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孩子來說是人生的第一個世界末日。
對貓來說是新男主人。
對狗來說是新女主人。
對家具來說是樓梯，乒砰響，卡車和搬運。
對牆來說是畫被取下後留下的淺色方塊。

——辛波絲卡，〈離婚〉

和前任見面，再次一起度過一段日子是什麼感覺？我不知道。若這句話裡的前任是國家，那我知道。這感覺不好過，像是來到一場別人的生日宴會（或葬禮），所有人卻誤以為你是壽星（或死者）。如果奇士勞斯基電影《雙面薇若妮卡》裡的法國薇若妮卡跑到克拉科夫，遇見波蘭薇若妮卡的家人、朋友、戀人，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吧。

我不是薇若妮卡，但我在離開波蘭兩年後，短暫回到克拉科夫（真巧，《雙面薇若妮卡》那場關鍵的、兩個薇若妮卡相遇的戲就在克拉科夫廣場取景），有一種回來遇見另一個（死去的）自己的魔幻感。

同時遇見前任與前世，三人行處處尷尬，不知要共同緬懷往日美好還是對彼此說「節哀順變」，或甚至「我們不要再見了」。分隔兩年，克拉科夫變了不少。馬車變貴了，食物變鹹了，喜歡的書店裡書變少了，雨後城市瀰漫尿騷味（朋友說：「你現在才聞到啊？」）。抽菸喝酒的人也變多了。當我忍不住想：「大家都這麼焦慮嗎？」才發現，兩年沒抽菸的我，也忍不住抽了幾根，因為從前的絕望感又回來了。

是我變了還是克拉科夫變了？也許，我剛來的時候，它也有這些缺點，只是還在熱戀的我只看到玫瑰色的部分。或者，我正在經歷波蘭版的《回家好難》。離開台灣半輩子的我，在剛回台灣時，不是也很不適應，覺得自己來錯了嗎？有沒有可能是——我害怕想念那些我放棄的東西，所以必須詆毀它們，才過得下去，才能相信現在的人生是對的？

我想念克拉科夫嗎？當然。克拉科夫的綠地和公園是無敵的，夏日的莓果、光影的變化也是無敵的。每當我和孩子在廚房貪婪地吃著覆盆子、黑莓、藍莓、桃子、李子，我總會想起布魯諾．舒茲小說集《鱷魚街》中的〈八月〉：「她從籃子裡倒出陽光絢麗多彩的美——晶瑩剔透、閃閃發光的野櫻桃，新鮮多汁、聞起來比吃起來還要香甜可口的神祕黑櫻桃，以及包裹著夏天悠長午後精華的金黃色杏子。」而當午後的陽光穿過木窗戶進入房間，房裡的光景則像是這段文字描述的：「巨大的夏季從我們陰暗的公寓穿過——它是顫抖空氣的寂靜，是一塊塊在地板上作著燃燒白日夢的陽光；它是手搖風琴的旋律，從夏日金黃色靜脈的深處流出。」

這是我讀過不知多少遍、花費心思推敲、翻譯的文字。我是《鱷魚街》的譯者，也是它的信徒，是它把我帶到波蘭來的。生活在克拉科夫，就像每天都可以看到、翻開舒茲筆下的世界。然而我卻離開了它，像是《沙漏下的療養院》中遺失了童年那本魔幻之書的約瑟夫，也像是被自己的鳥類王國放逐的父親。

我不和波蘭的朋友們說我想念克拉科夫。雖然，他們一直問：「你們會不會想念這裡？你們已經適應那裡了嗎？波蘭和台灣，哪邊比較好？你們已經在地化了吧？以後就只會來觀光了吧？我們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會見面了吧？」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這些問題，它們令我尷尬，就像我剛回台灣時，一直聽到「為什麼要回來？」一樣尷尬。有時我覺得厭煩，忍不住想：如果我是和某個人分手了，大家應該會小心翼翼避免提到那個人的名字吧，更別說「你想不想前任？前任和現任哪個比較好？」這一類的問題了。

