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來自臥龍山的文學怪物:中上健次
有些日本文學愛好者認為,如果不是因為中上健次(1946─1992)死得太早,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二個日本得主就不會是大江健三郎。大江以拉丁美洲式的魔幻寫實,呈現了一個與美國「近代小說之父」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小說中美國南方小鎮「聲息相通」的聚落。而中上自從「秋幸三部曲」(〈岬〉、《枯木灘》、《大地盡頭,至上之時》)以來,就致力於以文字建構出他的「小巷」(原文為「路地」)宇宙。
中上出生於二戰後的和歌山縣新宮市,這裡是熊野川入海口的小鎮,上游是神明棲息的熊野山地,入海口的小島上是一間工廠,市區中間被一片突起的小丘阻斷,其餘街區都在海平面以下,換言之每逢颱風上陸必定淹大水。中上是私生子,隨同母親一起嫁進建商「中上組」社長中上七郎家,在有許多不同父母的兄弟姊妹間長大,其中一個異母兄長在他小學畢業的時候上吊自殺,對他產生相當大的衝擊。

叛逆期的中上一方面仗著人高馬大,成為學校頭痛的不良少年,另一方面也在圖書館讀遍東西文學作品,不但看了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等戰後派作家的小說,也接觸了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塞利納(Louis-Ferdinand Céline)或尚.惹內(Jean Genet)等法國背德文學作品。
後來,中上自己前往東京準備報考早稻田大學,卻在學潮盛行的東京爵士喫茶店裡邂逅了自由爵士。這時的他已經開始在同人刊物上發表文章,並與同好交流,不只聽了邁爾斯.戴維士(Miles Davis)、約翰.柯川(John Coltrane)或艾瑞克.道菲(Eric Dolphy)的硬咆勃,更接觸了西瑟.泰勒(Cecil Taylor)或亞伯特.艾勒(Albert Ayler)之類不斷遠離爵士,更趨向靈魂解放的音樂。
結果,中上沒有考上大學,一邊在東京及成田機場從事搬運工作,一邊與思想家柄谷行人介紹的小說家紀和鏡交往(中上覺得她「氣is狂」所以用諧音給她取了這個筆名),並在東京結婚生子。
柄谷不只為中上找了老婆,還為中上引介了福克納的小說。福克納小說的故事常常發生在美國南方的保守小鎮,啟發中上寫自己的家鄉,還有寫那些被家鄉居民刻意忽略的不可觸民。

中上刻意以「小巷」統稱這塊市井的化外之地,並且透過家世背景相似的主角「竹原秋幸」的遭遇,寫出了讓他在不到30歲就拿到芥川獎,成為該獎項第一個戰後得主的〈岬〉。在〈十九歲的地圖〉裡已經出現的叛逆與苦悶,到此更衍伸出日後「紀州敘事詩」的共通場所(topos)。
在不斷發表文章的同時,中上也曾經與攝影家中平卓馬、篠山紀信或荒木經惟搭檔,發表香港、澳門、韓國的旅遊隨筆,並且在韓國與美國都住過一陣子。1977年首次談到「被差別部落」問題以來,中上曾經與大江健三郎爆發筆戰,後來更在家鄉新宮成立「部落青年文化會」、「隈之會」,繼續與各界討論日本人的階級歧視問題。
中上筆下的「小巷」,是由耆老與年輕人口耳相傳而成,並且呼應了日本上古的創世神話。流浪者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一把火燒出了自由生長的街巷,年輕人生性風流且好賭,家族內可能出現亂倫情事。因為大字不認得幾個,小巷出身的人們通常從事類似屠宰、製革、染布之類的工作,有的成為女工,有的成為性工作者,有的成為叫賣行商,有的去神社清掃,有的甚至成為皇宮的試毒官。
中上筆下的竹原秋幸,對於自己的生父濱村龍造抱著一種「反胃!想吐!」的憎惡感。在〈岬〉裡,他發現自己居然與同父異母的妹妹上床,呼應了從《古事紀》到地方民謠源源不絕的「兄妹亂倫」命題。
到了後續的長篇《枯木灘》,秋幸在盂蘭盆節放水燈儀式的時候,對父親的恨意突然湧上心頭,卻殺死了自己的異母弟弟。《大地盡頭,至上之時》則描述了期滿出獄後的秋幸,如何一步一步接近生父的過程。加上前傳《鳳仙花》與銜接於《枯木灘》與《大地盡頭》之間的短篇〈霸王的七天〉,在日本的「天涯海角」(和歌山牟婁郡潮岬為本州最南端)成功形成了一個魔幻的時空。

