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午後,約訪的咖啡店內將近滿座,每位客人都專注在自己手邊的工作——敲鍵盤、滑手機、喝咖啡⋯⋯四點整,三位大男孩擠進店內,店內的消費者紛紛停下手邊工作,像被全新一集「反正我很閒」影片訂閱通知點醒,人人交頭接耳,用粉絲的視線告知彼此:偶像竟然來了!
集浪漫、暴徒、變裝癖的男子和他的好夥伴們現身後,迅即吸引眾人的視線和注目。這是youtuber「反正我很閒」2020上半年不容忽視的流量證明。
以直條紋、綠素面和充滿皺摺襯衫登場的三人,坐定後輪流介紹自己——「我是猛將」、「我是福林」。今天的主賓鍾佳播,襯衫是最顯眼的粉紅,直接搶下當日最佳服裝造型。這麼體面的原因是什麼?他說:「我們剛吃完朋友的喜酒,直接就過來了。」很隨性,很有他們的Sty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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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好熱,有人襯衫衣領已濕,點完咖啡,三人的閒聊聲漸漸加大。看到店裡擺設的漫畫,大叫「進擊的巨人!」像孩子的那一面全無遮掩,他們興奮地翻漫畫,簡直坐不住。
我們好奇樂咖今天缺席的原因,有人回答:「他在趕畢業論文啦。」辛苦了樂咖,但三人漫畫繼續翻,完全沒有要幫他加油的意思。
說是訪談,更像三個同時翹課的好友,來到租書店和我們分享荒謬爆笑的往事。我們也盡力記錄下三人的混話和一片真心,聽他們玩在一起,搞定世界的浪漫始末。
■玩樂青春,就要互相傳染中二的疾病
話題首先從最青春熱血的漫畫《麻辣教師GTO》開始,鍾佳播和猛將高中時期便是同班同學,兩人以眼神互打暗號:「之前我不是有個大背包裡面全放漫畫,帶去學校嗎?」猛將忙跟我們解釋:「他是熱心啦。」大考之前,鍾佳播充當行動租書店,帶漫畫讓同學傳閱分享。是幫忙紓壓嗎?鍾佳播說:「是要拖累全班的讀書進度!」他露出燦笑,卑鄙源之助現身。
鍾佳播說:「小時候覺得鬼塚英吉好笑,長大後越看越覺得這角色設計得太棒了!」講得像是形容自己。「我覺得他的角色設計,會讓你喜歡上鬼塚的缺點,這點滿厲害的。」福林搭腔:鬼塚滿迷人的啊。
對於角色的帥,他們有各自的標準。冷不防又翻出一本《幽遊白書》,三人各自清點自己信仰的英雄。猛將選「藏馬」,福林不甘示弱:「飛影是很帥,但我喜歡仙水。」鍾佳播則說:「可是長越大,我越覺得戶愚呂更帥。」——關於帥,彼此誰也不讓。
鍾佳播說自己高中時超迷奇幻小說,看最多的是《冰與火之歌》,問理由,他說:「可能國中的時候特別中二吧。小時候不是會有那種幻想嗎,就覺得搞不好這世界是假的,可以通往異世界。」猛將認同:「會會會,有一天爬起來,就跑到另一個時空之類的。」留級那年,鍾佳播終於意識到:「這件事好唬爛!」童年無法打開異世界大門,青春期走到尾聲就更不可能辦到了。
高三那年,鍾佳播開啟自己最痛苦的修羅之路。如同他熱愛的《浪人劍客》、《劍豪生死鬥》漫畫中的武士一樣,他不在江湖修行,而是困在學校反省,成為班導師厭惡、學弟妹迴避的留級浪人。鍾佳播說:「如果在高二留級,就可以再玩一次社團活動,但我是高三才留級,最無聊的。」
高三重播沒有樂趣,鍾佳播便將希望投注在未來大學四年,考試放一邊,生涯規畫擺中間。「同屆的同學都考上了嘛,我就問他們哪個科系是不用讀書的?問了一圈之後,猛將就說——大傳啦。」這就是鍾佳播的志願選填方法,以隨性悟出的浪漫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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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武士、以寶特瓶當武器互K,是反正我很閒發明「羅馬競技生死鬥」的起由嗎?鍾佳播說:「就有一天啊,猛將跟高中室友在那邊拿寶特瓶互打,據說室友他爸是練劍道的,我當時看他們打來打去覺得好好玩喔。」憶起當年,猛將激動:「對對對!那時候沒有算分,就互打,覺得好玩而已。」遊戲發明後,隔天他們回到班級廣為宣傳:「這個很好玩喔。」全班群起仿效,拿寶特瓶在走廊上決鬥,大家玩真的。「但遊戲總要有規則吧?後來才陸續規定,不能握對方的劍、不可以打頭等。」鍾佳播超認真:「我們從高中就開始精雕細琢,所以現在遊戲規則就很完備。」
