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王聰威》丟書

我家地方不大,為了放書訂做了三組大小不一的書架,書加上雜誌,目前大概不到3000本,跟朋友們的藏書比起來,實在是少多了,不過,若跟幾位師長比較,仍然是小巫見大巫。

有一位買了間房子,專門用來放書,進去一看,所有書分門別類,書架一排排整整齊齊,完全是個小型圖書館。有一位家裡角落全塞滿書和古董,一不小心就會踢倒黑陶文化與唐三彩的地步,家裡最核心處有一組像圖書館密集書庫似的,轉動把手便會緩緩移動的軌道式書櫃。

還有一位,家裡堆滿書,買了間房子堆滿書,辦公室也堆滿書,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常常同一本書重複買好幾本,我本來以為他就是一般老忘記某本書已經買過了的愛書人,但其實理由很單純,他說「啊,需要的時候,就是用買的比用找的快」而已。雖然像我這樣做出版的人會覺得開心,但就這樣變成購書狂好嗎?

好吧,我明白不能買書的心情實在是太痛苦了,那種站在書店裡,看著一本想買的書卻考慮東考慮西,不能爽快拿去結帳的心情實在令人痛苦到腦袋一片空白。不必是什麼罕物珍本,到處都買得到,讀了對促進人生幸福一點也沒用的書也一樣,「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知道裡面寫了些什麼。」

世界降噪了,身體變輕了,簡直快變成因為死前願望沒有實現而徘徊人間,流連在書架前的鬼,看到別人拿書去結帳,便張嘴突眼盯著,「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的咒怨漂浮在空氣中。

不對,光是知道裡面寫什麼還不夠,沒有捉在手裡,佔為己有就無法超生,「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這樣的感覺我完全可以體會。這根本不是什麼精神性或智識性的,雖然不是寫真集,(偶爾也是)還是很想用舌頭去舔一舔封面,是官能的衝擊,是活跳跳的欲求不滿,但是家裡真的沒地方放書了,怎麼辦?

「怎麼可能沒地方放書?書架上一排放完放兩排。」

「兩排都已經放滿了啦。」

「書和書架之間的空隙還可以塞啊。」

「那樣很亂又很醜啊!」

「那放地板上堆起來呢?」

「家裡又不是倉庫,你乾脆拉塊棧板來好了,而且事實上能塞的地方都塞了。」

「怎麼可能?書買了就有地方放,我說真的,到目前為止不是都放得下嗎?」

「哈囉,已經放不下了好嘛。」

「不是,你不知道,書這種東西很奇妙,跟貓一樣,再怎麼小的空間都能塞進去喔,更何況每本書生來都自帶平行空間,跟《星際效應》一樣,就像是買書就附送同等大小的空間,非常划算。」

「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就是這樣,已經有幾年的時間,每買一本書我腦子裡就得這樣自我辨證一次,然後像是遭難的《阿波羅13號》氧氣逐漸絕望耗盡地塞滿各處微不足道的空間。我知道最終手段是飲鴆止渴般換間大房子,但在我存夠錢之前,還可以做些其它努力,比方說丟書。

且讓我模仿《安娜卡列妮娜》的經典開頭:「買書時的激烈渴求是相似的,丟書時的絕情卻各不相同。」說來奇怪,跟許多友人這也捨不得那也捨不得,賣個二手書也斟酌再三不同,我丟書相當果決,剛開始一本兩本地直接丟到大樓的資源回收場(結果被撿到大樓交誼廳的書架上)。後來覺得效率不彰,某天便決定徹底整理書架,優先目標是清出所有書和書架間的空隙,最終目標是讓兩排書變成一排。

我把書架上所有的書下架,堆滿半間房子,心底有個丟書的先後次序,越往後頭越傾向不丟。第一:我自己寫的書,只留少量保存,其它丟掉。第二:重複的只留一本,其它丟掉。第三:出版社送的公關書,從來沒讀過的丟掉。第四:已經讀過,顯然寫得不怎麼樣的丟掉。第五:沒讀過,但我猜大概寫得不怎麼樣的丟掉。第六:雖然沒讀過,可能也寫得還不錯,但要讀的書還很多,這本就算了的丟掉。第七:已經讀過,寫得也還不錯,但沒什麼感情的丟掉。第八:喪失時效性的旅遊書丟掉。第九:如果要丟的是文學書,在上述同等的狀況下,詩集留到最後才丟掉。第十:沒讀過,但一直覺得有朝一日會讀的丟掉。第十一:公認的經典名著,就算沒讀過,家裡也要擺一本或一套的丟掉。第十二:未來可能會當作寫小說資料的丟掉。

