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一個不小心,就被算了一命:百無禁忌的顏訥《假仙女Faux-cul》

「妳有每天吃B群嗎?」

這是我最近聽過最充滿愛的一句話。

先是我的手機裡傳來女性朋友這樣的問候,然後我也用同樣的方式傳給其他女人。就連婆婆都會定期傳訊息問我,「要不要幫妳買B群?」

這份愛很複雜,卻因為時間永遠都倉促,無法一一關懷與道盡,有時更是出於體貼故不便明問和道破,最後簡約為短短一個問句。而這當中難以一言以蔽之的複雜,在顏訥的散文集《假仙女 Faux-cul》被清楚詳列,如同一本身體、情感與關係的檢視清冊,只差沒附上一份由1到5依序代表疼痛/幸福指數的表格供大家勾選。畢竟加加減減的總分結果,早就瞭然於心。

但誰都懂得有苦有痛就是要說出來,就算被人嫌棄不懂惜福、無病呻吟,還是要大喇喇地「該該叫」讓自己爽快,痛就隨之活生生減去大半。每一種痛背後都有曲折的故事,像條條通向羅馬的大路,通向靈魂中的靶心,那永無可治癒的痛點。這樣說來有些絕望,因此要笑著說,最好是笑出眼淚來。該怎麼做呢?且看顏訥示範。

顏訥啊,她百無禁忌。例如她寫內褲、胸罩,談女人身上的四團肉是大是小是挺是垂,舉凡色澤、彈性、質感都是女人的軟肋。當我們走到了女性主義一年到頭被高喊不知多少次,廣告商也已經知道母親節不可以再叫孩子買吸塵器送媽媽的時代,但一場婚禮的前期籌備,彷彿將女人打回原形。

我們仍舊是需要一些戲法來替自己加點什麼的女人。雖然沒有人明著說,但穿上婚紗禮服後,身上空蕩蕩的衣料會告訴妳,讓妳知道自己的不足。顏訥以「幻肢痛」來形容這種詭譎的感受:妳以為妳該有,但是卻沒有,因而感到空虛。她更以「帶著一種赴死的美感奔忙」來指出這番狼狽。慘的是,這種奔忙只有程度之分,難有停止的時刻。

好不容易大膽拋開罣礙(提臀內褲和加厚胸墊),顏訥又狠狠將妳領到那處幽暗的入口,且先踏過衛生棉條的大抉擇,再爬上看診檯,張開大腿。顏訥直接將其呈現在舞台上,像是魔術師的切割表演,上半身與下半身的掙扎,最後終於分裂,這時候妳才正式進到女人身理與心理的密室裡。

而溫泉與針灸台上,都是身體內裡與外表的展示場,想避也避不開,眼神等同於針尖,直搗心窩。顏訥不厭其煩揭露各種假裝,甚至以身示範兼自嘲,逼我們正視。

就這樣,身體痛完了心裡痛,心裡痛完了靈魂痛,靈魂痛完了全部一起痛。在我的朋友群裡,此時會捎來的就是一句,「妳有每天吃B群嗎?」而在顏訥的世界裡,則是,「走,去算命吧!」

這時再回頭看全書的第一輯,一篇篇讓人笑破肚皮的算命記,雖號稱是出於寫作計畫的行動,但算的可是實實在在的人命一條啊。

有些算命仙的話是痠痛貼布,哪裡痛往哪裡貼,但藥效短,而且貼完還會皮膚癢。另有些算命師專門剝皮扒骨,把妳的命拆解得像命案現場,重新拼湊四肢還原真相。有些則看準荷包重下毒手。

但是當我們因日久的傷痛已藥石罔效,除了定期往診所報到外,就只能算一算這未來的命將如何。只是,妳願意信嗎?顏訥既戲謔又虔誠地寫下五花八門的算命場景,道出在科技即將取代人類之際,算命仍穩坐其位,是千年破不了的迷信,也是支撐薄弱人心的最後防線。

顏訥筆鋒尖銳,文字卻Q彈有嚼勁,句句點出人心的硬傷,又不失幽默地化解尷尬。在AI席捲而來的今日,她以排山倒海之姿回頭殺去,翻轉出一個新的寫作視野,哪怕AI再會演算也算不過天,而天地造人,造化弄人,歹誌哪有可能被算得這麼清楚。未來誰輸誰贏,走著瞧!

