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讓奇幻和歷史站在同一邊:閱讀鄭丰《巫王志》
▉武俠退,奇幻顯
進入21世紀,武俠小說在台灣一邊有著更深層次的演化(主要是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誕生,推動武俠奇經異緯的大改造大進擊),但一邊在市場銷售上又慘澹得窮乏無津──能暢銷的唯黃易、喬靖夫、鄭丰三人耳。
鄭丰的武俠,我鮮少討論。一路以來,我雖喜歡她對亡國者、罪犯(通緝者)、盜賊、刺客、妓院等行當和邊緣人的細膩摹寫,然而其趨近年輕閱讀口味的意圖、非平淡淺白不可的文字操作、對情節的強調等等,都與我大不相同,故少提及。
唯她能夠使武俠再有風靡之日,已是功德,對這位同行,我只有感謝。
直到2015年的《生死谷》,我才對鄭丰有更多的興趣。主要是《生死谷》清晰無比地展露出,以武俠載體重寫經典如《蒼蠅王》和《飢餓遊戲》之類奇幻小說的意志力。巧合的是,2014年我的武俠作品《在地獄》出版,該書亦致力鎔鑄多種類型小說主題,包含生存遊戲、漂流、奇幻、神怪、反烏托邦等。
「奇幻」,殆無可議地,是《在地獄》與《生死谷》的共同關鍵詞。
顯然鄭丰與我不只是同行,還是奇幻小說的同好。而2017年發行的《巫王志》,則是鄭丰全面性轉向奇幻的第一擊。於此,我也有種哀傷,連被冠上亞洲最暢銷武俠女作家之號的鄭丰也一腳踏進奇幻文學了,終究是武俠式微啊。
▉古歷史與奇幻何其相似
認真講起來,鄭丰先前的作品沒少過奇幻元素,比如《靈劍》有靈能(類超能力),《生死谷》層層疊疊關於殺道、石樓谷、如是莊的設計,亦充滿反烏托邦小說的魅力,還有會依據人的心念而改變實相的生死谷。
唯新作《巫王志》更是進一步的奇幻化,鄭丰用了玄幻的體例,去寫歷史,寫武俠。
以殷商為題材本就罕見了,她還不是寫較為耳熟的《封神演義》商周之際,而是寫第22代王武丁與其諸子故事。讀她寫陌生而遙遠朝代的風土文物,本身就很像是奇幻經驗了,更何況鄭丰還大量填入宗教信仰、王宮日常的細節描述,更增神異之感。
單單舉卷一第四章為例:
「『鬯小臣』乃是商王宮中專職調煮鬱鬯之人,這時只見他在后室中央忙了起來。他先取過一束新採的紫色鬱草,放入玉臼,以玉杵搗碎,接著將鬱汁倒入金盉中,點燃柴火,以小火烹煮;煮滾之後,他將鬱液倒入金壺之中,再將以新黍釀製的美酒『鬯』倒入金盉中,以小火烹煮了一會兒,不等鬯煮滾,便將煮過的鬱液和鬯一起注入一只金卣中,兩者份量調得仔細而勻稱,製成聞名天下的『鬱鬯』。」
鬯小臣所為,大抵就是現今的釀酒、調酒。此段即可見得,鄭丰對商朝生活有相當程度的資料收集與研讀。
奇幻小說的其中一個鮮明特色,在於必須清晰至立體也似地,虛構出一套文明與歷史來。這也是讀奇幻的最大樂趣。真正讓我享受的,往往不是那些魔法神奇如何之如何,而是書寫者要怎麼逼真地構築錘鍊栩栩如真的現實。《巫王志》即一方面有所本(商朝文物),但一方面又竭盡所能地,想像重現著與怪力亂神同在共生的殷商文明實景。
![巫王志內封.jpg](/sites/default/files/u553/%E5%B7%AB%E7%8E%8B%E5%BF%97%E5%85%A7%E5%B0%81.jpg)
中國本有志怪小說的傳統,神話感應、妖怪變異等等遍處皆是,而西方奇幻小說則常見變身、鬼影等各式巫術。鄭丰該是有意識地使兩者合而為一、不分彼此,所以《巫王志》一邊類似《山海經》,有奇人異獸的描寫又可以是遠古地理民族誌,一邊又與西方奇幻系列有相仿之處,如《地海傳說》的法術、真名、創世真語與龍,《刺客正傳》的精技與宮廷鬥爭,以及《迷霧之子》的鎔金術與永世英雄。
