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所有身分中,我最願意被稱為詩人:廖偉棠的新詩課
我是一個專職的作家,以寫影評和書評為生,同時我還是一個攝影師,有時還在電視臺上講講文學,在大學裡教教創意寫作。但在我的諸多身分中,我還是最願意被稱為是一個詩人,因為詩是可以讓我淋漓盡致表達自己的一種藝術手段。
我用詩的方式打個比方。如果把詩這個漢字拆開,左邊是言,右邊是寺,我就是個用語言建造寺廟的建築工人。但問題來了,這個寺廟供奉的是何方神靈呢?這就是我和大家一起去探討的詩意。
我是個詩人,聽起來像是在從事最浪漫的工作,但我知道,多數人聽到詩人這個身分時,他們心裡不是這麼想的。
詩讓他們難以理解,新詩就更讓他們莫名其妙。作為寫新詩的詩人,我常聽到許多對新詩的質疑。比如不押韻,你這叫詩嗎?新詩像把散文分行,這真是詩?你寫這麼難懂,是讓人猜謎,還是想故弄玄虛呢?當代對詩人的質疑,比一百多年前胡適開創新詩時還要多。
新詩在中文世界誕生超過百年了,大家都知道胡適、徐志摩、戴望舒這些早期著名的新詩詩人,知道〈人間四月天〉、〈再別康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些名篇,為什麼人們對新詩仍感到好奇又陌生呢?
▇新詩,是現代的詩意
大學的中文教育裡面教過什麼是新詩,但多數人聽了還是如墮雲裡霧中。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對新詩的誤會呢?
其實,詩意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不是教科書能簡介說明的。新詩的詩意在哪裡?眾說紛紜,有民間的立場,有學院的立場,有各種各樣的流派對詩意的定義。其實,詩意是個有機的、生長的概念,並不是絕對的東西,它的語意、它的範圍一直在變,而且每個詩人都會嘗試去重新定義詩意。
尤其是過去的一個世紀,詩意的可能性已經拓展非常多,它以文學中的先鋒這種地位去挑戰文學的界限。偏偏很多人對詩意的認識還停留在「枯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比如說,月亮是很有詩意的。關於月亮的詩意,我們一直認為在中文詩的領域裡都是李白的領地,他占了一大塊。說到月亮、說到月亮詩,馬上想到李白,另外就是蘇軾,這些古代浪漫詩人又占了一部分,剩給新詩詩人的地盤非常少。

但是我們有NASA,有登月計畫,有天文望遠鏡,新詩詩人能看到李白看不到的月亮,環形山,寧靜海,月球背面像玻璃一樣的沙子,非常低的重力,等等,這些其實都帶有詩意。這種新的詩意,李白沒有機會接觸。靠著新的詩意開拓,我們有機會跟李白搶一些詩的地盤。
我跟大家分享一首我寫月亮的詩:超級月。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兒子
不波動父親
我掙扎我是漸凍的潮汐
遙想著我曾經水手的父親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雌性
不波動雄性
我悲哀我是銀亮的桂樹
靜對一把銀亮的斧斤
超級月波動所有的異鄉
不波動故鄉
我若成舟我將無處綁纜
我將成舟我竟刻痕滿身
這首詩試圖連接的是科學和傳統詩意。超級月亮是網路時代才出現的名詞,月亮的引力會牽動地球的潮汐,對女性情緒比對男性情緒影響更大,這都是現當代科學所發現的,李白所不知的。而我在詩中所書寫的主題,卻又是最傳統的親情、鄉愁,這些已經被前人寫爛了的主題。
用現代的、科學的方式去重新接近這個主題,最後把詩拉回到吳剛伐桂、莊子「泛若不繫之舟」,還有成語刻舟求劍這個典故裡面去。但我已經創造性地顛覆了這幾個典故,使它們跟現代人在現代城市裡走投無路的情緒相呼應。這就是我想分享的近在咫尺、同時又遠在天邊的那種詩意。
▇發現詩意