讀到後來,我彷彿見到顏訥的臉孔從書中映現,嘴上帶著一對八字鬍,背後升起光芒萬丈的八卦旗,手執籤筒還是兩顆轉呀轉的能量石之類的道具,一面嘿嘿嘿地笑著瞅著我們。而我們一路讀來的狂笑與驚恐都被她看在眼裡,且偷偷地算上了一把。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假仙女 Faux-cul
作者:顏訥
出版:寶瓶文化
定價:3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顏訥

來自花蓮的客家人。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曾任中研院文哲所博士後研究學者,現任國科會人社中心博士級研究員。研究香港、台灣文學與唐宋詞、筆記中的性別文化,最近開始注意跨物種與嶺南海洋。得過一些文學獎。入選《九歌106年散文選》,散文創作計畫獲國藝會創作補助。著有散文集《幽魂訥訥》、合著有《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她們在移動的世界中寫作──臺灣女性文學的跨域島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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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30 10:30
閱讀隨身聽S11EP5》資深日語譯者詹慕如/翻譯其實是二次創作,每個用字遣詞都是一種創作

從事翻譯工作20餘年的詹慕如是國內備受讚譽的資深日文自由口筆譯工作者,翻譯作品遍及推理、文學、設計、童書、戲劇等各領域。除經常擔任藝文、商務、科技等類型之同步會議及活動口譯,亦經營臉書粉專「譯窩豐」,記錄與分享翻譯工作甘苦。

閱讀誌特別邀請詹慕如到節目中,分享口譯、筆譯經驗與甘苦談,以及對於翻譯工作發展趨勢的觀察。節目豐富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AI做得到的

主持人:現在這個時代好像可以不那麼依賴人來翻譯了,很多時候透過手機、網路,會覺得翻譯滿容易的,好像也不需要去學習一個語言了。未來如果AI發展得愈來愈好,還會需要翻譯者嗎?

詹慕如:現在中文跟英文之間翻譯的語料庫比較豐富,確實看到有一些翻譯工作,AI可以表現得很不錯,但也要看翻譯工作的性質。如果是知識性較高的,特別是很多科技業,他們要展現目前科技發展的高度,想讓大家知道現在的AI、語音辨識等等做得很好。我覺得在準確度、辨識度上,當然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翻譯要做到完美,其實需要很多前提:這個講者要口齒清晰、都要說對、原文要給對,最後它才能夠翻譯正確。再來,假設一切的條件都很完美,在螢幕上看到下面跟著講者出現的翻譯文字都很完美,是不是作為觀眾,就一定很享受這樣的情境呢?

我自己也曾經在工作的場合,遇到日本客戶在餐敘時,拿出在機場租的翻譯機跟店員對話、點餐。我覺得也很不錯,省了我一些工作,變得比較輕鬆。翻譯的工具、或機械翻譯等等,未來絕對會替代掉一部分目前翻譯跟口譯的工作,但它有沒有可能完完全全替代掉?我覺得不太可能喔!就算它替代了——當然這個比例一直在提高——但是最後還是會留一些核心的部分,是只有人類才辦得到的。

➤AI難以取代的


會議現場的翻譯廂,是口譯者工作的地方。(圖源:臉書粉專譯窩豐

主持人:一般的問路、購物是可以替代,但比較精細的溝通,就不太可能?