樂咖在「第一屆羅馬競技生死鬥校際盃全國大賽」現場直播上說:「大家看看,這就是一支寶特瓶引發的熱潮。」回想當年整班同學以走廊為戰場,持飲料瓶當寶劍,鍾佳播笑得燦爛說:「以前只有我們班會打,別班不會嘛,別班同學都靠在牆上笑我們是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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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羅馬競技生死鬥」在各大校園掀起舉辦風潮(yenwei攝)
■玩瘋創意,創作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
訪問前,我們請鍾佳播分享對他影響深刻的人生書單,他選了兩本頹廢感濃厚的小說——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和蘆原直的《雨雞》。
看到這份書單,我們問是否曾想過當文青?鍾佳播即刻否認,甚至覺得書單上提到《人間失格》有點丟臉。「其實我一開始滿排斥的,看太宰治好像滿中二的你知道嗎?」直到當兵時,時間很多,反正也很閒,一讀才發現太宰治描繪人物的筆法十分了得,驚為天人。
「故事裡,主角被同學發現自己一直在假裝。從那一段起,我就被故事吸進去了,那個突然被揭開祕密,無地自容的感覺很讚。」鍾佳播喝口咖啡繼續:「我覺得碰到這種事,一般人一定非常慌張嘛,主角拼了命的對那個同學示好,這段過程寫得非常好看。」這是《人間失格》中的名場面,主角「我」在體育課跳遠摔跤,引起全班同學笑場後,另一名學生「竹本」站在主角背後,冷不防丟出一句:「你是故意的。」
類似的橋段也發生在訪問現場,當鍾佳播大讚:「太宰治這傢伙滿厲害的嘛。」猛將隨即拋出一句:「你憑什麼評論啊?」鍾佳播哈哈大笑,宛如《人間失格》主角「我」被同學一語道破,尷尬收聲。
《雨雞》則是描寫幾個男大生在大學中各種插科打諢的趣事。「我喜歡整本書的調性啊,裡頭人物看起來好像有在幹嘛,但感覺卻沒目標。在某些關鍵時刻又滿有態度的,我當年如果看到這本書,大學畢製就拍這題材。」
書中的曖昧橋段:大學同學的妹妹小愛,某天下午趕來照顧發燒中的男主角。作者字裡行間,讓戀愛的感覺升高。然而故事直到最後,兩人彷彿有愛,卻都沒有講出來。
一時間,我們看穿浪漫Duke最偏好哪一種戀愛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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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追問惡魔貓男、台北暴徒和浪漫Duke這些角色是怎麼創造出來的?我們繼續探問下去,不小心把反正我很閒構思影片的SOP給問出來了。
鍾佳播說:「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彼此都有默契,知道什麼東西好笑,什麼東西不好笑。我們會先丟出好笑的『詞』,再從『詞』去延伸。」猛將補充:「很多時候,都是『詞』好笑,再結合角色設計內容。」全部人一致認同:「加背景故事會讓角色更好看、更好笑,主要是這樣操作啦。」
譬如「台北暴徒aka黑魔王」,光是名稱就令人發噱,四個人再加碼,為之添加背景故事。他們設定一個白目角色,一直弄人一直弄人,弄到今天,Youtube上這支影片已突破92萬觀看次數。
「惡魔貓男」其實在頻道剛開時就存在鍾佳播的腦袋中,原型來自他喜歡的電影《特攻聯盟》。每次拍片沒靈感時,鍾佳播就會把惡魔貓男的想法拿出來,煩大家快拍。今天,這支英雄廢片,超過135萬觀看人次。
「浪漫Duke」則是四人最有共識的角色,人設是必須很懂情場規則。他們將影片搞成聯誼節目,最主要就是教別人一直把妹。那句開場:「浪漫Duke,幫你找回屬於你的浪漫!」已成為全台男性琅琅上口的台詞。