但是有兩類範疇的書不丟,一類是有作者簽名的書,不管是我自己求來的,或是公關書。另一類是軍事史、食譜、武術書,和如何製作迷宮這些跟我本業完全無關的雜書。話雖如此,看來次序森嚴,但通常也跟精神性或智識性的需求無關,看著某一本書,覺得綑綁腦中的幻覺與激情已然褪去,恩仇兩清,那就可以丟掉了。

花了一個星期,我把要丟掉的書集合在一堆,要留下的書堆一邊,清點一下要丟掉的大約有五六百本,光想到得搬到資源回收場就覺得累,不如請人來一次收走還比較省事,於是打電話給永樂座書店的老闆娘石芳瑜。她依約開來她的小車,跟大樓管理員借了推車,在家裡一邊檢查書估價,一邊跟我聊天,應該大半小時可以完成的工作,我們搞了兩三個鐘頭,最後彼此都相當心滿意足。

「你有些書不錯,有些書我會直接丟掉,我就不一本一本估了,全部載走可以嗎?」她說。

「沒問題,全部載走。」我說。

芳瑜給了我一個好價錢,一箱一箱把書搬到樓下載走了,她非常幹練耐勞,除了請她喝涼水之外,我一點忙也沒幫。當晚我睡了好覺,隔天留了一整個假日,神清氣爽地準備將留下來的書重新歸架。一個人從早上八點,一直歸架到晚上十點,再度逐漸感到絕望,當最後一本書放進它應有的位置時,我環顧三面書牆恍然發現,為什麼書明明減少了,看起來卻一點也沒變。

好吧,大概是猛力搖了棵大樹,只有幾張葉子落下來這樣的改變程度。所有書架仍然排滿兩排書,書與書架的空隙,只空出非常稀少的部份,就像《玩具總動員》裡那些會自己跑回家的玩具,那些被我丟掉的書在我不注意時,又偷偷跑回來重佔位置,一整周的努力簡直跟海市蜃樓一樣,我甚至想不起來到底丟掉了些什麼書。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這幾年新買的書,同樣的都有附送平行空間,繼續塞進看起來太滿的書架裡。我暫時喪失了丟書的想法,覺得到了一定的數量之後,這些書便會自體繁殖長出更多書,還是買間大一點的房子算了。於是看了一段時間的房子,大概已經看了五十多間仍有住人的房子,絕大部份的家中幾乎都只有少少的書,多半是保健、課本或工程、會計一類的工作用書。有幾家人,在我可視的每個房間裡,連一本書也沒有,不對,連一張上面印著字的紙都沒有。這樣的時候,我都會反省自己地想想,沒有書的生活會是什麼樣,他們大概不需要煩惱丟書的事情,家裡其它要煩惱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王聰威
小說家,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畢業。曾獲巫永福文學大獎、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選書、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
雜誌人,現任《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聯合文學》雜誌在其主導的大規模改版後,於2016年首次榮獲金鼎獎年度雜誌大獎與最佳人文藝術類雜誌獎,2017年榮獲金鼎獎最佳雜誌美術設計獎。(視覺設計指導陳怡絜)
著有長篇小說《生之靜物》、《師身》、《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中短篇小說集《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散文故事集《編輯樣》、《作家日常》、《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生之靜物》於2018年出版日文版《ここにい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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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16 12:00
評論》來自臥龍山的文學怪物:中上健次

有些日本文學愛好者認為,如果不是因為中上健次(1946─1992)死得太早,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二個日本得主就不會是大江健三郎。大江以拉丁美洲式的魔幻寫實,呈現了一個與美國「近代小說之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小說中美國南方小鎮「聲息相通」的聚落。而中上自從「秋幸三部曲」(〈岬〉、《枯木灘》、《大地盡頭,至上之時》)以來,就致力於以文字建構出他的「小巷」(原文為「路地」)宇宙。