詹慕如:對,精細的溝通是很講究情感的,或者需要做策略判斷的時候。我相信大企業如果要進行商業談判,不管對於AI有多麼信任、對機械翻譯有多麼信賴,還是會希望有個真人在旁邊。因為機器也不是完全沒有錯誤,機器還是有能力的限制。

機器也是人開發出來的,要如何判斷它有沒有出現某些人為的錯誤,最終還是需要人類存在。所以在一些政治場合、大型商業談判的場合,你都不太可能看到AI出現。大家還是會有點怕怕的。

主持人:我想一方面是怕不夠準確,二方面可能也怕洩密的問題,以及有些表達的意義是蘊含在語氣之間的。

詹慕如:沒錯,尤其像政治、外交這一類,有時候我們判斷的並不是「這個字該不該翻成這個字?」 而是「這個字現在該不該講?」 或者是說「我應該怎麼講?」

這些判斷,至少我覺得現階段的AI還沒有辦法做到。因為我們在工作的現場,也是當下、就是那零點幾秒要做出這個判斷:不要翻出這個字,或者要翻出這個字。

還有,人是會犯錯的——我是指講者可能說錯了一個東西,但因為我們跟了整個案子,知道他這時候不應該這麼講,我可以當場跟他確認,再幫他進行修正。但AI不是,它是你給什麼就吐出什麼來,它不會回問你。

➤同步口譯如同雙打

詹慕如:同步口譯會有兩個人一起工作,這時候另外一個夥伴就非常重要。我在口譯的時候是很專心在聽,而事先沒有準備到但現場出現的單字,夥伴不一定是補位,他可能馬上查電腦,然後我這邊再多講幾句話、墊一些其他的話,等到他查好,我再把那個字補進來。

主持人:這好像在打雙打。

詹慕如:對,有些人不理解,講者一個人在講話而已,為什麼同步口譯需要兩個人?因為有太多無法預期的狀況,需要兩個人互相支援。或者有些講者講了一串數字,數字其實是非常難記憶的,因為可能一錯過,馬上就忘記了,除非它是有規則、有邏輯的數字。所以一般狀況,不管我要不要看,夥伴一定會把數字寫下來。稍後如果需要,就可以補上,這就是非常需要的輔助。

主持人:所以口譯跟筆譯是有滿大的差異,表示我不是一個人工作,我還要知道怎麼樣跟別人合作。

詹慕如:對!這是同步口譯比較特殊的地方。通常客戶會讓我們自己找搭檔,因為默契很重要。

➤語言轉換的眉角

主持人:您在中、日兩個語言之間悠遊,會不會有時候轉不過來? 
 
詹慕如:很累的時候確實可能會突然轉不過來。可是一般在工作中,倒是不太可能會發生,因為我們知道在面對的是中文聽眾,也會比較小心,不要講出「聽起來太像日文的中文」。
 
主持人:怎麼樣避免呢,這跟語言的本身結構有關嗎?
 
詹慕如:現在很多日語漢字會在中文直接使用,一開始看不太懂,後來大家好像也就接受了,讓這些字存在我們的語言裡面。我自己比較不那麼喜歡這樣,所以我還是把會它轉換成中文的詞彙。

至於句型,日文裡有滿多倒裝,或者是沒有主詞的句子,在日文裡面的語感是怎麼樣呢?有時候它並沒有那麼強烈,想要透過倒裝來特別呈現什麼,也許就是那個人最自然的講話方式。

這時候我就會判斷,我要把這個句子轉回來,讓它變成一個人講話的時候最自然的方式。也就是說,應該注重的是講話當下的語氣或語境,想要表達的是什麼,而不是去糾結句子的順序。

➤口譯、筆譯的差異

主持人:您覺得做了口譯工作對於筆譯有什麼幫助嗎?或是反過來?

詹慕如:有!做口譯對於筆譯的幫助,我覺得是反應的速度會變快。因為在口譯當下,必須很及時處理好文。在同步口譯的時候,大家對於產出的文字可能比較不那麼挑剔,通常會覺得知道意思就好。可是逐步口譯時,我覺得我自己跟聽眾都會期待,我說出來的語句是比較完整、或比較悅耳的一段話,那就很考驗翻譯者瞬間處理文字的能力。

再來就是口譯要接觸到五花八門、很多不同的領域,真的是上天下海什麼都有。當我後來在筆譯類似題材的時候,翻譯起來會更踏實一點。

➤翻譯是譯者的創作

主持人:以筆譯而言,特別是文學作品,可能還有寫作風格的問題。最近諾貝爾文學獎,有些人就提出關於翻譯的問題:會不會譯者在翻譯時,把它翻得更美、文筆更漂亮,讀者以為作者文筆實在太好了,但事實上這不見得是作者的功勞?或者可能反過來,原來作者文筆非常好,但是碰到一個也許詞窮的譯者?

