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與狗兒一起追尋自由:芬蘭插畫家邁亞拉(Marika Maijala)的風格之路
奔跑,不是狗的天職嗎?那麼《奔跑吧,蘿絲!》還能說出什麼新意呢?
這正是芬蘭創作者瑪麗卡.邁亞拉(Marika Maijala)的魅力——在這部繪本中,她以狗的原始本能「奔跑」說了一個追尋自由的故事,主題看似老套,但奔放無羈的畫風,豐富了狗狗蘿絲的追尋之路,充滿細節的圖畫與文字相映,讓它成為一趟獨一無二的旅程。
邁亞拉生於1974年,2003年起從事插畫至今,筆下圖畫線條簡單,色彩繽紛,呈現揮灑的自由感。她和多位作家合作出版過近20部繪本,作品翻譯至多國、屢獲國際大獎。但直到2019年,她才推出第一本自己寫作、繪圖的《奔跑吧,蘿絲!》,並以本書第二度獲得芬蘭童書插畫最高榮譽魯道夫.科沃獎(Rudolf Koivu Prize)、入圍北歐理事會兒童和青少年文學獎(The Nordic Council Children and Young People’s Literature Prize)、入選波隆那插畫展等獎項,2020年她更連續第三年入圍林格倫紀念獎(ALMA)。
書中的蘿絲是一隻賽狗,在日復一日重複的賽跑生涯中,有一天,牠衝過終點後沒有停下,繼續衝出了跑道與賽場,穿過馬路的車陣、荒地的鐵軌,接著越過有花園的大屋子、馬戲團、港口與海……一頁翻過一頁的滿版圖畫,帶領讀者跟著蘿絲往前飛奔,期待著未知的結局。最後,隨著牠停駐在小公園,與牠的新朋友一起,不再為了比賽而單純快樂地奔跑。

《奔跑吧,蘿絲!》內頁
照片中的邁亞拉總是戴著圓框金屬眼鏡,看上去很學生模樣。她在設計學院畢業後,又取得電影研究碩士。她自述電影,尤其早期的默片對她影響深遠,但回溯兒時,她說:「我讀的文字書多過繪本,喜歡閱讀勝過畫畫,小時候的夢想是當作家或記者!」
邁亞拉從小喜愛編寫故事,卻自覺沒有美術天分,直到大學時,在學校鼓勵創作的自由氛圍下,廣泛嘗試繪畫、油畫、攝影、雕刻後,才漸漸投入插畫領域。「但閱讀的興趣和電影說故事的方法,對我的工作幫助很大,因為插畫最重要的事,就是體會故事角色們的內心和行為。」
出身北歐國度的邁亞拉,工作室位在赫爾辛基近郊的哈拉卡小島(Harakka island)上。夏季時,這裡是海鳥紛飛棲息的生態之島,她得從岸邊划個小船去工作;到了冬天,她則徒步走過冰封的水面來到島上。31年前,島上的地標、一棟廢棄的國防化學實驗大樓開放給藝術家進駐,邁亞拉的工作室就在這棟今以「藝術之屋」(Artists’ House)聞名的建築內,她面窗的桌上、牆上和地板散逸著作畫的紙張和顏料,呈現與窗外大自然呼應的生機盎然。
邁亞拉習慣隨手在筆記本記錄靈感,作品也多為手繪,作畫媒材廣含蠟筆、粉彩、水彩、水墨等。《奔跑吧,蘿絲!》乍看彷彿兒童的蠟筆塗鴉,沒有透視法、人體也不符比例,筆法自由,風格鮮明,事實上,這樣的拙趣來自於訓練有素的功底,是懂得侷限後的解放。她直率說:「畫得寫實精確很簡單,關鍵在於練習。但現在我畫的人都有個又大又圓的頭、突出的肩膀,像小孩子畫的一樣。」
***
挑戰變化,是創作者永恆的任務,「比如我會挑戰自己,不要老是用調色盤裡我最愛的那幾色。」邁亞拉說,因為合作的作家風格不同,她嘗試過許多改變,比如與日本作家母袋裕子(Motai Hiroko)合作《千千萬萬個聖誕老公公》時,「我發現我過去的所有風格,都不適合她如此簡約、詩意的文字,最後,我試著追隨她輕盈童趣的筆調,創造了一種更自由、更印象派的畫風。」到了《奔跑吧,蘿絲!》時,「一切都很自然,感覺我不需要再改變作畫的方式了。」