中上出生於二戰後的和歌山縣新宮市,這裡是熊野川入海口的小鎮,上游是神明棲息的熊野山地,入海口的小島上是一間工廠,市區中間被一片突起的小丘阻斷,其餘街區都在海平面以下,換言之每逢颱風上陸必定淹大水。中上是私生子,隨同母親一起嫁進建商「中上組」社長中上七郎家,在有許多不同父母的兄弟姊妹間長大,其中一個異母兄長在他小學畢業的時候上吊自殺,對他產生相當大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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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中上健次的故鄉-和歌山縣新宮市(取自Wikipedia

叛逆期的中上一方面仗著人高馬大,成為學校頭痛的不良少年,另一方面也在圖書館讀遍東西文學作品,不但看了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等戰後派作家的小說,也接觸了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塞利納(Louis-Ferdinand Céline)或尚.惹內(Jean Genet)等法國背德文學作品。

後來,中上自己前往東京準備報考早稻田大學,卻在學潮盛行的東京爵士喫茶店裡邂逅了自由爵士。這時的他已經開始在同人刊物上發表文章,並與同好交流,不只聽了邁爾斯.戴維士(Miles Davis)、約翰.柯川(John Coltrane)或艾瑞克.道菲(Eric Dolphy)的硬咆勃,更接觸了西瑟.泰勒(Cecil Taylor)或亞伯特.艾勒(Albert Ayler)之類不斷遠離爵士,更趨向靈魂解放的音樂。

結果,中上沒有考上大學,一邊在東京及成田機場從事搬運工作,一邊與思想家柄谷行人介紹的小說家紀和鏡交往(中上覺得她「氣is狂」所以用諧音給她取了這個筆名),並在東京結婚生子。

柄谷不只為中上找了老婆,還為中上引介了福克納的小說。福克納小說的故事常常發生在美國南方的保守小鎮,啟發中上寫自己的家鄉,還有寫那些被家鄉居民刻意忽略的不可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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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被刻意忽視及歧視的日本部落民「穢多」(取自Wikipedia

中上刻意以「小巷」統稱這塊市井的化外之地,並且透過家世背景相似的主角「竹原秋幸」的遭遇,寫出了讓他在不到30歲就拿到芥川獎,成為該獎項第一個戰後得主的〈岬〉。在〈十九歲的地圖〉裡已經出現的叛逆與苦悶,到此更衍伸出日後「紀州敘事詩」的共通場所(topos)。

在不斷發表文章的同時,中上也曾經與攝影家中平卓馬、篠山紀信或荒木經惟搭檔,發表香港、澳門、韓國的旅遊隨筆,並且在韓國與美國都住過一陣子。1977年首次談到「被差別部落」問題以來,中上曾經與大江健三郎爆發筆戰,後來更在家鄉新宮成立「部落青年文化會」、「隈之會」,繼續與各界討論日本人的階級歧視問題。

中上筆下的「小巷」,是由耆老與年輕人口耳相傳而成,並且呼應了日本上古的創世神話。流浪者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一把火燒出了自由生長的街巷,年輕人生性風流且好賭,家族內可能出現亂倫情事。因為大字不認得幾個,小巷出身的人們通常從事類似屠宰、製革、染布之類的工作,有的成為女工,有的成為性工作者,有的成為叫賣行商,有的去神社清掃,有的甚至成為皇宮的試毒官。

中上筆下的竹原秋幸,對於自己的生父濱村龍造抱著一種「反胃!想吐!」的憎惡感。在〈岬〉裡,他發現自己居然與同父異母的妹妹上床,呼應了從《古事紀》到地方民謠源源不絕的「兄妹亂倫」命題。

到了後續的長篇《枯木灘》,秋幸在盂蘭盆節放水燈儀式的時候,對父親的恨意突然湧上心頭,卻殺死了自己的異母弟弟。《大地盡頭,至上之時》則描述了期滿出獄後的秋幸,如何一步一步接近生父的過程。加上前傳《鳳仙花》與銜接於《枯木灘》與《大地盡頭》之間的短篇〈霸王的七天〉,在日本的「天涯海角」(和歌山牟婁郡潮岬為本州最南端)成功形成了一個魔幻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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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枯木灘》、《大地盡頭,至上之時》與《鳳仙花》日文版書封