詹慕如:這就牽涉到翻譯其實是二次創作,所以翻譯要跟原文完全一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這也是翻譯最有趣的部分。

我發現假如翻譯兩千字,可能我一兩個小時可以做好;但是要我自己產出兩千字,就不可能那麼快完成,因為用到的腦部是不一樣的。但是,我在翻譯時,難道完全沒有創作的部分嗎?還是有,只是不像我自己去寫兩千字,是從頭到尾要自己想,我可能是在做局部的思考。也就是說,我在翻譯每個句子的時候,都有取捨跟判斷的策略在裡面。

這些東西可能太微小了,以至於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創作。但事實上,我每一個用字遣詞,背後都是自己的一種創作。那譯者可不可能擺脫掉這種創作?我覺得是不太可能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常常說,一本書換一個人翻譯,可能就出現不一樣的味道。對讀者來講,有點像是賭博——你不曉得你喜歡的書,會被什麼樣的譯者翻到?翻出來會不會是你喜歡的樣子?

但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充滿了許多不確定性,就讓它呈現吧,也沒有什麼不好。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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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評》我們是人嗎?或者我們不是?讀北歐驚悚漫畫《Spa驚魂記》

我們表面仇富,事實上更仇貧。我們厭惡髒污惡臭,想沐浴在芳香、整潔、高檔的世界裡。為此我們爭破頭,只想讓別人另眼相看。我們加入這場不得不玩的遊戲,賭的是身為人的尊嚴和生存權利。我們必須適時羞辱、教訓比自己低階的人,奉承位階比自己高的人。你必須成功,不然不配為人。但就算成功,你依然不像個人⋯⋯

《Spa驚魂記》是瑞典漫畫家艾瑞克.史威托夫特(Erik Svetoft)首次在台出版的作品。故事開始,讀者會先跟隨一對夫妻來到高級Spa會館,接著開始認識這間會館的各色人物。這些人物都沒有名字,有的只有他們在職場中被定位的角色:清潔員工、經理、經理祕書、櫃檯人員、客人、VIP客人、廚師、按摩師、修理管線的技術士⋯⋯


圖源:《Spa驚魂記》鯨與文化

漫畫的文字中,正面乾淨無瑕的文字,都是獻給客人和主管的。貴賓接受別人的服務時,耳朵裡只想也只該聽到禮貌客氣、正面友善的言詞。被服務時,我們相信自己值得眼前一切美好的事物。在高檔的世界裡,不小心滲透、流露出來的髒污與潮氣,不小心看到的鬼怪與屍體,最好都當沒看見。

因為周圍的人都「沒看見」,如果承認看見,是不是代表自己身分低下?其他人是真的沒看見?還是假裝沒看見?沒看見,是不是才能叫做真正的貴賓?

➤在商言商,渾身是傷

故事開始出現的那對夫妻檔,在整本書裡對所處的環境重複給出正面註解:他們正在過「美好的人生」。他們看見不明的怪物和屍體,卻從不直接點出,而是沒來由地問一句:「我們犯了什麼錯嗎?」幻想自己成功時,看到不明怪物來訪,他們也問:「我們是否犯了什麼錯?」追求美好的人生,追求成功的極致,有什麼錯?眼前會出現毀壞的屍體與鬼怪,難道會是因為犯了什麼錯?

這間Spa會館還存在別種語言,就是主管和經理用來威脅貶低員工的語言,那些經過包裝的言論,並非直接的人身攻擊或髒話,而是一再提醒:你是什麼身分,你的職責是什麼,你如何有幸在這樣高檔的環境工作。這些言論不只來自上級,也來自同事。此外,員工還要聽公司正面宣傳口號,即使他們所經歷的事情跟這些口號一點關係也沒有。

新進員工得花時間聽Spa會館經理講述跟自己毫無關聯的成功經歷,經理的人生故事,其實是脈絡完全不通的悲慘童年加上陳腔濫調,我們從而得知經理從父親那代就很富有,而且父親還是個酗酒的瘋子。

