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集人的野帳I》重返台灣植物調查的黃金時代ft. 漫畫家英張、植物學家董景生、CCC編輯任容
漫畫家英張2017年以植劇場改編漫畫《天黑請閉眼》正式出道並奪下金漫獎最佳新人獎,接續出版懸疑作品《森山朗讀會》展現個人說故事的獨特魅力,今年則推出以日治時期為主要背景的職人漫畫《採集人的野帳》,與讀者一起重返「台灣植物調查」的黃金時代,除了有讀者口碑撐腰之外,更在年初被總統蔡英文列入選書書單之列。
《採集人的野帳》以大稻埕草藥行之子的視角出發,遙遙致敬著有《綱要臺灣民間藥用植物誌》的台灣植物探險先鋒佐佐木舜一。主要背景取材自大正13年(1924年)興建的台灣首座植物標本館——台北植物園腊葉館,透過一行人的野外採集,講述日治時期如何發現植物並製作標本的時代故事。
第一集出版後,出版社選在故事的起源地台北植物園腊葉館推出漫畫展(即日起至4月18日),吸引了不少植物迷與漫畫迷。開展當天同時舉辦的幕後製作簽書分享會,由作品在《CCC創作集》連載時的責任編輯任容主持,並由林業試驗所植物園組研究員兼組長的董景生擔任與談人,植物學家與漫畫家一同對談,帶領讀者直擊幕後創作祕辛與甘苦。


分享會當日儘管下著春季連綿的陰雨,但腊葉館仍滿室明亮如煦,粉絲們擠滿一樓,與漫畫家和植物學家熱情交流。漫畫的彩色原畫展設在腊葉館二樓,循著階梯上樓,除了可以看到漫畫中的真實場景,展場也有採集人的工具實體亮相,得以對照出漫畫其來有自的考察依據。
▇繪製緣起:和服催生而出植物故事
英張在分享會上提到,這是她的第三部作品,雖然她從高中、大學就對繪製漫畫產生興趣,但出社會後大多是獨立接案,以插畫及平面設計為主,擔任過出版社兩年多的美編。雖然一直嚮往漫畫,但英張一開始並未動念投身,「因為對於漫畫回收比例、收入來源的不穩定有著不安的因素」,直到她的室友在《CCC創作集》刊登漫畫,鼓勵她嘗試投稿,英張才真正採取行動,一腳踏入漫畫領域。
《CCC創作集》不同於其他平台的之處,在於其中有不少作品是取材自台灣歷史、文化或科普衍生的原創漫畫。透過《CCC創作集》,英張與蓋亞文化簽約,先交出構思已久的《森山朗讀會》腳本,進而認識、熟悉業界,催生出第一部作品《天黑請閉眼》。
「因為我喜歡和服,也喜歡日式建築,所以兩個的交集點,就是日治時期。」英張笑著提到,像是一種先射箭再畫靶的概念,為了喜愛之物,開始捲起袖子:「後來無意間發現,日治時期正好是台灣植物學發現的黃金時代,於是我想,這兩者可以結合。」透過興趣和嗜好,去涉獵有意義的題材,成為《採集人的野帳》繪製的緣起。

▇三方合作:史實考察
《CCC創作集》的編輯任容表示:「也因為英張的提案,所以我們開始找尋台灣植物界的權威單位,那就是設置最早的台北植物園。」從作者、編輯再到專家學者,《採集人的野帳》有了雛形,並且成為三方合作的產物。
以歷史為根據的漫畫有兩種創作模式,英張說:「第一種當然是先蒐集史料,再慢慢發展出故事;但我選擇的是第二種——先訂下繪畫方向、故事大綱之後,再找尋符合的史料與知識。」在這過程中,最需要謹慎注意的便是歷史的痕跡,任容也指出:「這部漫畫如果沒有專家的協助指證,是沒有辦法順利進行的。」
