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撬開古墓的石棺之後:讀《政治檔案會說話:自由時代公民指南》
如何寫一部沒有檔案的歷史?筆者在進行戰後台灣精神科醫學體系與國家威權的相關研究時,有位精神醫學前輩在仙逝前答應接受訪談。他語帶暗示地和我訴說「曾經有間病房,只有特定醫師能夠接近」,卻又拒絕說出所有關鍵人物的姓名,這讓我更決心冒險打開潘朵拉的盒子。
我相信老醫師是有意圖的。訪談期間,我感受得到他壓抑的語氣底下,渾身賁張的正義感,只不過,不知是否礙於袍澤之誼或明哲保身之道,他不便把實情全盤托出。他的專業良知告訴自己,必須揭露病房裡曾經發生的不義,但經過一番權衡,他決定讓眼前這位包袱相對輕盈的醫學史學徒「代筆」。
以上只是我個人的猜測。這樣的猜測也讓我的研究緩慢進行了8年。追索真相的8年期間,所有的受訪者一一杳逝。我一面惋惜自己沒有機會追問更多,一方面焦急著手邊沒有直接的檔案可供立即查閱。而心中更大的疑惑在於:檔案真的存在嗎?所有的史實只能經過交叉檢證,好像必須奮力從鉛管理擠出乾掉的顏料一樣,作畫的同時還得一面狐疑,這幅畫真的畫得完嗎?
老醫師所指的,是地下黨「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蔡孝乾,曾經在台大醫院接受治療那段鮮為人知的舊事。除了蔡孝乾這個名字是確定的,其餘關係人的身分,老醫師三緘其口。訪問8年後,我把研究成果寫成〈戰後台灣精神科醫師的能動性,及其與威權國家的距離〉一文,發表在英文期刊上。
讓人扼腕的是,在論文於去年出版前,始終未能見到這段史實的文字鐵證,於是只能利用有限的資料,想辦法掌握口述者的言外之意,勾勒出大致的研究方向。直到在《政治檔案會說話:自由時代公民指南》的第8章,偶見林正慧研究員寫出台共首腦的「瘋狂與死亡」段落,章節還附了好幾張蔡孝乾住院情形報告表等相關彩色剪影,這段「政治犯曾在台大住院」的歷史才相對具體而完整地水落石出。
展讀之際,心中閃過這樣的念頭:身為政治史的門外漢,如果當初手邊有這本由國家人權博物館、台灣民間真相和解促進會連袂策畫,5位歷史和政治學者執筆的「指南」,或許筆者挑燈夜戰的日子會少一點,不再需要從卷秩浩繁的史料堆中摸石過河,也不用擔心拿來當成信物的無憑口說,缺乏白紙黑字的證據。

官方和民間聯手出版一本政治檔案的使用入門工具書,看起來的確相當反常。這本書的副標已經清楚揭示了意義:人民擁有超越立法者和政府的最高主權,人民的利益即為國家的利益。然而事實上,政治檔案所牽涉的人事幾乎涵蓋了從國家元首到公民的所有細節,不同層級的檔案一旦開放,應該對公民開放到何種程度?
對於國家官僚而言,允許人民洞悉政府機密情資,極可能造成國家政治誠信的危害;監控類型檔案的開放,更有可能波及無辜第三人的隱私。《政治檔案會說話》這本書所涵蓋的,都是基於公共利益、追求真相與轉型正義而開放的檔案,尚未涉及機密層級,但理解起來已經相當耗時費力。
自從解嚴以來,台灣的民主體制不斷透過政黨輪替和制度改革而漸趨完善,然而卻從未清理威權時期遺留的各種不義和創傷,其中緣由不知凡幾。即使檔案解密了,也不代表就此撥雲見日。
如同許多史學界討論檔案的第一步:要解讀政治檔案,就必須釐清檔案形成的歷史。從中古世紀到今天,檔案館多由政治、宗教、商業或慈善機構建立,管理者的任務往往在於維護這些機構的權威。檔案中的證據不僅構成對過去的描繪方式,也體現了機構及它們身處的社會文化。檔案的去留也說明了機構希望後人如何回望過往。而這些機構體現了什麼樣的社會文化,我們便會透過什麼顏色的鏡片看待歷史。