所以討論的時候都會互相丟詞?「對,但鍾佳播比較常丟奇怪的詞,更多時候是四個人丟完,大家都笑出來,就是中了!」猛將很激動。
那有笑不出來或意見分歧的時候嗎?「很常啊,我們四人的笑點有時也不太一樣。但基本上還是在同一個框架下做決定。我們不通過投票做決定的,因為想法好就是好。」
最信心滿滿的人按耐不住:「如果真的都沒辦法,就先放著。因為我們有自信,可以想出更好笑的,嘿嘿嘿嘿。」鍾佳播的尾音透露了他的自豪。
三人接著向我們演繹,拍攝現場和前置討論的真實情形。猛將和福林主要在鏡頭後以聲出演,手持攝影機捕捉在鏡頭前臨場發揮的鍾佳播和樂咖爆笑連連的對話,有時光承接一句台詞,就可以搞到昏天暗地。
鍾佳播說明:「我們台詞都是現場想的,只知道這一場大概要講到哪些點。有時,台詞如果沒有順過,我講完,樂咖就會不知道要接什麼。」他比手畫腳:「所以我就會跟他說,等我講到哪句『關鍵詞』,你要再接一個什麼東西,我才有辦法繼續接話。但光想那個『關鍵詞』是什麼,可能幾小時就過去了,執行起來好笨喔哈哈哈。」他笑聲加持,不知道是嫌自己還是對手笨。
從一句好笑的「關鍵詞」開始,慢慢形塑概念,現場發揮後再研擬下一步要怎麼做,這樣的流程拍下來,一天的時間就過去了吧?
「對,這樣太沒效率了,所以最近才開始有腳本的製作。我們現在使用新方法拍攝,快很多,大概拍三小時左右就結束了。」鍾佳播說。
聽到關鍵字,我們豎著耳朵追問這個高效能「新方法」的誕生,是因為開始接業配的關係嗎?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似在確認「可以說嗎?這些人可信嗎?」最後決定攤開雙手,與我們分享「反正我很閒」進入資本主義世界的全新運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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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很閒」擅長從抽象「概念」發想,將各種立場融入影片辯證(取自反正我很閒臉書)
■翻玩業配,以概念發想反正就很棒
鍾佳播說,他們最近開始接到一些業配案,其實還在熟悉節奏中。「我跟猛將以前的工作接拍過許多廣告案,即便是金額、預算不高的小案子,也會直覺的把客戶當老大,他們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他們談自己,也講出一般廣告代理商的心聲。
但現在不同了,他們當起了Youtuber,有屬於自己的風格,在接任何一個案子之前,都會先替心愛的角色想一想:惡魔貓男、浪漫Duke、台北暴徒⋯⋯或是他們自己,在影片演出中講出客戶需要的業配台詞,到底合不合適?
鍾佳播說:「現在狀態不太一樣了。以前是客戶要什麼,我們就想辦法做得更好。但現在我們可以說,欸這個業配,我們不能這樣做喔!我們有了跟客戶討論的空間了。」
那麼,如何在接業配的同時,統合「反正我很閒」的風格呢?
談及此,鍾佳播整肅了神情:「我最近發現,在製作業配內容時,我們比較擅長從『概念』切入,而不是商品本身的效能、功用。」他以近期的廣告影片為例,「我們喜歡從這個商品的『概念』去做延伸,例如說SSD是記憶體,我們就從『記憶』去做延伸。」猛將和福林頻頻點頭:「對,這就是我們喜歡的執行方法。」
在〈【核爆後】糧食危機!一個道德、規範、犯罪界線模糊的世界〉影片裡,他們想像公元2200年後,固態硬碟是過去人類關押罪犯的監獄——鍾佳播、樂咖兩位世界僅存的末日駭客,在電腦面前辯證是否能將人類格式化,決定罪犯的生死並進行變賣。在業配廣告案的製作中,加入嚴肅探討道德、規範、犯罪界線模糊的問題,客戶居然同意放手讓他們去做,四人超意外。
從概念到創意表現,他們的業配玩法聽起來非常范特西,但他們也保證風格不變,依然「反正我很閒」。
■詞彙被玩壞,觀眾自己會判斷
創作者常透過作品抒發己志、宣洩生活的不滿。維基百科上為「反正我很閒」做的註解是:「以諷刺資本主義和反抗體制的左膠為最主要特色。」頻道的影片中常出現角色吼出政治訴求與名言,如「拿到改變體制的話語霸權」或「人民的法槌,就是眾志集結的代稱與力量。」這是一種控訴或立場的表態嗎?