中上在小說中形塑出的海口小鎮,不僅時常呼應現實中家鄉的生活點滴,也建立了他作品世界中的「福克納空間」。當他知道橫跨自己家鄉新宮市區的「臥龍山」,將在都市開發計畫進程中被夷為平地,就馬上拿起家用八毫米攝影機,以低畫質紀錄拆遷前的景象。中上直接受到馬奎斯《百年孤寂》的影響,以《千年歡愉》的六篇故事敘述了紀伊半島「中本一統」家族美男子們華麗而短暫的人生,又從臥龍山街巷的斷垣殘壁中衍生了《日輪之翼》。

由於中上充滿南紀州方言的文筆,與毫無來由迎面而來的人物關係,往往使沒有前置知識的讀者一頭霧水,他特地在《日輪之翼》中,以一台冷凍貨櫃作為小巷的替代物,4個年輕人與7個老太婆成為小巷居民的代表,所到之處都成了街巷。只有一盞燈泡的幽暗光線之中,老婆婆們說著小巷的各種傳說,年輕人身上的小巷血液也在每一個落腳的都市蠢蠢欲動。冷凍貨櫃最後會開往東京的皇居。

中上早年在東京濫用藥物成癮,再加上不正常的作息與繁忙的工作,1980年以後開始出現肝炎症狀,1992年被診斷出腎臟癌末期,寫作活動被迫中斷。在過完46歲生日的9天後,熊野川一帶下了一場極大的雷雨,煙火大會也因此被迫取消。隔天早上,中上成為自己筆下熊野宇宙的一部分,葬於新宮市郊屠宰場旁邊的公墓,墓碑旁則葬著養父與生母。

中上沒有進大學,卻因為文學知識淵博,而能不斷與思想家、新學院派文化評論、小說家乃至海外知名作家(如聶魯達、德希達等)侃侃而談。1990年他與同好在新宮成立了「熊野大學」,標榜「沒有考試、沒有校舍、沒有校規」,「隨時歡迎任何人入學,死亡即畢業」。

中上死後,研究中上的代表人物高澤秀次、絓秀實,與中上的老朋友們諸如評論家淺田彰、四方田犬彥,每年固定聚集在新宮郊區的溫泉旅館,舉行兩天一夜的「熊野大學夏令講義」,邀請各界學者文化人,乃至海外的文學研究者與譯者,一同討論中上的著作與時代的關係。2019年的講座原本安排配樂大師坂本龍一談他心目中的中上健次,卻因為颱風接近而緊急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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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家淺田彰(左,取自Peatix)與四方田犬彥(攝影:桑杉學)

新宮市立圖書館三樓的「中上健次資料收集室」,更是網羅中上所有著作的寶庫,除了書籍與在其他媒體發表的文章以外,還包括了中上生前考察鄉土部落史留下的各種資料。

中上的筆跡稱不上潦草,卻像過度飽和的泡泡體一樣,每一個字看起來都像隨時會爆炸一樣,為他出書的出版社還需要請專人把他寫在稿紙(早期是帳本)上的天書逐個抄寫,才能順利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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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上健次資料收集室(取自NAVITIME JAPAN

位於新宮市區的「荒尾成文堂」書店,有最齊全的中上著作。在新宮市區不只可以看到關於中上的解說看板,也可以看到明治末年與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共謀暗殺明治天皇未遂,而被連坐處決的醫師大石誠之助,以及詩人佐藤春夫的介紹圖文。這三人都因為對日本不同領域的貢獻,被新宮市政府追贈榮譽市民。

一旦習慣中上的敘事方式,讀者就益發難以自拔。《日輪之翼》將小巷的範圍擴大到紀伊半島外的結果,一行人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出現許多當地的方言與傳說,即使是操標準(關東)口音的角色,也很難與熊野的不可觸民們打交道。不要說身為外國人的外語譯者吃不下去,連日本讀者都容易因為被方言與複雜的人物關係擋在外面,找不到進入中上作品世界的缺口。

熱愛中上小說的當代藝術家柳美和,因為看到台灣攝影家沈昭良拍攝的「變形舞台車」系列作品,而產生將《日輪之翼》改編成舞台劇,並在日本巡迴公演的念頭。她透過台灣的朋友找到雲林虎尾的廠商,打造出一台可以開上日本道路的變形金剛車,在車上畫了日輪與翅膀,並且找來舞者、雜技表演者與現場樂手,把中上的魔幻寫實以最熱鬧的方式呈現。