《政治檔案會說話》的第一部,告訴讀者誰是檔案的生產、保存者:5位故事能手從法律沿革、保存機關、現有資源、解讀途徑和文件類型,針對當前台灣逐步開放的檔案和可用的資料庫做了初步的引導介紹。
然而光是檔案的基本介紹,已經是永遠說不完的複雜知識生產史。組織龐雜的情治工作小組、盤根錯節的編碼方式,甚至數以萬計的線民資料,文件中各種身分的刻意置換,指向了一個半世紀來不斷膨脹、難以清晰勾勒的黨國機器,以及國家如何藉由各種威嚇利誘動員,驅使全民參與監視、擔任線民、提供密報的手段。

對傳統歷史工作者而言,不斷發掘、梳理以及解讀原始文獻檔案,是讓自己越來越接近真相的不二法門。但隨著檔案本身成為一種學門,歷史紀錄的保存,本身便意味著一樁政治行動。紀錄的保存或摧毀,在在提醒著後人所有事物當時夾帶的意義和決定去留的「正當性」,都非一成不變。誰參與了檔案的書寫,便也意味著誰參與了政治。檔案的打開,並不會使事情變得更簡單。
雖然《政治檔案會說話》封底上的書介說:「政治檔案是暴露國家暴力之惡的關鍵紀錄。」但若仔細探究檔案,不難發現資料呈現的並非絕對的惡。梳理檔案的目的也並非只是揪出惡人,而是全盤理解加害者、被害者和救援者之間的微妙互動。
透過嚴謹的歷史工作,除了可能揭破當權者的有意誘導,呈現被害者視角的真相之外,或許也可以呈現出加害者更加立體的人性。
書中第二部,透過蔡懋棠、崔小萍、蔡孝乾和許席圖這4位在不同案件中落難的政治犯案例,作者群為讀者示範如何運用可用的檔案資源,找到關鍵文件,揣摩文件生產者的視角、資料原本的作用,分辨史料的真偽和可信度。如同作者們一再強調:文件上的基本資料、口供筆錄、自白書的內容,甚至檢討報告中呈現的內容,沒有一樣是直接可信。為此,吳俊瑩博士在〈蔡懋棠案〉裡甚至提出了「結合口述歷史、形成問題、帶著問題讀檔案」的方法學。
回想筆者利用少量而有限的政治檔案進行研究的過程,一路和檔案開放的進度競速,寫作過程顛簸彳亍,一度想就此放棄。但面對的除了自己的好奇心之外,還有曾向口述者表達堅決伸張正義的承諾,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敲起鍵盤。原來許多難以評論的人情世故、留下懸而未決待補的空白,還有經常不自主出現,覺得應該大方指名道姓,或反過來點到為止就好的種種直覺,都可以從《政治檔案會說話》裡讀出緣由。
檔案的開放,就像冒險動作類型電影依循的劇情公式,一旦獲得開啟地下城池的金鑰、撬開受到詛咒的石棺,便可能同時召喚出一連串無以預測的凶險。
陳翠蓮教授在〈結語〉中暗示,檔案一旦大量開放,在迷霧中隱身的加害體系與加害者,便有機會一一現身。舉書中最後兩章為例,兩則範例中除了提到蔡孝乾「入獄精神遭受刺激」、許席圖「關押期間遭到刑求,罹患思覺失調症」之外,對於精神醫學在錯綜複雜的心戰網絡中,究竟是被當權拉攏為協力者,或剛好相反地做為救援者,並無太多著墨。真要開始追究,勢必舉步維艱。
筆者憶起曾與另一位精神科醫師耆老的對話。同樣是8年前,在約好的佛教醫院診間,親切而慈祥的招待和談吐,讓人無法想像眼前這位溫厚的長者,曾經出現在政治受難者的書中,被控訴曾與警備總部合作訊問政治犯。錄音機按下的那一刻,他對我說:「過去那個沒有人權的時代,發生的事情我們今天就別談了吧。」
那一刻,「別談了吧」肯認了一切。而我看見的是一個雖然曾經身為醫學翹楚、爭議之人,但歷經三個時代之後,仍堅守著醫療崗位,謙卑助人的長輩。這個圖景,並無法藉由政治檔案的公開而顯現。
政治檔案系統的建置和開放固然重要,要如何精準說出一則故事,《政治檔案會說話》提供了一套圖則教學。副標題「自由時代公民指南」,固然企圖龐大,作者群卻也不斷提醒使用者必須高度自律。但這勢必還不夠:在民主制度依然青澀、意識形態依然分裂的社會,歷史工作者更須認清自己的任務,運用專業主動積極地使用檔案。唯有如此,受屈辱者在時間中等待清白,受壓迫者等待自由的同時,歷史才能真正成為徬徨者的嚮導。●