對邁亞拉來說,顏色宛如畫的靈魂,但從手繪到印刷是道艱難的關卡,「我腦中知道我要的顏色,但印製成書卻是另一回事。為求精準,我甚至曾在一本書裡的每個色塊上標出我要的印刷色值(CMYK value),再由美術在檔案上幫我執行修改。」至今她每次等待印書時都非常惶恐,「曾經因某本書印刷效果不好,沮喪了好幾個月。」
此外,她對紙張的要求也吹毛求疵,自述:「紙是我作畫最重要的元素。」因此她完成作品前往往要嘗百「紙」,「尋找對的感覺。」
比起來,創作的原點「靈感」這件事,反而相對簡單。與作家合作時,她會先把文稿讀過很多遍,「讓故事在我腦海裡生長一段時間,像是轉成一部電影,下筆時,很直覺地把發生的事自然畫下來,畫得越多,它就像自給自足般,源源不絕而來。」雖然過程中也會嘗試不同畫法、顏色、造型等等,「但最後常發現,一開始的就是最適合的。」
充滿童心的她表示,創作繪本最享受的便是「想像這些角色居住的世界,比如城市、房子、森林、花園的樣子,或者一間魔術師的儲藏室。」當然也遇過最糟的經驗,「就是在截稿前一天,發現腦袋一片空白!」
即使如今享譽國際,邁亞拉坦言,身為獨立插畫家,早年她做過許多報酬低的非商業案,需要申請各種藝術機構的獎助計畫等,才能養活自己,直到近七、八年,插畫才成為她穩定主要的收入來源。
「如果再年輕一遍,我會不那麼急著在一開始確定我的風格,因為那需要時間。」她也鼓勵年輕人在創作初始「多嘗試,多失敗,永遠保持好奇,挑戰自己,不要害怕接觸陌生的新事物,並且,多和別人分享你的想法。」
歷經十多年的追尋與嘗試,終究,保持自由,才是邁亞拉創作的核心吧。就像她曾回答如果不當畫家,想做什麼呢?「水手!」她脫口而出,或者第二個選擇,「電影導演。」畢竟如果不是有顆嚮往自由的心,怎麼能夠徜徉在大海呢?●
|
作者簡介:瑪麗卡.邁亞拉( marika maijala) |
追思》在年輕的飛奔裡,記楊牧,兼述東華人文學院初創年華
猶記得第一次見到楊牧老師,是在讀研究所時,當年台灣大學的風氣仍偏於傳統,重學術而輕創作,學生幾乎沒有什麼親炙作家的機會,然而楊牧老師卻是學院中少數能夠兼治創作的例外,台大特別邀請他前來,在文學院會議室做一場演講。我和同學得知消息,興沖沖地趕去聆聽,卻發現會議室早就坐滿了黑壓壓的聽眾,只有角落剩下兩張空板凳。
我們勉強擠過去坐下,演講還沒有正式開始呢,透過人群的縫隙,我見到楊牧老師正坐在講桌後,臉上的神情有點悠然,卻又漠然,眼光靜靜地掃過眼前騷動的人群,卻又似乎什麼都不看。後來我才發現,這是楊牧老師慣常出現的神色,既是詩人的姿態,彷彿高傲,並不在乎群眾仰望他的目光,卻又帶著點孩子氣的天真,彷彿在這麼枯燥無聊的會議室中,所有的人皆行禮如儀,卻唯獨他一人悠悠穿透了世俗表象,而發現到有什麼我們所不知道的新鮮事物,正在其中醞釀,發芽,滋長。
如今事隔近三十年,我已經想不起演講的內容,然而始終不能忘的,卻是他嚴肅外表下難掩的一絲絲調皮與幽默,這使得他的氣質與其他的學者如此之不同,而只要真正喜愛文學的人,立刻就在第一眼能夠辨識出來的,心領神會的靈犀一點通。
在玻璃屋舉辦的導生聚會
我也記得我雖仰慕楊牧老師,卻還遠遠不及同學L。L讀詩,也寫詩,楊牧老師是他既膜拜也模仿的文學之神,而此時此刻,當他親眼看到楊牧老師,全身有如電流通過一般的激動和震顫,就連坐在旁邊的我也能感知。而這不就是詩人召喚人心的強大魔力嗎?足以在我們年輕的心底,掀起一波波的山風海雨。所以光坐在台下聽講,就已經令人狂喜,我壓根兒從來沒有想過,竟有朝一日可以親近楊牧老師。
