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長篇小說《女神覺醒》(The Hundred Thousand Kingdoms)即拿下軌跡獎、再以《The Broken Earth》三部曲破紀錄連續3年獲得雨果獎的美國奇幻兼科幻作家潔米欣(N. K. Jemisin),將於3月出版奇幻新作《The City We Became》,開啟全新三部曲的第一篇章。每個城市都有生命、有心跳,經過上百年「懷胎」才得以誕生。在紐約即將「出生」之際,卻遭化身為白衣女的邪惡外星觸手入侵。為了對抗白衣女,紐約五大區的代理人必須挖掘自己的超能力,並找到彼此,一起喚醒紐約市的擬身代理,才能保護摯愛的城市。
潔米欣將紐約各區的特質擬人化,並為每個角色賦予多元文化背景,用科幻的框架包裝變化中的紐約,呈現種族主義、仕紳化等現實社會問題,以更符合現代思維的方式對抗奇幻、科幻和恐怖文學的白人中心傳統。
人該如何接納自我?如何不重蹈他人覆轍?美國圖像小說家Joel Christian Gill甫於今年1月出版圖像回憶錄《Fights: One Boy's Triumph Over Violence》,描繪自己如何度過失序混亂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找回人生主控權。Gill畫出曾經歷的暴力、霸凌、性虐待等童年創傷,寫實程度讓出版社將本書標示為僅適合成熟讀者閱讀,但Gill認為他描繪的正是某些孩子面對的現實。他們可能像他一樣成天打架,是他人眼中的壞孩子,但其實這些失序行為是一種訊號,代表孩子們正試圖抵抗、尋找救贖。最後是藝術、愛情和友情帶Gill走出泥淖,走向成為教師和畫家的路。Gill在書中溫柔同理年輕的自己和有相似遭遇的人,使用大膽的色調展現所有脆弱和喜悅,從暴力中掙脫,並透過漫畫把這份禮物傳遞下去。
《Fights: One Boy's Triumph Over Violence》作品書封及內頁圖像(取自amazon)
2014年以《Dept. of Speculation》入選《紐約時報》年度好書的美國作家珍妮.奧菲爾(Jenny Offill),今年2月終於再出新作《Weather》。大學圖書館館員Lizzie倒楣與無助的生活似乎永無轉機,原本堪稱幸福的婚姻也在接手第二份工作後滲入憂慮。自從Lizzie開始協助退休後轉型成播客主(podcaster)的老教授,每日回覆聽眾對於全球暖化、生態危機的觀察與憂慮之後,她逐漸相信,氣候異常是最終審判來臨的預兆⋯⋯
全書使用第一人稱視角敘事,仿照自傳的寫法營造了日常生活的氛圍,但透過Lizzie對於生活的敏銳觀察與評述,折射出困境背後更深遠的政治議題,關於氣候災害的恫嚇也非作者憑空捏造的地獄。生活中那些我們慣於置身事外、扭頭無視的駭人事實,奧菲爾將它們清楚映照在讀者眼前。
「美國懸疑小說天后」瑪莉.海金斯.克拉克(Mary Higgins Clark)1月31日在佛羅里達家中去世,享耆壽92歲。克拉克長達45年的寫作生涯中,共出版38本懸疑小說、4本短篇小說集、1本歷史小說、1本回憶錄,以及2本童書,其暢銷懸疑小說《Where Are the Children?》和《A Stranger Is Watching》已改編為電影,亦有多部作品改編為電視影集。
克拉克的作品叫好又叫座,不僅在美國總銷售冊數破億,更曾獲愛倫坡推理大師獎、克里斯多福終身成就獎、美國作家協會文學界傑出服務獎、法國藝術及文學勳章。自2001年起,美國推理作家協會和Simon & Schuster出版社合作,每年頒發以她命名的文學獎給最具其風格的作者,延續天后影響力。
美國知名棒球作家羅傑.卡恩(Roger Kahn)2月6日於紐約以高齡92歲過世。卡恩1972年出版的經典之作《The Boys of Summer》將報導、感性和社會學觀察融為一體,證明棒球書寫亦可成為嚴肅的文學主題。1947至1956年是紐約的棒球黃金年代,當時均位於紐約的洋基、道奇、巨人三隊,在10年間拿下9座世界大賽冠軍。卡恩即是在此期間受《紐約先驅論壇報》(New York Herald Tribune)指派,跟隨道奇隊做巡迴報導,並收集到日後寫成《The Boys of Summer》的材料。
