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鳥瞰哥倫比亞的山川地景及歷史真實:評瓦斯奎茲《聽見墜落之聲》
暌違7年,台灣終於又出現哥倫比亞小說的中譯本。前一本是蘿拉.芮絲垂波的《癲狂》(Delirio),因獲2004年豐泉小說獎(Premio Alfaguara de Novela)而受本地出版商青睞。近日甫出版中譯本的《聽見墜落之聲》(El ruido de las cosas al caer),則在2011年也獲得此獎。
哥倫比亞作家要等待7年才再度拿到西語系國家的文學桂冠,如同台灣讀者等了7年才能再睹哥國文采,時間是久了點。但在文學巨擘賈西亞・馬奎斯的盛名罩頂下,要能破繭而出,得到國際認同,七年磨一劍,也算了得。胡安.加百列.瓦斯奎茲(Juan Gabriel Vásquez)的《聽見墜落之聲》就是一把利刃,要重新劃開讀者的閱讀之眼。
《聽見墜落之聲》的主要內容是講述一名將滿27歲的法學教授,目睹初識的友人遭害,自己也受波及重傷。在無止盡的恐懼陰影下,他無意間涉入了死者的過去,謎題一道一道解開,卻沒有最後的答案,只有遠去的妻女。他的人生疊影了死者的人生,暗示哥倫比亞人在20世紀80、90年代相同的生命際遇。
1973年出生的瓦斯奎茲,寫出了新世代的哥倫比亞,迥異於當年馬奎斯筆下的馬康多。他更跳脫了魔幻現實主義的緊箍咒,承繼新歷史小說用重構歷史來批判現實的精神,將斑斑可考的暗殺、墜機、世界小姐、槍擊河馬、走私販毒等事件編織成小說的生活網絡。或者說,小說人物在作者生活近40年的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漫遊,就像迪士尼電影裡的卡通人物和真人演員搭配演出,不是太虛幻境的「假做真時真亦假」,而是虛實參照,直搗真實社會的問題核心。
正如小說主角在目睹槍擊案後求助治療師,「他對我說,對我這一代的波哥大人而言,恐懼是普遍的疾病。他說,我的情形沒有什麼特別,會慢慢地轉好,一如所有跟他求診的病例。」因為在國家、毒梟和軍隊的操弄下,波哥大人已經習於暴力的無所不在。大多數人沒有意識到恐懼的存在,直到男主角安東尼歐身中流彈,引爆了國家歷史的記憶庫,那是個毒品交易熾烈的年代,這就是作者不得不說故事的理由。
瓦斯奎茲走寫實路線,故事說得真切易懂,但他也善用聯想法則,讓讀者在多次閱讀之後,仍有新的發現。比方小說一開頭是電視播報了河馬被擊斃支解的新聞,但第一章的主要情節是鋪陳安東尼歐如何結識瑞卡多,又如何在第一章結束時,兩人雙雙遭擊殺倒在街頭。
河馬與暗殺,除了暴力的場景可以互為喻體,還能有什麼關涉呢?更何況這兩起件事相隔14年呢!事實上,兩件事情發生的時間雖然不同,空間卻相同──都在波哥大。14年前的新聞報導了國際級大毒梟艾斯科巴死後,政府接收他的動物園,卻毫無作為,一任荒涼的景象。當時安東尼歐注意到瑞卡多看此新聞有異於常人的反應,但他沒有追問,而是進入少年時期的回憶。
當年的瑞卡多背著父母,跟朋友來到動物園參觀,他沒看到河馬,因為河馬要幾天後才運到。從這裡連結到瑞卡多憂心的是河馬沒有食物,再連結到遇害14年後的現在場景。雖然河馬只是作者筆下像卒子般的小棋,除了點題,後面章節還有「彩蛋」。
這是一本無所謂直敘或倒敘的小說,而是以年份標示場域,讓有心的讀者不致於在人物自由穿梭的小說敘事裡迷路。亂中有序的小說章節,先說了安東尼歐自己的故事,再說瑞卡多的身家背景,接著是瑞卡多妻子愛蓮的生命經歷,最後是瑞卡多女兒瑪雅的生命歷程,每個人的故事都耐人尋味。進入他們的生命故事,讀者也會同時吸取到航空學、海外志工、養蜂人家、撞球等專業知識的養分。最特別的是,這些看似沒有關連的故事,最後會彼此纏繞,相互參照。
瓦斯奎茲曾經表示,他的小說不是要告訴讀者發生了什麼,而是事情如何發生。也許原因需要溯源到祖父輩,也許就是瑪雅用竹籃盛裝的生活片段:收據、車票、剪報、信件。就像那塊瑞卡多遇害前聽了淚流滿面的錄音帶,一如它的本尊黑盒子,既是謎題,也是謎底。
錄音帶的內容在小說最後一章再次出現,機長、副機長的對話,穿插著安東尼歐和瑞卡多女兒的對話,是一種文字立體化的處理。如同電影的蒙太奇,瓦斯奎茲採行聲音的蒙太奇,讓兩組聲音同時進行。最有意思的是當錄音帶傳出「上升、上升、上升」的時候,飛機墜落了。安東尼歐自覺他的人生在那一刻墜落了,而筆者則憶起了齊柏林導演在花蓮上空的墜落……
一部小說最珍貴的地方,不是它要講述什麼,而是讀者透過作者的講述,如何和自己的生命經驗相遇。瓦斯奎茲的航空學,特別是鳥瞰哥倫比亞山川地景的空拍機組,都可以跟《發現台灣》對照來看,而當瑞卡多女兒聽著黑盒子揣想母親的最後一刻,也讓我們不禁開始想像齊柏林導演的最後一刻。
安東尼歐質疑:「為什麼這個國家要選擇這樣遙遠和隱密的城市當作首都。我們波哥大居民不應該被處罰待在這麼封閉、寒冷和偏僻的地點。」於是,我們有了跨文化認識世界的機會。
從馬奎斯到瓦斯奎茲,哥倫比亞的歷史也向21世紀逼近,我們讀到:「彷彿整座城市是某個整人節目的攝影棚平台,遭捉弄者進到餐廳的洗手間,出來卻不是回到餐廳,而是踏進一間旅館房間。」發現這個城市竟然就在你我身旁,墜落之聲既遠且近,你聽見了嗎?