1996年,楊牧老師從西雅圖返回故鄉花蓮,擔任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當時東華大學才剛草創,校地據說原本是一片綠油油的西瓜田,人文學院就是全校最早拔地而起的建築之一,矗立在美麗的花東縱谷——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的中間。在楊牧老師的擘劃下,中文系和英美文學系是人文學院最早成立的兩個科系,他特地延請數十年的好友、長年在美國麻州大學執教的鄭清茂老師回台,出任中文系主任,至於英美語文學系,則交由台大外文系借調過來的吳潛誠老師主持。
鄭老師的學養深厚,尤其是日本文學的造詣,可以說是全台灣除了林文月老師以外,不做第二人想;而吳老師正值壯年,是當時活躍於學院和媒體的文化理論學者。於是東華人文學院有了楊牧老師、鄭老師和吳老師坐鎮,一時間充滿了活潑的朝氣與希望,更成了台灣學界和文壇矚目的焦點。
東華中文系才成立兩年,我剛好從台大中文博士班畢業,我的指導教授曾永義老師也是楊牧老師的好友,知道我愛創作,極力推薦我去東華。於是非常幸運的,我通過甄試,從鄭清茂老師的手中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張聘書,從此移居花蓮。
東華大學人文學院建築是一個「口」字型,採取開放式的空間設計,而院長辦公室、中文系和英美系就各自位在「口」的一邊,我們往往一走出系辦,來到環繞「口」字中央的寬敞走廊上,就能夠互相遙望,召喚到彼此。我總記得當時吳潛誠老師和曾珍珍老師站在對面,揮手對我微笑問好的模樣,以及楊牧老師從院辦走出,沿著長廊上一路悠閒地漫步,臉上帶著一抹自在又滿足的微笑,而他身後的風景就是連綿不盡的青翠縱谷,總有白雲低低徘徊停留。
我也記得楊牧老師在花蓮時,神情總是特別愉快清爽。他是如此熱愛故鄉的土地,以至於我不知多少次聽他以羨慕的口吻,對同樣也是花蓮子弟,我的學長、也在東華中文系任教的吳冠宏說:「你怎麼能夠這麼幸福,在花蓮出生長大,接著去台北讀書,拿到博士以後又能立刻回來花蓮教書!」對於長年旅居海外的楊牧老師而言,返鄉,意義之深刻重大和喜樂,實在不是一般人可以輕易瞭解的。
1998年12月18日,楊牧(左)與東華中文系的老師們同遊花蓮蝴蝶谷
也因此楊牧老師把創辦東華人文學院,視為夢想的實踐,更是人到中年返鄉的一大樂事。當時56歲的他,正值一個人文學者最好的年紀,學識、涵養以及人事經驗都累積俱足,足以大展身手,把他早年在愛荷華大學攻讀創作碩士,長年在華盛頓大學執教,1991年又協助香港科技大學創辦人文學部的經驗,全都移植到花蓮來。對於一個理想的大學該是什麼模樣?楊牧老師早已胸有成竹。
這些年來台灣邁入全球化的時代,高等教育一直呼籲要「跨領域」、「跨系所」合作,然而我私心以為,除了楊牧老師領導的東華人文學院之外,鮮少有其他的系所可以做到。楊牧老師以他自身的經驗映證,一個好的文學人本來就應該是中西貫通,博取多元文化的滋養。也因此在他擔任院長期間,東華中文系、英美系,以及後來他從中研院近史所延攬張力教授,前來創辦歷史系,三系之間可以說是不分彼此,不僅課程相互支援,就連私底下師生也經常互動往來,交流熱絡,打破了台灣學院一向中文、外文、歷史涇渭分明的慣例。
楊牧老師也首開台灣先例,成立創作研究所,而之所以設在英美系底下,是希望年輕的創作者以中文寫作,但也必須充實西方文學的涵養。楊牧老師還大力邀聘作家,找來原本已經辭去教職多年,專心埋頭寫小說的李永平老師,又把遠在紐約的郭強生也找回台灣,使得創作所的師資陣容更形堅強。
楊牧老師也得到校方支持,開創了前所未有的駐校作家制度,授課的鐘點和待遇一切比照專任教授,於是才陸續有了瘂弦、黃春明、莊信正、鄭愁予等文學大師進駐東華。其實花蓮本來就是作家濟濟,不但中文系有顏崑陽老師、王文進老師和須文蔚、吳明益等,散文家陳列、廖鴻基,小說家林宜澐等,也都常住於此,就在楊牧老師的一聲號令之下,齊聚於一堂,竟在21世紀初的島嶼邊緣,打造出第一個輝煌的文學盛世。