|
作者簡介:國家人權博物館 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委員會 |
書.人生.侯俊明》閣樓裡的書
在古老的年代𥚃,閣樓是許多人的祕密基地,佈滿灰塵、蜘蛛網,堆積著不捨得丟但也用不著的各種雜物。父母家的閣樓是童年記憶的資料庫。中年的我也有一個閣樓。通往閣樓的樓梯是用過世的父親遺留下來的匾額一塊一塊裁切下來做成踏板的。有黑色漆面、有紅色漆面,雕凹的文字貼著金箔,莊嚴,華麗的讓我一階一階踩踏著上閣樓。
相對於喜歡讀書、愛書的藏書者,我的書不算多,但在我的閣樓,滿滿的十六櫃,已經沒辦法再放下更多的書了。它就像是一個迷你圖書館,存放著我從小至今擁有的書。我真怕閣樓地板承受不起書的重量。
這是一棟老舊的透天街屋,鄰居老人家説它有80年了。2013年購入之後我陸陸續續重新裝修時特別拉高屋頂增建閣樓,就是為了放書。沒有經驗也不懂得要求包商,建築材料沒有用得很結實。擺好了書,閣樓木地板就下彎變形了,導致閣樓下方的靜心室拉門卡住拉不動。很怕它塌毀。但我終於可以把所有的書集中收攏在這個閣樓裡,它帶給我一種幸福的「完整感」。彷彿我只要把所有的書一列一列的排好,我的人生就完整了。
數位化時代,可以輕易的獲得大量資訊,但記憶卻破碎了。
就以音樂來說,高中之前聽的是唱片,大學之後聽的是卡帶,40歲之後是光碟,50歲之後是網路。由於自己跟不上時代的進化,串連不起自己的音樂史,聲音的記憶支離破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但又沒有具體、嚴重到可以說它是痛苦。
相對於音樂,書籍的閱讀與擁有雖然也快速數位化中,但很幸運的,到目前為止都還是可以很「真實」的擁有實體書,可以保有傳統的閲讀習慣。這是我這個世代很需要的一種「完整感」吧。需要收攏這麼多的書在身邊才能有「完整感」,這在講求「斷捨離」的數位化時代,還真不合時宜,難以啓齒的需求。
我買了不少的書,但真正被完整閲讀的書不多。
在我有限的閲讀經驗中,我發現我沒辦法跳著閲讀。一定要從第一頁開始,逐頁逐字往下看,完整的看完了,才覺得自己跟那本書建立了深刻的連結,心滿意足的在書的最後一頁寫上「某年某月某日俊明閲畢」,彷彿我不僅擁有了這麼一本書,甚至,它就要內化成為我的血脈筋骨了,成為我生命裡的一部分。它是我的資產。無法被奪走的資產。
如果只是挑著(跳著)看書,在床頭、厠所裡隨興翻閲,即使看了好一陣子,自己仍疏離得像個事不關己的觀光客,隔著玻璃看橱窗,無法融入,更不可能從閲讀中長出血肉。跟滑臉書一樣,也有很精采的貼文,但始終就是在「滑」的狀態,流動的,無法定下來,再好的內容都進不了我的生命裡被確實的吸收。滑到最後眼澀了、脖子硬了,但仍匱乏得感到空虛。
新買回來的書會被放在書桌上、餐桌上、電視櫃上,放在顯眼處,以為隨時隨手可取讀。甚至會放進背包裡,背進背出,以為可以在任何的空檔取出閲讀。所有的書就這樣在想讀、未讀的拉鋸中被移置到坐椅後方的書架。再過一陣子,又有新書進來,就只好再把先前的書請走,把它擺在更遠的書架上。
歲月總是不饒人的,肚子會屯積脂肪,書架再大也會被塞爆,失序了,它們就從視線可及的日常生活空間被搬上閣樓「典藏」了。
每一本被買進來的書,都有「非買不可」的理由。但通常是非理性的帶著強烈情感的購買動機。每一本書都是一件充滿了回憶的個人「遺物」。它們在書架上,召喚著我。反覆提醒我曾經對這個世界上的什麼議題有過什麼樣的熱情、是什麼吸引了我?