訪談中最沉默的福林鄭重聲明:「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很好奇,以為我們頻道都在高舉左派的旗幟之類的。」他反駁道:「仔細看我們的影片就會發現,雖然我們故事有一方比較偏左,但同時一定也有一方比較偏右,有兩個對立的角色在辯證。把影片看到最後,我們其實沒有偏左或偏右,而是讓觀眾自己下判斷。」他們不想輕易選邊站,或太急促快速地以結論來判斷事物。「我們只是反映一個很荒謬的社會現象。談勞方的問題也是,因為我們的生活比較偏底層嘛,所以由加班的現象講起,大家也比較有共感。我覺得『反正我很閒』是在倡導一種生活的態度吧。」這一刻,感覺現場應該來點掌聲。
「講這個會不會太嚴肅?」福林看著陷入沉思的夥伴問。「不會啦,不會啦。」其他二人異口同聲。
這類語彙,四人堅持要用夠中二、夠帥的台詞來演繹才有Power。金句發明王鍾佳播說:「其實這些詞彙沒有特別新,只是我們剛好有那個能力,去用比較好笑的方式呈現出來。」我們好奇,這些詞句是從哪些書籍或情境下發展而來的?鍾佳播給出的答案頗出人意表,他回答——政論節目。
鍾佳播稱自己最喜歡的節目是《年代向錢看》,選舉前更投入,一天可能花4個小時看政論節目。猛將也附和:「看那個其實火大歸火大啦,但有些想法就從這裡面聽出來的。」鍾佳播說:「不是火大,是荒謬!」他舉之前立委葉毓蘭用氣炸鍋消毒,結果口罩燒毀的例子。「我就覺得很好玩,她身邊幕僚這麼多人,怎麼就沒有一個人來阻止她這麼做?這麼荒謬的行為,我就會想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幹?」這些政治事件,成為鍾佳播最好的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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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很閒」曾在影片以「人民的法槌」作為垂倒資本主義高牆的象徵(翻攝自Youtube_反正我很閒)
談到政治,我們接著提出更敏感的話題:前陣子某大學詞曲創作社團PO文,以「台男的法槌」等嚴重性別歧視的言論引起極大爭議。挪用「反正我很閒」的概念卻造成扭曲,這點你們怎麼看?
三個人同時發出「喔」的一聲,知道我們沒在客氣。鍾佳播先發制人:「心裡難免會在意啦。可是我們知道,沒必要去跟他爭吵啦,不要理他就好了。」福林問:「後來他們貼文刪掉了嗎?」猛將回:「刪掉了啊!」
鍾佳播繼續解釋,這種事情未來絕對會繼續發生,「但說不難過、情緒不被影響是不可能的啦。任何話都會被拿來扭曲吧,這例子太多了,例如:最早馬克思主義提到的詞彙,到列寧的時期又不知道被曲解成什麼東西。」政治強人義憤的口吻出現了:「說過的話就是會被人家拿來解釋啦,這就是常態,重點在回應的方式啦。現在我們團隊知道——越去跟他吵,對方就越高興。」
鍾佳播鄭重說:「不需要去特別澄清這些詞彙的意涵。因為看的人不是笨蛋嘛,大家也知道我們要踩的立場是什麼。」這正呼應了福林提到的不選邊、不急著澄清或說明的態度,把最後的評判,留給了觀眾。
■玩出浪漫,主流的說法與當前的焦慮
聊到閱讀,鍾佳播分享他最愛的偵探小說,是紀蔚然的《私家偵探》,說自己讀大學時非常喜歡偵探類型的題材,但總寫不出好劇本。
鍾佳播說:「我覺得要寫偵探、犯罪懸疑,以台灣的成本和規模,很容易會遇到一個窘境,就是如果你寫太龐大,很像小孩開大車,看起來超矬的。」他敬佩紀蔚然的寫法:「這本書拿捏得非常完美。主角是一個退休的教授,平常就是看一堆偵探書,故事中他遇到一個怪案子,而且發生的地點全部都在台灣,就想自己來當偵探破案。」
素人偵探在推理小說中受歡迎的程度並不亞於各家名偵探,而一個素人渴望成為偵探或英雄這種偏好與設定,像極了鍾佳播最愛的電影《特攻聯盟》,震撼了他的人生。他轉頭對猛將和福林說:「某天坐在家裡轉電視,看到第一集《特攻聯盟》的電影預告真的凍末條,那時候凌晨十二點多,我就自己到西門町買一張票進去看。」
鍾佳播也分享自己對於「流行文化」的詮釋與理解,事情要回到他的童年:「小時候,我媽是家裡的老大,遙控器的權利都掌控在她手上。我媽很少讓我看綜藝節目、港片⋯⋯所以同學口中的流行文化我完全不懂。」