此前的運動書寫往往聚焦於賽事的即時近距離報導,或者以運動為故事背景,強調美國精神。但卡恩結合球員更衣室、酒吧和菱形球場間的閒談訪問,加上他在布魯克林的年少回憶和學習新聞報導的成長史,創造出全新的書寫形式——帶有敘事觀點的棒球長篇報導。其作品引人思考父子關係、時間流動、團隊、公民運動和人性本質,這些主題不僅歷久彌新,也成為今日談論棒球必定聯想到的元素。
有鑒於出版業的性別不平等現象嚴重,加拿大小說家Susan Swan和資深編輯Janice Zawerbny共同創設卡蘿席兒德小說獎(Carol Shields Prize for Fiction),以獎勵前一年度在美國或加拿大出版的最佳英語小說,前提是作者必須為女性或非二元性別(nonbinary)。已過世的卡蘿.席兒德曾獲普立茲小說獎,常以家庭生活為寫作核心,但這類主題卻往往被男性文評家貶為無足輕重。卡蘿席兒德小說獎獎金高達加幣15萬元(約新台幣340萬元),為英語文學獎項之最。兩位創辦人希望透過獎項提高女性作家的收入和知名度,並打破出版業和文學價值由男性主導的窠臼。
企鵝藍燈書屋(Penguin Random House;PRH)近日從多家網路閱讀平台收回所有英文和西班牙文電子書訂閱暢讀權,並表示此舉是為了保護內容和作者智財權的長期價值。由於德國大眾媒體龍頭Bertelsmann集團即將持有PRH的100%股權,數家網路媒體推測PRH可能將推出自己的電子書閱讀平台,但PRH表示近期無此打算。
由美國書籍製造商協會(Book Manufacturers’ Institute)舉辦的首屆「書籍製作精進研討會」於2月10、11日在紐約進行,旨在讓出版社員工更了解當今的印刷書製作細節,同時提供與印刷業者交流的機會,總計約有150人共襄盛舉。研討會的第一項議程主題是出現多年、但尚未廣為運用的「隨選列印」(Print on Demand;POD)模式,與談者對此技術大多樂觀其成。POD的特色是可根據需求少量印製,當讀者有需求時當場印出即可,因此能減少書籍的倉儲與運輸成本、降低書籍生產的投資門檻,而減少運送過程的碳足跡更呼應了「永續」的概念。
近年來POD產品的品質已大幅提升,許多作者開始願意嘗試這種生產形式,且不侷限於個人出版的規模。POD的製作形式已能滿足重視資訊內容遠勝於書籍形制的高等教育市場,不過仍有出版人保留過往POD產品品質粗糙的成見,尤其在繪本與插畫範疇遭遇零星的反彈。
向來號稱「好書、壞書、醜書,一概不拒」的亞馬遜書店,於過去18個月間悄悄下架前三K黨主席David Duke與美國納粹黨開黨元老George Lincoln Rockwell的著作。雖然鮮少人會因這些充斥仇恨性言論的書籍遭下架而惋嘆,但值得關注的是,亞馬遜身為美國最大的書籍零售商,獨占了美國「新書、二手書、電子書」三分之二市場,能輕易左右大眾的資訊吸收與理解,目前的作法卻並非在頁面上明白宣告禁止販售,而是完全抹除該書的上架紀錄,彷彿這本書從不存在。
此外,亞馬遜對於書籍撤除的標準並沒有明確的規範,只含糊提及「禁止冒犯性與爭議性內容」,以及「應符合提供消費者正向經驗」的說明。雖然大眾普遍認同書店有選書的自由,但當亞馬遜長成了今天的怪獸通路,大眾期許能從其中尋獲任何書籍時,如何成為一個保障言論自由的平台也引起討論。
美國密蘇里州的共和黨議員Ben Baker上個月提出「家長監督公共圖書館法案」(Parental Oversight of Public Libraies Act),若法案通過,密蘇里州的公共圖書館館員將可能因為提供超越年齡且包含情色內容的書籍給未成年人,而面臨個人最高500美元的罰金,或最高一年的刑期,圖書館也可能因此失去州政府提撥的經費。