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詩應該是寬容的,我們期待它更加寬容,接納更多讀者去愛它。所以我從自己的喜好出發,挑選喜歡的幾十首傑出詩作,也包括大家所熟悉的北島的〈一切〉、張棗的〈鏡中〉、余秀華的〈我養的狗叫小巫〉這些名作。
我以十個最常見的對新詩的質疑來展開,拉近我們跟新詩之間的距離,再分別用二十個層面去解剖,所謂的現代詩意從哪裡來,它是怎樣存在的,它可以把寫詩的人和讀詩的人帶向怎樣的境界。
大家會問讀過這幾十首詩,也許會掃除對新詩的偏見,但又可以得到什麼呢?我們會變詩人嗎?當然不會,每個人都變成詩人並非好事。想像一個寫了43000首詩的乾隆皇帝,想像在文革後期一個叫小靳莊的村莊,那裡的人每天都寫詩、賽詩——詩氾濫不但浪費紙,而且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不變成寫詩的人,卻能成為心中有詩、能發現城市裡詩意的人。這樣的人,比一個每天發表詩、得到官方認證的所謂詩人,其實更有詩意。我的好友,一位優秀的漢語詩人黃燦然,他就用自己的詩,表現我剛才所說的那種發現城市詩意的狀態是怎樣來的,這首詩叫〈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世界全是詩,物質全是詩,
從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
我的赤裸是詩,窗簾飄動是詩,
我妻子上班前的身體是詩,
我上班前穿衣服穿襪子穿鞋時
小狗小小的不安是詩,
我對她的愛和憐憫是詩,
我來到街上是詩,水果檔是詩,
菜市場是詩,茶餐廳是詩,
小巷新開的補習社是詩,
我邊走邊想起女兒是詩,
路上比我窮苦的人是詩,
他們手中的工具是詩,
他們眼裡的憂傷是詩,
白雲是詩,太古城是詩,
太古城的小公園是詩,
小公園躺著菲傭是詩,
她們不在時是詩,她們在的地方是詩,
上班是詩,上班的人群是詩,
巴士站排隊的乘客是詩,
我加入他們的行列是詩,
被男人和女人顧盼的年輕母親
和手裡牽著的小男孩小女孩是詩,
巴士是詩,巴士以弧形駛上高速公路是詩,
高速公路是詩,從車窗望出去的九龍半島是詩,
鯉魚門是詩,維多利亞港是詩,
銅鑼灣避風塘是詩,漁船遊艇是詩,
我下車是詩,在紅綠燈前用生硬的廣東話
跟我打招呼的那位叫賈長老的白人傳教士是詩,
他信主得救是詩,我沒信主也得救是詩,
不信主不得或得救是詩,
太陽下一切是詩,陰天下一切是詩,
全是詩。
而我的詩一頁頁一行行
全是世界,全是物質。
你看,香港這個世界上最物質主義的城市,經常被笑話是文化沙漠的地方,卻給我們的詩人提供了那麼多的詩意。歸根到底,就在於詩人眼睛的發現,詩人的行走帶給他的體驗,這些都在他用筆去寫詩之前,而詩就揭示了這個世界原本所具有的神奇。

反過來說,這是被發現的神奇,是日常生活的點石成金術,讓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豐盛,變得帶有魔力一樣。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終日汲汲營營,並不知道自己就是詩。我們的詩人黃燦然,一開始像個自戀的造物主,到處去指點,指出你們這是詩、那也是詩,指出每一個上班的人、每一個平凡平庸的人,身上都帶著詩的元素、詩的因素。
這首詩的神奇之處在於,慢慢地,詩人承認了自己是個手工業者一樣,他不但把這些平凡人提升到詩人的地位,同時又把自己從一個神秘的詩人地位,還原到跟身邊這些努力去製造世界物質的人一樣的地位上去。
他其實是用詩去回饋這個世界的饋贈,不多也不少。這首詩和這個城市是平起平坐的,是平等平衡的。詩意不是狂飆突進,不是浪漫得一塌糊塗的,也不是犬儒、保守,用500個常用字去寫自己身邊的一地雞毛一樣的生活。