「高中時的那些流行歌手,周杰倫、徐懷鈺,或是電影台播最多的周星馳電影我完全沒看過,從高中到大學跟同學完全沒共鳴。」猛將接口:「啊不就還好,我跟樂咖也不太聊這些。」
沒有流行文化的加持,高中時期的鍾佳播決定繼續當個反流行的壞份子。他接著以流行音樂舉例:「高中時覺得,那時流行的樂團例如Linkin Park,大家都聽那個,我就覺得好俗喔。我不想跟大家一樣,我就是要聽邦喬飛(Bon Jovi)、AC/DC啦!」
鍾佳播推推眼鏡,「可是你仔細去想,邦喬飛以前走紅時,不也是當時的Linkin Park嗎?他就是那個時代最流行的東西,所以才會留下來,到我高中時期變成經典啊!」時間使大眾流行沉澱成絕世經典,也讓青澀反叛的心境發酵成更宏大的世界觀。
「講回我喜歡的英雄電影。其實影視圈裡有些人滿鄙視這些的,覺得做特效很遜,把一個壞人打敗好無聊,一點都內涵都沒有。可是不能這樣,你要去看它的方式,要去理解它是當下最流行的東西。」鍾佳播逐一細數好萊塢的預算、頂尖人才聚集的執行方式、電影中的每一種細節⋯⋯講到激動處,彷彿在進行一場演講,感覺有攝影機正朝著他拍。
猛將說:「你的意思是英雄電影可能過兩、三百年回頭看,會像聖經一樣?」鍾佳播叫了起來:「對對對!耶穌就是超級英雄嘛。這樣舉例可能有點不禮貌啦。但就像古代人喜歡聽那些聖經故事,跟現在人喜歡看Marvel電影是一樣的心情。不然你他X耶穌!!」
鍾佳播笑說:「以前人在講耶穌的故事,說他對人很好,誰要聽啊。一定要加一點料,就像我們的爆破戲一樣,有個傢伙叫耶穌,讚!可以施展神蹟把水變酒,厲害!」他進一步舉例:「查克.史奈德(Zack Snyder)的電影、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的電影,根本是聖經狂;只要扯到聖經,你就會覺得有個B格。為什麼電影只要扯到聖經都叫厲害?」猛將急打斷:「你不要拿這個舉例啦。」兩人阻止他講出任何褻瀆宗教的髒話。
「這事實上是一樣本質的東西啊,英雄電影,不就是現代人的聖經嗎。那你為什麼不好好享受現代人的聖經呢?」鍾佳播語氣加重:「既然都活在這個時代了,為什麼不去享受這時代的經典呢?」過去那個拒絕流行文化的中二生,一瞬間全消失了。
講到這裡,我們問,頻道從非主流到主流,從小眾圈粉到聲名大噪,你們怎麼看待這個過程?
鍾佳播語氣中勃發高亢的引擎聲,冷了下來,「現在這個時間點的感受,與過去絕對不會一樣。我其實有點迷惘。」
猛將說:「是不是像一些樂團也會遇到的迷惘?就是很多人開始聽我的音樂,可是根本不懂我在幹嘛,我做這些事的用意真的有達成嗎?自己跟自己在拉扯。」
鍾佳播說:「我們本質上還滿indie(非主流)的吧,我們對於很主流的東西,內心曾有過小小的反抗。」他進一步描述:「就是會覺得,這主流有點遜啊!可是現在就是被框去那裡了。哭啊,我到底是怎樣啊,那我過去反抗的心態是在罵我自己嗎?」這是「反正我很閒」現在最困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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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林也談到了自己的恐懼。「〈【核爆後】糧食危機!一個道德、規範、犯罪界線模糊的世界〉上片的時候,我跟樂咖一直在刷粉絲留言。每次新片一上,我們都會一直會刷,很焦慮欸。」其他人也附和道:「對,會開始焦慮了。」
福林說:「大概前10分鐘吧,幹,超多負評!就是你永遠無法保證每個人都會愛你欸。就是會有5%的人討厭你,然後下次上新片,又會有那5%的人一直長出來。」鍾佳播以幽默方式緩和氣氛:「不會一直長出來啦,但是他們會一直躲在那裡,等到你有一天出包,直接出征。」鍾佳播舉起手上的法槌。
猛將說:「但總有一派人是滿替我們開心的,有發現嗎?」我們安靜地聽他說:「一些看我們很久的粉絲就知道,這是我們第一支有收入的片子。這是我們搞了很久,這兩年花所有時間跟成本砸下去,做到這樣的成果,大家非常開心啊。」
「就有點像我們喜歡的樂團或偶像,一步一步往上,有一天終於到小巨蛋開演唱會。就是哇,我跟了10年,終於可以和所有人站在同樣的地方了的感覺。」
我們彷彿看到三個高中生,互相講述彼此即將抵達的夢想,攤開自己的心情,在一支支影片,一場場大冒險中,持續說著真心話。
桌面擺滿了他們各自喜歡的漫畫和文學書,如果回到高中,能在書包裡塞進一本課外書,他們想放什麼?