提到漫畫創作過程的專業核實問題,董景生忍不住苦笑:「我們也沒想到這部漫畫會讓植物園的同仁這麼辛苦。」因為漫畫家構思內容,選定了植物之後,必須進行歷史判斷,才能確認作品裡涉及的植物在故事設定的時空背景下是否已經「被發現」,才能斷定是否能納入故事中。「這中間需要調出植物園大量的歷史資料來佐證。」董景生說。
「就像英張所說的,大正時期是全台植物的大發現時代,幾乎重要的植物都是在這個時期被採集,腊葉館便是當時第一座植物標本館,也是台灣植物的資料庫。」正因淵源相近,林試所及台北植物園投入大量心力:「有時候我們對於一個物件的看法不一致,甚至還會吵架。」
這是漫畫背後的歷史角力,也是植物分類科學家的細微爭執。「《採集人的野帳》裡面處理的植物,除了必須先確認當時(大正時期)是否已經被發現之外,還要考究那時代的名字稱呼。」作為虛擬故事,《採集人的野帳》的考察完全不馬虎,只為了帶給讀者最正確的知識與史料。董景生笑著說:「我們也很感謝有這部漫畫,像是幫我們這些待在學術象牙塔的植物學家打開了一扇門,得以走到大家面前。」

▇植物學家的堅持:每一片葉子都不能放過
任容接著指出,這部漫畫的心力不僅於此:「每次都是由作者英張提出需求,編輯去尋找台北植物園的專家,再請他們找到相關對口,去辨識每一個知識是否正確。」因此在《採集人的野帳》中,同一個植物都有可能必須重新畫過兩三次。分享會現場更在投影幕上秀出對比圖,請在場讀者一同揪出修改前與修改後的版本差異,其中更動的細微程度令人驚呼不已。
漫畫家完成初稿後,由編輯提供給專家檢查,接著由不同人來比對細微差異,達到求真求實的效果。再細微的差異,都因為三方的堅持,讓每一片葉子都不被放過,才能有如此優質的成果。


▇歷史場景重現:台北植物園的前世今生
回顧了細微的作畫差異後,任容指出,創作過程另一項艱鉅的挑戰,在於距今百年以前的場景重現。英張解釋自己向來作畫的方法:「如果是杜撰的虛構場景,我會透過個人喜好來繪製。」例如某些不具名的街道等等,除了保留時代特色(例如維持石造路),皆是英張的個人畫風。
「但如果漫畫中出現實際存在過的場景,就會先透過老照片(例如下一集會出現的『溫室』),去畫出可能的景象。再來則是透過《CCC創作集》提供的論文,以及《圖解台灣日式住宅建築》這本書,來構建每一幕的場景。」英張隨即話鋒一轉,苦笑著說:「開場那幕的大稻埕,雖然沒有實際走訪,但我也參考了《老屋顏》以及老照片來構造,結果因為劇情設定,只出現一下就燒掉了……」語畢全場爆笑。
董景生隨後介紹了英張漫畫與老照片的相似度,他舉下一集即將登場的場景「溫室」為例:「當時植物園的溫室是種植蘭花,但溫室主要是在緯度高一點的國家才有,台灣是亞熱帶,其實並不適合溫室,所以當時溫室主要是用於颱風時期可以保護植物。為了解決台灣溫室過熱的問題,現在會透過風扇來降溫;日本時代則是透過水流,讓植物行蒸散作用,因此當時的溫室非常潮濕。」
英張的漫畫沒有錯過這些細節,在她筆下,植物園的溫室蒸氣氤氳,地上有著水漬的痕跡,董景生忍不住大讚:「讀者們可以看見,英張的漫畫還原時代的時候,是非常有溫度的。」
▇漫畫虛構與真實:角色設定如何拿捏
既然《採集人的野帳》取材自台灣真實歷史,必然有許多人好奇,究竟哪些部分是真實,哪些部分則屬虛構?作者是否有自己說故事的一把尺?分界又在哪裡呢?