我已經多年沒有聽見「哪邊比較好」了。常常聽到，是我剛來的時候，那時，我還是個異鄉人，就像現在。

面對種種複雜的情緒，總會想要找文學來武裝自己。離開波蘭時走得匆忙，還有許多書和物品沒帶走。本來打著如意算盤，想在書中尋找人生困境的答案，我甚至想好要來讀買了一直沒讀的吳明益《單車失竊記》。來到波蘭我才發現，那本書我早就和許多其他的書，一起匆促地捐給雅捷隆大學的漢學系了。

剩下的書，就像那本《有附軼事的機運地形學》中的物件一樣偶然。本書作者之一丹尼爾‧史波利（Daniel Spoerri）有一天把自己桌上的東西畫下來，還詳細描述了每一樣物件，並且邀請他的朋友羅蘭．托普（Roland Topor）、羅伯特．費里歐（Robert Fillio）一起加入來評論他寫的東西。我要如何在偶然留下的書中，尋找人生的答案？我有故事可說嗎？

書堆中有伊坂幸太郎的《Lush Life》。那種不上不下、無路可出的人生，可以和現在的我起共鳴，不過，我的人生還沒那麼慘。珍奈．溫特森的《正常就好，何必快樂？》和艾利森．貝克德爾的《歡樂之家》呢？這兩本書也是關於回家、人和家之間的糾葛，只是對現在的我沒什麼幫助——克拉科夫已不是我的家了。

偶然地，大兒子拿起蜜雪兒．庫瓦斯的《樺樹與鴿子》，說：「媽媽，這是什麼書呀？好有趣喔，有一個男孩站在大象背上！」那是台灣畫家楊允城的插畫，他畫這些畫時只有10歲。「我可以看這本書嗎？」當然可以，只是我沒空讀給你聽。「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讀。」

於是，他就自己讀了，這是第一次，我們分別一起讀一本書（以前都是我讀給他聽）。我為了了解他在讀什麼，為了能和他對話，也開始讀這本關於鴿子．瓊斯——被愛畫畫大象養大的男孩——的故事書。我喜歡這本書嗎？其實還好，它對我來說有點太可愛了，但兒子很喜歡。我在書中找到了人生的解方或安慰嗎？好像沒有，除了一段話：

……當情勢晦暗不明的時候，有時反倒能把事情看得最透徹。當他還是個年輕的豆罐時，有人打開他、吃光他，然後把他隨手扔進水溝。他跟我說，那是他這輩子頭一次這麼接近空無，得以一窺世界那種無遮無掩、帶著鯷魚般銀鋁閃光的真正面貌；他可以看見理想主義離開之後剩下的東西。他說這個世界看起來還是相當美麗，即使從那條水溝看出來也是……

很美的一段文字，很療癒，很熟悉，讓我想起我在倫敦看過的王爾德雕像，和上面的那段話：「我們都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所以，這還是可能的吧。世界還是美麗的，只是我要轉個方向，才能看到星空。於是，我換了個心情，帶著孩子去探訪那些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住過的小區、玩耍過的公園。

有一瞬間，我真的開始相信，也許幾年後，當我不再傷心憤怒，我可以再次和前任、前世當朋友，並且看見「理想主義離開之後剩下的東西」。但是，就在快要離開時，我發現，因為某些陰錯陽差，我的孩子們被捲入了我已故婆婆的債務官司。

說是債務，其實那根本不是我婆婆去欠的。共產時代，市政府接管了私人房產，勞工階級的公婆和市政府以低廉的價錢租房子，資本主義來了後，房子被歸還給私人房東，然後又被賣給另一個房東，公婆成了新房東眼中的釘子戶，是讓她不能把公寓租給辦公室、商店，賺取更多房租的阻礙。於是她開始漲房租，想把他們趕走，公公拒繳後，被告上法院（聽起來很像都更的故事吧）。

官司持續了多年，公公過世後，婆婆成為被告，最後被迫搬家，還被判要償還一大筆房租欠款。她過世後，家裡所有人為了避免債務，都得去拋棄繼承。我先生在幫孩子們拋棄時，忽略了一個程序，於是，這橫跨三代的荒謬劇，這現實生活的卡夫卡，就落到了他們——也就是我們的肩上。