福林想塞進一大冊《進擊的巨人》、猛將選了《動物農莊》,鍾佳播仍然選擇他最愛的《雨雞》,或許因為裡頭的男主角最像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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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鐘響,訪談結束。這個下午三人互相吐槽、互相勉勵,像拿著破爛的寶特瓶找彼此決鬥,像當年要求打輸的人繼續站起來,陪彼此再玩一局。
2020年7月11日,台灣學生聯合會主辦了「第一屆羅馬競技生死鬥校際盃全國大賽」,鍾佳播、樂咖、猛將與福林四人皆受邀出席,當年許多玩在一起的同學也到場。「高中玩的蠢遊戲,過了一個時代之後怎麼變熱門了?我們經歷過兩個世代,覺得更莫名其妙。」這是他們下的註解,這場盛大的畢業製作,讓他們都很感動。
故事最後,當年走廊上笑他們白痴的同學們都消失了。時間留他們下來,繼續玩樂打鬧,繼續用漫不經心的方式面對現實生活,讓更多人願意陪他們玩在一起、追他們的影片、複誦他們的台詞,從他們身上找回屬於自己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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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朱嘉漢》書的回返
我在世紀之初成年。才剛從彷彿無限大的1999年,跳到乾淨簇新的2000年,馬上被提醒:這還不是新世紀。
於是再等上一年,直到2001年,跨入了新世紀時,恰巧滿18歲,進入大學。
彼時書市還見盛況,一切如此新穎,亦如此興盛。面對茫茫書海,我卻不由分說轉身,面向過去,背對著未來。竟有點像班雅明闡述的新天使的姿態,在一片廢墟之中仍欲逗留,喚醒死者,卻被那撕裂翅膀的進步之風刮進了未來。當時的只是眷戀我錯過的世紀末的華麗,未曾感受撕裂的痛苦。要等到很久以後,知道在那個時間點回望的世紀末,是最近亦是最遙遠的距離。
當時哪會這麼想?忙著與時間賽跑,在學校總圖書架間漫遊,在新書店中追逐。然後,在彼時方興起的、新模式經營的舊書店吸引,一頭栽了進去。一開始是貪圖便宜,後來隨著出入的時間增加,書架上二手書的比例逐漸超過新書。也在一次一次的機運中,隨機拼圖般補足我錯過的部分。
我天性熱愛機運,只有在隨機的安排中,我感受到自由。也許因為太熱愛,大學未畢業,就進了天母的一家二手書店工作。
成日與書堆相處,像待在某種蓄水池子中,漸漸建立起自己的閱讀生態。一轉眼,與書店的愛書者們談起書,已經不感生澀。在畢業前夕,等待著兵單與出國唸書的懸宕時光,我以為緩慢,實則是奇蹟般的速度累積。我這文學遲到者,原來蒼白無比的書架已然成為一個小小的閱讀生態系。
譬如大江健三郎,在《換取的孩子》剛上市時,我也同時在二手書店補獲了東販出版的《死者的傲氣.飼養》與《萬延元年的足球隊》(至今我最愛他這本)。也陸續補足了《性的人間》、《聽雨樹的女人們》、《靜靜的生活》,還有光復書局「世界小說家」才收錄的《個人的體驗》。
喜歡的作家當然要全部搜集,譬如所有川端康成的作品、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馬奎斯的作品、卡繆的作品、莒哈絲的作品,不論是否有版權或是盜版,不論翻譯良莠,皆納進書櫃;有一些晚一點才認識,幸好不太遲,例如亨利.米勒的《北迴歸線》(沒想到後來的讀者不太讀他了)、巴塔耶《愛華妲夫人》(從金楓出版社偶然尋得)、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同樣是光復書局那套書找到的)、富安蒂斯的《奧拉/異鄉老人》、庫許納《美國天使》.....