這個舞台劇2014年在橫濱三年展首度亮相之後,2016至19年又先後在橫濱、和歌山新宮、香川、京都與神戶舉行大型戶外公演。此外,包括電視劇、電影與漫畫的改編在內,要把中上的文字世界轉述為圖像與聲音的訊息,不僅挑戰所有改編者的想像力,觀眾也需要事先了解:中上的作品世界原本就從底層出發,雖然心靈渴求一個精神昇華的淨土,但他著重描述的是蓮花得以綻放的那一池汙泥。

汙泥中不僅有人性的貪婪、憤怒、獸性、暴力,也有被日本大眾媒體列入黑名單的各種俗言鄙語。儘管如此,中上不論是對日本的純文學還是大眾文學,都帶來了各式各樣的啟發。

637121682568625469.jpg 岬:中上健次芥川獎小說傑作選
作者:中上健次
譯者:吳季倫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400元
內容簡介

637128594655570000.jpg 日輪之翼
日輪の翼
作者:中上健次
譯者:黃大旺
出版:黑眼睛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中上健次
1946年出生於和歌山縣新宮市的「被差別部落」,與異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共同生活成長。1965年以投考大學名義前往東京,並成為同人誌《文藝首都》的會員;1970年婚後開始於羽田機場從事搬運工作,亦持續寫作;1973年發表《十九歲的地圖》,提名角逐第69屆芥川賞,後多次獲得提名;1976年以《岬》獲得第74屆芥川賞,時年29歲;1978年小說《枯木灘》得到第28屆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新人賞;1992年因腎臟癌病逝,得年46歲,留下多部未完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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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文學少年讀村上春樹:蕭詒徽、盛浩偉談後青春焦慮

1978年4月,29歲的村上春樹開始創作,起步雖晚卻認真,每天在咖啡店打烊後埋首寫稿,完成第一部小說《聽風之歌》。每個十,都是一種迴圈、一款紀念徽章。村上創作屆滿40周年之際,出版公司重新再版《海邊的卡夫卡》及首部著作《聽風的歌》,希望再次吹響號角,讓村上特殊的語言、耐人尋味的故事,透過二讀、三讀、重讀,慢慢在村上構設的小說迷障裡,找到新的感受或破口。

2019年12月初,熟稔日本文學的衛城出版主編盛浩偉,與甫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的蕭詒徽,文學少年一起在高雄三餘書店對談村上春樹。現場聽眾年齡層依然年輕,正如村上說過,他的作品即使歷經數十年,永遠有新的年輕讀者閱讀。不只日本,在台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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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三餘書店內舉辦村上春樹40周年書展及多場系列講座

▉「語言陌生化」造成美感

關乎年輕與中年,盛浩偉注意到:《海邊卡夫卡》是村上少數以少年為主角的小說。撰寫此書時,村上將近五十歲了,為什麼突然反璞歸真開始寫起少年?村上的書寫風格在此也出現些許變異,「你會注意到故事線變得比較明確,故事緊湊刺激」,一直以來村上的作品不被日本評論界接受,這本書卻鬆動了評論者的觀感。盛浩偉認為這本書頗具標誌性地位,不過,村上的作品依然不那麼容易理解,尤其譯者賴明珠直譯的方式,打造特殊的閱讀語境。他側過臉問蕭詒徽:是否喜歡村上?閱讀過程在想什麼呢?

蕭詒徽談及自身的閱讀習慣,總是藉由文本接觸來加深個人想法,但閱讀村上,有種無法摸到邊界的感覺。「我第一次閱讀注意到的是特殊的語言。村上在《身為職業小說家》提到自己摸索語言的過程,他寫完《聽風的歌》初稿後覺得無聊,先用英文翻寫初稿,再用日文改寫回來,找到行得通的語言風格。」

蕭詒徽以此對照李安的《臥虎藏龍》,當時李安商請中國及美國的編劇各寫中、英文版的劇本,確立「自由」的命題後,相互參照兩種語言的內容,共構跨國語言、內容,讓中外文化的人能理解劇情。「再跟我的創作對照,我當替代役時無法有完整時間好好寫作,只能在有靈感時用說的錄下來,回家再轉成文字檔。」他覺得口語、文字的轉換有個妙處,書面文字的邏輯往往跟講話的語言有程度上的差異,在轉介時能激盪出新的語式。

