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董啟章談:為甚麼文學人要讀柄谷行人?
我認為文學人都應該好好一讀柄谷行人的《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這裡所說的「文學人」,不僅指從事文學研究或評論的人,更加指一般的文學讀者,以至於創作者。
這個說法必然要面對兩個質疑。第一個關乎題材:就算日本近代文學有多優秀,也不過是眾多語言的文學的一種,並不具有普遍的代表性,更不要說非讀不可。為甚麼我們要特別去關心日本文學呢?第二個關乎類型:除了學者和批評家,理論著作對一般讀者並非必要,對作者而言更加是有害無益。前者很容易解答,後者卻比較麻煩,因為文學作為感性書寫和自我表達的觀念根深柢固,一旦涉及理性思考就會招來反對,認為是對文學的破壞和損害。
我先來回答第二個質疑。我們平素閱讀的當代文學作品,其實有著共同的源頭,大都可以歸為歐洲19世紀出現和確立的近代文學(在華語地區稱為「現代文學」)的延伸。當中我們稱為小說(novel)的敘事體,其產生也有特定的歷史背景和條件,並不是古來如此、普世通行的形式。我們之所以會把近代文學視為不辯自明的事物,是因為它的源頭被掩蓋和遺忘。去把這個起源重新展現出來,探討它之所以成立的物質條件,就是柄谷的書的宗旨。
那麼,對西歐的文學探源,又為甚麼要以日本近代文學為切入點?當然,從西歐本身或者其他非西歐文學入手也無不可。但是,在明治時期確立的日本近代文學,在極短時間內重現西方近代文學確立過程中的各種現象,加上一些富有自覺意識的日本作家(如夏目漱石、二月亭四迷、森鷗外等),拒絕對來自西方的文學制度照單全收,於是便出現了使之問題化的可能性。與其說日本「重複」了西方的文學發展史,不如說在這表面的、濃縮的「重複」之中,出現了抵抗「重複」、再而加以扭曲和轉化的契機。因為這種特殊的反應,與近代文學已經充分地常態化和透明化的西歐相比,日本近代文學更能突出當中被隱藏起來的構造性。
柄谷要指出的,是近代文學作為制度或裝置的事實。這個制度或裝置,始源於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透視法的發現。自從作為繪圖技術的透視法被發明,伴隨出現的是統一的均質空間和視覺深度。深度同時向內和向外展開,前者成為人的心理空間或者內面性,也即是「自我」;後者則成為社會空間和外面性,也即是「風景」。並不是先有風景,然後有描繪風景的透視法。相反,是先有了透視法,風景才成為可能。內面性也一樣。關於繪畫藝術的討論並不只是隱喻。作為裝置的透視法切實地改變了人類對於物質世界的理解和支配,而在這種條件底下產生了近代文學,也即是聲稱能客觀地再現外在的風景和內在的自我的文學。
根據柄谷的分析,這樣的文學是一種建構出來的制度(包含預設和強制),而不是本然如此或者自然生成的東西。而文學這種制度,和其他現代政治社會制度密不可分,並行不悖。所以他陸續討論了「言文一致」的語言政策、戲劇改良、教育方針、醫療知識、兒童文學等不同的制度的確立。凡此種種都和明治20年前後的文學狀況有互相勾連的關係。柄谷多次強調,他並不是書寫日本文學史,而是通過日本文學中的明治時期,探究文學這制度本身的建構過程。
我們接著會問,關於文學的「起源」的思考,除了是一種文學史知識,跟我們今天繼續讀文學和創作文學有甚麼關係?我們知道了文學是一個有特定條件的制度或裝置,那又如何?難道我們要因此而否定以近代文學為基礎的今天的文學嗎?事實上,有著這樣的源頭和發展的文學,無須我們刻意去否定,它自身已經走向衰落。柄谷在序言中便談到「近代文學的終結」。如果文學制度有其起點,自然也會有其終點,這原本不是甚麼值得唏噓的事情。這裡所說的,並不是經常聽見的「文學已死」的陳腔濫調。
所謂「近代文學的終結」所指的是,以「客觀第三人稱」(及其變體)為標準裝置的近代文學,已經不足以回應當代世界的新現象和新挑戰,而趨向於式微。但這並不意味著文學本身的死滅。相反,對於曾經被近代文學制度所壓抑和排斥的文學形式(羅曼史、傳奇、物語、滑稽文、類型小說等)的恢復,以及對於近代文學勢力沒落之後新形式的冒起,柄谷是抱有期望的。文學這裝置,依然具有演變的活力。