根據法案要求,圖書館應成立「家長選書委員會」,邀請家長代表審核是否有未成年不得閱讀的情色內容。這項法案引起圖書館與言論自由團體的強烈抗議,因為這種審查方式不只讓家長委員的個人價值觀凌駕於館員的專業判斷,同時損及孩子與青少年獲取資訊的權益。目前Baker尚未將這項法案提交給委員會。●
My Depression
文、圖:伊麗莎白.斯華多斯(Elizabeth swados),李靜宜譯,東美出版,330元 推薦原因: 議 樂 益
混亂錯雜的線條,塗繪出憂鬱症的頹疲、沮喪、失控與自我否定,但在陰霾裡仍透出黑色幽默的閃光,試圖尋回自己被疾病塗汙的本來面目,比文字更能傳達絕望中浮沉的心理狀態。【內容簡介➤】
●五杯酒
When All is Said
安.格里芬(Anne Griffin)著,朱崇旻譯,寂寞出版,360元 推薦原因: 樂
愛爾蘭老先生借酒澆人情,特別理直氣壯,生命中所有的失落、悔恨、哀傷和感激,都在酒精的催化下涓流而出,故事什麼的其實也不重要了。寂寥一杯酒,藍調夜未央,悵惘的惦記才是最終的和解與救贖,這些是初老的人都懂得的滋味。【內容簡介➤】
閱讀韓國・在地接引》黃崇凱談六八年生的金英夏
十多年前,我有段時間沉迷韓國電影。那陣子追看李滄東、金基德、朴贊郁、奉俊昊等導演的作品,一片接一片,各種無以名狀的黑暗、狂暴、不安洶湧而來,這是我不曾在其他電影感受過的猛烈情緒。但這樣的愛好卻沒有跨越到當時正在席捲電視頻道的韓劇,以及熱烈興起的K-POP風潮。我試著尋找韓國文學作品,發現沒幾本被翻譯,幾乎空白。況且台灣對於韓國總有著百感交集的情緒。從早年同以勞力密集出口導向產業拚經濟,到後來的科技製造產業的拚搏,乃至最民族主義的國際棒球賽事,處處都可看到台韓的交錯競逐。但其實兩國在20世紀的發展軌跡有著不少相似之處。
台灣在1895年後成為日本殖民地,韓半島在1910年被日本吞併。
二戰後,國共內戰,國民黨政府敗逃來台;韓半島形成美蘇對峙前線,韓戰爆發,捲入整個東亞局勢,最終以北緯38度線分斷南北韓。
台韓經濟起飛的年代,同處在威權政府統治下,一個號稱台灣奇蹟,一個則是漢江奇蹟,並列亞洲四小龍。
台韓都在1980年代前後展開民主化運動之路。先是韓國強人朴正熙遭暗殺,全斗煥政變掌權,接著台灣在1979年底發生美麗島事件,韓國則是在1980年爆發光州事件。
韓國光州事件,市民及學生舉行大規模的遊行(取自518기념재단)
台灣在1987年解嚴,掙脫長達38年的戒嚴枷鎖;韓國在1987年6月出現全國規模的示威抗爭,要求修憲、直選總統。
此後兩國在各自的道路上深化民主,面對各自在全球化時代的種種危機和難題。這些簡短的台韓歷史對照,或許是我們在台灣閱讀金英夏的前提補充。
▉兩個村上的綜合體
《88萬韓元世代》韓文版書封
韓半島的近代命運是徘徊在金英夏小說的幽靈。1968年生的金英夏,出生在南北韓非軍事區,父親是打過越戰的韓國軍人,因軍隊換防,金英夏的童年不停轉學,也沒交到朋友。他在18歲考入延世大學企管系,參加的社團是韓國傳統音樂社──起初只是想學吉他,發現韓國傳統音樂社什麼樂器都不用花錢買就決定加入了。當年跟他一起入社的同學,是日後寫出《88萬韓元世代》的經濟學者禹皙熏。他們企管系的同班同學李韓烈,則是加入卡通漫畫愛好社。
金英夏在長篇小說《光之帝國》虛構了一個與自己同樣在1986年進入延世大學的北韓間諜。透過間諜視角,呈現當年大學裡的知識、政治氛圍。在威壓政權下,學生們偷偷組織讀書會,熱切研讀馬克思、毛主義、北韓領袖金日成的主體思想,幻想發動革命,推翻政府。這些想法與行動,在潛伏的間諜看來有如兒戲,他根本不覺得這些涉世未深的大學生能成就什麼。
但時代轉變了。1987年初,發生首爾大學學生朴鍾哲被拷問致死事件,到了6月演變成全國抗爭紛起,延世大學的李韓烈在大學門口示威被催淚彈擊中頭部,昏迷一個月後死亡。他的犧牲激化了抗爭規模,也加速促成韓國邁向民主化之路。
還沒成為小說家的金英夏在歷史現場,目睹自己的同學出殯遠行之日,聚集了數不清的送行人潮。儘管韓國在該年底迅速修憲、實施總統直選,民主卻不是一碗三分鐘就可以吃的泡麵,它需要更長時間來厚植基礎。