詩人與詩,不卑不亢,就像黃燦然那首詩一樣,陪伴著你一起前行在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裡,一起用那些最精確、最優美或者說最獨特的字眼,去保存、去珍藏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裡不變的東西。那是什麼呢?可能是我們基因裡就存在的對所謂詩意的呼應,是我們心靈中最脆弱的或者說最敏感的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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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廖偉棠 |
台書在日本10 版代》台灣書籍打進日本書市的問題與現況:訪光磊國際
說起經驗豐富的版權經紀人,假若太台本屋的黃碧君,是立足日本、直接近距離肉搏智取市場,那麼光磊國際的譚光磊就是主攻歐美、再漂亮轉身從日本外圍長射三分。
對於台灣書試圖進入日本市場,譚光磊的看法與黃碧君所見略同,認為目前較大問題是:「日本出版社或讀者,對台灣書其實沒有太多印象……」,更多詳情請見以下採訪報導。
➤推理、科幻有機會,台灣作品也不少
「過去台灣文學有很多悲傷慘重的部分,是外國人看不懂的。我們在學術翻譯上累積了很多這樣的作品,考量的不是大眾市場。可是我們也很難要求作家寫出符合國際市場的作品,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能靠版代長期去推,只要有一部作品紅了,就有機會帶動後面更多作品進入市場。」
主推歐美版權市場的譚光磊還說,這類作品吸引的不僅是日本,就算引進歐美都有很好的路徑。台灣這方面作品不少,只是,能否走向國際,還是需要挑選。
至於旅遊或風土人情等非文學類,依照譚光磊的個人經驗,就覺得比較難跨越國際。他說:「以中國為例,荷蘭的出版社寧可找駐中國的荷蘭人來寫遊記,這樣不但無需翻譯,作者還可以回母國荷蘭參與宣傳,如果是有名氣的作者就更有幫助了。換做是中國的作者,在中國再有名,到了荷蘭也是沒用的。」他認為非文學類尤其如此,相信日本也很難例外。不過若是小說的話,則只要故事好看,便還是有機會。
➤又是這個老問題:想像與現實的落差
「台灣最大的誤解是覺得台日友好,就以為日本好像應該會對我們很有興趣或很了解台灣。」然而日本人到台灣旅遊觀光,跟台灣圖書到日本出版,兩者的差距是很大的,出版不能過度樂觀。說穿一句話,「他們為何要看台灣書?」無論台灣人寫得再好,日本人也有他自己的視角。
譚光磊還提到文化位階的問題。相信許多出版社都有過同樣經驗:台灣買日本版權,圖文排版都不能更動;但反過來,日本買台灣版權回去,要重排、印刷裝幀等等,日本都龜毛得很誇張。「日本出版社會不會覺得都要重改好累?台灣出版社和作者會不會不願意配合?有很多細節不是那麼容易跨越。」
在日文版權實務上,譚光磊舉吳明益的作品為例:「我們原本都以為已賣出許多國際版權的《複眼人》,在日本應該會更容易推,結果吳老師第一本在日出版的是《天橋上的魔術師》(歩道橋の魔術師,白水社)。後來證明日本出版社這個選擇是對的,懷舊記憶對他們來說有共鳴。」
提到大量出版翻譯文學的老牌出版社白水社,依譚光磊的合作經驗認為:「他們很規矩,但也很保守,不敢動大手筆,導致一本書就算評價高、好感度也高,可是反映在銷量上仍是雷聲大雨點小。」不過譚光磊也同意,換做是大出版社,也不代表就能做得更好,因為這意味著台灣書要跟更多來自世界各地的作品,以及日本本土作品一起競爭資源,結果如何,難以定論。
「想成功需要很多天時地利人和。」譚光磊對於出版這件事,有許多的感觸:「不要說日本市場,放諸國際,就算大作家也一樣,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了。例如今年3、4月,全世界有許多大作家的書要出版,但碰到疫情,所有的計畫都亂了套,一本本的書就這麼掛掉了。」