開篇出場的人物「佐佐木慎一」,明顯是向台灣植物探險先鋒「佐佐木舜一」致敬,但英張說:「這些真實人物在我的故事中,只會是改名過的NPC。」除了佐佐木舜一之外,台灣總督府的林業部部長「金平亮三」、奠定台灣植物學基礎的「川上瀧彌」也都短暫化名出場。
「《採集人的野帳》作為類型想像故事,希望還是以『青春成長』主題為主,希望不會因為歷史而限縮,而且更能製造出說故事的空間。」英張表示。
虛構的主角群除了大稻埕草藥行之子「許涼山」,佐佐木慎一的助手「松尾」,更加入不知真名的漢人孤兒女孩「霧草」,透過三位主角來推動故事。英張說:「不同於我前兩部作品是以懸疑的主題為主,可以比較自然地吸引人,《採集人的野帳》作為『歷史、植物、職人』三元素的科普類型漫畫,我希望就算對於背景知識沒有興趣,也能夠讓讀者『光看人物互動就能看下去』。」
漫畫家的考量是故事本身就要說得出彩,而不單單只是舉著知識的大旗:「所以設計三人主角,可以有更多互動,他們之間可以有『不打不相識』的笑鬧關係,而且情緒也更多元。」

而站在台北植物園的觀點,董景生希望藉由漫畫來貼近大眾:「因為這些植物保存、製作標本的技術,就是植物園的日常。」除了劇情考據之外,植物園的專家們也加上許多真實發生過的小故事,提供給英張作為素材,讓整體故事能有可愛的動人之處:「例如台大森林系和中興森林系的前輩,就曾經告訴過我們,當時真的有用獵槍來取得高枝剪無法取得的植物標本。」這也成為《採集人的野帳》出現的小小情節。
「又或者大家可以看到,霧草的人物設定前景,是已經滅絕的『烏來杜鵑』。」台灣目前被發現的五千多個植物種,在那個被稱呼為「植物大躍進」的年代已經完成了三千多種,「其中就包含早田文藏發現的台灣杉。」董景生提到,正是因為這些細節,讓虛構的故事有了真實感的骨架。
▇意外的真實:虛構的番外篇
漫畫中一場「猴子大鬧植物園」的場景,曾經讓編輯和植物園的專家們上下翻找,考究「那個年代植物園到底有沒有可能出現猴子?」隨後發現,在1914年那時期,該處真的是台灣第一座動物園,的確可能會有生物留下來生活:「更巧的是,去年真的有猴子跑進來,動保處怎麼抓都抓不到。」董景生笑著說。
由於英張平日居住在台南,並不是每次都會親自北上來確認細節,這些考究的過程都是後來才得知的:「我本來只是想製造衝突,畫了一個逗趣的橋段,並且收一下前面埋的伏筆,沒想到讓大家大費周章。」在虛構中意外有著真實,也是《採集人的野帳》格外動人的原因。
而在霧草出場的〈山賊村〉一話中,原先設定山賊村賴以維生的是盜採牛樟或牛樟芝,但在編輯與植物園一方確認後,表示那個年代應該無法搬運,情節有些不合理,因此回報英張必須修改設定。英張表示:「但這一話必須要有很強的破壞性原因,才能讓山賊村成立,所以我們轉向毒品。」結果經過努力,編輯與專家真的發現當時日本官方有取締私有鴉片種植的紀錄。誤打誤撞之下卻找到了有力的證據,董景生笑著說:「所以這也是課本沒教的事,沒想到漫畫也可以幫大家補一下正史,這就是漫畫家的創作空間啊。」
從提供故事腳本的漫畫家英張、協助完成作者任務的CCC編輯任容,到實事求是的植物學家董景生與台北植物園眾人,一部好的時代漫畫,除了要有深厚的文化研究背景,更得要有強而有力的團隊作為後援,才能提供給讀者兼具知識性與娛樂性的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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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英張 |
漫射計畫》小誌不死:世界最獨特的法國小誌圖書館(La Fanzinothèque)
Fanzine在中文世界裡或許會以「小誌」稱之,然而在英文字源上,是從「fan」(粉絲同好)與「magazine」(雜誌)組合而成,可以說是一種「同好誌」。因為表現內容或意見訴求的不同,也發展出如Graphzine(圖像誌)或Zine(字義上的小誌,容納非同好觀點)等不同形式。