金英夏讀大四的1989年,延世大學裡出現激進學生虐殺冒名學生的案件,就發生在李韓烈待過的卡漫愛好社。這個事件讓金英夏徹底看清暴力只會召喚暴力的本質,也使他重新思考人性,思索個體在群體中的壓迫和盲從。無論以如何堂皇的國家、社會、主義或正義為名施行暴力,都必然危及個體的獨立自主。他從此遠離政治運動,投身給予個人最大空間和自由的文學。
金英夏的作品和個人經歷,每每令我想起日本的兩個村上。以金英夏年輕時親歷學生運動,最終選擇離開、擁抱個人主義的形象,有點像49年生的村上春樹。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嘲諷了60年代末搞學運的激進左翼毫無想像力,而1972年淺間山莊的私刑肅清,彷如預示了日後韓國的大學裡學生的過激暴力。村上春樹曾受邀至美國的大學客座數年,金英夏同樣也在紐約待過4年。他們都將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翻譯到各自的語言裡,他們都愛貓,他們都不生孩子。
金英夏的Podcast節目《金英夏的讀書時間》
金英夏的另一面是前衛、新潮,總在嘗試各種事物。他在27歲出席文學獎頒獎典禮時,左耳戴著耳環,嚇壞一眾韓國媒體。他早年的小說譬如成名作《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充斥殺人、死亡氣息,也成為當代文學的異數。這簡直像是村上龍以高度爭議的《接近無限透明的藍》拿下1976年的芥川賞。當年留長髮的村上龍戴著蒼蠅大墨鏡呼菸的飄撇模樣,在在挑釁著日本文壇。村上龍出道後玩音樂、拍電影,寫大量雜文、小說,自修財經趨勢、發行電子報,主持電視節目等,一如金英夏這些年來活躍於新媒介平台。台灣讀者可能還沒讀過他的小說,就看過tvN熱門節目《懂也沒用的神祕雜學辭典》裡能言善道、幽默博學的小說家金英夏。此前他的小說有好幾部改編成電影,他親身參與改編工作,寫原創電影劇本,也錄製過一系列的Podcast節目,朗讀、分享他喜歡的世界文學作品。從事如此大量外務的同時,他依然維持寫作本業,彷彿兩個村上的綜合體。
金英夏擅長寫少年也有如兩個村上。他的《黑色花》寫20世紀初的少年金二正搭上前往墨西哥的朝鮮移工船,寫他在險惡航行的掙扎、受到初戀情慾的煎熬,又如何在殘酷的龍舌蘭莊園採收工作、移工抗爭和墨西哥內戰的混亂中勉力存活。在這本彷若出自墨西哥小說家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手筆的歷史卷軸,不難辨識出類似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或村上龍《希望之國》的執拗少年身影。而金英夏的《猜謎秀》寫沉迷於網路世界的青年,像是村上龍《共生蟲》中的繭居少年,他們都試著以小說理解年輕人的處境,用故事、幻想來化解以虛擬空間為隔閡的世代壕溝。
金英夏被改編為燒腦電影《殺人者的記憶法》的原作小說,不免也讓人聯想到村上龍的《老人恐怖分子》、《寂寞國的殺人》和《味噌湯裡》等書。金英夏巧妙設計了一個悖論:患了阿茲海默症的天才連續殺人犯,該怎麼應對新近出現在周圍的連續殺人者,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這個老去的殺人者並非為了快感而殺人,而是追求著執行完美無暇的殺人,一次次犯行,直到沒有地方可以改進為止。在這部以瘋癲尼采般口吻寫成的簡斷小說,金英夏試圖以有序的語言,述說一則逐漸失序崩塌、垮陷的殺人回憶。這個老人就跟村上龍筆下要炸毀日本社會的老人一樣,不是無害而遲鈍的長照等待者,而是充滿憤怒和殺意的猛獸。
《殺人者的記憶法》電影海報(取自HANCINEMA)
▉幾種在地接引
韓國與日本皆是布滿層層禮教規範的社會,映照兩個村上,金英夏也以他的實踐衝決網羅。如今他的作品陸續譯介來台,我們該如何解讀?金英夏在訪談說,「被翻譯的作品終究是該語言的文化資產」,就這點而言,可從台灣當代文學觀察到在地例證。