這不是什麼新鮮事。多年來，我們在波蘭的生活就像是卡夫卡的《審判》（許多人覺得它很抽象，但對另一些人來說超寫實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莫名其妙的不幸從天而降，必須繃緊神經地活。也許，這是為什麼我一直沒讀這本經典，只有看奧森．威爾斯的電影。現實已經夠沉重、夠荒謬了，而且在書中也找不到答案和安慰，幹嘛去看然後讓自己更難過呢？

如果債務的事順利解決，如果時間的距離拉開，或許我能再次心平氣和地看待這個地方，甚至帶著理解、欣賞和懷念。但現在，我只希望我們的關係能像英國詩人羅納德．鄧肯（Ronald Duncan）在〈給M.〉一詩中說的：「我們之間／沒有邏輯上的矛盾；／只是，完全缺乏／任何連結。」

但要走到那一步，也要花上不少時間吧。●

林蔚昀
1982年生，台北人。多年來致力在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2013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台灣人。著有《我媽媽的寄生蟲》、《易鄉人》、《回家好難》，譯有《鱷魚街》、《給我的詩：辛波絲卡詩選1957–2012》、《黑色的歌》、《向日葵的季節》等作。

【作家動態】

• 在許多媒體評論中都被稱為千禧一代代表作家的愛爾蘭27歲作家莎莉．魯尼（Sally Rooney），第二本小說《Normal People》推出以來好評不斷。故事講述Connell的母親在Marianne家中負責打掃工作，來自截然不同世界的兩人在愛爾蘭鄉村一起度過童年時光。長大後兩人進入都柏林聖三一學院就讀，然而階級、種族與特權問題卻在此時一步步吞噬著這段感情，衍生出一段細膩而深刻的愛情故事 。《Normal People》將由BBC改編成電視劇，魯尼自己擔綱編劇，由獲得奧斯卡多項提名的《不存在的房間》導演藍尼．亞伯漢森執導。這部作品也入圍今年曼布克獎的初選名單，不過於決選止步。
   
• J.K.羅琳再度以筆名羅勃．蓋布瑞斯（Robert Galbraith）發表新書《Lethal White 》，是以私家偵探史崔克為主角的犯罪小說系列第4部（前三部分別為《杜鵑的呼喚》、《抽絲剝繭》、《邪惡事業》）。
  陷入困境的比利來到私家偵探史崔克的辦公室，要求調查他小時候目擊過的一樁謀殺案。比利因為心靈飽受折磨，許多案情細節都記不清了，但史崔克仍從他身上感受到真誠，相信他所言不假。就在史崔克準備深入發問時，比利卻突然驚恐地衝出辦公室，留下一頭霧水的偵探與夥伴。儘管如此，史崔克仍決定對此案件繼續展開調查……
   
• 暢銷長篇小說《娥蘇拉的生生世世》作者凱特．亞金森（Kate Atkinson）發表新作《Transcription》。1940年，18歲的Juliet Armstrong為了生存被迫成為間諜，10年後，擔任英國廣播公司製作人的她，意外被迫重新面對這段黑暗過往。據《紐約時報》報導，亞金森曾表示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就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讀者或許可因此發現，在《Transcription》裡Juliet掉進屬於自己的兔子洞，穿梭在時間與空間中的原型。
   
• 柳原漢雅（Hanya Yanagihara）所著的全球暢銷小說《渺小一生》，9月23日由阿姆斯特丹劇團（Toneelgroep Amsterdam）於阿姆斯特丹市立劇院（Stadschouwburg Amsterdam）首演。導演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忠於原著，保留了小說裡殘酷的悲劇性主軸。「我從不擔心它過於殘忍」，霍夫在排練期間表示：「我不怕黑暗，我不怕暴力，我不怕絕境。劇院的存在就是為了將現實呈現給外在世界。我認為藝術和戲劇的功能就是，讓你看看你厭惡的事情，使你打從心底感到噁心，這很重要，因為它是一個淨化過程。」
  

  
  
  

• 中國評書表演藝術大師單田芳9月11日逝世於北京，享壽83歲。單田芳說了56年的評書，保有一百多部錄音紀錄，曾在中國五百多家電台及電視台播出。《紐約時報》在專文訃告裡，讚揚他「將古老的評書傳統推向現代，讓幾代中國人得以欣賞。」單田芳的代表作有《三俠五義》、《亂世梟雄》、《水滸外傳》等評書。
   