中上在小說中形塑出的海口小鎮,不僅時常呼應現實中家鄉的生活點滴,也建立了他作品世界中的「福克納空間」。當他知道橫跨自己家鄉新宮市區的「臥龍山」,將在都市開發計畫進程中被夷為平地,就馬上拿起家用八毫米攝影機,以低畫質紀錄拆遷前的景象。中上直接受到馬奎斯《百年孤寂》的影響,以《千年歡愉》的六篇故事敘述了紀伊半島「中本一統」家族美男子們華麗而短暫的人生,又從臥龍山街巷的斷垣殘壁中衍生了《日輪之翼》。
由於中上充滿南紀州方言的文筆,與毫無來由迎面而來的人物關係,往往使沒有前置知識的讀者一頭霧水,他特地在《日輪之翼》中,以一台冷凍貨櫃作為小巷的替代物,4個年輕人與7個老太婆成為小巷居民的代表,所到之處都成了街巷。只有一盞燈泡的幽暗光線之中,老婆婆們說著小巷的各種傳說,年輕人身上的小巷血液也在每一個落腳的都市蠢蠢欲動。冷凍貨櫃最後會開往東京的皇居。
中上早年在東京濫用藥物成癮,再加上不正常的作息與繁忙的工作,1980年以後開始出現肝炎症狀,1992年被診斷出腎臟癌末期,寫作活動被迫中斷。在過完46歲生日的9天後,熊野川一帶下了一場極大的雷雨,煙火大會也因此被迫取消。隔天早上,中上成為自己筆下熊野宇宙的一部分,葬於新宮市郊屠宰場旁邊的公墓,墓碑旁則葬著養父與生母。
中上沒有進大學,卻因為文學知識淵博,而能不斷與思想家、新學院派文化評論、小說家乃至海外知名作家(如聶魯達、德希達等)侃侃而談。1990年他與同好在新宮成立了「熊野大學」,標榜「沒有考試、沒有校舍、沒有校規」,「隨時歡迎任何人入學,死亡即畢業」。
中上死後,研究中上的代表人物高澤秀次、絓秀實,與中上的老朋友們諸如評論家淺田彰、四方田犬彥,每年固定聚集在新宮郊區的溫泉旅館,舉行兩天一夜的「熊野大學夏令講義」,邀請各界學者文化人,乃至海外的文學研究者與譯者,一同討論中上的著作與時代的關係。2019年的講座原本安排配樂大師坂本龍一談他心目中的中上健次,卻因為颱風接近而緊急取消。

新宮市立圖書館三樓的「中上健次資料收集室」,更是網羅中上所有著作的寶庫,除了書籍與在其他媒體發表的文章以外,還包括了中上生前考察鄉土部落史留下的各種資料。
中上的筆跡稱不上潦草,卻像過度飽和的泡泡體一樣,每一個字看起來都像隨時會爆炸一樣,為他出書的出版社還需要請專人把他寫在稿紙(早期是帳本)上的天書逐個抄寫,才能順利排版。

位於新宮市區的「荒尾成文堂」書店,有最齊全的中上著作。在新宮市區不只可以看到關於中上的解說看板,也可以看到明治末年與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共謀暗殺明治天皇未遂,而被連坐處決的醫師大石誠之助,以及詩人佐藤春夫的介紹圖文。這三人都因為對日本不同領域的貢獻,被新宮市政府追贈榮譽市民。
一旦習慣中上的敘事方式,讀者就益發難以自拔。《日輪之翼》將小巷的範圍擴大到紀伊半島外的結果,一行人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出現許多當地的方言與傳說,即使是操標準(關東)口音的角色,也很難與熊野的不可觸民們打交道。不要說身為外國人的外語譯者吃不下去,連日本讀者都容易因為被方言與複雜的人物關係擋在外面,找不到進入中上作品世界的缺口。
熱愛中上小說的當代藝術家柳美和,因為看到台灣攝影家沈昭良拍攝的「變形舞台車」系列作品,而產生將《日輪之翼》改編成舞台劇,並在日本巡迴公演的念頭。她透過台灣的朋友找到雲林虎尾的廠商,打造出一台可以開上日本道路的變形金剛車,在車上畫了日輪與翅膀,並且找來舞者、雜技表演者與現場樂手,把中上的魔幻寫實以最熱鬧的方式呈現。
這個舞台劇2014年在橫濱三年展首度亮相之後,2016至19年又先後在橫濱、和歌山新宮、香川、京都與神戶舉行大型戶外公演。此外,包括電視劇、電影與漫畫的改編在內,要把中上的文字世界轉述為圖像與聲音的訊息,不僅挑戰所有改編者的想像力,觀眾也需要事先了解:中上的作品世界原本就從底層出發,雖然心靈渴求一個精神昇華的淨土,但他著重描述的是蓮花得以綻放的那一池汙泥。