抱歉又要把村上春樹拖出來當案例。根據張明敏《村上春樹文學在臺灣的翻譯與文化》專書研究,自從村上春樹在1980年代被翻譯到台灣後,台灣不僅成為世上翻譯村上作品最完整的地方,也形成獨特的村上接受現象。隨著村上銷量、傳播漸廣,各種文學獎競賽時常可看到模仿村上腔的稿件,村上寫到的爵士樂手、古典樂曲目成了讀者指引,村上翻譯成日文的外國文學也會出現台灣譯本。許多開始接觸文學的讀者是從村上讀起。村上幾乎成了台灣讀者、寫作者的基本養分。
但這樣的作者畢竟不多。隨著翻譯文學在台的紮根擴散,其實不太容易再出現這類具有統治力的文化翻譯現象。繼續引述金英夏的話:「我相信作家的真正成就並非被翻譯的語言數量,而是母語讀者們的深刻理解和熱愛。」因此我想從台灣的同代作者來接引金英夏。
綜觀金英夏現有的中文譯本,大概可與台灣的五年級作家互相參照。例如年紀相仿的何致和,在差不多的時間點寫出小說《白色城市的憂鬱》,同樣與《猜謎秀》出入網路上下兩端,探究虛實交纏的記憶。又或如同年的成英姝。他們的小說,特別是短篇,行文爽利直接,時常聚焦在城市生活的突變異想,充滿黑色幽默的趣味。在我看來,成英姝《無伴奏安魂曲》就是變奏版的《殺人者的記憶法》,既恐怖又極其日常。
然而我最想對照的是賴香吟。閱讀《光之帝國》,我對金英夏描述的韓國社會變遷有著滿滿既視感,似乎我讀的不是韓國,而是台灣。台韓相似的民主化時程,一同被綑綁在美國設置的第一島鏈防線,小心翼翼在美中兩強之間博奕求活。在這樣的地緣政治大局下,個人情感容易被淹沒忽略。
賴香吟一系列以年份為題的短篇,則是在時代變動裡,奮力保存個人的衰小。她的〈虛構一九八七〉開頭句:「我的1987年,開始於一個傳言中的喪禮。」小說寫一個同學的消逝,寫敘事者在1987年進大學,在社團接觸到228、黨外人士,參與示威遊行。多麼像是會在金英夏筆下出現的敘述。金英夏至今不曾寫過他的早逝同學李韓烈,卻可能以另一種輪廓浮現在賴香吟的小說。
在〈野地一九八九〉,賴香吟若有似無寫出隱隱的幻滅。上台北重考大學的敘事者,街頭撞見後解嚴的風起雲湧,旁觀他人之激情,但敘事者擺脫不了微弱的猶疑:「這些東牽西扯、連成一氣的事情就是所謂政治嗎?」、「民主、人權、自由,這些原本寫在紙上的硬名詞這幾年忽然變得立體起來,我還來不及搞清楚呢,它們已經運作得複雜。」這似乎也像金英夏小說的北韓間諜,冷眼看待彼時的民主運動。到了〈暮色將至〉,曾經燃燒的青春、理想都化成灰燼,有的只是老病,以及堅硬的政治現實。人到中年,被傷痛和回憶消磨,僅存餘力應付生活。即使你曾是間諜、天才殺人犯,都抵擋不了時間的刷洗。
如果我們無法以準確的在地語彙,適度接引翻譯作品,依舊不加思索套用宣傳用語,我們恐怕難以累積、磨礪自身眼光。當然,在對照本地作品之餘,我們仍該回到韓國文學自身的脈絡來理解金英夏和其他近年引介入台的作者。台灣讀者一向不缺見識世界各國的暢銷作品,缺的是如何在閱讀他人之時,盡可能照顧到對方的本源基礎,避免腦補誤讀,以形成自身評判、擇取的準則。如此一來,我們才算是真正妥善化用了翻譯而來的資產。
閱讀金英夏的小說,總讓我不時聯想台灣、韓國乃至東亞局勢七十多年的歷史。整排從東北亞至東南亞的弧線上的國家,有如一連串相同主題的變奏曲。主題由美蘇兩強給定,不同地區演奏出各自參差的變形版本。國共內戰可能演變至南北中國對立,一如兩韓分治的局面;韓戰可能是日後越戰翻版,最終由朝鮮人民共和國統一韓半島;越南或許也有機會形成如當前兩韓競爭的態勢。這些可能性並非存在於平行宇宙,而是扎實潛藏在周邊鄰國之中。只有深入理解我們的鄰人,我們才能更深入理解自己。文學總是最基礎的起點。●
【閱讀韓國・以文學捕捉當代韓國社會縮影】完整專題
【閱讀韓國・再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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