7這個數字在聖經中代表完全、完美,7年等待一部好作品,對台灣讀者絕對值得。●
![]() El ruido de las cosas al caer 作者:胡安.加百列.瓦斯奎茲(Juan Gabriel Vásquez) 譯者:葉淑吟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70元 【內容簡介➤】 |
作者簡介:胡安.加百列.瓦斯奎茲(Juan Gabriel Vásquez) 哥倫比亞作家,生於1973年。在故鄉波哥大的國立羅薩里奧大學學習法律,畢業後前往法國求學,自此展開16年的海外生活。1996年至1998年間,他在巴黎的索邦神學院修習拉美文學,期間並將E.M.佛斯特、維克特.雨果等名家的作品譯為西班牙文。取得博士學位後,曾居住在比利時小鎮阿登以及巴塞隆納,並在巴塞隆納生活至2012年。目前定居波哥大。 《聽見墜落之聲》為台灣首度引進瓦斯奎茲的作品,本書在2011年出版時便榮獲當年度西班牙豐泉小說獎(西語文壇最重要的文學獎之一);2014年更獲得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瓦斯奎茲成為第一位獲此獎項的南美作家,他在獲獎感言中表示,有兩本書讓他立志從文,一是16歲那年讀的《百年孤寂》,二是3年後的《尤利西斯》。 瓦斯奎茲的其他小說作品有《名譽》(Las reputaciones)、《告密者》(Los Informantes)、《科斯塔圭納祕史》(Historia secreta de Costaguana)等。 |
日本書房》愛書成癡的人們
▉聲優愛讀書
近年來,台灣觀光確實在日本愈來愈有能見度,除了電視節目或雜誌(如8月時引起熱烈討論的《Brutus》台灣旅遊專題)上常見,也不乏名人所著的旅行書籍,像是出版《春菜的台灣好吃案內》的池澤春菜,本身就極度喜歡台灣,來台旅行相當頻繁,高達近50次。
她數種專欄的其中之一,「少女的讀書之道」(乙女の読書道)就是寫她廣泛閱讀的讀書心得與人生故事(按:此專欄部分已集結成書)。據她自述,從識字以後,凡有空檔,她就必得閱讀,小時候一天能讀3到4本書,至今仍維持一天一至二本的閱讀量,堪稱超級「活字中毒」者。
乍看之下,在次文化流行產業裡工作,卻竟有如此興趣,似乎跳脫了一般人的刻板想像。然而,如果知道她的出身與成長環境,或許就不會感到驚訝──因為她的父親,正是日本非常重要的文學家,池澤夏樹。
▉一個人撐起兩套全集
年過七旬的池澤夏樹著作量極多,橫跨數種文類,並以小說與詩出名,在日本文壇獲獎無數,過去也曾經擔任芥川賞評審委員長達16年。然而這個名字,對台灣讀者而言或許相當陌生,早年雖然曾有過零星譯本,但似乎並未被好好認識。
事實上,池澤夏樹在日本文壇的地位未必低於村上春樹,且這「雙樹」有著類似的活動軌跡:在自身的創作之外,他們都大量且直接地涉獵、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並以此為養分。而在文學成就上,兩人也不時被相提並論,如《假聲低唱君之代》的作者丸谷才一,就認為村上春樹、池澤夏樹的出道,使戰後日本現代文學變得更為纖細,帶來了語言美學上的轉變。
除了創作,池澤夏樹更為人所知的事蹟,莫過於全集的編纂。
2007年,池澤夏樹與河出書房新社合作,出版一套《池澤夏樹=個人編輯 世界文學全集》,他以「現代的世界文學是什麼」為問題意識,在三年多的時間內出版了30卷,收錄全世界現當代一流作家的經典長篇與短篇,從卡夫卡到康拉德,從《在路上》的凱魯亞克到書寫越戰的鮑寧,從阿爾貝托・莫拉維亞到尤薩,從俄國的布爾加科夫到中國的殘雪,其視野之廣、內容之豐,堪稱當時日本出版界一大盛事。
這種觀點強烈的選書方式,帶領讀者一同深入細讀,且結合時下社會並詮釋出當代意義。最後,更用實際銷售量證明了它的成功:這套池澤編選的世界文學全集,一共賣出了40萬套。
