂之處,以及錯別字。
也許是因為我老是在書上劃線寫字,破壞書本的完整性,觸怒書神,所以被懲罰開了書店。當上書店老闆,雖然坐擁一屋子書,反而因為庶務繁雜,很難繼續讀書。
■現在:在上班的車上讀書
開書店養不活自己,終究還是去上班。意外的是,上下班通勤的時間拉長,漸漸養成在交通工具上讀書的習慣。
這在過去是不能想像的。記得過去的師長教誨或者學校宣導標語,總是勸說大家不要在車上讀書,傷害視力。那時在公車上讀書,多半是為了應付隔天的考試。而車子晃呀晃的,的確也不適合讀書。
不過現在的捷運燈光明亮,行駛平穩,很適合讀書。往往讀著讀著才剛剛進入狀況,就到站了,心想如果路途再遠一點該有多好。好幾次猛一抬頭匆匆下車,不是還沒到站、就是坐過站。
■在捷運上讀書的理由之一:不能睡
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把捷運當成新的讀書地點。最初的理由,是令人遺憾的捷運隨機殺人事件。
原本搭捷運時如果能搶到位子坐,首選當然是閉目養神。發生那不幸事件之後,想想也對,怎麼也不該在一群陌生人之間睡覺呀!但是,不睡覺要幹嘛呢?多半在地底穿行的捷運沒有窗外風景,盯著同車的乘客不禮貌,車廂廣告10秒鐘就讀完了,幸虧有了手機,不管有沒有網路連線,無論如何要低頭裝忙輸人不輸陣。
不過,搭車看手機,進辦公室又看電腦,視力每況愈下。於是,閱讀紙本書成了我的選擇。
■在捷運上讀書的理由之二:虛榮
除了避免滑手機傷眼之外,在捷運上讀書,還有種虛榮。
根據我的觀察,捷運乘客不分老少,十個有九個專注地盯著手機。這又分成三類:捧著手機如如不動的,多半是在追劇、看片;手指在螢幕上不規則飛快跳動的,不是在打手遊、就是在傳訊息哈拉;還有一類,手指規律地向同一方向滑動,那多半是在FB、IG看別人的動態,時不時按個讚,彷彿是批奏摺。
看來看去,還是自己看書卡實在。偶爾也會遇到和我一樣不捧手機而是捧著書的乘客,這時胸口會湧起他鄉遇故知的甜甜親切感,也忍不住想知道他們在看什麼(但是眼睛不夠好、膽子不夠大,通常瞄不到)。最常看到的是阿姨大姊喃喃自語地讀佛經,或者是學生背單字、上班族讀報告,極少數,是拿著真正所謂「書」的人。
特別聲明,並不是說看書就比看手機高級,不是說讀閒書就比讀工具書尊貴,而是物以稀為貴。而我以身為這稀少族群的一員,有點不值錢的虛榮。
其中最棒的一次經驗是,在捷運車廂三對三的座位上,6個人當中竟有5個人捧著書。簡直是奇蹟、逆轉勝呀!
■選書標準:輕
我都捧著甚麼書在捷運上讀呢?文史、科普、小說散文穿插,最好是和最近的時事或生活工作有點關係。
例如父親過世,就來讀《悲慟的保存期限》。例如疫情蔓延,就來讀《愛在瘟疫蔓延時》。例如我工作的中央廣播電台要舉辦俄羅斯講座,就來讀契訶夫的小說。例如最近緬甸局勢動盪,就來讀緬甸作家吳丹敏的《緬甸的未竟之路》。要是不久之後準備去聽誰的演講,就趕緊先把書拿來讀一讀,例如邱琡雯老師的《離.返.留.守》、張國城老師的《美國的決斷》、汪浩老師的《借殼上市》,在演講場合拿著讀過的書找作者簽名,更顯誠意。
其實不論內容,我「捷運選書」的至上鐵律,是輕。雖然我絕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男子,但總希望帶出門的東西都是必備的。而且在捷運上並不能真的讀多少頁,所以太厚的書留在家裡讀(可嘆在家裡太多令人分心的事很難讀書)。幸虧現在的書印刷越來越精良、紙質越來越輕薄,我可挑選的書也越來越多。
■讀書的意義:練習專注靜心
通勤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因為上班是每天的事,就算每天只讀10分鐘,加起來也不少。你說,你喜歡在家裡泡杯咖啡兩腿擱在茶几上慵懶斜躺在沙發上讀書,但你老實說吧,你在家躺在沙發上的時候,是在讀書,還是在看電視或者滑手機?
反倒是被困在捷運上時,在逼仄的空間與緊迫的時間裡,啥事也不能做,不如專注於手中的書。有種絕地求生的悲壯,有種世界越快、心越慢的靜好。
生活、工作,不也是這樣?工作的進程不全操之在我,親友同事的好惡喜怒難以預測,不如讀書。而且,絕對不能是漫無邊界的臉書,而是有邊界、堅定地就是這一本的紙本書。一本一本,堆疊起堅固安穩的自己。●
張正
中文人。曾任台灣立報副總編輯、四方報總編輯、電視節目「唱四方」製作人、中廣越來越幸福主持人、「外婆橋計畫」發起人、移民工文學獎召集人、行政院新住民事務協調會報委員、一起夢想公益協會秘書長。
現為中央廣播電台總台長、燦爛時光東南亞主題書店負責人、「帶一本自己看不懂的書回台灣」發起人、文化部東南亞事務諮詢委員。著有《外婆家有事:台灣人必修的東南亞學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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