我亦在同一間書店,逐漸收藏起我鍾愛小說家之前錯過的作品。我買齊了《手槍王》、《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妻夢狗》、《第三個舞者》。2004年,我帶了《我們自夜闇的酒館離開》給駱以軍簽名,他說:「這本連我都沒有。」
若干年後,再度與駱以軍相遇,已經是跨越一整個歐亞大陸的時差通訊。來回幾封信,他驚訝寫道:「怎麼你讀的書,文學的根柢,是我當初在陽明山上苦讀時所愛不釋手的那些書?」欣喜不僅是與心儀的小說家通信,更在於我們在很多方面,共享了同樣的文學養分。
在書籍的考古地層恣意探索,彌補我的遲到,也跨越了年齡的差異,在文字共和國裡,時間可以用另一種方式估量。
那箱書其實是某位旅法作家的二手書,不僅這本小說,同個箱子一系列的法文文學雜誌《Magazine Littéraire》亦成為我剛學習法文時的最好讀物(最好?因為看不懂又如此渴望讀懂,引起的慾望像是初認識文學時的慾望二次燃燒)。
舊書從遠方而來,也將我帶向遠方,到後來,換我將書帶到遠方。
展開留學生涯,乍到巴黎第一天卻驚慌失措,徹底幻滅。混亂間,意外走到聖米歇爾大道上的二手書店。我看見一整排口袋書被隨意放在店門外的平台任人挑選。剛到巴黎覺得一切的物價都是台灣的兩三倍,我卻隨手一抓,便是一本法譯版的《精靈之屋》。除了驚訝這麼好找,發現二手售價1.5歐元,還不到新台幣100元,頓時有了活力。
旅法8年,習慣不改,把時間擲在舊書攤、舊書市集,有時沿著塞納河畔來回走,晃眼就是一天。
有些書就是特別記得,有年巴黎書展,請來了魯西迪與保羅奧斯特兩人夢幻對談(至今沒看過比這更驚人的組合)。對談後,我先拿了《午夜之子》給魯西迪簽,再拿《幻影書》給奧斯特簽。《午夜之子》是我在舊書店打工第一天,用當天工資買下的第一本英文書,《幻影書》則是在艾克斯(Aix-en-Provence)某個小巷的英文書店購得。這兩本簽名書,再過了幾年,亦隨著我回到台灣。
最後,再提一個小故事吧。同樣在舊書店工作時,某天,收到數十箱的書。聽同事說道,這來自於我非常喜愛的小說家,由於即將出國,把書全部處理了。那是以我那個年紀,最近距離理解(但其實更多是難以想像)「成為一位作家要讀多少的書」的時刻了。我看著一箱箱的英文與中文書,文學之外,也有哲學、歷史與其他。而當中意外的,我看見一本羅蘭巴特的法文書。我以當時初學的法語能力指認書名:《愛情論述的片段》。我當場買下此書,回家一查,發現這本書就是《戀人絮語》。
不過這個直譯書名,就一直深刻記得了。談論書的話語,確實也像是某種愛情論述,永遠是片段的,但又如此綿綿不絕——以為中斷的,卻又在某處接連起來——,彷彿無窮無盡。
這故事仍有後續。前陣子,終於與這作家相遇。我說起了這段故事:這本法文版《戀人絮語》,我帶去了法國,8年後,又帶回台灣。
她說:「這是我在愛丁堡買的,當時學了一點點法文。後來帶回台灣,沒想到會到你手中。」
頓時百感交集。偶然成為作者,意味著自己的文字也進入了這樣的交換系統,或者說,打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在那。只是我沒有察覺到,而把自己當作單純的收禮者。
我說:「所以一本書的命運,真的比我們想像來得長久。」
「是啊」,她回答。
所謂書的歸返,確實像牟斯的《禮物》,帶著某種精神能量在,只是有時換了另一種形式存在。●
朱嘉漢
1983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寫小說與Essay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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