鄭丰在史實裡帶進奇幻技藝,在虛構中填入商朝民俗風土,顯然別有企圖。
我以為,她正試圖穿過虛構與紀實的界線,一如喬治•馬汀根據英國玫瑰戰爭史實進行擴大化處理的《冰與火之歌》,一如《怪獸與牠們的產地》意在言外地講述誰是怪獸誰又是人,一如勒瑰恩在《地海故事集》寫下的:
「……畢竟,過去事件只存在於記憶,而記憶是想像的一種。事件是真實的現時,但它一旦成為當時,之後的真實便完全操之在我們,依憑我們的精力與誠實。若我們允許事件自記憶消退,那麼便只有想像力能重燃它一絲隱微餘光。」
被冠上女版金庸稱號的鄭丰,也許嚮往著能成為東方的娥蘇拉•勒瑰恩哩。
▉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選擇
人性選擇,是武俠最吸引我的部分。
武俠就是怎麼讓人變成人、擁有深沉不安道德的文學。
昔日大多數武俠最麻煩、也教我後來甚是不耐的地方是,書中人物往往是沒有選擇的。好人是天生,無論遭遇什麼事,就是會自動地符合正義,好像正義是天然的、一定如此的;反派也通常一腸子壞到底,貪婪就是貪婪,邪惡就是邪惡,沒有些微片刻反轉過來。人並不真的去相信什麼、去選擇什麼,是我對前輩武俠人的最大不滿。
人的選擇是很複雜的,從來都不是明明白白的,從來都是此一時彼一時、必須長期去對待去堅持,才或有可能理解或抵達的。勒瑰恩如此為奇幻的商品化擔憂:「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選擇,經過篩選裝飾,也變得可愛、安全。」何止奇幻,武俠亦然。在過往能夠利益最大化的黃金時期,武俠並不真的討論了令人深沉不安的道德選擇。
來到此時此刻,當代武俠人反倒能夠針對此一部份,提出更多的思索與反省。
鄭丰也走在這個行列裡,所以《生死谷》寫:「裴若然無法明白野人的話,只能循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因此我相信什麼,這山谷便會變成我所相信的實相。』/野人再次搖頭,說道:『不,不是妳相信什麼。而是妳選擇什麼。』」
所以《巫王志》卷三天巫將天藥(長生不老)交給子嫚時說道:「只因為我身為商王大巫,偏見太深。如今我已是天巫,更不適合挑選聖王。人間的事情,還是應當由人來解決。」
鄭丰將「武」退回到最原初的定義(也就是暴力與戰爭),而「俠」則是不忍之心,一種仁愛的表現,譬如活在人牲獻祭天帝先祖先王風俗裡的王子曜,之覺得噁心和痛苦:
「……然而他眼見婦鼠和子辟以一己之私命令井戍凌虐羌女,逼迫她們變身為羊,好將她們吃了以滿足口腹之欲,半點沒有絲毫虔誠恭敬可言,完全出自暴虐嗜血,殘忍好殺的私心。……這是邪惡的,是錯誤的,是不可原諒的。」
再加上天巫應承天帝要絕地天通(也就是斷了人與天帝的神祕感應與聯繫,因為人的野心與慾望無盡擴張,獵獸殺巫後,就會欺鬼凌天),換言之就是讓人只活在人間裡,而不能跟天地一體。
《巫王志》尚未完結,已出版的三大卷僅為前篇,鄭丰自言,後篇預計2018年推出。我個人很好奇,《巫王志》寫到最後,當巫術大滅絕,留存在人間少許關於巫術的記憶,退化但沒有完全消逝,那會不會就是武學的基礎?若然,鄭丰的野心與推論不可謂不大。畢竟如此一來,就等於大大方方、順理成章地使奇幻與武俠正式接軌同源起來。
此外,鄭丰選「商」做為絕地天通之時,也很令我在意。不是夏朝,不是大周,偏偏就是商代──商是什麼呢?當代,商不就是資本主義?而資本主義過度開發、無止境貪婪地塗炭地球的淒絕慘況,不都是人盡皆知的嗎?