➤除了譯者培育,還有政府補助出版行銷的可能性
若進一步深入探討,譚光磊認為翻譯的人力也是一大問題。尤其在收益不足以供養專業的前因下,恐怕會鑄成翻譯人才產生斷層的後果。他舉日本的譯者為例:「日本譯者地位已經算是普遍較高了,他們拿的版稅在台灣看來是相對優渥的,但假設首刷6000本,就算版稅以5-6%計算,還是比不上稿費。加上日本一般讀者讀翻譯書的習慣不像台灣,所以算算還是養不活自己。」
當翻譯養不活譯者,直接影響的就是台灣圖書在日本出版的量能。因此譚光磊認為,不管政府或民間,都應該去關注譯者的人才育創計畫,至少先有所支撐,才有未來可言。
譚光磊說:「國外有很多邀請譯者協助培育人才的做法,以芬蘭為例,每年會找5個不同語言的譯者駐村幾個月,以師徒制的方式各自帶一個新手,從教導到作品出爐。」反觀台灣的作法,目前都還停留在交流的層面,要談到足以支撐的程度,需要更嚴謹的計畫措施。
此外,政府的補助如果除了譯者,還願意考慮後續版權、出版及行銷的話,最好能有整體的配套措施,資源才比較不會因各自為政而流於浪費。也就是說,不管是譯者培育、出版媒合,或行銷推廣等等,都可以主動出擊,多做一點事情,而不用被動地等到出版社買了版權以後,才來申請翻譯補助。
➤避開前人的彎路,還要背後有彈藥支援
譚光磊說:「這幾年看下來,台灣書籍要進入日本市場,也是靠文學愛好者的推動較多,像黃耀進、黃碧君、天野健太郎,成績不錯但非常辛苦,回饋也很少。」以黃碧君經營的太台本屋來說,譚光磊指出,太台一直積極在做前期的媒合推薦,但如果政府可以補助後期的行銷資源會更好,才能讓台灣書產生能見度,否則背面沒有彈藥的支持,讓前面的努力後繼無力就太可惜了。
至於版權代理,譚光磊表示日本跟歐美市場必須分開思考。他說:「一本書我若要做全球,可能會優先推歐美,因為英文資料備妥就可以一次推多國,且他們會互相影響,例如德國編輯買了版權,會跟他的法國編輯朋友推薦。但歐陸是這樣,隔著大小海峽的亞洲各國就絕不會有這種情形,日本更是與世隔絕、封閉獨立的市場,所以我們很難在第一階段就納入考慮。」
譚光磊的理想狀態是,在歐美賣出成績,再推回日本。「對我來說,這樣反而比較容易些,因為對亞洲國家來說,溝通一直也是個問題:編輯不一定會中文,也不一定會英文,而會英文的又多半做歐美書。」也就是說,讓子彈多飛一會兒,台灣書透過歐美路徑,再與(多半處理歐美書)的日本代理用英文溝通版權,是譚光磊更為上手、也更為奏效的一種方式。
「不過事在人為,機會點無法複製,也無法速成。」譚光磊說:「推廣台灣書,我們必須更有意識地朝對的方向去走,在許多經驗上避開前人的彎路,才能幫助後面的人走得更快。」願以此與出版同業互相勉勵。●
【台書在日本】完整專題
1.現況篇》這些年,日本讀者看的台灣書
2.歷史篇》性別書寫與純文學,敲開日本書市窄門:橋本恭子、黃英哲專訪
3.譯者篇》民主與女性議題超越日本,令人嚮往:三須祐介、倉本知明、及川茜專訪
4.譯者篇》全球文學研究趨緩,台灣文學在日的討論逆勢盛行:白水紀子專訪
5.譯者篇》日文譯者與他/她的台灣作家們
6.出版社篇》透過更緊密的資訊交流,一同支持文學的未來:白水社編輯部杉本貴美代專訪
7.出版社篇》本地線上調查:行銷日本遇見的難題
8.出版社篇》誤會啊,日本出版社不是你想的那樣
9.版權篇》類型是其次,共鳴才是重點:太台本屋的版權交易心得
10.版權篇》台灣書籍打進日本書市的問題與現況:訪光磊國際
11.通路篇》在台灣的日本書店:訪紀伊國屋、淳久堂
12.通路篇》在日本的台灣書店:訪誠品生活日本橋
13.讀者篇》這些書改變了我對台灣的認識:6位日本讀者的讀後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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