無論人們怎麼稱呼它,這些出版的文本,事實上是一種極難收藏的品項。它們沒有出版程序帶來的索引,從個人乃至數個同好出發,憑藉著表達慾望的抒發而成形。有些出版品甚至離經叛道、不受管控,以隨手可得的材料自行「DIY」一篇心得文、碎語與妄想,難以受到主流視角關注,也不容易覓得其軌跡。
然而這種看似恣意創作、沒什麼大道理的玩意兒,竟有一群人自1989年開始,竭盡所能地全方面網羅,更在法國普瓦捷市(Poitiers)成立了坐擁6萬冊藏品的小誌圖書館(La Fanzinothèque),供人現地閱覽。
為了方便於對「地下」(underground)、「反文化」(contre-culture)軌跡的保存,創館研究員Marie Bourgoin等人以協會的模式經營這間小誌圖書館,營運方式介於博物館、圖書館與工作坊之間,唯有支付會費的會員才能出借館藏,館內也提供民眾製作小誌的設備與空間。
小誌圖書館初期收納的藏品,與1980年代音樂領域的龐克、搖滾文化密切相關。現任館長Guillaume Gouardes本身也在當時製作了金屬樂(Metal)的小誌。由於主流媒體沒有發聲管道,Gouardes在家裡自行印製了將近600份的刊物,拿到相關場所如唱片行、漫畫專門店寄賣發放。
影印機的普及,使得小誌的形式得以發展,無需經由主流媒體審查,更不需要自我約束,一切另類、反主流,乃至無政府主義的聲音,都能夠盡情地暢所欲言。然而,我們該如何留下這些軌道之外的聲音呢?
世界各地的小誌生生滅滅,小誌圖書館當然無法全數收編。目前該館絕大多數的藏品仍仰賴捐贈,每個月約莫收到70本刊物,僅有1%的館藏是採購而來的。除了小誌之外,藏品的形式也包含CD與DVD、合輯、塔牌物件等,多數的內容為漫畫、視覺圖像或詩集類。
由於部分藏品使用的材質脆弱易腐,加上為了方便讀者查找,小誌圖書館從2011年開始也與普瓦捷大學合作,進行藏品數位化的工作,到目前為止,已有超過3000本作品上線。若在索引中找不到相關藏品,讀者也可以依照研究主題,申請線上版本,加速數位典藏。
網路普及後,人們能隨心表達意見的管道大增,小誌圖書館收到的作品數量因此有下降趨勢,對小誌形式有興趣的人不免感到擔憂。關於這點,Marie Bourgoin認為,數位空間因科技變化快速,比起紙本形式更難留下痕跡,人們最後還是會回到紙本的觸感,持續藉由物質媒材發表意見。
館長Gouardes從陸續收到的作品中,也觀察到近年法國小誌的發展趨勢:以往常見的音樂類文化誌日漸減少,視覺類的漫畫和攝影相關作品則占了大半。此外,酷兒文化與女性主義的議題有更多的表達需求,尤其這些領域中較為激進的意見通常不為主流媒體所接受,因此更常以小誌形式發聲。
小誌圖書館每年舉辦5次左右的展覽,開放民眾參觀。Gouardes表示,該館的展覽規畫有兩大軸線:一是依藝術家辦展,二是回顧型,以過往的潮流和議題規畫策展,曾舉辦過搖滾文化展、女性漫畫小誌展等。除此之外,小誌圖書館還提供一種機動性質的展示服務。
或許因為多數的小誌頁數不多,展示與挪動便利,小誌圖書館在固定展覽之外也提供「小誌巴士」(Fanzinobus)的服務,讓不同地區的讀者更加認識小誌文化。住在較遠地區的讀者可以指定地點,提出要求,「小誌巴士」便會載著相關主題的藏品,「親自到府」讓大家共襄盛舉。
為了使小誌文化生生不息,小誌圖書館也不定期規畫手作活動,讓民眾親自動手製作小誌。入會的會員也可以預約工作室,利用館內的絹印設備、Riso影印機現地製造、現地收藏。儘管目前最大的難題是收藏的空間越來越少,但這間全世界最獨特的小誌圖書館,仍期待各地有趣的自由之聲,源源不絕地湧進這塊寶地。●
相關資訊:
如希望該館收藏你的小誌,可以英文或法文撰寫相關出版資訊,包括:編者、作者、作品簡介、印刷技法、印量等,並郵寄至:La Fanzinothèque, 185 rue du Faubourg du Pont Neuf, 86000 Poitiers, Fr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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