趁著這股氣勢,河出書房新社又向池澤提案,希望他也能編纂一套日本文學全集。那時正巧是2011年3月10日,池澤原本婉拒,沒想到隔天就發生311大地震。這一天災鉅變與後續人禍,促使他開始從各方面重新思考「日本」是什麼、「日本人」的意義為何。後來,池澤決定再次接下編纂任務,將他的思索在全集中付諸實踐。於是自2014年11月,《池澤夏樹=個人編輯 日本文學全集》全30卷開始出版,至今仍在持續。
這套日本文學全集所收錄的作品,橫跨古今,從最古典的《古事記》到現當代的大江健三郎,都收錄其中。但是,池澤做了一個大膽的嘗試:全集當中所收錄的文學作品,凡是非現代日語者(諸如古典日語,或者樋口一葉等近代日文語體),都邀請當代日本青壯年作家將之「翻譯」成較為易懂、口頭常用的現代日語。
這項嘗試,由後見之明看來是成功的。這套全集的聲勢不輸先前的世界文學全集,第一批出版的池澤夏樹新譯《古事記》,已有5萬冊以上的迴響。而今年底,《池澤夏樹=個人編輯 日本文學全集》即將以《源氏物語》作結,並找來角田光代將之新譯為3冊,亦蔚為轟動。上冊於9月出版,中、下冊則預計在明(2018)年5月及12月出版,也令人期待屆時整套付梓後的效應。
據池澤本人所言,現下的日本正處於變革動盪之中,而藉由文學,才能更加明白自我。更重要的是,他認為真正的文學閱讀,「並不是去參拜極具權威的文學殿堂,而是做為朋友、做為戀人、做為鄰居,去和古代的人們相遇。」這也就是這套全集選擇「翻譯」古文的意義。
閱讀古典文學並非出於崇敬,也不是只為了將過去的事物原原本本地傳承下去。將古典神聖化、認為其不可侵犯或更動,其實就像是將古典製成標本、放在展示窗內,反而增加了隔閡與理解的可能。對等,才是真正理解的前提。從這裡回望,再想起這陣子在台灣圍繞著國文課綱的文白之爭,以及長久以來國文教育的普遍情形,或許也能有些啟發。
▉愛書成癡的人們
池澤編纂的全集能引起這麼廣泛的迴響、得到這麼多受眾,也顯示了雖然出版產業日益萎縮,但日本社會的文化基底依然保有某種厚度。這份厚度當然是長遠歷史累積的成果,諸如流傳於知識菁英之間的教養主義思想、各個民間出版人的努力、偶然誕生的円本風潮、戰後的讀書周實行委員會之推動,等等,這些都造就了日本普遍愛讀書的風氣。
當然,愛讀書未必就是絕對的正面,如竹內洋在《教養主義的沒落》一書當中曾反省到的,對知識的崇拜,最後不免演變成一種為了和同儕顯示差異的時尚,而教養主義也時常被戲稱為「岩波文庫主義」。換言之,在歌頌日本的讀書風氣之時,也有必要更仔細地瞭解其背後脈絡。
齋藤昌三(1887-1961)是戰前著名的出版人、古書收藏家,曾編輯過《愛書趣味》、《書物展望》等雜誌,也喜好以特殊素材製作限量手工裝幀本——算起來他可是西川滿的大前輩——而他的熱情,更及於那些被檢閱限制、禁忌而難見於世的書;正是這種對「書」的極端偏執,使他獲得「書癡」、「畸人」等稱號。
作為藏書家的齋藤昌三與古書收藏界的關係,在日本文化人之間早已廣為人知,然而針對齋藤昌三本人的傳記,特別是他與該時代人物的交集、情誼,卻鮮有著作言及,好在如今川村伸秀的著作補足了這些空缺,重新挖掘出齋藤做為編輯與企畫者的面貌,以及看見他在愛書成癡的背後,其實潛藏著對「知」——這是超越了學院內各種領域切割的、如百科全書般涵蓋人類世界整體的「知」——的無比渴求。
不過,現實往往不那麼完美,對藏書家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如何處置滿屋子的書。紀田順一郎《藏書一代:為何藏書會增加,而後逸散呢?》則切實地寫出了這種心路歷程。
然而,這本《藏書一代》之所以格外引人注目,就在於他已高齡八秩,故不得不因身體衰弱、妻子反對等極為現實的因素,下定決心告別他從10歲起就購買的三萬多冊藏書,最後只留下600冊在手邊。這趟「再見,我的書!」的悲壯之旅,不僅彷彿是紀田對自己人生的送行預演,也是在靜靜哀悼今日已經逐漸消失的、對書籍、紙頁、印刷實體的那種純粹愛意。
愛書人讀之,想必都會對這本著作心有戚戚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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