楊牧老師是標準的「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他和鄭清茂老師、吳潛誠老師本就是多年的好友,而一向感性的李永平老師,更經常說楊牧老師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今大夥兒全聚在花蓮,課餘之暇,經常應楊牧老師的召喚,就一起到他的宿舍,或是學校湖畔餐廳集合,有時楊牧老師興致一來,更提議驅車到花蓮市區的「兄弟姊妹」餐廳吃飯,吃完意猶未盡,又轉往「樸石咖啡」續攤。在這些數不清的聚會之中,楊牧老師總是凝聚我們的核心,只要有他在,氣氛就不怕冷場,大家一聊就到深更半夜,依舊興高采烈還不肯離開。
於是在那幾年中,東華非常盛行咖啡館的清談。楊牧老師總認為清談的重要性,並不亞於課堂的知識傳授,就像是30年代巴黎左岸的文人和藝術家,不知在清談中擦亮了多少創意的火花?楊牧老師也自豪他調得一手馬汀尼好酒,每每在他家聚會時,我們一進門,還沒用餐,楊牧老師就先親切招呼:「要不要先來一杯?」接著便送上他親調的馬汀尼。
在那幾年之中,也不知有多少重量級學者如李歐梵、王德威、鄭樹森等,都因為楊牧老師的邀約和情誼,來到東華訪問,順便在學人宿舍多住幾天,加入我們的清談聚會。而這不就是所謂的「人文薈萃」嗎?楊牧老師曾說,對於人文科系而言,最重要的人以及圖書館,只要有這兩樣足矣。這說來似乎容易,但除了楊牧老師之外,又有誰具有如此的慧眼和魅力,能夠把這些不分海、內外,既博學多聞,又精彩有趣的文學人,全都拉攏在一塊兒呢?而置身其中的我們,日日浸淫在這樣活潑又豐厚的人文氛圍中,潛移默化,又豈不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福氣?
紀大偉曾經記述他就讀台大外文研究所時,修習吳潛誠老師開的翻譯課,而吳老師「對翻譯這回事很龜毛,總要斟酌再三。我想跟他合作過的編輯們也偷偷認為他這個譯者(也是年輕譯者們的老師)很囉唆麻煩」,而他對學生就像是「母雞一樣帶小雞」般認真。我覺得這形容真是傳神極了,不禁想起,楊牧老師也曾經說過,他身為一個文學院長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行政化整為零,學校有什麼繁瑣的事情他都盡量一肩扛起,而不要煩擾到年輕的助理教授,好讓我們可以把全副的心力都拿去讀書、研究和創作。楊牧老師還微笑著打趣說:「我就像是母雞張開翅膀,保護你們這群小雞一樣。」
所以若非有楊牧老師的支持和鼓勵,當年的我,又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從容讀書,繼續創作?於是每當有人問起,為什麼東華創作所可以培養出那麼多人才時?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我總感念楊牧老師對於年輕人的愛護與寬容,使得東華不僅是老師,就連學生的創作風氣也非常興盛,設計出版了許多詩刊,有些風格之怪異大膽,令人咂舌。然而每當學生捧著熱騰騰剛印出來的詩刊,送給楊牧老師時,他總不以為幼稚,而是細細閱讀,大力讚賞這些年輕人的創意和才氣。對於晚輩,楊牧老師實極為慷慨。
系刊第1期
1999年,吳潛誠老師因為癌症過世,而這兩年,曾珍珍老師和李永平老師也陸續辭世,令人思之過往,倍增傷感。如今,楊牧老師的離開,對我而言更不僅是台灣失去了一個國寶級的詩人,而人生曾經歷過的一段美好年華,彷彿從此劃下了句點,往後只能在回憶中追尋了―――那浪漫理想的美好印記,在年輕的飛奔裡,迎面而來的溫暖的風。●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