汙泥中不僅有人性的貪婪、憤怒、獸性、暴力,也有被日本大眾媒體列入黑名單的各種俗言鄙語。儘管如此,中上不論是對日本的純文學還是大眾文學,都帶來了各式各樣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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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中上健次 |
書.人生.王聰威》丟書
我家地方不大,為了放書訂做了三組大小不一的書架,書加上雜誌,目前大概不到3000本,跟朋友們的藏書比起來,實在是少多了,不過,若跟幾位師長比較,仍然是小巫見大巫。
有一位買了間房子,專門用來放書,進去一看,所有書分門別類,書架一排排整整齊齊,完全是個小型圖書館。有一位家裡角落全塞滿書和古董,一不小心就會踢倒黑陶文化與唐三彩的地步,家裡最核心處有一組像圖書館密集書庫似的,轉動把手便會緩緩移動的軌道式書櫃。
還有一位,家裡堆滿書,買了間房子堆滿書,辦公室也堆滿書,有一次他跟我說他常常同一本書重複買好幾本,我本來以為他就是一般老忘記某本書已經買過了的愛書人,但其實理由很單純,他說「啊,需要的時候,就是用買的比用找的快」而已。雖然像我這樣做出版的人會覺得開心,但就這樣變成購書狂好嗎?
好吧,我明白不能買書的心情實在是太痛苦了,那種站在書店裡,看著一本想買的書卻考慮東考慮西,不能爽快拿去結帳的心情實在令人痛苦到腦袋一片空白。不必是什麼罕物珍本,到處都買得到,讀了對促進人生幸福一點也沒用的書也一樣,「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知道裡面寫了些什麼。」
世界降噪了,身體變輕了,簡直快變成因為死前願望沒有實現而徘徊人間,流連在書架前的鬼,看到別人拿書去結帳,便張嘴突眼盯著,「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好想要……」的咒怨漂浮在空氣中。
不對,光是知道裡面寫什麼還不夠,沒有捉在手裡,佔為己有就無法超生,「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這樣的感覺我完全可以體會。這根本不是什麼精神性或智識性的,雖然不是寫真集,(偶爾也是)還是很想用舌頭去舔一舔封面,是官能的衝擊,是活跳跳的欲求不滿,但是家裡真的沒地方放書了,怎麼辦?
「怎麼可能沒地方放書?書架上一排放完放兩排。」
「兩排都已經放滿了啦。」
「書和書架之間的空隙還可以塞啊。」
「那樣很亂又很醜啊!」
「那放地板上堆起來呢?」
「家裡又不是倉庫,你乾脆拉塊棧板來好了,而且事實上能塞的地方都塞了。」
「怎麼可能?書買了就有地方放,我說真的,到目前為止不是都放得下嗎?」
「哈囉,已經放不下了好嘛。」
「不是,你不知道,書這種東西很奇妙,跟貓一樣,再怎麼小的空間都能塞進去喔,更何況每本書生來都自帶平行空間,跟《星際效應》一樣,就像是買書就附送同等大小的空間,非常划算。」
「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就是這樣,已經有幾年的時間,每買一本書我腦子裡就得這樣自我辨證一次,然後像是遭難的《阿波羅13號》氧氣逐漸絕望耗盡地塞滿各處微不足道的空間。我知道最終手段是飲鴆止渴般換間大房子,但在我存夠錢之前,還可以做些其它努力,比方說丟書。
且讓我模仿《安娜卡列妮娜》的經典開頭:「買書時的激烈渴求是相似的,丟書時的絕情卻各不相同。」說來奇怪,跟許多友人這也捨不得那也捨不得,賣個二手書也斟酌再三不同,我丟書相當果決,剛開始一本兩本地直接丟到大樓的資源回收場(結果被撿到大樓交誼廳的書架上)。後來覺得效率不彰,某天便決定徹底整理書架,優先目標是清出所有書和書架間的空隙,最終目標是讓兩排書變成一排。
我把書架上所有的書下架,堆滿半間房子,心底有個丟書的先後次序,越往後頭越傾向不丟。第一:我自己寫的書,只留少量保存,其它丟掉。第二:重複的只留一本,其它丟掉。第三:出版社送的公關書,從來沒讀過的丟掉。第四:已經讀過,顯然寫得不怎麼樣的丟掉。第五:沒讀過,但我猜大概寫得不怎麼樣的丟掉。第六:雖然沒讀過,可能也寫得還不錯,但要讀的書還很多,這本就算了的丟掉。第七:已經讀過,寫得也還不錯,但沒什麼感情的丟掉。第八:喪失時效性的旅遊書丟掉。第九:如果要丟的是文學書,在上述同等的狀況下,詩集留到最後才丟掉。第十:沒讀過,但一直覺得有朝一日會讀的丟掉。第十一:公認的經典名著,就算沒讀過,家裡也要擺一本或一套的丟掉。第十二:未來可能會當作寫小說資料的丟掉。