還有,《巫王志》裡動物與人的關係從親密無分(炎黃子孫的遠祖黃帝是島一般的巨龍,另外堯、舜也都是龍族),走向彼此為仇敵、無可化解。商人敵視可以變身為獸的方國之人,甚至也仇巫,族類意識形態明顯。很難說這些不是隱喻,沒有指涉著我們所處的現實。
是啊,人間事,還是得讓人去抉擇去決定。只不知,鄭丰會讓子嫚選擇誰為聖王?而大商芸芸眾生又要何去何從?暴虐狂熱的商朝活人為牲的儀禮,又該如何被瓦解?誰會成為領頭羊,去對抗商數百年的政教傳統?……
一切只待《巫王志》後篇分解。●
巫王志(卷一~卷三)
作者簡介:鄭丰 「我知道武俠小說創作也許是個不大合潮流的夢想了,但我仍願作此一夢,為武俠創作付出時間心血,盼能為世間多寫出一部可讀性高的武俠小說。」 |
專訪》文字媽媽,攝影爸爸,有時還有Uni的笑聲——《老雜時代》就是這樣煉成的
▉採訪過程也是家庭分工的延伸
開始上路時,《老雜時代》還只是個略具概念的雛型。「本來是想純粹用影像記錄,因為怕以後老雜貨店慢慢收掉,他們(Uni)這一代就看不到了。」在身為專業攝影師的曾國祥最初的想法中,這本書的設定是「100間老雜貨店的影像記錄」,再由記者出身的林欣誼配上部分文字圖說。
雖然是想以影像記錄為主,但也不可能貿然就踏入店家開始拍攝,還是得先和店主聊聊。沒想到這一聊,就聊出了許多故事。「覺得這裡面是有故事的,不管是當地的歷史、或房子本身……都蠻有趣的,重要性不輸影像。於是那就進一步來做吧。」
旅程很隨性,大部分是先決定好打算尋訪的縣市,然後打開地圖開始規劃路程,找出一條能經過最多鄉鎮的縣道,看到有興趣的地名,就拐進去探一探。「一開始我們會傻傻的直接問對方說,『阮咧找老的柑仔店,毋知會當訪問恁無』但通常這樣一問,大概七八成機率就沒下文了。」
碰了幾次釘子之後,曾國祥和林欣誼慢慢摸索出一套方法:找到合適的店家後,一人先留在車上顧著Uni,另一人則下車進店買點東西,找機會和老闆聊天,若對方有興致聊天、也很願意講過去的故事,才開口詢問採訪的事。很多時候,Uni也是很好的破冰利器,老闆逗逗小孩,雙方的距離也就拉近了些。甚至有一次,原本堅持不願受訪的店主,在看到林欣誼抱著Uni進門後,開口說「你們帶著小孩,應該不是詐騙」,就接受了訪問。
當然,也有不是那麼順利的時候。例如一整個早上繞了大半天,卻怎樣也找不到雜貨店;就算找到了雜貨店,也可能外觀不夠古老漂亮,或者店主無論如何不願意受訪。不順利的時候,夫妻兩人也就拋下挫折的心情,方向盤一轉,帶著自己和Uni去玩耍:到廟裡看七爺八爺,或到濕地去挖螃蟹、坐採蚵仔車。
這種半工作半玩耍的狀態,有好也有壞。「最累的真的還是帶小孩。那時候他才2歲,而我們車一開就是一兩個鐘頭,他會在車上哇哇叫,要一邊安撫他一邊找路。在雜貨店訪問時,他又會一直吵。之後回去聽錄音檔發現:怎麼一直有小孩聲音!」林欣誼笑著說這句話的時候,4歲的Uni正爬在她背上,拿著我們給他的彈簧玩具,要媽媽看他表演手風琴演奏。
▉練就雜貨店雷達,卻險遇阿飄