《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是柄谷行人的早期著作,我最先讀到的是2003年的大陸簡體譯本。3年前又讀到台灣的第一個繁體譯本,所據的原文是作者2008年的最終修定本。這兩個版本雖然在翻譯上頗有參差之處,但卻是我認識柄谷文學觀的最早依據,也成為了我繼續閱讀他其後的哲學、倫理和世界史著作的開端。現在這本舊作由柄谷先生的資深譯者林暉鈞先生重新譯出,精確地再現作者清晰的思路和嚴謹的行文,毫無滯礙不通或曖昩不明之處,為柄谷先生的重要著作中譯作了完美的補足。
身為小說作者,柄谷行人的論述對我產生舉足輕重的影響。近年在寫作的時候,都會留意既有的文學裝置如何在自己身上發生作用,並且有意識地與之抗衡。在文學面臨巨大危機的時代,我認為每一位文學作者和讀者,都應該思考自己在「起源」和「終結」之間的角色。對於這個難題,柄谷的著作將會帶給我們擷之不盡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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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柄谷行人 柄谷行人出身學運世代,1960年代就參加反安保運動。1969年以討論夏目漱石的〈意識與自然〉獲得第12屆群像新人文學賞。初期以文藝批評為主,1973年日本新左翼運動衰退後,重心逐漸移向理論與思想工作。近年來持續探討「國家」、「資本」、「國族」等概念,提出「Association」作為對抗之理念,2000年曾組織NAM(New Associationist Movement)運動,鼓勵成立各種小型共同體,以區域性的生產與消費,對抗大財團資本怪獸,近10年來更積極參與反核。日本311地震之後,他發表一篇擲地有聲的〈站在震後的廢墟之上〉,並親上街頭遊行。 柄谷行人至今已出版著述30餘種,代表作有《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作為隱喻的建築》、《移動的批判:康德與馬克思》、《帝國的結構:中心.周邊.亞周邊》、《哲學的起源》、《世界史的結構》、《倫理21》、《柄谷行人談政治》(以上均由心靈工坊出版)、《邁向世界共和國》(臺灣商務出版)、《歷史與反覆》、《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民族與美學》等。《定本柄谷行人集》全5卷於2004年由岩波書店出版。 |
書.人生.林孝謙》那些以不同形式存在的愛
總覺得書是人生階段的印記,也是以不同形式存在的愛。不論是對於選書人,還是對於讀書人,實踐書裡訊息的人,抑或是因為一本書踏上旅途的人。
35年前,高雄,5歲的我剛讀幼稚園。印象很深刻在一次幼稚園園遊會,每個小朋友有50元的購物券,可以買任何想買的東西。我買了第一本書,一本幫貓咪繫鞋帶的書。這本書的設計很簡單,僅有幾片厚紙板裝訂而成,打開後,每一頁的畫面都是隻巨大的靴子,靴子裡躲了一隻隻不同顏色的貓。
這本書沒有任何故事,卻附贈了兩條鞋帶,讀者只需要利用書中附贈的鞋帶,細心地穿過打好洞的鞋孔,一頁一頁將貓咪的鞋帶繫好。透過幫助貓咪的過程,也讓自己手腦並用,並學會照顧自己。我著迷於這樣的手工藝形式的書,也在透過幫貓咪繫鞋帶的過程,在媽媽的幫忙與陪伴下學會了繫自己的鞋帶。回想起我的閱讀經驗,我常常想起這本沒有故事的書。我想那是一種愛的體驗。
通常喜歡閱讀的人,都享受著某一部分的孤獨,而這種孤獨的樂趣體驗,某部分摻雜著自娛自樂。這樣奇特的人類情感其實是需要培養的。爸媽很重視教育,從小就用很多方式讓我接近書籍,也很鼓勵我看書。儘管當時年幼,但他們總是捨得為我買書。當時很流行兒童套書,一個月一冊,12冊剛好講完四季的各種科學知識與童話故事,我的架上就有一套。
有一天,年幼的我心血來潮,自以為是的拿著蠟筆當起老師,一本一本地幫套書改作業,畫圖批註。當爸爸看到我把好幾本套書都畫得慘不忍睹,他並沒有處罰我,反而讓我享受與這些書相處的感覺。多年後看到這些繪畫的痕跡,反而讓我慶幸與慚愧。慶幸的是引導我讀書的人對我的包容,慚愧的是無知帶給人的破壞力。
高中時,歌詞本是我最喜歡的書。歌詞本是個奇妙的創作載體,少少的文字卻有極大的想像空間,一百個字裡面講得透人生的生離死別,把愛情講得轟轟烈烈。而好幾首歌詞集結在一起,起承轉合又蘊含了一張專輯所要表達的思維。
當時我跟同學們每週都會互出考卷,一題10分,一次10題。考的不是課堂上的內容,而是喜歡的歌手最新單曲的歌詞內容填空。