但是有兩類範疇的書不丟,一類是有作者簽名的書,不管是我自己求來的,或是公關書。另一類是軍事史、食譜、武術書,和如何製作迷宮這些跟我本業完全無關的雜書。話雖如此,看來次序森嚴,但通常也跟精神性或智識性的需求無關,看著某一本書,覺得綑綁腦中的幻覺與激情已然褪去,恩仇兩清,那就可以丟掉了。
花了一個星期,我把要丟掉的書集合在一堆,要留下的書堆一邊,清點一下要丟掉的大約有五六百本,光想到得搬到資源回收場就覺得累,不如請人來一次收走還比較省事,於是打電話給永樂座書店的老闆娘石芳瑜。她依約開來她的小車,跟大樓管理員借了推車,在家裡一邊檢查書估價,一邊跟我聊天,應該大半小時可以完成的工作,我們搞了兩三個鐘頭,最後彼此都相當心滿意足。
「你有些書不錯,有些書我會直接丟掉,我就不一本一本估了,全部載走可以嗎?」她說。
「沒問題,全部載走。」我說。
芳瑜給了我一個好價錢,一箱一箱把書搬到樓下載走了,她非常幹練耐勞,除了請她喝涼水之外,我一點忙也沒幫。當晚我睡了好覺,隔天留了一整個假日,神清氣爽地準備將留下來的書重新歸架。一個人從早上八點,一直歸架到晚上十點,再度逐漸感到絕望,當最後一本書放進它應有的位置時,我環顧三面書牆恍然發現,為什麼書明明減少了,看起來卻一點也沒變。
好吧,大概是猛力搖了棵大樹,只有幾張葉子落下來這樣的改變程度。所有書架仍然排滿兩排書,書與書架的空隙,只空出非常稀少的部份,就像《玩具總動員》裡那些會自己跑回家的玩具,那些被我丟掉的書在我不注意時,又偷偷跑回來重佔位置,一整周的努力簡直跟海市蜃樓一樣,我甚至想不起來到底丟掉了些什麼書。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這幾年新買的書,同樣的都有附送平行空間,繼續塞進看起來太滿的書架裡。我暫時喪失了丟書的想法,覺得到了一定的數量之後,這些書便會自體繁殖長出更多書,還是買間大一點的房子算了。於是看了一段時間的房子,大概已經看了五十多間仍有住人的房子,絕大部份的家中幾乎都只有少少的書,多半是保健、課本或工程、會計一類的工作用書。有幾家人,在我可視的每個房間裡,連一本書也沒有,不對,連一張上面印著字的紙都沒有。這樣的時候,我都會反省自己地想想,沒有書的生活會是什麼樣,他們大概不需要煩惱丟書的事情,家裡其它要煩惱的事情已經夠多了。●
王聰威
小說家,1972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藝術史研究所畢業。曾獲巫永福文學大獎、中時開卷十大好書獎、法蘭克福國際書展選書、台北國際書展大獎決選、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入圍、宗教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打狗文學獎、棒球小說獎等。
雜誌人,現任《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曾任台灣《明報》周刊副總編輯、《marie claire》執行副總編輯、《FHM》副總編輯。《聯合文學》雜誌在其主導的大規模改版後,於2016年首次榮獲金鼎獎年度雜誌大獎與最佳人文藝術類雜誌獎,2017年榮獲金鼎獎最佳雜誌美術設計獎。(視覺設計指導陳怡絜)
著有長篇小說《生之靜物》、《師身》、《戀人曾經飛過》、《濱線女兒──哈瑪星思戀起》、中短篇小說集《複島》、《稍縱即逝的印象》、散文故事集《編輯樣》、《作家日常》、《中山北路行七擺》、《台北不在場證明事件簿》等。《生之靜物》於2018年出版日文版《ここにい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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