經理是「成功人士」,但如同所有人,他無法從權力牽制交疊的環境中脫身。他在父親畸形的教育下長大,當上經理後,還是得受父親控制,受稽查人員威脅,對VIP貴賓也要拿出誠意。他對上畢恭畢敬,對下也得不斷強調自己作為經理的正統性。

作者在其中一頁,特別向德國畫家卡斯巴・大衛・弗雷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的浪漫主義代表畫作《霧海上的旅人》致敬。原畫中的主角背對觀看者,站在岩石上,眺望遠處的山景。畫中之人變成了經理,這是為了表現經理居高臨下自以為是的態度?或者他嚮往大自然,隱藏著藝術家愛好孤獨的心?


圖源:《Spa驚魂記》鯨與文化

除了Spa會館的員工,這間會館還有另一群來開大會的企業員工。無論是哪一群員工,都有自己的小團體和霸凌問題。如果留意員工之間的對話,就會發現言談間的語言暴力。其中一名企業員工重複說著:「這些事情都不是針對個人的。一切在商言商。」這句話總是出現得很突然,沒有明確的上下文,卻點出了這本漫畫的重要主題。

商業企業的運作都不是針對個人的,一切在商言商。人事安排以及獎懲都不是針對個人,所以員工不會直接遭受人身攻擊,但那種屈辱和不配為人的感覺,就是從這些「在商言商」、「不針對個人」的言語中產生的。

這樣「在商言商」、「就事論事」的態度是企業運作的正統價值,但身為當事人的員工也有資格探問:這個前提是誰設定的?我們如何不看到,參與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全都是人?對於受獎賞、受懲罰、受聘和被解僱的當事人來說,這就是他最個人、只屬於他的事。這位企業員工自己也思考過:「難道人只是『商務』?所有商務都是個人的?」不過他提出這些問題之後,思緒很快就被自己眼前的景象打斷。

➤不是VIP?那恥辱面具跟笨蛋高帽選一種吧

作者選擇以Spa會館作為重要場景絕非偶然,因為階級與髒污關係在服務業,尤其是高檔Spa會館體現得非常清楚。例如故事中的新進員工及VIP貴賓這兩個角色。新進的年輕員工第一天工作,就因為天花板滲出的髒污沾到衣服,被帶去接受經理訓話。經理說:「你在自己的休閒時間,倒是可以成為所謂的『髒豬』。」並將他送去做「小組訓練」。

這個小組訓練其實是去人化的懲罰,而且是由其他員工來實施。新進員工戴上豬鼻子,其他員工圍著他喊「嚄」(豬叫)。這種做法叫做「恥辱面具」(Schandemaske)(第45頁),是17世紀歐洲流行過的當眾羞辱處罰方式。另外,這間Spa會館還會對員工實行「笨蛋高帽」(Dunce cap)的懲罰(第111頁左上),美其名是團隊培訓,其實是對員工實行去人化、破壞員工尊嚴的精神虐待。


圖源:《Spa驚魂記》鯨與文化

得到完全相反待遇的是VIP貴賓,這位VIP對自己應得的極致服務非常有意識,一切都必須「優雅、俐落、高檔」。他的世界沒有一點污垢,看不到一點鬼怪。VIP的話不多,但光是他的身分與財富,就足以讓所有人對他畢恭畢敬。他可以只看菜色一眼,就叫員工全拿去丟掉。他彬彬有禮,不用親自辱罵他人,就能表達他的不滿。藉由他對菜色的厭棄,第一線的員工就能虎假虎威,利用VIP貴賓的不滿來羞辱做菜的廚師。

新進員工和VIP貴賓的經歷讓我們看到階級差距的殘酷,並從中發現,這間Spa會館早已建立起讓員工來懲罰員工的機制。

表面看來,只有員工「失職」,但事實上,整個會館、整個體制都處於失能的暴走狀態。技術士被派到Spa會館處理水管破裂問題,他們手上拿的管線圖象徵這間會館組織龐大複雜到令人難以理解的程度。技術士煞有其事地修補漏水處,動作滑稽如老卡通裡的人物,鐵錘拿起來就砸到別人,一切越弄越糟,最後毀壞整個出水設備,讓Spa會館的潮濕問題更加嚴重。