曾在報社工作9年的林欣誼,平時的工作就是採訪和寫稿。但在《老雜時代》的寫作過程,她很快發現面對這些大多是第一次受訪的素人時,過去養成的採訪模式,大部分都派不上用場。最初幾次訪問,林欣誼還有些抓不到節奏,主要交給曾國祥和老闆聊天。「可能因為他平常都在拍照,觀察的角度更細緻,也可以用一般人的角度去抬槓、聊天,就能問出較符合這本書主題的東西。他採訪到的素材跟我很不一樣,或者,我們兩人加起來可以訪到更多東西。」
在林欣誼重新調整採訪節奏的過程,曾國祥則在路上練出了「雜貨店雷達」。「有時候很餓了,叫他不要再找啦去吃飯,但他會說『再等一下、我覺得快出現一間雜貨店了!』」真的會出現嗎?「他這個人就是直覺比較強,最後已經有雷達了,開到一個地方就「滴滴滴滴」一直響(笑)。」
尋找「老雜」的旅途上,無法預期當日的工作會在何時、何地展開或結束。「有時候就連晚上睡哪裡也不知道。」聽林欣誼這麼說,曾國祥馬上開口:「不過我覺得並不是累,而是很有趣,我很喜歡那種晚上不知道睡哪裡的感覺。」此時旁邊的Uni大叫:「晚、上、睡、飯、店!」
問Uni,喜歡跟爸爸媽媽去採訪老雜貨店嗎?他扭著身體哈哈笑。Uni還記得住飯店的事,喜歡在床上跳來跳去、在大浴缸裡玩水。有次他們在屏東潮州找落腳的地方,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於是隨便開進一間汽車旅館。林欣誼到櫃檯時,曾國祥和Uni在車道上等。Uni突然開口:「有個洗澡小姐走過去耶。」
「我想說,我沒有看到人走過去啊!」
「而且那邊真的有點荒涼。」
「進去感覺是有點怪怪,所以後來我們就趕快跑走了。」
「他就趕快到櫃檯叫我,說我們再考慮考慮。」
「那時候我們真的有起雞皮疙瘩……」
林欣誼和曾國祥你一句我一句地說。
▉美好回憶的總和
用半年多的時間採訪,再用一年多的時間整理、寫稿,歷時兩年,《老雜時代》終於問世,Uni也長成4歲的活潑幼童。問林欣誼,文字部分曾國祥是否也有參與?「序他也有寫,我幫他修潤。」正在和Uni玩耍的曾國祥轉過頭來抱怨:「我寫的東西被嫌棄惹!」林欣誼立刻回擊:「本來想說這本書他來寫,我當個幫忙帶小孩出門玩的角色就好了啊。」結果是編輯魂上身、忍不住出手了嗎?「結果我就淪落為打逐字稿的,然後又被嫌逐字稿打太慢……」曾國祥皺著臉訴苦,夫妻兩人又鬥起嘴來。
此時場面已經非常熱鬧,有其他人討論工作的聲音,以及Uni拿著玩具不斷玩出新把戲的呼叫。彷彿可以看到旅途中,一家三口在老雜貨店的板凳上,和老闆們聊天的熱鬧身影。●
《老雜時代》影像展
《老雜時代》新書講座
作者:林欣誼
攝影:曾國祥
出版:遠流
定價:399
【內容簡介➤】
1980年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熱愛鄉土文史,曾任報社文化記者。
攝影師簡介:曾國祥
1975年生,政大廣告系畢業。商業攝影工作者,喜歡用老鏡頭記錄人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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