•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榮譽教授、知名美國華裔作家雷祖威9月19日於家中過世，享年63歲。雷祖威自197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Pangs of Love》描寫華裔二代文化衝撞與兩代衝突，獲得當年度《洛杉磯時報》的《賽博登》小說首作獎（Los Angeles Times Art Seidenbaum Award for First Fiction），在美國擁有極高評價。

【業界新聞】 

• ​紐約公共圖書館（New York Public Library）日前透過社交媒體Instagram「限時動態精選」功能，發表了一系列的「即時小說」（Insta Novels），成功將經典文學作品推廣給更多族群，尤其是年輕一代的讀者。圖書館發言人Carrie Welch表示，他們試著在大眾已普遍使用的平台上，以最簡單的方式直接向他們提供閱讀的服務，而Instagram的「限時動態精選」就像一個臨時的書架，可供用戶隨時翻閱。
  圖書館的第一本Insta Novel《愛麗絲夢遊仙境》於今年8月分兩期發行，吸引了超過93,000名粉絲閱讀，更引發了大眾對圖書館電子書的大量關注。館方表示，在推動Insta Novel後，紐約公共圖書館的電子閱讀器SimplyE下載量爆增了近70％。最新釋出的Insta Novel則是夏洛特．吉爾曼於1892年發表的經典女性主義短篇小說《黃壁紙》（The Yellow Wallpaper），並在發布的24小時內，累積了33,441個觀看人數。館方已預告下一部發表作品將是文學巨擘卡夫卡的《變形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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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曼布克獎短名單出爐，共有6部作品進入決選，分別是：英國作家Daisy Johnson的《Everything Under》、愛爾蘭作家Anna Burns的《Milkman》、加拿大作家Esi Edugyan的《Washington Black》、美國作家庫許納（Rachel Kushner）的《The Mars Room》、美國作家李察（Richard Powers）的《The Overstory》、蘇格蘭作家羅伯岑（Robertson）的《The Long Take》。
  值得一提的是，儘管美國作品入選曼布克獎一直備受爭議，但今年的短名單仍然有兩位美國作家入選，此外27歲的英國小說家Daisy Johnson也成為有史以來入圍短名單最年輕的作家。

  
  
  

• 香港作家西西榮獲第六屆紐曼華語文學獎，也成為首位獲得該獎項的香港作家。提名人何麗明博士表示，香港文學在過去時常被視為是次要的，西西時而嚴肅時而天馬行空的詩歌道出了香港風格，亦表現了一個城市的故事如何透過表面瑣碎的絮語敘事述說。西西得獎，提醒人們香港詩歌不應被忽視。
  紐曼華語文學獎是由美國奧克拉荷馬大學美中關係研究院於2008年設立，每兩年頒獎一次，旨在表彰對華語文學有傑出貢獻的文學作品及其作者，中國作家莫言與台灣詩人楊牧皆曾獲頒此獎。
   
• 2018諾貝爾文學獎因醜聞停辦，替代獎項「新學院文學獎」（New Academy Prize in Literature）12日揭曉，頒發給法屬瓜德羅普女作家孔德（Maryse Condé）。孔德現年81歲，為哥倫比亞大學的名譽教授。作品多關注種族、性別和文化議題，最著名的代表作為講述18世紀西非塞古王國的歷史小說《塞古》（Segu）。
  另外，原先也在入圍名單內的村上春樹，頒獎前以「希望能專心於寫作，遠離媒體關注」為由，婉拒了此次競選。
   
• 根據《紐約時報》報導，科威特政府為響應日益增長的保守派要求，加強了禁書的執行。最近一本百科全書受到了審查，只因上面印有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和迪士尼版本的小美人魚。大衛沒有無花果葉遮掩，美人魚則因上半身穿著比基尼。科威特女權運動家Shamayel al-Sharikh表示，只因為美人魚沒有用頭巾遮住頭髮，就被視為淫穢，這種想法十分可恥。據科威特政府公布數據顯示，從2014年至今年8月，他們已經禁了4,390本書，其中包含許多文學作品，例如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也因其中一幕妻子看到丈夫赤身裸體的場景而被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