圖源:《Spa驚魂記》鯨與文化

技術士隨便做,卻宣稱自己專業,會館的員工和經理祕書不檢查,更不在乎結果。最後,技術士無法直接拿到工資,而是要先開立帳單,顯然還有極其複雜的請款過程在等著他們。整個過程中,沒有人真的關心會館的漏水問題,同時,會館的高層也從來沒打算給任何人相應的報酬與尊重。

這樣過度複雜化的荒唐組織與官僚,使得所有人都得花更多心力去了解自己的上位者和下位者是誰,權力關係為何。經理與他有錢的父親都得被稽查人員和假警察狠敲一筆,經理的父親還得面對整桌腐爛的董事會成員。董事會成員乍看之下是平起平坐,卻仍有居於他們之上的蜈蚣怪物。

作者為這樣食物鏈般複雜的權力關係畫了跨頁的象徵場景:我掐著你,我也被更大的怪物掐著。這講的雖然是企業員工,卻也可以連結到會館員工、經理和其他人。經理在員工之上,但經理是他父親豢養的替代品,他父親是董事會的奴才。


圖源:《Spa驚魂記》鯨與文化

➤穿插在社會中的腐爛不明怪物

作者擅長詭異怪奇的畫風,讓許多不明怪物與腐爛屍體穿插在故事裡。這樣吸引目光、風格強烈的圖像,包裹著難以名狀的剝削問題與工作現實。詭譎神祕的怪物,引發密集恐懼的皮膚病。這些值得細細品味的獵奇黑暗圖像中,穿插著好幾條幽微的情節線,需要讀者用微觀的方式找到各處進展。

廚師與新進員工的尊嚴被狠狠踐踏之後,發生了什麼事?Spa會館裡有人默認自己看見了怪物,他們眼前那位殺死怪物的女子意味著什麼?有一位企業員工似乎多次得到救贖,究竟是怎麼回事?


圖源:《Spa驚魂記》鯨與文化

這本圖像小說是帶著黑色幽默的社會批評,但它並非只是批判資產階級、上流階層那麼簡單。讀者實際經歷的是一連串讓人無法理解的壓抑與恐怖,這種恐怖與壓抑不只來自怪誕畫風,更來自一種突兀、故意除去上下文的敘事手法。

有人突然消失,有人看到自己詭異的分身(Doppelgänger),這既是恐怖故事,也是企業的日常。身為人,我們無意識地抗拒,卻仍得接受這樣去人化的前提。我們說不清,有時得假裝沒看到一切剝奪我們與他人尊嚴的語言與作為。跟剝削、精神虐待、權力攀比的職場現實相比,漫畫中的怪物和死屍並不可怕,甚至因為這些怪物一句話都沒有說,更值得我們注視,更值得我們去推敲:他們為什麼出現?

比起平鋪直敘的手法,這樣詭異的畫風及奇特敘事方式,能帶我們進入更深一層恐怖,更深一層神祕。在陰晦不明的結局之中,讀者能夠確定的只有,這一切不會是第一次,也絕不是最後一次,如同故事開頭與結尾,形成奇怪的圈。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SPA驚魂記
作者:艾瑞克.史威托夫特(Erik Svetoft)
譯者:郭騰堅
出版:鯨嶼文化
定價:9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艾瑞克‧史威托夫特(Erik Svetoft)

瑞典知名插畫家、動畫片製作家暨漫畫家,現居住於瑞典馬爾摩 (Malmö) 。他曾為許多不同的專案進行創作,包括為VICE繪製漫畫、為多本童書繪製插圖,他的畢業專題動畫短片甚而被選入數項音樂節活動。

他最新的圖像小說SPA(《SPA驚魂記》)是他第一部被翻譯到外語的作品,該書於二O二一年曾獲得瑞典圖書設計獎,二O二三年入選法國安古蘭國際漫畫節官方好書競賽,並於二O二四年入圍有美國漫畫界奧斯卡之稱的艾斯納獎・最佳國際出版品【 Best U.S. Edition of International Material】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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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9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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