連結來看村上自白翻譯多少有語言不精確的情況,蕭詒徽覺得不精確反倒形成「語言陌生化」的美感,就像詩意,「是一個人能用新的語言描述平淡無奇的東西,並變得特別、個人化。」一如「反向雨傘」的發明,一念之差讓發明者「重新發明」已經習以為常的事物。

《聽風的歌》裡,當少年從井中探出頭,聽見風告訴他:經過數億年,你從歷史文明匯聚起來的東西裡面學到什麼呢?他沒說話便自殺了。這段描述令蕭詒徽聯想到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覺得身為創作者,要獲得某種文化、傳統,不是活在世上就可以,而是必須經由努力勞動才能得到。「摸索語言是創作者的項目,每個人摸索方式不同,答案也不同。」

蕭詒徽記得盛浩偉曾在某次校園文學獎評審時說:好散文是語言的技術、事件及實體意念、價值核心所構成。以此標準重看村上作品,盛浩偉的看法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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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村上小說必須先了解他的框架

蕭詒徽閱讀的是中文版作品,日文系出身的盛浩偉則直接翻讀原文,恰好產生譯文與原文的審美差異。盛浩偉建議有一定日文基礎者可以直接閱讀原文,因為村上的用字遣詞並不難。什麼叫難?他回到日文語境解釋:「日本人覺得村上小說有個閱讀張力──語言好懂,故事難懂。」按著這兩塊來談村上的話,語言難易正如中文的白話文,有精雕細琢的美文,也有簡白曉暢的文章,前者必須斟酌用詞而讀得慢,後者易懂而流速快。

「日本人認知到的文學語言,普遍認為是精雕細琢的,代表人物是川端康成。譬如《雪國》開篇第一句話:『穿越國境長長的隧道之後就是雪國』,這句話沒有主詞,修飾語詞很長。就原生日文使用者的習慣,日文傾向前位修飾,英文則屬於後位修飾。後來英文的影響,讓語言習慣改變,村上的語言就是這麼一回事。」

盛浩偉指出,村上之所以能風靡世界,除了他自小大量閱讀英文書影響語法,他的語言還具有普遍性,為現代慣用的語法,句子短,雖在翻譯上吃香,卻無法討好日本評論家的審美。不過,賴明珠故意使用日本腔來翻譯,譬如日文「不……不行」(なければならない)的句子,她不打算符應中文語境慣用「必須」一詞,而採用直翻,特意營造殊異之感。

接著,盛浩偉解釋村上故事難懂的緣由。「村上是把前提、框拿掉的創作者,讀懂小說必須先了解他的框。」何謂框?他先以夏宇〈我們苦難的馬戲班〉為例,其中有句「第幾次永恆又回到偶然 你留下來」,乍看之下難以理解,但曉得前提為戀人分手,詩意魅力倏忽蕩然無存。以此例回扣村上,他層層說解另一本小說《萊辛頓的幽靈》,談的其實是同志情侶逝去的愛情,「框裝回去,就發現道理很簡單。讀懂村上要往外看,不是往內看。」

嵌在既定日常裡的個人

從故事框架到人物密碼,盛浩偉反問蕭詒徽《海邊的卡夫卡》的角色,譬如肯德基上校、Johnnie Walker的意涵。蕭詒徽坦承他已讀過《身為職業小說家》,有如預先知道答案的人,沒有意思,只能將謎底陳述一次。村上早期寫小說不喜歡幫人物取名字,他總感到彆扭,故用人稱、代號、綽號。「當讀者尋找人名和詞彙的符號系統與小說裡擔負的責任,好像有點落入陷阱,太目的性。」他援引凌性傑的看法:若創作者使用既定說法來創作,是一種懶惰,不具美學。

「中文是全能的語言,我在創作時會刻意抗拒成句、套語來描述一件事情。就純粹語感來說,我記得有評論者提過林達陽的作品去掉實的背景,以達到某種語言美學,村上好像也有這種效果,將連結現實的東西去除,讓人感覺美感。」蕭詒徽說閱讀北川透的詩集《眼睛看不見的碎片》時,「不知道謎底而去探尋,即使沒有找到,也能獲得啟發。」循此脈絡,他想追問:為何盛浩偉覺得一旦謎底揭露,讀者的美學感受會消失?