架上的這些書,無論是在衝動購買的當下,或在數年後已經遺忘它的偶然再次瞥見中,都仍令我悸動。那是關於自己這一生的摸索。
青少年是世界文學、二十多歲是宗教民俗、三十多歲是性愛、四十歲是身心靈,五十歲是臨終照顧。
在創作的準備階段,一定會卯起來搜尋購買相關的書籍。即使是出國旅行,也會憑著嗅覺找到書店,泡在書店裏找書。
成堆成堆的書,買回來,卻沒閲讀,只是看著書背上的書名,就彷彿自己是神童般的有超能力,一眼就能穿透吸收書中精華。
待在書庫就好像坐擁軍火庫,興奮,有安全感。
書買回來,第一件事是落款、蓋章。簡單的就只是「某年某月某日俊明購自某地」。或也會寫下購書緣由、購書當時自己心境、時空背景,例如是為30歲生日而買……。
讀了書,會在書上劃線、寫眉批、寫讀書心得。但現在書買回來,大多是二手書,心想,哪一天它或許會再度淪入二手書市,就讓它乾乾淨淨的留給下一個讀者吧,就不再在書上落款、塗塗寫寫什麼了。但寬衣解帶揉捏推拿的親密閲讀感也不再有了。
我讀得最認真的書,大概就是「課本」了,尤其是國文課本。
小時候,讀課外讀物是會被駡的。我很乖,所以偶爾看課外讀物也會自我譴責的,覺得自己浪費了寶貴的時間。
「課本」裡原本就有很棒的文章,熟讀課本有很多的好處。最直接的是可以考好成績,獲得榮耀。這些課文也確實能刺激思考,但我接受的是填鴨教育,大部分的學習時間都在「背誦」。而我也享受在背誦裡,尤其是論語「子曰」。上了大學也還在背,心經。我不是聰穎的學生,背了,大都忘了。在考試那天能記得就好。
為了減少罪惡感,在少有的課外閲讀中,我讀「傳記」。我被告誡,男孩子讀「小說」,沒出息,所以我向偉人學習。我讀富蘭克林、林肯傳、鄧肯、梵谷傳。高中畢業那一年跟畫室學長姐組了讀書會,我閲讀了更多的藝術家故事。
我的閣樓藏書裡,有半數是以圖像為主的書籍。我終究是個畫畫的人,靠視覺感官吸收外在資訊,並且以視覺圖像來傳達感受。雖然我在創作中有很大量的書寫,文字構成了我創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文字來自文化的學習、意識的建構,而圖像大都來自更原始的、本能的、莫名所以的潛意識。在我的創作中,文字與圖像相互支援、交叉共振,形成我完整的表達。但更重要的是文字不僅表意,文字本身就是圖像性很強的「符咒」,是可以「天雨粟、鬼夜哭」的。我們可能讀不懂古埃及文、西藏文,但卻隱約能感受到碑石、經書裡傳遞著什麼神祕的力量而被感動。即使面對尋常書本文字,我也常是視覺感官性的在享受「看書」,而不是「讀書」。但很奇怪的,我對漫畫無感。眼花撩亂,無法從中體會到任何閲讀的樂趣,就像我無法從煙酒品嚐出什麼迷人的滋味,我想那可能是什麼身體或智能上的殘障。
創作者最大的本領大概就是捕風捉影,「給一點顏色,就開起染房來了」。我也是這樣從書本汲取創作養分的。隻字片語就能被延伸、衍生出繁花盛開的末世花園。早年我的創作大都來自神話、傳說,天馬行空的加以改寫。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創作《搜神記》,核心理念就是來自山海經的刑天。在「執念導致身體變形」的構想下開展出整個系列的創作。
晚近,我把跟他人訪談當成一本一本的書來閲讀,把私密赤裸的情慾史發展成「身體圖」。我總是告訴受訪者「這個故事來自於你,但不是你」。受訪者的陳述總是在創作中被刻意揀選、剪裁,重組了故事也偏離了「事實」但卻更接近「真實」。往往我自己看別人對我的訪談逐字稿,也會有這種陌生感,明明都是自己説過的話,怎樣讀起來像是別人的故事。
不只是創作上的需要,在現實人生中我們也需要不時的從「我的」故事中抽離,不過度的自我認同,這樣才能給出自我重塑的空間。成為自己人生的編輯。
我的閣樓之上還有一個專區,閣樓中的閣樓,儲放著我自己創作的出版品。也有十多櫃。有些是出版社發行的,出版社用一箱一箱的書來扺版稅。有些是辦畫展時畫廊印製的,也是一箱一箱,一次印刷就是幾百本,都賣不掉也不好隨便送人。但它們也都是我完整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侯俊明
國立藝術學院(今北藝大)第一屆美術系畢業。以大型版畫、裝置作品為主要創作形式。從宗教民俗汲取養份,作品具強烈儀式性。曾代表台灣參與威尼斯雙年展。專職創作,也帶領靜心工作坊,透過瑜伽、呼吸、吟唱啓動創造力,以創作療癒身心。近十多年進行訪談創作,陸續完成「父親」、「身體圖」、「乩身」等主題。著作有圖文書《搜神記》、《36歲求愛遺書》、《穀雨不倫》、《鏡之戒》、《跟慾望搏鬥是一種病》。
閱讀通信 vol.347》繞遠路不算是迷路吧!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