後來滾石唱片為了促銷一套精選合集,竟然搭配10首經典歌曲出版了一本以這些歌曲為基底創作的小說集。裡面有10篇短篇小說,依照這些歌詞逆向而生。作家自由滋長的文字震撼了我,原來故事裡還可以有故事,一個創作的生命是可以如此多元。
過了高中時期,也就沒有人陪我瘋歌詞填空的遊戲,而我常常懷念這群朋友,這群陪我在歌聲裡探索文字的人。
大學時期因為就讀的是外文系,自然多了許多閱讀國外文學的經驗,然而最吸引我的不是小說與詩歌,反而是舞台劇的劇本。那時交大外文系來了一位剛從美國莎拉勞倫斯戲劇學校回國的老師杜思慧,她開啟了我對於戲劇世界的大門。
那段時間在她與系上老師的介紹下,我讀了非常多的傳統舞台劇劇本,也從圖書館裡借來很多外國的電影劇本。劇本是種會講話的書,裡頭有許多鮮活的角色碰撞著你的生活經驗,觸發你的各種感官。有時它讓你樂得開懷,有些劇本甚至會讓你在悲傷中體會到生命的可貴。我很喜歡俄國作家契可夫的《櫻桃園》,也喜歡法國莫里哀的《偽君子》。那段時間,我連騎車時都常常幻想著滿園櫻桃樹被砍倒的聲音會是多麼震撼。
剛上大學的我,因為到了異地生活,多了很多自己的時間與空間。
還記得那時候焦雄屏翻譯的《認識電影》,以及《法國電影新浪潮》與電影館的系列叢書是我每晚的精神食糧。每週從圖書館搬運幾本回家陪我度過舒爽的週末,一讀就是4年。也不知道自己唸的是外文系還是電影系,但這段時間的閱讀,卻扎扎實實給了我往後許多電影創作的養分,這倒是我始料未及。
記得大三的暑假,我一個人前往日本九州,除了走踏熊本城之外,更探訪了夏目漱石的故居。我還記得一個人騎著腳踏車,看著地圖,在日本的鄉野間探索著,尋找夏目漱石位於熊本的幾個住處。我最喜歡的是他在熊本的第五個家,那是一個小庭園,簡潔乾淨卻充滿了生活氣息。原來這裡曾是他在1896年時在熊本大學教書時暫居的房子。他在熊本曾搬過6次家,而這裡是他居住最長的一棟,也是他最喜歡的所在。
人跟地的緣分往往會啟發創作的聖靈,有些場域會挑動你創作的神經,有些場域則會讓你心靜。環境形塑了作家,作家也帶領讀者認識環境。然而這不一定是對稱的,就像我在美國讀研究所時,反而迷戀上三毛的小說。也許是種異鄉情愁,也許是需要一些流浪的勇氣。在英語的世界裡,反而需要一些奇情幻想的東方元素來讓自己抽離。三毛充滿浪漫的江湖世界,與歐美人士的一板一眼、實事求是有著格格不入的落差。但也是這樣的落差,讓我在美國求學時有了更多行走江湖旅行的勇氣。
當時住在堪薩斯城的我,其實挺孤獨的。我的學校位於密蘇里州的交界,是個白人為主的小鎮,彷彿置身在作家卡波地《冷血》所描繪的荒蕪的中西部,漫長的鐵路、成群的牛羊,開車好幾哩也看不到人,於是這裡的人特別熱情也特別冷漠。
帶著三毛的精神,給自己一個壯遊的藉口,我踏上了北美這塊大陸,開始周遊。之前在大學課本所讀的小說與角色們,也開始在眼前對應。
還記得有一年暑假,我跟朋友開車沿著密西西比河探索馬克吐溫筆下《湯姆歷險記》的旅程。也驅車前往德州,再到佛羅里達看火箭發射,李.布萊辛(Lee Blessing)劇本筆下的世界。NASA與阿波羅十三,喬治亞州與雷.查爾斯(Ray Charles)的爵士樂。在視覺與聽覺的交錯下,書本中的世界開始一一展開。在旅行的世界裡,那些曾經在自己眼前的文字,反而透過風景活了起來。
回想起書籍與我,總有深刻的情感。
它是童年母親一手一手教你繫鞋帶的愛,它是父親寬容不處罰,讓你對書本保有熱情的呵護。它是青年時期隱藏在歌詞本裡的聲韻歌謠,青春故事。它也是大學時期探索未來的養分根基。它可以在書架上,也可以化成舞台上的台詞,凝結成一部電影的劇本,是生命更是人類行為的精準描繪。它也是旅行的伴侶與最佳導遊,它無聲地與你交流當地的人文地貌,你也透過實地走訪,挖掘出文字的風味與顏色。書籍對於我是各種形式的愛,是陪伴,更是一種無條件的絕對存在。●
林孝謙
1980出生。擅長描繪細膩情感、刻畫動人故事,有療癒系導演美名。憑藉豐沛的創作能量及獨特的人文背景,作品入選多國影展,作品《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更奪下台灣2018年票房冠軍,全世界賣出16國版權,並寫下台片在陸最高票房紀錄,為台灣備受期待的青年導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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