蕭詒徽也引述黃麗群的說詞:「現代是奇觀消逝的年代。當故事再怎麼離奇都比不上行車紀錄器、直播鏡頭,那小說家該怎麼辦?」他覺得村上另個著迷處在於「小說家將框留在作品之外,但是會在剩下的地方發揮責任,作家找到方式抵抗奇觀的消逝,那是作家的快樂,對於讀者,解謎過程也是快樂的,快樂沒有全然消滅。」他緊接著再問:小說即使得到答案後,還是能讓你得到一定的美與快樂?有什麼樣的小說具有這樣的特徵?

「並不是說解謎後,一切就變得無趣。我要表達的是,村上表達方式如此簡單易懂,東西反而更開放。」盛浩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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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是最無垢的存在

盛浩偉憶起之前在《中央公論》辦公室訪問吉田修一,彼時他問吉田某段情節的意義與主題,對方竟回答:「你知道我們日本人寫小說不會像你們一樣那麼在意價值、倫理、主題、意義,中文使用者好像太受到文以載道的束縛。我為什麼這樣寫,就只是因為這樣看起來有趣。」把這個回答調過來理解村上,也是一樣的道理,命名或許只想表現喜感而已。「村上文學要說什麼?他不會把想講的放進文本,重點不是符號的意義,而是功能。」

村上的作品常被人評價頗具現代都市人情調,盛浩偉進一步解析其中原委。相較於傳統的敘事典型──人物出發→經過試煉→成為英雄,主角朝著既定目的往前行,這是歐美個人主義所致。但別忘了,日本是集體社會,每個人只是構成社會的螺絲釘,永遠嵌在既定的日常裡。

這是盛浩偉第一個要讀者注意之處,其次,現代性發軔至今已經遠遠超乎人類想像,都市、現代太過龐雜,個人無法掌握、也無法確認整體。「框拿掉與現代的主題是有關的,人不知道邊界在哪、現代生活的框與有限性在哪,一切都是被推著走,但是人面對無限、未知會感到恐懼,這正是村上書寫的。他描摹身在其中人的感知,也常把小說視點侷限在某人身上,譬如《挪威的森林》,我們只知道渡邊的視角,不知道直子內心想法,這樣可以盡興這個視角,也可以跳脫,看到更多東西。」

至於《海邊的卡夫卡》為何寫少年?盛浩偉覺得「少年是最無垢的存在。他先在想像世界裡將不可挽回的事情經歷一遍,回到現實才得以避免。這象徵著文學的功用,文學幫我們預言無法過的、好奇想要探索的人生,譬如偷情,但人生不一定要活得跟文學一樣。」

他又點撥了中田先生的象徵,暗涉中年日本人如何忘卻日本在二戰時的諸般暴行,「少年與中田先生銜接一起,少年犯最後就與中田先生的狀態一樣,因此兩人和解,為過去贖罪。這也是《海邊的卡夫卡》受到評論界肯定的原因。」

蕭詒徽最後提及人們面對事物理所當然的疏漠感著實可怕,村上能精確描摩疏離,像攝影機般呈現出來,是他喜歡村上小說的原因。

透過語言,藉由框,兩位主講人領航,在朦朧詩意的故事裡找到發亮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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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s1.png海邊的卡夫卡(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套書)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740元
內容簡介

books2.png 聽風的歌(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
風の歌を聴け
作者:村上春樹
譯者:賴明珠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2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村上春樹
1949年生於日本京都府。早稻田大學戲劇系畢業。
 1979年以《聽風的歌》獲得「群像新人賞」,新穎的文風被譽為日本「八○年代文學旗手」,1987年代表作《挪威的森林》出版(至今暢銷超過千萬冊),奠定村上在日本多年不墜的名聲,除了暢銷,也屢獲「野間文藝賞」、「谷崎潤一郎賞」等文壇肯定,三部曲《發條鳥年代記》更受到「讀賣文學賞」的高度肯定。此外,並獲得桐山獎、卡夫卡獎、耶路撒冷獎和安徒生文學獎。除了暢銷,村上獨特的都市感及寫作風格也成了世界年輕人認同的標誌。
 作品中譯本至今已有六十幾本,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及採訪報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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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15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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